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興盛
我自從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見過奶奶。奶奶在我的父親8歲時就去了另一個世界。但是,后來我有了一個干奶奶。
我們這里人習慣把奶奶叫“婆”,我的干婆是個山里老太太,于是我就把干婆稱“山婆”。
低標準那年,我正在灞源小學教書,一個月工資30多元,僅夠吃30多個蒸饃。為了養(yǎng)家糊口,父親就從山外市場上收購一些舊衣服舊鞋襪,拿到山里的集市來賣,除了趕霸龍廟會,也去洛南縣的兩岔河街。霸龍廟二、五、八逢集,兩岔河三、六、九遇會。為了多賣幾件衣服,父親常常守到傍晚,趕集的人全回家了,他才草草地吃點飯,又收拾行李連夜晚向兩岔河街走去,否則趕不上第二天的集市。
也許因為生活所逼,父親常常是摸著黑從霸龍廟出發(fā),天亮前趕到兩岔河街。這樣年復一年,他已經(jīng)摸清了這段山路的坑坑洼洼,慢慢地習慣了走夜路。有一次,父親從兩岔河趕集回到我教書的灞源小學,晚上告訴我:“你有婆了!”
我有點詫異,20歲以前沒婆,怎么20歲后卻冒出個婆來?父親這才告訴了我事情的原委:
昨天傍晚,父親背著在霸龍廟沒有賣完的衣服,一個人孤寂地向兩岔河街趕去,想在天亮前趕到街中心,占個優(yōu)越位置。出了霸龍廟北川,一輪彎月悄悄地從東山埡里爬上來,把淡淡的清輝灑到山谷間。四山開始由朦朧變得清晰,前半夜不安分的小鳥在林間發(fā)出嘀嘀咕咕的有點凄涼的啾鳴,給夜行人帶來些許恐怖。父親前后看了一眼,見周圍沒有任何動靜,就繼續(xù)趕路??墒?,走著走著不知為什么心里有點發(fā)怵,他就停下來,把背上的包袱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想看個究竟。等了十多分鐘,還是沒有任何不良跡象出現(xiàn),父親就又背起行李踽踽前行。忽然,一個陰影在眼前閃了一下又消失了,父親開始害怕起來:會不會遇見夜游鬼了?他的頭皮有點發(fā)緊,但畢竟沒有看到任何東西,他就邊走邊向周圍探索,果然背后不遠處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身影,他再朝后細細看了兩眼,只見那人披頭散發(fā)、一身不合體的長袍已經(jīng)爛成布綹絮絮。到底是人還是鬼,父親想弄個明白,于是就放慢腳步,想等那人接近他。誰知他走得快了,那人也走得快了,他走得慢了,那人也走得慢了,不即不離,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父親立馬鎮(zhèn)靜下來,踏上一段石徑碥路。誰知剛轉過一個彎,那人從頭頂壓下來,一下子將他撲倒……父親軟癱在石板小路上,沒了反抗的能力,眼睜睜地看著那人在他的包袱里亂翻亂揀,他驀地意識到這是個頹廢的“刀客”。兩個包袱翻完了,卻沒有翻出他需要的東西,于是就坐在父親身邊,默默地低頭流淚。父親這才仔細地打量他,月光下,只見那人滿臉烏黑,兩眼深陷,瘦得皮包骨頭。頭發(fā)足有一尺多長,伸出來的手掌又瘦又臟,指甲好長好長。父親見他傷心的樣子,猜想他肚里餓了,至少好多日子沒吃東西。一種同情心促使父親從懷里掏出準備后半夜吃的一塊饅頭,遞給他。那人“簌”地接過饅頭,跪在父親面前一個勁地磕頭,然后兩只手掬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父親問他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他只是搖頭不說話,這才知他是個啞巴。那人吃完干糧,還把掉在地上的饃花兒撿起來塞進嘴里,嘴一抹,拉著父親的手要跟他走。好在同走一條路,父親就跟著他慢慢前行。
翻一座山粱,到了一個叫木岔的小村,啞巴領父親踏過一條小渠,來到破敗不堪的門樓前,“吱”的一聲推開虛掩著的木板門,兩人一同走了進去。
聽到門的響聲,一位老太太從土炕上爬起來,點亮一盞豆油燈,說:“兒呀,你可回來了,害得娘整夜不敢睡覺?!眴“屠赣H的衣袖,拽到他的母親身邊,讓老娘上下摸個遍,原來這老太太是個瞎子。摸完了就問:“這是誰啊?你怎么到我們家?”父親就把剛才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說了。老人立即摸下土炕,張羅著要給父親做一頓飯吃。父親確實餓了,沒有推辭。老人家就摸著刮洋芋、擇豆角,一會兒就端上一個用木頭剜成的缽缽,盛了一碗“洋芋熬豆角”。因為太餓了,父親吃得很香,還不等吃完,老人又端一碗遞過來了,嘴里還囔囔嘟嘟地說:“吃吧,吃飽,吃飽飽!出門人不容易……”父親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一個老女人的關切,而且在這個全民都餓肚子的年代,他一時落淚了。于是從包袱里掏出幾件老人能穿的大襟衫子,還有兩條半新不舊的女褲送到老人手里。那個啞巴兒子在一旁看見了。就給他自己在包袱里揀起來,父親立即給他也送了幾件。老人當時就脫下舊的,將新衣穿在身上試一試,然后又走過來抱住父親從頭到腳再摸一遍,父親身上有一股暖流通向全身,當即拉起老人的手說:“我自小就沒了親娘,你給我當干娘,請你認下我這個干兒子吧……”“那敢情好。有你這個兒子,我這一輩子知足了?!备赣H接著就跪下來給老人磕了兩個響頭……
就這樣,父親在他40多歲時有了干娘,我也有了干婆。我曾為山里邊有這么個婆婆而感到欣喜呢!
