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緒
清光緒年間,淮河岸邊有個三岔村,村里有個郝三爺。郝三爺早年在宮里當(dāng)過御廚,一次誤將堿當(dāng)作鹽放入湯里,被逐出皇宮。
可郝三爺畢竟是當(dāng)過御廚的人,村里有辦紅白喜事的人家,都找郝三爺,請他前去掌勺。郝三爺從來是有求必應(yīng),生活也算過得去。
郝三爺年歲大了,就想把手藝傳給兒子郝四江,可四江嫌整日煙熏火燎,不愿干,又怕父親逼他,就偷偷跑到蘇州,在一家當(dāng)鋪當(dāng)了伙計。
這天,郝三爺出廚回來,已是二更天了,剛走到村東頭一座破舊木橋上,只聽下面有沙沙的磨刀聲。這木橋下有半盤石磨,淹在水里,村里人愛在這兒洗衣槌衣磨刀什么的??蛇@么晚了,誰在磨刀?
郝三爺向橋下走去,走近一看,磨刀的是本村的劉鎖。劉鎖是村里的愣頭青,做事不顧后果,這么晚了在這兒磨刀,絕對沒好事。郝三爺想到這兒,使勁咳嗽一下,把劉鎖嚇了一跳,騰地站起來,舉刀就要砍。郝三爺向后一閃,笑道:“劉鎖,看準(zhǔn)了是誰再動手!”
劉鎖勉強一笑:“呀,是三爺您啊,怎么這么晚了還沒睡?”
“我去東莊出廚剛回來,見你磨刀,就想來幫你一把?!?/p>
一聽郝三爺這樣說,劉鎖吭哧了半天才說:“三爺,我沒臉見人啦!”
“怎么了?”
“唉,我老婆楊氏跟那個孫秀才藕斷絲連,背著我暗中來往。現(xiàn)在他們正在屋里說笑,我這就要去宰了他們!”說罷晃了晃手里的刀。
望著急得滿頭大汗的劉鎖,郝三爺知道他在氣頭上,就說:“這種女人,還留著她干什么,該殺!可是,你拿著個鐮刀頭,連刀把兒都沒有,扎不能扎,砍不能砍,如何能殺死人呢?如果殺了一個跑了一個,你可得償命!”
“這黑燈瞎火的,叫我到哪里去找順手的家伙?”
“是啊,誰家也不能買把殺人刀預(yù)備著?!焙氯隣斦f,“這么辦吧,我新買了一把殺豬刀,剛開刃,保證一刀能扎個透心涼。但你千萬不能告訴別人是我借給你的。”
“那當(dāng)然,就是掉腦袋,我也不會把你說出去。”
于是劉鎖跟著郝三爺回了家,郝三爺?shù)睦掀旁缢铝?。他把劉鎖領(lǐng)進小廚房,點上燈,從廚箱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劉鎖接過刀,轉(zhuǎn)身就要走,郝三爺攔住他問:“劉鎖,你殺過人嗎?”劉鎖一愣:“哎呀,三爺,這都什么時候了,您還說笑話,甭說殺人,就是豬我也沒有殺過?!?/p>
“那你現(xiàn)在心里是不是有些害怕?”郝三爺問。
劉鎖點了點頭。郝三爺對劉鎖說:“縣里的劊子手殺人前都要喝兩碗壯膽酒。正好,我這兒有今天辦喜事帶回來的酒和點心,你先壯壯膽?!闭f罷拿出兩碟點心和一壺?zé)啤?/p>
劉鎖心里正躁著呢,一見有酒,就先斟了一碗,自己喝上了。眼看點心快吃完了,郝三爺說:“劉鎖,你慢著喝,我去地里拔個蘿卜來給你下酒?!?/p>
劉鎖嗯了一聲,仍舊悶頭喝酒。過了一會兒,他猛地站起身,操起殺豬刀就往外走,正巧碰上郝三爺回來。
郝三爺說:“劉鎖,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你可千萬要看準(zhǔn)了屋里是兩個人再動手!”
“我知道,捉賊捉贓,捉奸捉雙?!眲㈡i說罷就走了出去。
郝三爺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也顧不上其他,站在自家院門口,側(cè)耳細(xì)聽劉鎖家那邊的情況。不大工夫,劉鎖回來了,氣呼呼地進了屋,把殺豬刀“啪”地往灶臺上一放,對郝三爺說:“三爺,您怎么把我賣啦!”
郝三爺一樂:“你瞧,這是哪兒話,你去殺人我借你把刀,還給你喝酒壯膽,我怎么把你賣了?”
