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蒲松齡的《嬰寧》是一篇優(yōu)秀的文言短篇小說,歷來受到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者的青睞,批評、解讀文章汗牛充棟。本文嘗試從心理學的角度,揭示小說中蘊涵的成長主題。嬰寧在精神上是一個充滿童心的兒童形象,她奇特的光彩不過是她兒童天性的表現(xiàn),而她奇特的光彩(以笑為代表)的消失,恰恰是她成熟的標志。
關鍵詞:嬰寧 心理 成長 自然屬性 社會屬性
在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里,《嬰寧》算得上一個異數(shù),甚至在整個中國古典小說里也不多見。馬瑞芳就認為,“蒲松齡之前的小說還很少出現(xiàn)如此靈動鮮活、顧盼生輝的少女形象”。更有論者聲稱,“在中國文學作品中,很難找到和嬰寧相似的性格的婦女形象”,“就是《紅樓夢》中的史湘云,也同樣不能相比”。在這個“異數(shù)”身上有許多奇特之處。首先,嬰寧的身世就非常奇特。她原本是女狐所生,又交由鬼母養(yǎng)大,自小生在野里,少染世俗紅塵。其次,嬰寧的性情非常奇特。在那個女子要遵從“三從四德”、“笑不露齒”的傳統(tǒng)社會里,她卻天性愛笑。小說中寫其笑之處比比皆是,捻花而笑,倚樹狂笑,掩口猶笑,莞爾微笑,縱聲朗笑,孜孜憨笑等等。再次,嬰寧的嗜好非常奇特,她愛花成癖。她一出場就伴花而來,再露面又“執(zhí)杏花一朵”,她還爬樹摘花,典當金釵買花種,甚至連廁所里都是她種的花。蒲松齡又賦予嬰寧非常奇特的命運。笑與愛花既撫慰了家人,卻也招來了所謂的“西鄰好色事件”,結果“鄰人訟生”和婆婆的勸責導致原本終日“咤咤叱叱”笑聲不絕的嬰寧“矢不復笑”,不僅不笑,竟然至于“對生零涕”。
就筆者所涉獵的狹窄的資料來看,對《嬰寧》的解讀,大多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從社會歷史的角度,認為嬰寧的形象(尤其以她的笑為標志)寄寓著作者美好的生活理想,滲透著作者的進步思想,同時,通過這個形象揭露了封建禮教對婦女的壓抑和窒息。與之緊密相連,另一方面,從人性解放的角度,認為嬰寧的形象洋溢著靈動、鮮活的生命力,是自由的象征,但教條而僵化的社會習俗的圍剿和壓抑,最終剪斷了她自由的翅膀,勃勃的生命就此萎縮而沉寂了。
無疑,《嬰寧》是一篇優(yōu)秀的古典小說。如果從接受美學的立場來講,越是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它所提供的審美層次越豐富,解讀的空間和可能性也越大。本文試圖從心理學的角度對這篇作品做另一種解讀,探討一下蘊涵于其中的“成長”主題。
瑞士民間文學學者麥克斯·呂蒂認為,民間故事總是在重復一個主題——成長。而從心理學的角度來描述,所謂成長,就是一個人的社會化的過程。社會化指的是一個人的自然屬性逐步被社會屬性取代的過程。因此,民間故事的“故事”載體,還擔負著心理學的任務:主人公的命運發(fā)展與心理的社會化運演相關聯(lián)。
兒童,是自然人,天然而在,未受社會熏染,對社會生活無知無識。嬰寧就是這樣一個“兒童”,批評家們所列舉的她種種的“奇特”,恰恰是她兒童性,或者說是她自然屬性的藝術表征。為了突出嬰寧的自然屬性,蒲松齡用了象征的藝術手法。
譬如嬰寧的出身。蒲松林借王子服的親戚吳生之口,述其家世,“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鰥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嬰寧是一個狐女,一個靈異的動物,這正是嬰寧身上自然屬性的象征性根源,對應著王子服受詩書教化的社會人。又譬如嬰寧的生長環(huán)境,在西南山中,“約三十余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墻內(nèi)桃新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边@一處山野合抱之地遠離人境,自然之境化育天真的自然心性,讓“年已十六”的嬰寧“呆癡才如嬰兒”,與法國人盧梭的自然主義教育思想如出一轍。此外,作為自然之物的花,與嬰寧的形象緊密匹配,并在金釵(社會之物)與花(自然之物)的價值判斷上,她選擇了后者。這些都以象征的方式強調(diào)嬰寧形象中的自然屬性因素。
