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卓爾

美不是什么，而是我們剛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開始。

——里爾克

“人從黑暗、溫暖、平靜的子宮而來。”每個人都忘不了自己的源頭，那種想要返回極致平靜的無機物狀態(tài)的愿望，被弗洛伊德稱為死的本能

望見令人震撼的壯麗風(fēng)景時，我們會想死在此刻幸福之中的沖動

這并不是莫名其妙的

因為我們渴望與這種極致的美融為一體，成為它的一部分。

邁向令人平靜的死亡逃避現(xiàn)世無法解決的困惑與爭端

按照這個理論來說，人為此產(chǎn)生趨向毀滅的本能。與生的本能相對應(yīng)，這是一種充滿了破壞力的能量，可是這種看似可怖的情感卻也令我們產(chǎn)生另一種奇特的藝術(shù)。精神上對死亡的迷戀，使哥特文化創(chuàng)造出了一系列冰冷華麗的建筑、文學(xué)、以及音樂作品，充滿了“徹底的痛苦帶來的美感”，將思考的命題指向人性與各種社會問題。誕生于社會動蕩和精神危機年代的表現(xiàn)主義，則將腦海中的噩夢狀態(tài)直接宣泄于畫面之上，將痛苦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將一切可想與不可想詮釋到極限的當(dāng)代藝術(shù)，則將藝術(shù)的畫面陳尸遍野，一切令人翻腸倒胃的恐怖場景，只是尋常。

死的本能在每個人體內(nèi)存在，正如癌細胞在每個健康人的身上存在，只是身體中正面力量的細胞每天都在奮力消滅它們。為何有一部分藝術(shù)家一直執(zhí)著于黑暗，熱衷于用恐怖的面相來詮釋這個世界的美?除卻痛苦的經(jīng)歷人格分裂壓抑釋放等等后天原因外是不是因為我們每一天，其實都在用狂歡荒誕的形式，抵御有限的存在?

東方：恐怖美的誕生

對于死的向往，出于一種永遠定格此時此刻的向往，在人間中，人們感受到死的本能之時，如同按下“暫?！辨I，并不意味著徹底結(jié)束。而是用愿意用生命結(jié)束。徹底融入眼前之物的象征。這或許可以推斷為人類對于“恐怖美”愛好之源的心理機制。

當(dāng)然，我們也可以猜想，當(dāng)一些唯美主義者開始憤恨人間充滿怒氣，恐怖的審美在這一刻誕生。他們感受到的殘暴是鮮血如注的花朵，獠牙惡魔與蒼白的美人同在。這些人憤恨世間，卻還忘不了世間的美，他們的憎恨里帶著對于不美的深深厭惡，即使在恐怖的吶喊之時，也是以唯美的形象出現(xiàn)。類似于哥特時代那些成為藝術(shù)之作的事物，他們的造成，恐怖與美并存，來自于不由自主，

日本民族所信任的“幽暗與墜落”之美，使他們迷戀著藏于衣服中深深的褶皺，院落池塘的陰影，百鬼夜行一直與他們的夜夢并存，小心翼翼、緩慢行動、鄭重其事與狂暴癥并存的日本人，在日常生活里舉行著各種各樣尊敬“生如剎那”的莊重儀式。他們同樣對待內(nèi)心中的恐怖：到處都是隔問的室內(nèi)建筑，令擅于幻想的人猜想異物正藏于某個隱蔽的角落，以及半透明的紙制推拉門，無論是人或鬼，令影子時時刻刻有著一個附體顯形的機會。

內(nèi)向，謹(jǐn)慎、自我懷疑，東亞人通的性格特點令恐懼也帶著婉轉(zhuǎn)的特色。日本、韓國、泰國在近年來產(chǎn)出的眾多描寫鬼怪、驚悚的電影中，大多都有著鮮明的恐怖美學(xué)的外貌。如《薔花、紅蓮》中優(yōu)雅深沉的色調(diào)、沉靜

美麗的電影配樂，《人形師》中精美異常的人偶，《傳說的故鄉(xiāng)》中的古典氣質(zhì)，《抽象畫中的越南少女》中唯美精致的服裝。凋零的美感。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幾乎所有的恐怖電影中，主角都是女人，結(jié)局都是悲情。如同黑澤清的《閣樓》里那個“為了獲得永恒之美而自陷沼澤成為干尸”的古代女人，女人代表脆弱易逝的美麗、悲劇情懷及因情感糾紛而產(chǎn)生的種種怨恨。而恐怖電影在表達自身的立意時也總離不開一個悲情的緣起，似乎在表明一切的罪與罰，其實都來自于人性本身，對人類糾纏不斷的鬼魂從來不會無緣無故的出現(xiàn)，它們都是為了一個相同的目的而來，它們都是一顆顆在人世間破碎了心的“人”，執(zhí)著地要令那些曾經(jīng)昏庸的人明白當(dāng)初他們是如何犯下過錯，在追逐的過程中，這種墜落、傷情、執(zhí)著、帶著幽暗的陰影之心，在人看來是十分決絕卻又震撼的美。