“我到家之后,蹲在墻根下聽了好大一會兒,屋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開門一看,屋里只有我老婆一個人……”
“唉,劉鎖,要我說,準(zhǔn)是你頭一回聽錯了,屋里根本就一直只有楊氏一人?!?/p>
“可我聽得清清楚楚,我老婆還給那秀才剝花生吃呢!準(zhǔn)是您,趁我喝酒的工夫給他們報了信?!?/p>
“哎呀,你先消消氣兒。你也不想想,你要是真把他們殺了,就算不用償命,也得充軍流放。再說,這衙門是隨便進的嗎?有理沒理都得花銀子。這么一來,你是人財兩空,等你再攢夠錢娶媳婦,恐怕胡子都白了,是不是?”
劉鎖憋了半天,終于耷拉下腦袋,說:“三爺,我爹在世的時候跟您交情最好,您給我出個主意,我到底該咋辦?”
郝三爺拿起酒壺又給劉鎖斟了碗酒,語重心長地說:“劉鎖,既然你信我,我就直說。你媳婦本是大戶人家的上房丫頭,雖說身份低,可平常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是上等?憑你一個長工如何能養(yǎng)活得起?我還聽說,她跟那個教書的孫秀才早就勾搭上了,她東家怕人財兩空,才把她賣給你的。她雖嫁給了你,可她心里無時無刻不想著孫秀才。要我說,你干脆成全她和那個孫秀才,攢下錢來再娶個莊戶人家的女兒,好好地過實在日子?!?/p>
這話正說到劉鎖的心坎兒里去了,就點頭同意了郝三爺?shù)慕ㄗh,并寫下了休書。
第二天,郝三爺就托里正幫忙,解除了劉鎖和楊氏的婚姻,又幫劉鎖湊錢娶了一個年輕的寡婦。從此劉鎖的日子安穩(wěn)下來,心里對郝三爺自然是一百個感激。
轉(zhuǎn)眼八年過去了,這天,郝三爺接到蘇州衙門寄來的信,信上說郝四江和店掌柜外出收賬,回來的路上見財起意,竟將掌柜殺死在山林里,并卷走了銀子,后被官府拿住,現(xiàn)關(guān)押在死牢,希望家里人能去給他收尸。
讀罷信,郝三爺不由頓足捶胸,老淚縱橫。劉鎖得到消息,和幾個鄉(xiāng)親來到郝三爺家,開口就問:“三爺,四江兄弟的事,您老怎么看?”
郝三爺說:“雖說四江有些好吃懶做,但總不至于殺人越貨,我想一定是弄錯了?!?/p>
劉鎖說:“三爺說得有理,我也不相信四江兄弟會殺人。不如您老親去蘇州一趟,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說罷從懷里掏出十多兩銀子來。
郝三爺知道劉鎖家一向不寬裕,見他拿出這么些銀子,很是納悶,就問:“劉鎖,你告訴我,你的銀子是從哪兒來的?”
“我把家里的耕牛賣了?!?/p>
郝三爺急得直拍桌子:“我說劉鎖,你好糊涂啊!牛賣了往后怎么辦,日子怎么過?”
劉鎖說:“三爺,先救人命要緊,耕地的牛以后可以再買?!逼渌l(xiāng)親也都勸郝三爺快點動身。
從三岔村到蘇州府有近一千里路,郝三爺一路步行,這天,郝三爺來到誰安府地界,天色已晚,見路邊有一座大廟,就在檐下鋪上包袱皮歇息。沒想到一閉眼就睡著了,直到第二天滿地陽光,他才醒來,只覺得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一點力氣也沒有。這時,廟門一響,出來一個小和尚,見郝三爺橫躺在臺階上,正堵著廟門,就來轟他:“我說老頭兒,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我們廟里要舉行香會,有許多施主前來進香,你哪能躺在這兒裝死呢?”
郝三爺?shù)幕鹨幌律蟻砹?說:“你這小和尚,會不會說話,什么叫裝死?我這是病了,我要是走得動,你留我我還不干呢!”
