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林

一

這個冬季對于周小舟來說,實在太冷,南方?jīng)]有凜冽的風(fēng),但他的生活卻跌進了冰窖。十一月初,公司因為經(jīng)營不善走入絕境,老板最終只能采取裁員來自救。很不幸,周小舟失去了工作。他很懊喪,怎么也想不明白老板為何會裁掉自己。周小舟是中層干部,是公司的骨干,他曾為公司立下過汗馬功勞。但是,既然木已成舟,他也不與老板做任何爭辯,灰心喪氣地離開了辦公室。

失業(yè)不久,周小舟與妻子的感情又出現(xiàn)裂縫。也不知道為什么,原本看似和睦的兩口子,總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鬧個沒完。每次,周小舟都挖空心思地想辦法平息兩人之間的戰(zhàn)爭?？墒?明明是解決矛盾的法子,卻成了下一個矛盾的導(dǎo)火索。結(jié)果,兩人從一個旋渦滾進了下一個旋渦,然后又是一番激烈的爭吵、謾罵。周小舟和妻子好像進入了某種無法停止的循環(huán),他們都有些精疲力竭,但都不愿意停歇下來。事實上,只要他們?nèi)魏我粋€人停下來給對方一個喘息的機會,那么,生活就會轉(zhuǎn)向另一個美好的方向。

工作無端地丟掉,感情無端地破裂,這讓周小舟極度沮喪。他仿佛丟失了魂魄,過上了昏昏沉沉的日子。這個冬天,南方這座繁華的城市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冷,大街上的人們都縮著脖子,來去匆匆。周小舟每天蓬頭垢面、面如菜色地穿梭在附近的幾條巷子里,萎靡不振的樣子讓人覺得陌生。有時候,碰見熟人他也不打招呼,神情漠然地擦肩而去。認識他的人都感到納悶,這還是原來那個周小舟嗎?

其實,周小舟完全可以重新找份工作,這并不難,或者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之事。他也可以修復(fù)與妻子的感情。這些年來,他們一直相親相愛,目前的情感困局不過是人生之中的小插曲。但是,周小舟卻沉淪了。他沒有重新振作的激情、沖動,他失去了對美好與幸福的向往。生活對于周小舟仿佛不再是豐富的礦場,而是一個垃圾堆。

一天早晨,周小舟接到了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電話。接的時候,他并未看來電顯示。周小舟問,誰呀?緊接著,他又笑著說,原來是大伯啊,有什么事嗎?接下來,周小舟陷入了沉默。他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大伯的電話,仿佛走進了久遠的記憶。十幾分鐘后,周小舟對大伯說,那好吧,我知道了。然后,他若有所思地掛斷了電話。

大伯告訴周小舟,老家的三間老房子已經(jīng)搖搖欲墜,如果不及時修繕,估計一場大雨就會將之摧毀。陳述完這個事實之后,大伯就在電話里嘮叨起來。他說小舟呀,不就是幾間老瓦房嘛,多年來也沒人住,干脆就讓它倒了算啦,何必浪費人力財力呢?我告訴你,燕子不會再飛回來了,它又不是人,怎么還會惦記著自己的巢呢?周小舟沒吱聲,他知道無論怎樣解釋,大伯都不會明白自己的心思,何況自己也沒有向他道出真實的原由。一直以來,大伯都對周小舟感到不解,這孩子,干嗎把那個燕子窩看得如此珍貴?為了燕子窩,他居然還要永遠保留三間沒人住的老房子。

接到大伯的電話后,周小舟每天如坐針氈。他慌亂得如一只螞蚱,神色焦慮,上躥下跳。那個老朽、斑駁的燕巢始終縈繞在周小舟的腦海里。但是,燕巢已經(jīng)沒有了具體的形象,它有時候是一個完整、溫暖的燕子窩,有時候則是一個殘缺的巢穴,或者干脆就是一些碎片,散落在地上。周小舟很痛苦,他恍惚中已經(jīng)不能確定那個燕巢如今是否還完好。周小舟時刻都想回到老家。盡管人們依然還能看到他形容枯槁、失魂落魄地游蕩在巷子里,但是,他的心思早已飛到了另一片天空。