以后每次去兩岔河街趕集,父親就盡量趕到山婆家,晚上睡在山婆家,和山婆說說話兒。當然,時不時也給山婆和他那啞巴弟弟留幾件舊衣服。有時,時間充裕,還幫山婆種自留地,或種苞谷,或挖洋芋。山婆聽說她還有個干孫子在山里邊教書。很是高興了一陣子,常常提醒父親領我到他們家去玩兒,我雖然這么答應著,但因為教書的事兒太忙,總是沒有去過。父親每次從兩岔河回到我教書的學校,或多或少都要給我?guī)б稽c五味子、山葡萄,甚至一升剛褪了皮的核桃。
再一年,我離開學?;氐缴酵饫霞摇U刀虑帱S不接,全家人吃了上頓沒下頓,父親就讓我和他一起去山婆家借糧。我說,山里邊不照樣困難嗎?父親說:“不,去年山里邊多下了一場雨,秋莊稼長勢很好,想必山婆家的自留地打了不少糧食。”于是我就和父親每人肩一條扁擔進山了。山婆見我們來了,真是高興死了,摸了這個摸那個,然后叉給我們熬了一鍋洋芋糊湯。吃完飯,山婆拉著我到院子里,摸著一堆堆苞谷棒子告訴我:“孫兒呀,這還是你大(我的父親)幫我們種的,豐收了,我和你啞巴叔吃不完……嘿嘿,有你們吃的!”
晚上,一家人坐在月亮地里剝玉米,霎時就夠我和父親每人擔一擔了。裝好玉米,父親要山婆找一桿秤稱一下,也好日后還給他們。山婆氣惱了,說:“看你們說的,我現(xiàn)在有糧吃了,也不是前幾年。再說,這苞谷還是你們幫我家種出來的,誰還沒個良心!”
第二天該回家了,山婆說我是個教書娃,細皮嫩肉的,擔那么重的擔子要走90里山路,很不容易,就早早地把啞巴叔叔從被窩里趕出來,讓他幫我送一程。啞巴叔沒推辭,一下子幫我擔上大嶺,這才轉回家去了。
這一年夏天,山外仍然大旱,又是一個歉收年,我們只好把還糧的事向后推了一年。
再一年,山外風調雨順,夏季獲得大豐收,我們決定用小麥還山婆的玉米。一打聽,山里來的人說,山婆的啞巴兒子去山上挖地滾坡了,瞎眼老娘哭兒子太傷情,秋后跟著兒子一塊到了陰間……
45年過去了,2008年的中秋節(jié),我忽然想到了山婆,想到了那筆沒有還清的舊債,至少也得給山婆和啞巴叔叔墳里燒兩張紙票,了結我一場宿愿。于是就決定去一趟兩岔河。和木岔的另一個朋友聯(lián)系后,我和老伴兒出發(fā)了,我們想在中秋節(jié)之前趕到兩岔河。當晚,我就向朋友打聽山婆的后事,可他說什么也不知道有這么個人家。
休息了一天,我就和老伴兒親自去找山婆當年居住的地方。涉過一條小河,沿著當年那條石坎進了小村。數(shù)了大約五六家房舍,認定這該是山婆的家,但卻有一個40多歲的后生正在這塊地方蓋房。問起瞎眼婆婆和那個啞巴叔叔,后生只顧搖頭,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有個瞎眼老婆婆,也不知道有個什么啞巴住在這里,并說這塊地方是他家人老幾輩子的祖業(yè)。找不到山婆的家,我又到另一條街巷去尋問,走訪了不少上年紀的老人,同樣沒人知道。有些人問我,瞎眼婆婆叫什么名字,啞巴叫什么名字,我一時記不起來,沒法回答他們。
轉了一大晌,還是沒有音訊,我就和老伴兒退出街巷,來到村外的十字路口。用柴棒兒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兩人跪下來,將提前準備好的冥票點著燒了。我一邊燒一邊說:“山婆,拾錢來!山叔,拾錢來!”燒畢,磕一頭作一揖,扭身回了西安。
近50年的舊債總算還過了,我想從此忘掉它,然而,能不能忘掉卻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