嬰寧的“笑”,可以說是小說的“文眼”,既牽引著小說的線索,又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甚至決定著主人公的性格走向。不過,這還只是表層的結論。實際上,笑作為自由、天真的兒童特征,指向兩個方面的自然屬性,它們才是在嬰寧成長的過程中起實際作用的。
一方面,笑是嬰寧懵懂無知,不諳世事的蒙昧、幼稚心理的表現(xiàn)。嬰寧不知避諱,見了陌生人也要捻花而笑;不懂待客,讓她與王子服見禮之時,她先是在窗外嗤笑不已,奴婢推她進來,“猶掩其口,笑不可遏”,繼而“笑不可仰視”;到在婚禮上,嬰寧“笑極不能俯仰”,結果婚禮都沒法進行下去了,落下個“憨癡”的詬病。而最能體現(xiàn)嬰寧幼稚心性的地方,是由嬰寧的笑引起的一段她與王子服的對話: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眴?“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兄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鄙?“妹子癡耶?”女曰:“何便是癡?”曰:“我非愛花,愛捻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生曰:“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迸?“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迸┧剂季?曰:“我不慣與生人睡!”
這是一段極妙的由“錯位”手法釀造的喜劇場景。嬰寧懵懂無知,不解春風,對王子服的兒女情長一一錯解:不解王子服的籍花思人,就花論花;不解王子服的于己之愛,以為親情;不解王子服所言的男女之事,直戳戳地回他個“我不慣與生人睡”。一派天真,令人絕倒。而接下來,嬰寧當著王子服的面,對鬼母直言“大哥欲我共寢”,就是符合邏輯的發(fā)展了。與嬰寧相對照,王子服的情感需求,以及他“大窘”的尷尬反應,表明這個人物是一個情蔻已開、遵從社會禁忌(懂得區(qū)分場面話與“背人語”)的成年人形象。
另一個方面,笑還是嬰寧任性而為,無所顧及,無所承擔,以自我為中心的兒童思維的表現(xiàn)。嬰寧的笑不辨親疏,不分場合,不受任何社會禮儀、習俗和倫理規(guī)范的約束,因為作為兒童,她的心理尚未建立起這么一套規(guī)矩。于是,她不明白“人罔不笑,但須有時”的成人們的規(guī)矩;于是,她在路上笑,隔著院墻在木香架上笑;于是,她對王子服笑,對所謂的“西鄰之子”也笑。于是,就發(fā)生了禍事——西鄰之子偷情不成,反被蜇死。這又是蒲松林的一處“錯位”的筆法:用嬰寧的兒童思維對西鄰之子的成人思維。前者任性而為,無心,無邪;后者則把嬰寧的笑放在成人社會的邏輯下考量,淫心頓起。
成長是人的宿命。就猶如小說里的人物,必定會在作家的筆下完成他們性格的成長一樣。成長,就意味著壓抑以至于丟棄純真童年的自然屬性,不斷地習得社會知識、經(jīng)驗以及道德倫理,獲得社會人格的“面具”。作為成長的第一步,嬰寧首先要做的就是斬斷聯(lián)結著她與母體的臍帶,走出那個象征著襁褓的“西南山”。嬰寧的兒童心性在那兒被呵護得非常好,以至于“年已十六,呆癡才如嬰兒”,但是離開它是成長必須的代價。