就在周小舟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故鄉(xiāng)時,他和妻子的感情仿佛快要走到盡頭了。那天晚上,他對她說,我想回趟老家。她滿臉狐疑,問他怎么突然要回去?周小舟說,幾天前接到大伯的電話,說老房子快要倒了,如果不翻修,隨時都可能倒塌。我想回去看一看,找工人修繕一下。妻子差點笑出聲來,她輕蔑地問,修繕?又不住人干嗎要修繕?周小舟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尷尬地呆愣著。這么多年來,他并未給妻子說過那個燕巢的故事。沉默,氣氛略顯緊張。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有二十多分鐘吧。鐘表的指針在冷夜里走得特別決絕。妻子終于說話了。她說,其實你回不回老家又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不想與你這樣糾纏下去了,離了吧,這樣對大家都好。周小舟就像背后被人敲了一悶棍,他遲疑地問,你要與我離婚?妻子點了點頭,她說,把這事辦了你再回老家吧。她的語氣很急切、干脆,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再與周小舟呆下去。說完,她轉(zhuǎn)身朝臥室走去。周小舟跟了上去,但妻子隨手把門關(guān)上了。他看著那扇核桃木門向自己飛來,“砰”的一聲,剛好在鼻子前停下來。周小舟還有很多話對妻子說,但這扇門卻把語言全部關(guān)住了。

接下來的幾天,周小舟想與妻子做些交流,他認為還沒有走到離婚的地步。但是,妻子心意已決,沒有給他任何機會。她總是皺著眉頭說,再說都是枉然,有這份精力相互糾纏,還不如各自去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人生。周小舟怎么也想不通,兩人的感情會決裂得如此迅猛,似乎不給人任何喘息的機會。但是,他也暗自下了決心,不會輕易妥協(xié)。對于不明就里的事,周小舟向來不認輸。

周小舟做了兩個決定:第一,堅決不離婚;第二,馬上收拾行囊回老家。

二

第二天早上,周小舟踏上了回家之路。盡管妻子在背后歇斯底里地咒罵,但是,他還是義無返顧地走出了家門。七年來,這是周小舟第一次返回老家。時光倒回去七年,周小舟的媽媽去世了;時光再往回走三年,周小舟的爸爸因為癌癥撒手人寰。當(dāng)父母相繼離開之后,周小舟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七年來,他一直在南方這座城市為自己的理想而拼搏,即便是那個讓他無比牽掛的燕巢,也沒有把這個漂泊的游子拉回去。

坐在搖晃的火車上,周小舟的思緒也搖晃起來。在搖晃之中,很多埋藏在心底的往事慢慢浮上心頭。周小舟想起了第一次坐火車的情形,想起了貧瘠的山村里關(guān)于火車的想像。在周小舟的腦海里,村子里的人總在不斷地奔波與遷徙?；疖嚢焉酱謇锏娜藥У匠鞘?又從城市中把他們帶回故鄉(xiāng)。小時候,他與伙伴們總喜歡聽外出打工回來的人講坐火車的故事。在別人的講述中,坐火車就是追尋夢想,坐火車就是流浪和奔波。盡管周小舟知道坐火車是件辛苦事,但他還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夠坐上火車,走出貧困、封閉的山村。后來,周小舟的理想實現(xiàn)了,火車帶著他從家鄉(xiāng)到城市,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永無休止地奔跑著。

從城市到故鄉(xiāng),周小舟得坐三十多個小時的火車。這是段漫長的路途。不過,周小舟的心早就飛了回去,停落在那三間老房子的梁上。從房梁上,可以俯視掛在墻壁上的那個燕巢。仔細算起來,這個燕巢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周小舟的記憶變得綿長起來,他想起了故鄉(xiāng)燕子在天空飛舞的壯觀場面,想起了燕子第一次到自己家來時的欣喜?？傊?那些美好而傷感的記憶,緩緩地從心間淌過。