盡管韓國在表達“恐怖美學(xué)”上比日本來的更為精致用力，華美的布景與優(yōu)雅的色調(diào)是片中常常擁有的基調(diào)

但從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與靈感方面，顯然不如日本，前者更多的只是著力于表象的“殘酷與華美”，而后者有著更為深厚的基礎(chǔ)與耐心，更多于“殘與美”，一方面是日本的古典審美原本就帶著古樸殘破之美，另一面則是日本民族對于自身傳統(tǒng)文化理念的尊崇。盡管現(xiàn)代都市的日本同樣也隨著世界大趨勢在逐漸遺忘丟棄傳統(tǒng)，但是呼吁的行動和聲音的也同樣強烈，表現(xiàn)在許多藝術(shù)文化作品中潛移默化地存在著。

例如在原田真人導(dǎo)演的《狗神》中，詭異氣息在大霧彌漫的群山縱林中展開，幽謐溫和的一位少婦坐于和紙作坊中，這位即將帶來血腥與恐懼的女主角，在此刻完整地呈現(xiàn)出日本和紙制作過程近似神圣的儀式，面容沉靜、祥和，優(yōu)雅地轉(zhuǎn)動著漿槽里的橫木架來過濾紙漿……盡管恐懼氣息在影片中如影隨形，但結(jié)合了自然中美與純粹的和紙，在畫面中所呈現(xiàn)的視覺效果同樣令人留下深刻印象，影片中與此相呼應(yīng)的其他攝影鏡頭也無一不體現(xiàn)出極為幽靜清麗的構(gòu)圖。

《狗神》后來的劇情充滿了亂倫、虐殺、復(fù)仇、宿命輪回等等各種殘忍的場景，名為美希的這位女子因為被村民認(rèn)為是狗神“而遭受排斥和敵對，年輕時代因被表哥引誘而懷孕，生下一個“死嬰”，幾十年后與一名闖入山中的年輕男子相戀，不知曉他便是多年前自己誕下的“死嬰”，日式的俄狄浦斯悲劇上演……反觀片中的角色，雖然是作為鬼怪附身的形象出現(xiàn)，作為女性的美希其實一直處于被動受害的地位，女性與片中的和紙一般，美卻同樣脆弱。代表著蒙昧的村民砸毀美希的和紙作坊，強硬地砍伐森林，這股殘暴的力量與脆弱美的力量相互對抗，同生同滅，循環(huán)往復(fù)。

“如果這張紙是人生的話，無論有什么過去，沖洗、敲打、分解，也可以重新變成一張漂亮的和紙?！逼械呐鹘侨缡钦f，作為一個活著的人，命運事實上并不可以這樣被清洗鍛造，重新利用，而魂魄卻可以。

正如日本人迷戀著制造恐怖情緒的電影與漫畫欲罷不能，他們可以在恐怖的瞬息拾起一縷微薄的美。著名的恐怖漫畫創(chuàng)作者伊藤潤二利用挖掘人性中的種種缺陷與殘惡，用幽默的漫畫方式表達，顯現(xiàn)出“令人怦然心動的黑色絕望之美”，著名的“富江”就出自于這位“鬼才”之手，描繪了一個具有迷人美貌的惡靈，男人們瘋狂地愛上她，女人們瘋狂地嫉恨她，因為嫉妒把她一次次地殺死，但富江卻在一次次殘忍的復(fù)活終醒來，然后更為殘酷地報復(fù)人類，她是活了幾百年的永生不滅的怪物，誰都不知道她來自哪里，但我們卻可以猜測伊藤潤二創(chuàng)作這個形象的源頭，“她是人類那些喜歡卻又不能承受的東西。比如獨裁，毒品，拜金，縱欲……她給人帶來天堂與地獄的雙重沖擊。”在漫畫中，作者想象出了這樣一種可怖又美麗的東西，卻沒有解釋它的誕生，也沒有設(shè)置它的死亡，只是將它作為一面鏡子，照出了人類自己的臉。恐怖的很大一部分，是由人類自己造就。而欲望就和這恐怖的魅力一般，永遠可以死灰復(fù)燃，人類死于占有欲，而不是富江。

西方：不敗的恐怖品味

在西方的同類題材的作品中，感受到的卻是另外一種氛圍，如《驚情四百年》的服裝美工美輪美奐，獲得當(dāng)年奧斯卡最佳服裝設(shè)計等大

獎，成為迄今唯一一部被學(xué)院派肯定的吸血鬼題材電影，但與東方的作品相比，顯然少了那份精神上的唯美氣質(zhì)，也僅僅限于場面上的華麗宏大而已，正如好萊塢到目前為止都無法成功翻拍東方的鬼片一樣，這種幽幽失落的氣質(zhì)永遠無法復(fù)制。與充滿了鬼魂的東方故事相比，西方中的“魂魄”甚少出現(xiàn)，而是以“實體存在”的形式出現(xiàn)，如長生不死的吸血鬼，僵尸，外形惡心恐怖的怪獸等，與肉身已經(jīng)死去的“魂魄”相比，他們的肉身依舊存在，只是反復(fù)疊加了無數(shù)歲月，使之腐化增生變得更為可怖，事實上，他們都不能被稱之為“鬼”，而應(yīng)稱為“魔”。擁有一副由生命累積起來的恐怖肉身，加上因為仇恨怨氣所扭曲的褶皺，成為了西方恐怖片中的邪惡形象。藝術(shù)家將他們與美麗之物相結(jié)合時，采用的往往是具有夸張戲劇性和幻想性的方式。

