楊 時
武俠文化與武俠小說,分別在清朝末年、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及50至80年代的香港形成過三個高峰。但無論哪個時期,都是對當下社會政治形態(tài)和大眾心理的反射
清末:“俠”“官”相互依存
自秦始皇以來,兩千年的文化是一種以皇帝為中心的皇權文化。人們沒有公民意識,中國文化自身并沒有生長出皇權以外的制度想象,面對社會問題時只能在皇權制度的框架下去面對。文化服務的對象是皇帝,而大眾在皇權文化之下同樣需要自娛自樂的文化形式,于是逐漸派生出清官文化與武俠文化兩個支流。
人們盼望著有一個清官為自己解決問題,如果清官難以解決就盼望出現(xiàn)一個匡扶正義的俠客。所以,那時的清官文化和俠客文化是帝王文化的補充,而這兩者又是一體兩面,難以分割。
在這段時期,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是《三俠五義》《小五義》《施公案》等等。大致可以歸納為“公案小說”。在這些作品中,人們盼望的主角通常是能夠飛檐走壁、武藝高強的俠客,比如《三俠五義》中的展昭、五鼠等等。但是,這些俠客并非真正的主角,而在他們背后的清官,才是最重要的人物。展昭為保護包拯,五鼠中最頑皮的錦毛鼠最終也投靠朝廷為朝廷賣命
這類小說的模式,是武功高強的俠客終要投靠一個清官,受到招安。這些從《水滸傳》中也可以看出端倪。這樣的模式,是中國俠文化的起源——武俠與清官互相依存。
這個時期的武俠小說,有著濃重的模式化傾向。好壞人在出場時就被立即分辨清楚,敘述語言大都屬于說書性質(zhì)的話本語言。
20~30年代:脫離現(xiàn)實的想象江湖
隨著時代發(fā)展,進入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無論是北洋軍閥還是國民黨政府,都與清朝以前的王朝制度不同了。這個時期,共和意識產(chǎn)生,中國的市民社會開始發(fā)育,人們對于清官的渴望漸漸淡化。武俠文化與清官文化也逐漸脫鉤。武俠小說從而變?yōu)楦哂惺忻裣M性質(zhì)的大眾文化。于是,寫作者開始轉而寫像《十二金錢鏢》這樣反映江湖恩怨、門派糾紛、武術較量的作品。于是出現(xiàn)了宮白羽與還珠樓主這樣的作者。
武林和江湖,在這個時代成為了一種以身處的民間社會為背景的想象世界。武俠小說成為更為純粹的消遣。
但是因為戰(zhàn)爭的爆發(fā),這個時段并沒有存在太長時間??谷諔?zhàn)爭的激烈與動蕩,很快將這類消遣文化壓制下去。在此之后,大陸的武俠小說告一段落。
直到50年代才又在香港重新被賦予生命,其代表就是金庸與梁羽生,他們的作品被稱為“新派武俠”,并逐漸被整個華人世界所接納,達到了武俠文化的新高峰。
50~80年代:香港獨有土壤下的家國夢
從50~80年代,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所在的鴛鴦蝴蝶派在大陸銷聲匿跡。在當時的臺灣,也屬于威權統(tǒng)治時期,所以只有在香港那樣一個英國殖民地之下,新武俠小說才有了生長的基礎。
首先,接受過舊學教育,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深刻感情的文人并沒有絕跡,金庸與梁羽生就屬于此列。
第二,這些人又受過新式教育。梁羽生是嶺南大學經(jīng)濟系的畢業(yè)生,金庸曾經(jīng)就讀于兩所高校學習外語和國際法。他們讀過英文,有著開放的視野。
第三,這些人趕上了大時代的背景,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感受過亡國的痛楚,也經(jīng)歷了內(nèi)戰(zhàn)的紛擾。金庸與梁羽生的父親同在1951年作為地主被槍斃,因為政治的巨大變革,他們亡命香港,與家人隔絕,在英國殖民地享有了自由卻失去了文化的根。由于這樣的背景,他們對于故國文化的懷戀比常人深刻而強烈得多。當他們有機會介入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會把自己的知識積累、文化傳承、悲痛身世以及對家國的感慨都化入自己的武俠作品當中,一下子把武俠的層次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又因為地處香港,能有機會看到更為廣闊的世界,雖然用傳統(tǒng)的方式去寫作,但是自然有了一個世界的參考系。即使是舊形式、舊瓶也有新酒。至于表述方式,金庸與梁羽生的小說語言也與前人不同,采用的都是雅致的文人語言。梁羽生的詞作可以直追宋人。
但是,由于新派武俠小說從開始就只為娛樂而作,即使有著比先前通俗小說更為深刻的內(nèi)涵,但也是由無意識而生發(fā)出來,并非有意為之。梁羽生在1979年于新加坡華文報紙開設專欄“筆?劍?書”,在開欄語中曾說,“本人本應搞文史專業(yè),但偶然寫作武俠小說,一寫三十年,這三十年全部被浪費了?!苯鹩挂苍啻伪磉_過,自己的作品更多的只是娛樂與消遣,可見,他們對于自己的作品有著中肯的認識。
從此意義上說,武俠小說在文學史上,作品不可被高估,但在文化史上意義重大。新武俠小說在整個世界范圍內(nèi)被華人所認可,對于傳承中國固有的舊文化有著正面價值。
武俠文化與時代精神
如果說晚清的俠義小說與清朝清官文化不可分割,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武俠小說與市民消費文化有著密切關系,那么當下的中國對于武俠小說和武俠精神的訴求也與當下社會有著聯(lián)系。
中國大陸目前屬于經(jīng)濟上的現(xiàn)代社會,但法制制度并不完善,每個人都會在生活中遭遇不公平和不正義。如果遭遇這些的時候都可以通過合法追訴渠道得到解決,那么俠文化可能很快就會退堂,從而會出現(xiàn)公民文化的消費模式。
由于制度上的不足,武俠還可以引起人們的共鳴和對應。心中仍然存在對于俠文化的需要,渴望一個救世主幫助人們解決問題。
而武俠文化在當代社會如果不演變成為公民文化是沒有出路的。梁羽生曾經(jīng)在一首新體詩中表達過類似的意思,他說,在年輕人的身上也能看到過去俠士的影子,因為現(xiàn)在的年輕人越來越學會了獨立思考。從這個意義上講,當代的俠客形象應該是那些能夠獨立思考、敢作敢當、去追求自己公民權利和理想的人。
俠客的形象和精神在每一個時代是被人們賦予的,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形象。每一個時代,必須為俠士賦予新的內(nèi)涵。
在上世紀戰(zhàn)爭時期,那些保家衛(wèi)國的抗日戰(zhàn)士是彼時期的俠客。而現(xiàn)在,現(xiàn)在的俠士一定不再是劫富濟貧的勇猛之士,真正的俠客是公民。捍衛(wèi)自己的公民權利是這個時代的俠士精神。
中國武俠小說的興起和武俠精神的流傳與各個時代的社會背景與大眾心理基礎密不可分。每個時代都有著自己對于武俠精神的需求,時代背景和基礎的不同,對于形式和內(nèi)涵的理解也有變化。但這一切,都與中國幾千年的文化與歷史無法分割。
(傅國涌:歷史學者、自由撰稿人,武俠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