在周小舟的故鄉(xiāng),燕子是吉祥的象征。燕子到誰家來,預(yù)示著那家人即將有好事或者走好運。周小舟喜歡燕子卻不是因為這個,他羨慕那些精靈能夠自由翱翔,能在廣袤的世界里任意穿行。冷了,可以去南方;春天,又再回來享受大自然的美好。那年冬天,周小舟在墻壁上鑿了兩個洞孔,等待從南方歸來的燕子到他家筑巢。

第二年三月的一個傍晚,周小舟放學(xué)回家后,終于在堂屋里看到有燕子筑巢的跡象。雖然還只有一點痕跡,但他已是高興得手舞足蹈、奔走相告,一會兒,整個院子都知道周小舟家來了燕子。特別是那些小伙伴,都一窩蜂地擁到周小舟家,但是,他們都沒有看到燕子和燕巢,嘆息著出去了。周小舟沒有嘆息,他充滿了期待。

時間一天天過去,燕巢也在一天天成形。依然是一個傍晚,放學(xué)回家的周小舟看到了一個完整的燕巢,里面住著一對可愛的燕子。這一次,他沒有四處宣傳,而是靜靜地望著那對精靈,心里充滿了無限的喜悅。

這對燕子在周小舟家住了很多年,過著幸福、祥和的日子。每年冬季到遙遠的南方過冬,第二年春季又準(zhǔn)時飛回來。每年春節(jié)之后,周小舟就翹首期盼,等待著燕子歸來。燕子在春季重新回來,對周小舟來說,比任何事情都興奮。但是,十五年前的那個春天,那對燕子再也沒有回到周小舟家。而這一切,與十六年前那個冬季發(fā)生的一件事有關(guān)。

下了火車,周小舟又馬不停蹄地轉(zhuǎn)乘汽車,盤旋在高低起伏的山路上。還要坐三個多小時的汽車,他才能看到那三間老房子和堂屋里的燕巢。其實,余下的路程并不太長,但因為急切的心情,周小舟覺得似乎比先前的三十幾個小時還漫長。離家越近,周小舟越希望盡快看到燕巢。

整整七年了,周小舟都沒有看到那個燕巢。父母在世時,每年春天,他都要回家一次,看父母也看燕巢。七年前媽媽走了之后,周小舟就再沒有回去了。但是,他心里依然惦記著燕巢,以及那兩只沒有歸來的燕子。周小舟給大伯打了招呼,只要燕子回來,就立即通知他。而且,每年的三月到四月,周小舟都要不斷地給大伯打電話,詢問情況。這么多年來,他似乎都養(yǎng)成了習(xí)慣。在周小舟的記憶中,這幾年他與大伯的通話,仿佛都是關(guān)于燕子和燕巢,而且對話總是那樣機械與干脆。周小舟問,燕子回來了嗎?大伯說,沒有。周小舟問,燕巢還好吧?大伯說,還好。

傍晚時分,周小舟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在蒼茫的暮色中,村莊和大伯都老了。周小舟站在村口,仿佛站在一道蒼老的皺紋上。他在努力回想七年前離開時的樣子,那時候還是青山綠水,欣欣向榮,與此時的景象恍如隔世。周小舟邁著遲疑的步伐,小心翼翼地朝家走去。在院子門口,他看見大伯佝僂著背在搗鼓一堆柴禾。

周小舟又走了幾步,離大伯更近了。他壓低嗓門喊道,大伯。老人頓了一下,腦袋在夜色中輕微地探了探。他大概不相信有人在叫自己。周小舟又喊了兩聲。老人下意識地讓身子直了起來,他含混地說道,周小舟呀,這么晚才回來呀?周小舟說火車晚點,后來汽車又出了故障,所以一路耽擱下來,就走到天黑了。大伯嘿嘿地笑了笑,他說,不晚,還沒煮晚飯呢。說完,老人丟掉柴禾,接過周小舟手中的挎包,朝院子里走去。