兩人正吵著,一乘小轎來到廟前,轎后跟著一位管家和兩名女仆。轎簾一掀,從轎子里走出來一位闊太太,大概是趕來燒頭炷香的,見小和尚和一位老者吵嘴,就打發(fā)管家去勸。管家勸架回來,闊太太說:“我看那老者有些面熟,好像是我多年未見的表叔。你再去問問,如果他姓郝,家住淮河邊的三岔村,你就先把他接到家里洗澡更衣?!闭f罷,就進廟燒香了。
管家找到郝三爺一問,沒有錯,當(dāng)即雇了車就要把郝三爺接走。郝三爺哪里肯去,一個勁兒地說:“你認(rèn)錯人了,你認(rèn)錯人了?!笨晒芗也挥煞终f,硬是把郝三爺攙上了車。
到了地方,管家安排郝三爺在客房住下,剃頭、洗澡、換衣服,一日三餐極為豐盛。郝三爺?shù)牟u漸好了,但他怎么也想不起來這是自己的哪門子親戚,就提出要見東家太太。
這晚,郝三爺正坐在炕上納悶兒,忽聽竹簾一響,管家進來了:“老爺子,我們太太看你來了。”
郝三爺趕緊下地穿鞋,只見進來一位中等身材、略施脂粉的中年婦女。郝三爺左看右看,只覺此人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來是誰。女人見郝三爺站在那兒愣神兒,不由臉一紅,說:“三爺,您不認(rèn)識我啦?那您總還記得劉鎖吧?”
“啊!是——”郝三爺差點喊出聲來。
原來她正是劉鎖的前妻楊氏。郝三爺也明白了,她攀親戚,是想報答我當(dāng)初通風(fēng)報信的救命之恩,可不能把她的底給兜了。
想到這兒,郝三爺笑起來:“哎呀,瞧我這記性,我想起來了,你是老楊家我二姑的大孫女,一晃有十來年沒見啦,我一下哪認(rèn)得出來呀!”
楊氏點點頭,一笑:“表叔的記性不錯!”
郝三爺一樂:“都怪我窮,與親戚走動少,消息不靈。大侄女怎么嫁到這來了?”
楊氏把管家丫鬟打發(fā)出去,長嘆一聲。原來,當(dāng)年她離開三岔村后,并沒能和孫秀才再續(xù)前緣。一番輾轉(zhuǎn)后被這家姓白的買來做妾,進門不久就生了個兒子,后來大夫人死了,就由她當(dāng)了家。
說完自己的事,她又問郝三爺大老遠(yuǎn)到這兒做什么,郝三爺長嘆一聲把兒子遇官司的事說了。楊氏聽后,沉吟半晌說:“我本打算留您老多住幾天,可是這人命關(guān)天的事不能耽擱。這樣吧,明兒我打發(fā)管家劉福多帶些銀子跟您一塊兒去,看能不能把大兄弟救出來?!?/p>
郝三爺還想推辭,楊氏不理,把管家叫來吩咐一番。第二天,郝三爺與管家劉福就出發(fā)了。第三天,到了蘇州府。午飯后,兩人來到死牢,給了獄卒一兩銀子,要求探視郝四江。獄卒收了銀子一樂:“可惜你們二位來晚了?!焙氯隣斠宦犨@話差點暈倒,幸虧被劉福攙住。獄卒又是一樂:“看這老頭兒,怎么這么膽小,我是說你兒子被無罪釋放了?!?/p>
郝三爺不相信,劉福又拿出銀子向衙役打聽,果然,郝四江已經(jīng)放出來了。
于是郝三爺和劉?;氐桨准?管家把事情一說,楊氏也是喜出望外,忙吩咐擺酒席給郝三爺?shù)老?并再三留郝三爺多住幾天。郝三爺心里惦記著兒子,堅持要走。第二天,楊氏送他到大路邊,贈給他二百兩銀子,灑淚而別。
郝三爺回到家,一見兒子悲喜交加。劉鎖及眾鄉(xiāng)親上門看望,郝四江說出了自己的經(jīng)歷。原來他那天和掌柜出去收賬,回來的路上,被一伙強盜搶走了銀票。掌柜急火攻心,一口氣沒上來死了。郝四江就想把掌柜手上的一枚玉扳指取下回去報信,不想被兩名路過的捕快看見,以為他圖財害命,當(dāng)即把他押到蘇州府,被判了死刑。后來一名姓孫的師爺?shù)嚼卫飦聿閱柊盖?得知他是三岔村的,又是郝三爺?shù)膬鹤?就十分仔細(xì)地詢問案發(fā)經(jīng)過,最后證明他不是兇手,就釋放了他。
“這位孫師爺還給了我五兩銀子做路費,讓我到家給您帶好?!焙滤慕詈笳f。
郝三爺明白了,那位孫師爺一定就是那個當(dāng)年跟楊氏相好的孫秀才。他不由長嘆一聲:“看來,人平常還是多積些德好啊!”
后來,郝四江繼承父業(yè),成了一名大廚。而郝三爺則用楊氏給的那些銀子將村東的木橋翻新加寬,并將那盤石磨移到了村口,好讓鄉(xiāng)親們都光明正大地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