比如歐美眾多CG繪畫常常熱衷于將邪惡與美麗氣息并存的題材作為主題，大多數(shù)的CG幻想畫類型都充滿了黑暗壓抑的深色調(diào)，畫面永遠都一層迷霧般的神秘氣氛所籠罩，離奇詭異、夢境般的背景與美艷神秘的女子是最典型的代表，為何CG畫愛好者特別偏愛此種題材?從脫胎于機器人制造中的“恐怖谷理論”來看或許可以看出端倪。日本的機器人專家森政弘曾提出過這樣的假設(shè)：與真人相近到了95％的機器人會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如同一具行尸走肉。CG繪畫這種借助電腦技術(shù)創(chuàng)作的繪畫可以呈現(xiàn)出與真人極度相似的外貌，大概也是于無形處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原因之一，盡管有時候他們繪畫的是恰恰是美到不可方物的對象。電腦特效使人類想象中所有可怕的東西都可以逼真的呈現(xiàn)在眼前，呈現(xiàn)人類除了膜拜光明之物以外的東西：魔鬼、死亡、痛苦、極大的破壞力。

人們在銀幕前面對各種極盡想象的可怕之物時，恐懼的同時，為何總是津津樂道?波德萊爾語：“丑陋的愉悅，來自于一種極度神秘的情感，也就是對未知與恐怖品味的渴望?！睗摬卦谌藗凅w內(nèi)的這種“偷窺欲”并不復(fù)雜。藝術(shù)品永遠都只是對現(xiàn)實的恐怖的一種仿造與修飾，還原再現(xiàn)的恐怖之景，永遠都不可能在觀眾的現(xiàn)實生活中實現(xiàn)，因為觀者能夠清晰地認(rèn)知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之間的距離。藝術(shù)家在作品中也投入了從中提煉的美的因素，維持大眾對于恐怖品味的愛好常年不衰的原因由此可見。

倒是近年來無論是藝術(shù)圈還是電影圈對于這些“恐怖形象”的塑造愈演愈烈，觀者對于恐怖的承受程度也在隨之上升。有著與神力相當(dāng)?shù)哪Ч沓蔀檫^去人們膜拜的對象，因為它們的巨大力量，但顯然放到如今已經(jīng)很少能夠輕易震懾住人。魔鬼似乎已不需要塑造，因為它們早已充滿人間。最后，常常還是那永恒不變的“天地”，更能令人顫抖。以人類渺小的身份去觀望整個周邊環(huán)境之時，外部世界的宏大常常也是令我們驚懼的一幕，而這也許才更真實。伯克在其著名的《論美和崇高兩種觀念的根源》中提到：“自然界的偉大和崇高……所引起的情緒是驚懼。在驚懼這種心情中，心的一切活動都有某種程度的恐怖而停頓。這時心完全被對象占領(lǐng)住，不能同時注意到其他對象，因此不能就占領(lǐng)它的那個對象進行推理。所以崇高具有那樣巨大的力量，不但不是由推理產(chǎn)生的，而且還使人來不及推理，就用它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人卷著走。驚懼是崇高的最高效果，次要的效果是欣羨和崇敬?！?/p>

總之，一切關(guān)乎“宏大”，科幻巨制中，面對宇宙之景，面對那些虛幻的場景，美被強力所摧毀的那一霎，眾生束手無策，只能在浩瀚之字中觀望這一虛無的時刻，他們抬頭望天，察覺到自己的渺小，不覺羞愧與無奈，只是平靜接納，此時此刻，沒有多余的感情，只是覺得美與殘酷一直同時存在，只是我們很少望見他們，擦身而過的這一刻。源于《圣經(jīng)》的陰影與光亮，西方人虛構(gòu)出了眾多天地造物的毀滅與生發(fā)。我們可以從他們對于人類大災(zāi)難構(gòu)想象中，反復(fù)感受這種微妙的情感。事態(tài)總是如此，丑陋的能量轉(zhuǎn)化成了美的能量，或者崇高的能量轉(zhuǎn)化成了美的能量。

“要是你笑不出來就只能哭?！辈⒉皇侵S刺人，人在極度歡樂的瞬間會涌出眼淚，在極度幸福的時刻升起死去的沖動，同理，一個人若到了極度絕望悲觀的境地，突然之間會升起強烈的斗志，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感到過這樣的時刻，那是生與死本能之間的瞬間轉(zhuǎn)換。在觀看既令人恐懼又令人震撼的宏大事物時，人們心底的某個角落總會有一種被喚醒的快樂。因此，面對絕境之時，正是我們?nèi)计鹱畲笙Ｍ畷r。而這或許，也就是我們迷戀那些充滿了死亡氣息的美麗事物的原因。那可怕的東西，在一瞬間，化成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