七年沒見了,周小舟與大伯有太多話要說。從在暮色中見面的那一刻起,直到吃飯睡覺,他們都沒完沒了地聊著。沒有主題,沒有線索,想起哪里就說到哪里。就是這么隨意地聊天,周小舟卻把這些年的變化全部了解了,其中包括大伯在歲月中的蒼老。無論從聲音、面容,還是心境,他都發(fā)現(xiàn)大伯老了,老得讓人心疼,老得讓人猝不及防。但是,周小舟也發(fā)現(xiàn)大伯活得很溫暖、充實,有一種無法言表的幸福。老人躺在床上,用細軟的語言訴說著過往的歲月和往事,周小舟能感覺到大伯臉上安詳、平靜的表情。這一刻,周小舟特別羨慕大伯。

三

這個夜晚,周小舟幾乎沒睡。前半夜,他與大伯聊天;后半夜,他在琢磨著如何修繕老房子。睡覺之前,他與大伯去查看了老房子的情況。在昏幽的燈光下,房子就如一位老態(tài)龍鐘的婦人,顫顫巍巍,搖搖欲墜。就像大伯在電話里說的那樣,如果來一場大雨,估計這里就會成為一片廢墟。那個懸掛在堂屋墻壁上的燕巢,雖然歷經(jīng)歲月,但卻依然穩(wěn)固地掛在那里。它似乎在等待自己的主人,如果主人沒有回來,自己就不能掉下來。凌晨時分,周小舟決定了,天亮后就立即動手,盡早請人將房子翻修好。其實,工程并不大,把傾斜的墻壁重新做好,換上新的房梁和瓦片就可以了。

村里人聽說周小舟回來了,而且是專門為了修繕幾間破爛房子,幾乎沒人理解,且人人傳為笑談。大伯也一如既往地反對,他說,你這孩子就是犟,飛出去的燕子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誰知道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接著,老人指著空蕩蕩的天空說,說不定,它早就在其他地方安居樂業(yè)了。周小舟沒吱聲,心里在盤算著修繕房子的事。

執(zhí)拗的周小舟沒有聽大伯的勸告,也置鄉(xiāng)親們的嘲笑、戲謔于不顧,毅然地開始修繕老房子。他請了十來個工人,張羅著買水泥、樹木以及磚瓦。年邁的大伯雖然搖頭嘆氣,但也忙著為周小舟出謀劃策,有時還親自與工人們一樣勞作。

那段時間,這套久無人煙的老房子又熱鬧起來,成了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以前,這個小山村里,估計沒有多少人會關(guān)心這套老房子。多年無人居住,在風(fēng)雨的吹打下,房子早已呈腐朽之勢。而且,年輕人大都外出,老年人又逐漸老去,很少有人記得這套老房子和曾經(jīng)的主人,就連同在一個院子的大伯,也很少有時間進去。如今,老人住在兒子修建的一幢白色小洋樓里,過著平靜的生活。

大家都不清楚周小舟到底在搞什么,父母已經(jīng)死了,而且他又在城市里安家,翻修這幾間土瓦房又有什么意義呢?但是,他們又無法親自問周小舟,于是只好把問題留給了周小舟的大伯。事實上,大伯也不知道,他一邊做事一邊嘀咕,這孩子,誰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一直以來,周小舟深得大伯的喜愛,親若父子。當(dāng)周小舟的父母都去世以后,大伯更是牽掛這個漂泊異鄉(xiāng)的侄子。每年春節(jié),大伯都要打電話讓周小舟回家過年。他慢騰騰地說,這里依然是你的家,是你的根。但是,周小舟卻從未回去過。他只是在三月到四月,不斷地打電話詢問大伯,燕子回來了嗎?燕巢還好不好?

