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花茶道

1

我在燥熱的夏日午后收到安娜的信：“嘿，寶貝，我要回國了，想不想見我?”一直嗡嗡作響的空調(diào)機忽然安靜了一下，我對著面前的一碗冰梨粥卻開始心浮氣躁起來。

一個月后我從超市買米回來，看到一個黑色短打馬尾高高的女子指揮著工人往隔壁搬家具。那些家具真漂亮，是細膩華美的北歐風格，童話一般，恰似我一直向往的樣子，不像我家，統(tǒng)統(tǒng)是爸爸自己打造的中式家具，簡潔冷硬。我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掏出鑰匙開門，那女子聽到響聲回過頭來，四目對視的一剎那，她說：“小孬……”

我全身的毛孔一下子收縮，自顧自在微涼的夏末出了一身汗。哦，是安娜。

安娜一下子撲過來把我抱住，那么緊，我差點窒息過去。我費力地掙脫開她的懷抱，明明心中雪亮，還是忍不住冷冷問道：“你是誰?”“小孬，你不認識我嗎？你都長這么大了。你從來不給我回信，但我知道你是小孬，你們有一模一樣的眼睛。”我沉默著看她語無倫次自言自語，終于她哇一下哭出來：“小孬，我是媽媽啊!”

“真的對不起，我不習慣被人抱住，也不習慣有媽媽。進來喝杯水嗎?”我的冷漠讓她無所適從，直覺性地說：“哦，不用 。”

“那么不打擾了?！蔽遗橐幌玛P(guān)上門。我支撐不住自己了，倚著門滑坐在地板上，失聲痛哭。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知道我乳名是小孬。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媽媽。

如果你離開了那個沒有媽媽結(jié)扎小辮、煲粥、撒嬌、告訴你在青春期的時候為什么會流血的年齡，你還會渴望一個媽媽嗎?

媽媽為了她偉大的藝術(shù)家之夢在生下我半年之后跟爸爸離婚，然后去了法國。我會不定時地收到她的信：“寶貝，我在塞納河畔的夕陽余暉里想念你的容顏。你今年6歲了吧，有沒有去夏令營?”“寶貝，今天在里昂街頭看到一對年輕的情侶擁吻，他們美麗得讓人炫目。你今年14歲了吧，有沒有吻過男孩?”永遠與現(xiàn)實脫節(jié)的安娜不知道中國的小孩是如何成長的。事實上，我6歲的時候，只是一個人躲在家里翻畫冊，14歲的時候，有男孩子看我都會臉紅。她的信，像是來自外太空。

2

安娜挑了一家純正的中餐館請我和爸爸吃飯?！霸诜▏诉@么多年，聽到炸醬面都會流口水?！卑材刃ξf。她可真年輕，皮膚光潔，眼睛明亮，是不是這般天馬行空的女人都不會衰老?可是自從安娜回來，爸爸好像一下子衰老了，眼里有我不能確定的悲戚?？晌蚁肫屏四X袋也不明白，爸爸為什么會原諒她。媽媽曾是爸爸生命里最濃重的陰影，橫亙在我的整個成長歲月里，直到我長成一個面目清冷的女子，喪失掉所有對媽媽的期冀。

安娜說起在法國打工到深夜，然后一個人坐地鐵回去的感傷；說起在羅浮宮面對40多萬幅作品的敬畏；說起繪畫突破瓶頸的狂喜。爸爸安靜地聽著，偶爾說一句話，卻是牛頭不對馬嘴。爸爸是冷硬現(xiàn)實的男人，就像明式家具；安娜是浪漫柔軟的女人，就像維多利亞的壁爐。他們，當年怎么會相愛，結(jié)婚，甚至生下我呢?我像個局外人一般置身于這場貌似親切的飯局里，意興闌珊地揣測著爸爸和安娜的那些風華正茂年少輕狂。

安娜的聲音輕軟而有質(zhì)感，我漸漸沉浸在安娜的敘述里。我可以輕而易舉地理解她的那些憂傷、喜悅和夢想。我不得不承認，我骨子里有這個女子一半的血液，有時候，我如她一般敏感而柔軟。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沮喪，又有些小小的期待。我問爸爸，你和安娜會不會復合，爸爸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發(fā)，然后沉默了半天說，不會。我驚悸地立在那里，不是為了爸爸的回答，而是為了這親昵的動作，有多少年，我和爸爸陌生得像兩個房客。

3

我忘了帶鑰匙，爸爸恰恰又出差，安娜幾乎是把我綁架進了她的房間。我不說話，只是蜷在她乳白色的布藝沙發(fā)上看《叢林大反攻》，安娜在一邊嗑瓜子陪著我。廚房里煮著一鍋粥，香氣彌漫在整個空間。我一下子恍惚起來。安娜不知道，這是我小時候無數(shù)遍在夢里描摹的場景。

我?guī)缀跻獪I流滿面。自從安娜回來，我似乎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矯情的姑娘。

安娜因為一項中法藝術(shù)交流項目而回國，一年之后再回法國?！八?，寶貝，讓我們好好相愛，因為時日無多?！彼昧肀Я宋乙幌?。這次我沒有抗拒，我迷失在她的擁抱里。安娜身上有細碎的青草香氣，好像永遠都帶著夏天的味道。這就是媽媽的味道嗎？

這是我大學畢業(yè)的第二個年頭，在一家臺資企業(yè)工作，每月5日拿一筆固定工資，不逛街，不用彩色眼影，每個周末給男友煲一鍋粥。所以安娜要我領(lǐng)她去酒吧時，我比她還茫然。我不熟悉這個城市的夜生活，盡管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24年。

那晚有一頭海藻般長發(fā)的安娜成了“焚”酒吧的焦點，她行云流水的弗朗明戈舞步震驚了全場，她拉著我像風一樣旋轉(zhuǎn)，然后在形形色色的男子湊上來之前逃掉。沒有人相信她45歲。我和安娜走在午夜空蕩蕩的大街上，靈魂輕飄飄地似乎要迎風飛揚起來，這就是快樂嗎?

