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他攔住我,急切地和我說話。眼眶里的淚和兩鬢的白發(fā),顯得極不協(xié)調——在我看來,這個年齡應該懂得克制。
這個中年漢子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我感到有些不適,試圖掙脫,可是他抓得更緊。眼眶里的淚幾乎要涌出,他說:“我父親丟了,你看見過一位老人嗎?滿頭白發(fā),胸前掛著鑰匙?!?/p>
“他腦子不好,硬要去我妹妹家,今天是他生日,我就讓他去了,可現(xiàn)在是下午了,就幾步路,他還沒到我妹妹家?!彼J定父親走失了,急切而又悲傷,向迎面走來的人一個個打聽,其中包括我。
我記下他的手機號。其實這只是一種安慰的方式,我去哪兒能幫他找到他的父親?只是多一個人參與進來,就多一個人分擔他心靈的痛苦罷了。
五十出頭的漢子,父親丟了,竟至哭腫了眼睛。羅蘭·巴特說過一句話,眼淚的存在,證明悲哀不是一場幻覺。動了感情才能流下淚,孝心感人。我真想幫他找找,希望突然間,就走過來那位滿頭白發(fā)、胸前掛著鑰匙的老人。可是,沒有。
轉過身,我去街邊雜貨鋪買飲料。中年婦女邊打開冰柜邊問:“你認識他?剛才那人。”我說:“不認識?!彼煤芸隙ǖ目谖钦f:“一定是問你看沒看見他父親!”
我有些吃驚,她怎么會知道呢?她說:“他就住在我樓下,中午在家里嚎了,不過我告訴你,他是裝的,絕對是裝的,他巴不得他父親走失呢!”
“裝的?”我大吃一驚。這話給了我截然不同的印象。怎么可能?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淚和哭腫的眼睛??墒?,這位婦女接著說:“我干嘛要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冤枉他?他平時對老人可兇了,一直惡聲惡氣的,從不給老人好臉色?!?/p>
不過,她最終還是幫他說了一句,“這人也挺不容易,五十多歲的漢子,沒有正式工作,靠開個電瓶車給人拉貨掙點小錢度日,生活壓力大……”
這事過了很久了,我希望自己能把它忘記。
在得到合理的解釋之前,它卻很頑固,頑固地從心底竄出來,變成揮之不去的疑問。中年漢子的淚水是不是真的?雜貨店女店主有沒有撒謊?在是與非的兩極,我不知道我的天平傾向誰?我覺得,當我試圖來解答這個疑問時,內心感到的總是苦澀,仿佛有一種美好的倫常在眼前崩毀。
解答中有許多個“或許”,最終我選擇了一種。
或許中年人的淚和女店主的話都是真的,只是在父親走失后,這位中年人才有所觸動,所有日子里犯下的錯,瞬間變成了芒與刺,刺出了內心真實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