房子的修繕很順利,也很成功。整個過程中,周小舟的精力都集中在那個燕巢上。他想方設(shè)法保護它,害怕忙中出錯毀壞了燕巢,這樣就弄巧成拙、失去修繕房屋的意義了。周小舟在燕巢上面搭建了木板,這樣,無論上面掉磚頭、瓦塊,或者其他什么物件,都不會對燕巢構(gòu)成威脅。有人笑著對周小舟說,難道那個燕子窩比這套房子還重要?周小舟沉默不語,只是冷冷地笑著。

十天以后,房屋就翻修好了?？粗茢〉睦戏孔踊謴?fù)了生氣,周小舟有種說不出的高興。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添堵的事情就來了。那天上午,周小舟正站在院子里看著翻新后的房子時,電話響了。他一看號碼,立即就緊張起來,仿佛心房使勁地收縮了一下。周小舟沒接,他知道這個電話會很麻煩。他把電話放進口袋里,但是,它依然響個不停。大伯從屋里走出來,問他,你沒聽到電話響嗎?怎么不接呀?周小舟神色慌張地掏出手機,慌亂之中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了。不過,他依然沒接。掛斷電話之后,周小舟把手機設(shè)置成了振動。他以為這樣就可以解除煩惱了,但卻事與愿違。那個不停地振動的手機,似乎釋放出了一股強大的電流,不斷地刺激著周小舟,他仿佛覺得挨著手機的那塊肌肉都麻木了?？礃幼?這個電話非接不可。

電話是妻子打來的,她的語氣生硬、冰冷,充滿了戾氣。她粗聲大氣地說,你干嗎不接電話?周小舟囁嚅道,剛才沒聽見。妻子“哼”了一聲,她說,沒聽見?我看你是害怕了,根本不敢接我的電話。周小舟聽著妻子的話,他很驚詫,不知道妻子又在玩什么把戲。自從莫名其妙地吵架,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提出離婚之后,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妻子,他覺得自己對她并不了解。或者說,妻子突然之間就變了,變成了另一個周小舟根本不了解的女人。

正在周小舟心里嘀咕的時候,妻子又責(zé)問起來,你怎么在那個破山村里呆這么長時間?周小舟清了清嗓子,他說我在翻修房子呢,每天都很忙。妻子在電話里驚叫起來,你修那幾間破房子干什么?就那個破房子,又能修成什么樣子呢?周小舟對妻子每句話不離“破”字感到厭惡極了,他說你別老是破來破去,破不破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妻子笑了笑說,你說得有道理,確實與我沒關(guān)系。好吧,快回來把婚離了,然后我們就徹底沒關(guān)系了。

說到離婚,周小舟就一肚子悶氣。他想與妻子理論一番,但又害怕大伯聽見,于是,他朝堂屋走去。剛翻修后,屋子里還透著泥土的芬芳和樹木的味道,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為即將破裂的婚姻而抗掙,確實具有諷刺意味。周小舟咬牙切齒地說,你能給我一個離婚的理由嗎?婚姻不是兒戲,不是說想離就離。妻子在遙遠的城市里張狂地笑著,你這個鄉(xiāng)巴佬太他媽可愛了,離婚還需要理由嗎?如果你真的需要理由,就自己編一個吧,什么理由都行,只要能把婚離了。妻子的嘲笑、譏諷讓周小舟越發(fā)氣憤,他對著手機怒吼道,無論怎樣,我都不會離婚。周小舟認為妻子離婚的背后有陰謀,他不想讓她得逞。妻子在電話里也奮起反擊,她說,那咱們法庭上見吧。周小舟的憤怒終于達到頂點,他說,你以為我怕你嗎?然后,他用力地掛斷了電話。

周小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后看著剛翻修好的房子發(fā)呆。在離燕巢不遠的地方,一個蜘蛛網(wǎng)在寒風(fēng)中搖晃。是以前的蜘蛛網(wǎng)沒清掃干凈呢,還是最近兩天才結(jié)的網(wǎng)?這個問題讓周小舟感到迷茫和憂傷。他搖晃著腦袋,轉(zhuǎn)身朝屋外走去。周小舟看見大伯在院子的角落里,像是在收拾什么東西,又像是竊聽他的電話。