可我是應該恨她的，沒有媽媽的成長里充斥著黑白灰色，我用硬邦邦的語言跟硬邦邦的爸爸交流，在一大堆被媽媽精心打扮的公主里像個性別模糊的硬邦邦的木頭。我討厭現(xiàn)在的工作，對現(xiàn)在的男友感激大于愛，最大的快樂是煲一鍋粥，希望將來生一個女兒，不離不棄。不知道偉大的藝術(shù)家媽媽有沒有對這樣一個庸常的女兒失望過。

安娜用微涼的指尖握住我的手，輕輕試探了一下，然后緊緊握住，她的掌心溫暖而潮濕?！皩氊悺义e過了你生命里那么多的時光，該如何追溯與彌補啊，我多希望，我有一個快樂的姑娘，張揚而美麗?！?/p>

我在流轉(zhuǎn)的夜風里靜默。

安娜盤下了一家茶樓，改為粥店。我這才知道，原來安娜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我的生活。我在入冬的街頭為了粥店的開張前后奔忙，辭了職，順便結(jié)束了和老板的感情。我只是感激他，在素面朝天寡言冷語的我被那些小資同事孤立的時候，給過我一個溫暖的懷抱，而不顧他已有家室的事實。而他喜歡的，也不過是我不言不語不惹麻煩的安靜。

安娜穿上工作服給我的粥店畫了整整四面墻的壁畫，每面墻都有一個小姑娘和她的母親相親相愛。

開一家自己喜歡的粥店，從一場無望的愛情里掙脫出來，我的生命張力比安娜小得多，可已經(jīng)讓我莫大滿足。如果不是安娜，也許我現(xiàn)在還在進行著一種毫無意義的生活。我曾經(jīng)是個懦弱的孩子，爸爸只教給我堅硬，卻沒有教會我勇敢。

4

當那個身材挺拔手指細長的男子第10次出現(xiàn)在粥店同一位置的時候，我贈送了一碟蘆筍給他。他在留言簿里寫：謝謝你，美麗的姑娘。

第20次，我送了一盤沙拉給他。他在留言簿里寫：美麗的姑娘，可以認識你嗎?

我心神恍惚了整整一天。安娜說，小孬，你是不是發(fā)燒了?臉蛋這么紅，眼睛這么亮，哈，你是不是戀愛了?

我羞澀地承認了。我把故事講給她聽，她微笑著跟我拍手，然后問：“真的這么簡單嗎?”我悚然一驚，一下子從愛情駕臨的甜蜜里蘇醒過來。好吧，我不情愿地說出一直故意無視的事實：直到第17次，那個男子身邊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他們在我的粥店里笑過哭過鬧過直到分手。安娜說，小孬，我不希望你與一個剛剛失戀的男人談戀愛。你明白嗎？這時候你只是他的籃板。

我說不出話來。有時候安娜像個天真愉快的小女孩，有時候又像個憂心忡忡的母親。安娜說，寶貝，答應我，進行一場輕松的愛情，我不想看你吃苦。否則我在日線的那一端也會感到心疼。

還沒有等到那男子第21次來到粥店，安娜便要回法國了。我緊緊地抱住她，就像她第一次見我時那么用力。她哭得像個孩子，一遍一遍地叫“小孬”，好像喪失了所有的語言。我眼睛干澀，卻是哭不出來。

這年的夏天，走過街頭忽然聽一個小姑娘愉悅地唱著：“媽媽說媽媽說只能做朋友現(xiàn)在不是時候，媽媽說媽媽說不能亂收留愛情的流浪狗……”

忽然淚落。

5

爸爸得了奇怪的病，郁郁厭食，偶爾咳血，迅速消瘦下去。我陪他輾轉(zhuǎn)了好多醫(yī)院，卻查不出病因。一個月后爸爸悄悄離開家獨自去上海，留下一封信：“我的女兒小孬：忽然回首，發(fā)現(xiàn)大半的生命就這么荒棄了，連我的女兒都不曾好好照料，爸爸不想成為你的拖累，你還年輕，生命剛剛開始。其實我愛你，我的寶貝，還有你的媽媽?？墒翘砹??！?/p>

我把粥店交給別人打理，南下尋找爸爸，我用盡各種手段查看醫(yī)院的就診記錄，一遍一遍地請求醫(yī)生如果遇到一個東北口音目光蒼涼的中年男子，請轉(zhuǎn)告他聯(lián)系女兒，請轉(zhuǎn)告他，我愛他。

安娜，每次看到粥店的墻畫我都會想念你?，F(xiàn)在，我坐在“20次”的男人身邊給你寫信，是的，我們依然在相愛。這兩年，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許多的變故，好多事情都被你言中了。可是我也不再是那個動不動就尖叫的傻姑娘，我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有足夠的努力和勇敢來守護自己的愛情。一切并非完美，但我已經(jīng)學會明朗地微笑。爸爸奇跡般地好起來，念念不忘要抱外孫。我們終于可以相親相愛了。安娜，我總會想起你出現(xiàn)的那個夏天，帶著細碎的青草香氣撲面而來。我確信，在那個夏天，一些東西悄然改變了。

我想，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