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津
9月的一個深夜,電話鈴響起,是同鄉(xiāng)阿蓮打來的,她說,她的爹爹梅狗叔過世了……
梅狗叔一年前患上了胃癌,查出來已是晚期。阿蓮聽了醫(yī)生的診斷,哽咽不已。我能理解阿蓮的感情,因為我也曾感受過母親生病被宣告不治的痛苦。
我們家與梅狗叔的交往也是緣于此事。
那一年父親被劃為右派,全家被逐出杭州回到臨海老家。父親身體一直虛弱,手無縛雞之力的他在生產(chǎn)隊勞動,別人每天是10分工分,他只有4分,難以養(yǎng)活一家5口。當時正是天災人禍的困難時期,因為饑餓,父親得了浮腫病,多次餓得昏死在田間。在大饑荒中,母親把能吃的都讓給了孩子和長輩,長期勞作加上饑餓,原本體質(zhì)很好的她患了嚴重的肺結(jié)核,醫(yī)生診斷:“沒辦法了,準備后事吧!”一個凄風苦雨的日子,父親佝僂著身子用一輛大板車把已昏迷的母親從縣城醫(yī)院接回鄉(xiāng)下,板車上的母親皮包骨頭,命若游絲。我們兄弟仨和父親一起哭成一團。
梅狗叔就在此時走進我們的生活。梅狗叔與我們同宗,農(nóng)村舊習,孩子取名越俗越易養(yǎng)。名字俗,梅狗叔卻長得魁梧英俊,濃眉大眼。他木訥靦腆、善良寬厚、極富同情心。
梅狗叔識草藥,他帶著一把草藥主動上門,自告奮勇要給母親治病。那時,母親已臨絕境,父親只能默默同意。梅狗叔開始每天給母親送草藥。
一天,梅狗叔提了個籃子走進我們家,籃子里是兩只毛茸茸的小狗。
“狗崽可治癆病,把它燉了!”他對母親說。
母親心地善良,看著這鮮活的生命,怎忍心虐殺!梅狗叔反復勸說,母親就是不同意。一向在母親面前從沒說過“不”的梅狗叔,此時堅決地說:“狗命金貴還是人命金貴?這是救命的藥!”說罷,轉(zhuǎn)身離去。不久他端來了一只陶罐,里面是燉得稀爛的狗肉。
母親是含淚喝下那湯汁的,為了那消失的兩個小生命,也為了梅狗叔的這份真誠。接連吃了幾只小狗,加上當醫(yī)生的舅舅想方設法搞到幾盒雷米封,母親竟慢慢好起來了。
從此,梅狗叔在我心中更加偉岸和親切,他是母親的救命恩人啊!我們兩家走得更近了。
父親“摘帽”后回杭州工作,母親和我們兄弟仨卻留在了農(nóng)村。父親走后,梅狗叔常幫我們打理自留地,時不時送我們幾個蘿卜、幾棵青菜、一缽土豆。他的妻子也是個慈悲為懷的農(nóng)婦,與母親脾氣相投,情誼日篤。
一次,我到五六里外的深山砍柴,那天的柴火太重,加上饑餓,我挑挑歇歇,最后一段回家路,走得異常艱難。突然,一雙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扁擔——是梅狗叔,他一聲不吭,接過我的擔子,大步流星向我家走去。我跟在他后面,感動萬分。
幾年后,父親右派改正,我們也考上了大學,全家都離開那個貧困的山村。家鄉(xiāng)便成為我的夢中的牽掛,在這份牽掛中,有一份屬于梅狗叔。
多年后,一次我出差順便回到故鄉(xiāng),村民們熱情地圍上來,躲在人群中的梅狗叔,目光靦腆而躲閃,我上前握住他的手,他竟?jié)q紅了臉囁嚅著。事后有人告訴我,梅狗叔對人說:他們家發(fā)達了,我不去攀附富貴!聞此,我又震驚又難過。這就是梅狗叔,一個樂于助人而不圖回報的鄉(xiāng)親!
妻子去世后,梅狗叔成了一個孤老頭,生活潦倒寂寞。每次回故鄉(xiāng),我都要去看他,都會塞給他一點錢,這與其說是為感激他的俠義,毋寧說是為了慰藉自己的良心。
梅狗叔走了,他那高大的身影,那寬闊的背,那靦腆的笑臉,都已融入我的記憶。梅狗叔啊,風雨中教我做人的父老鄉(xiāng)親,樹高千尺,我也忘不了你!
(責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