四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周小舟過得十分快樂。他搬進了重新修繕后的老房子,過上了平靜的生活。時間過得很快,離春節(jié)也只有十來天了。兒時的伙伴們從五湖四?；貋頊?zhǔn)備過年了。無所事事的周小舟開始挨家挨戶地串門,找那些伙伴們談天說地,或者通宵達旦地打牌。這讓他忘記了煩惱和憂傷,即便是妻子不停地打電話催他回城。幾天之后,大伯的兒女也都回來了。周小舟與堂兄堂妹已經(jīng)十年沒見了,與他們有說不完的話。

多年以后,周小舟又在老家過年了。這是個難忘的春節(jié),如果大伯全家能不總是提到周小舟的妻子的話,他會更加高興。大伯說,讓你老婆也回來吧,這次之后,不知道又要等到哪一年才能團聚了。周小舟搪塞道,她忙,單位不放假。這讓大伯發(fā)出聲聲嘆息,他說農(nóng)村人一年到頭也能休息幾天,可城里人卻是如騾子一樣永遠打著轉(zhuǎn)兒。周小舟就笑笑,不接話茬。

春節(jié)之后,村里的人又陸陸續(xù)續(xù)出去了,又開始奔向四面八方。如今,村子里的人就像燕子的遷徙一樣,年初到外面打工掙錢,年末匆匆回家過年,過完年后,又重復(fù)著上一年的生活。堂兄堂妹在遙遠的南方打工,為了躲過春運高峰,他們正月初三就走了。周小舟說,這樣急匆匆地回來又急匆匆地離開,你們覺得有意義嗎?他們笑著說,每年都這樣,所有人都是這樣,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正月初八,大伯問周小舟,你什么時候上班?周小舟如夢初醒。他說,我請了三個月假,還早呢。大伯納悶,他說三個月?周小舟努力地擠出干癟的笑,他說,我工作十幾年了,累積假期已長達幾個月,這次要一次性休完。樸實的大伯相信了周小舟的話,他說那好吧,你也好多年沒有回過家了,這次就多住些日子。周小舟就心安理得地住了下來,他想永遠就生活在這里,不再回到城市中。城市的家豪華,但已破裂;鄉(xiāng)下的家簡陋,但卻完整。

周小舟的妻子從未停止過電話糾纏,有時候,她一天要打十幾遍。這個生活在南方繁華都市的女人,十分牽掛這個偏僻的村莊。在電話里,她的情緒近乎瘋癲了,每次都是聲嘶力竭地咒罵周小舟。在妻子的眼里,如今的周小舟成了懦夫,成了癩皮狗。她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以為回去躲在窮鄉(xiāng)僻壤就能了事嗎?不可能的。我們的婚,遲早還得離。周小舟早已對這樣的威脅習(xí)以為常,他冷笑著說,隨你怎么說,我覺得無所謂。不過,我短時間內(nèi)不會回來,離婚的事以后再說吧。見周小舟不買賬,妻子的口氣就軟了下來,她先是用商量的口吻問,那你什么時候才回來呀?周小舟說,我自己也不知道,等這里的事情忙完了再說吧。然后,妻子的口氣就變成了乞求,她說你早點回來吧,離婚這事,早離早輕松,這么拖下去誰都耗不起。周小舟沒理會,他含糊地“哦”了一聲,就掛斷了電話。

應(yīng)付妻子的糾纏,成了周小舟在寧靜的鄉(xiāng)下必須面對的一樁煩惱。雖然他答應(yīng)妻子,說自己盡早回去,但他心里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想再回去了。周小舟愿意將余下的生命,全部交給這里。這里是生命開始的地方,也應(yīng)該是結(jié)束的地方。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春天就到了。陽光明媚,春風(fēng)拂柳,生長的新芽讓冬季的凋敝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周小舟隱約聽見村子里響起了孩子們的歌唱?！靶⊙嘧?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真美麗……”歌聲讓周小舟的身體慢慢溫?zé)崞饋?血液也加快了流動。是的,每年春天,在南方過冬的燕子就會翻山越嶺,千里迢迢地往家趕。周小舟暗自想道,那兩只燕子今年會回來嗎?