當嬰寧以自身的自然屬性面臨強大的社會屬性的化育之時,她的成長就具有了雙重性:既是啟蒙又是考驗。雖然嬰寧面臨的社會化是全面的,不過蒲松齡突出了情與性這兩個方面,把情與性作為對嬰寧啟蒙和考驗的核心。確切地說,就是對嬰寧進行情(愛情)的啟蒙和性(欲念)的考驗。進行愛情啟蒙的是王子服,蒲松林又設計了個“西鄰之子”,考驗嬰寧的貞節(jié)。其實,王子服和所謂的“西鄰之子”有一個共同點,即他們都是男人。這中間就有一個價值觀取向的問題,也是啟蒙和考驗的目的所在。王子服的啟蒙循序漸進,循循善誘,由花及人,由親情到愛情,直到婚姻生活。雖然啟蒙的過程啼笑皆非,充滿錯位,但是卻有效果,王子服擔心嬰寧信口開河,泄露房中私密,不想嬰寧“殊秘密,不肯道一語”。由此可見嬰寧的成長變化。西鄰之子的考驗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它一下子就檢驗出嬰寧任性而為,無心、無邪的不成熟的兒童心性的缺陷,造成了一場風波甚至訴訟,婆婆更是把它上升到關乎門風的道德高度;另一方面,它暗示出沒有明確的貞節(jié)觀的嬰寧心里存在樸素的是非意識??紤]到嬰寧狐女的身世,西鄰之子偷情過程中的幻覺與被蜇,都不應該視為偶然的和非人力的,很可能是嬰寧的惡作劇。從渾然一體的兒童心性到二元分立——分辨是非,表明嬰寧已經(jīng)在成長,只不過,她顯然沒有放棄兒童頑皮的游戲精神。
終于,嬰寧“矢不復笑”了,不僅不笑,還“對生零涕”。對此,清人馮鎮(zhèn)巒評點道:“大是異事,筆端不測?!逼鋵?如果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沿著嬰寧成長的線索,這不過是她成長邏輯的必然結果。如上文所述,成長的過程就是社會化的過程,就是社會屬性取代自然屬性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禁忌產(chǎn)生了,就像嬰寧的“矢不復笑”一樣,是以否定的方式建立起來的。同時,以自我表現(xiàn)為中心的思維方式發(fā)生了轉變,從關照自我到關照他人,從無所顧及,無所承擔到分享、承擔責任。嬰寧的哭泣就是這種承擔的標志。她有一段表白:
她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至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chǎn)。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yǎng)女者不忍溺棄。”
將心比心,嬰寧對王子服一家生出了信任與感念之情;回顧身世,她懂得了鬼母的撫養(yǎng)之恩,懂得了思慮父母的生世飄零,體認到自己應承擔的責任。話語切切,入情入理,人倫之情溢于言表。因此,嬰寧的“哭”既不是控訴,也不是悲劇,而是她的人倫情感和道德義務覺悟的標志,是她成長為社會人的標志。
小說的結尾很有意思,是中國古典小說中少有的開放格局,可謂神來之筆——“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 這一筆把蒲松齡劃入了杰出的小說文體大家的行列。假如說,成長是人的宿命,從兒童的立場看,成長就更意味純真與自由的喪失,那么蒲松齡通過小說的結尾,傳遞出一個訊息:作為個體的人,喪失自己的童真幾乎是無法避免的,但是作為整體的人類,則永遠也不會失去童年。因為,雖然一代代的兒童不得不長大,但是一代代的兒童又在誕生。
從成長的主題來看,《嬰寧》依然是蒲松齡,乃至中國古典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翹楚?!读凝S志異》里再難找出一個像嬰寧這般純粹、天然的童年形象,即使《紅樓夢》里任性的林黛玉,因為有太明顯的看透世態(tài)炎涼的高傲,也不能跟她比。而且,《聊齋志異》能夠順利成長的故事并不多見,絕大多數(shù)的鬼狐或報恩而來,或因身份被揭穿幽怨而去,演繹出一曲曲“無法成長的故事”。
參考文獻:
[1]馬瑞芳.神鬼狐妖的世界:聊齋人物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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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錫忠 烏魯木齊 新疆幼兒師范學校 830001)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