周小舟踱步來到堂屋,深情地望著那個燕巢。瞬間,那件往事使勁從記憶的最深處翻了上來。十多年前的那個秋天,周小舟在悲涼的秋風(fēng)中,看著心愛的女孩離開了村子,去了遙遠的南方。當(dāng)時他還年輕,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她遠去,連追趕的勇氣都沒有。周小舟與女孩自由相愛,但是,女孩的父母卻橫加阻攔,原因是周小舟家太窮了。周小舟家確實窮,方圓幾里的人都知道,除了那三間土墻瓦房,就沒有別的了。那時候,村里人對外面的世界并無太多了解,周小舟也不知道女孩到底去了哪里,只知道是南方。一年以后,女孩回來了,可她的身邊卻多了一個男人,那是她丈夫。在女孩姑姑的撮合下,她在南方嫁人了?；貋頉]多久,女孩將父母接到了南方,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回過村子。

失去了女朋友,周小舟失魂落魄,萎靡不振。他向外出闖過世界的人打聽,南方到底在哪里?別人都告訴他,南方那么大,誰知道你說的是哪個具體的城市呢。這讓周小舟更加茫然、傷感,女朋友在腦海里的影子更加飄渺了。周小舟的情緒越來越低落,短暫的人生似乎快要走到終點。

在絕境中苦苦掙扎的周小舟,猛然記得燕子每年冬天都會到南方過冬,他想那些小精靈應(yīng)該知道南方在哪里。于是,周小舟把那兩只燕子當(dāng)成了傾訴的對象。在那些秋風(fēng)蕭瑟的日子,一個失戀的男孩,把所有的苦悶,毫無保留地向兩只燕子說了。傾訴緩解了周小舟悲傷的情緒,可以說,是這兩只燕子陪他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時光。

后來的一天,周小舟突發(fā)奇想,他想把對女朋友的思念寫在紙條上,然后把紙條綁在燕子的腿上,讓它帶著紙條飛向遙遠的南方。于是,周小舟開始想方設(shè)法抓住燕子。那個九月的深夜,周小舟像個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來到燕巢下邊,想爬上事先準(zhǔn)備好的梯子上去逮住燕子。可是,他不但沒有逮住燕子,而且還弄壞了燕巢。燕巢“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了,燕子驚慌地展開翅膀,飛向了漆黑的夜空。

燕巢躺在地上,但它卻沒有碎掉,還保留著巢的形狀。周小舟忙不迭地從梯子上滑下來,看著燕巢悔恨極了。他出門朝夜空望了望,沒有發(fā)現(xiàn)那兩只燕子。返回堂屋的時候,周小舟想到了補救。他拿出水泥、釘子,盡可能地將燕巢放回原來的位置。周小舟調(diào)好水泥,抹在燕巢的斷裂處,然后輕輕地將燕巢重新放上去。接著,他在燕巢的下方釘了一長排釘子,這樣,就可以保證燕巢絕對不會掉下來了。周小舟站在屋中央,他看不出燕巢有毀壞的痕跡。

周小舟希望燕子能夠重新回到巢內(nèi),過回原來的生活,就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但是,他失望了。當(dāng)天夜里,燕子沒有再回來。而且,那對燕子從那以后再也沒有回到周小舟家。當(dāng)時,因為冬季快要到了,燕子們都在向南方遷徙。周小舟以為它們到南方過冬去了,于是,他把希望寄托在第二年春天?？墒?第二年過去了,第三年也過去了,周小舟等了一年又一年,卻再也沒有見到那對燕子。后來,它們的巢上蓋著一層厚厚的蜘蛛網(wǎng)。

多少年以后的這個春天,四面楚歌的周小舟從南方回到了村子,他又陷入了新一輪等待,他希望南方能給自己帶來新的希望。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