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憲濤
小清河壓了一宿板凳,再也坐不住了。不是因為臺下百姓不點他的戲,也不是因為拿單的師兄不推薦他,他屁股底下的板凳上,露出一枚鐵釘?shù)募饧鈨?若隱若現(xiàn)似有還無,不顯山不露水,釘?shù)闷ü苫鹆橇堑厣邸S檬秩ッ?褲子被磨破了,手指上還有點點血絲。小清河心痛開春才做的褲子,穿上還不到半年呢。
大甸子百姓的口味刁,不是按戲班子的編排曲目看戲,而是這個那個的點戲聽。點戲唱戲額外計算酬勞,戲班子藝人個個興高采烈屁顛屁顛,班主唐三章更是眉開眼笑手舞足蹈。今年田里多收了三五斗糧食,百姓的囤子里高粱谷子充足,這個剛唱過《小天臺》,那個又在點《白蛇傳》。拿單的許大牙臺上臺下上竄下跳,累得滿頭大汗樂此不疲,陪著笑臉搖動著三寸之舌。他似乎忘記了小清河的暗示,白搭了小清河一把亞布力煙葉。百姓似乎也不容許大牙推薦,根本沒有把小清河的《包公賠情》放在眼里。
唱屯場有一定的順序,負責收份子錢的齊頭打場。齊頭一般是本地收份子錢的鄉(xiāng)紳??磻虻陌傩諊梢蝗?然后把彩桌子面南擺放,旦角們坐在彩桌子后面,一邊磕瓜子一邊等待上場。等一陣打通的鑼鼓響罷了,拿單的許大牙捧著戲單,跳到百姓中間請人點戲了。被點的藝人登臺獻藝,沒有被點的藝人只能枯坐,這就是蹦蹦戲藝人壓板凳,相當于現(xiàn)在的球員候補做冷板凳。但是壓板凳的藝人份子錢不少,只是伸手接錢時愧疚,還要聽些藝人的冷言冷語,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個中滋味只有壓板凳藝人品嘗。
晚上快睡覺時,小清河褪下褲子看屁股,釘子尖兒咬的地方有些紅腫,碰一下還滋溜溜地酸疼,便偷偷地在鍋臺下捏撮鍋灰抹上,然后才上炕鉆進被窩里。土炕稍冰涼涼的,小清河夜半的時候還在烙餡餅,忽然聽見院子里有錘子聲,便悄悄坐起來,透過窗欞借著月色看去,院子里師父正在捶打板凳。小清河心頭一熱嗓子發(fā)緊,還是師父想得周到啊!趕緊鉆進被窩背臺詞兒。
翌日唱戲時,小清河忘記了鐵釘?shù)氖聝?一屁股坐凳子上,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原來那鐵釘不再潛伏,而是明目張膽露出牙齒。小清河恨恨地看著臺上的師父,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這個時候,小清河聽見有人點他的戲,而且是他的坯子戲《包公賠情》。坯子戲是藝人學的第一出戲,一般都是量體裁衣的戲分,也是藝人立足江湖的根本和基礎。小清河為了這出戲煞費苦心,起五更爬半夜,沒少費心思。
點小清河戲的是村里的錢財主,憑他家的狀況應該單聽子孫窯,就是把戲班子請到自己家里唱戲——但是他寧可跺著腳抄著手伸著脖,爬著墻頭登上磨盤攀上樹丫聽戲,也舍不得多出一文錢,所以他點戲本身就具有戲劇性。百姓既納悶錢財主的舉動,又開始關注起小清河來。錢財主如此破天荒破費,足見小清河有過人本事,不然如何得到吝嗇財主的垂青?
小清河第一次登臺顯得青澀,百姓還在咀嚼咂摸滋味,錢財主立刻要求返單,返單就是重唱剛才的戲。這次小清河放開了嗓子,如果說百姓剛才看到了果子,現(xiàn)在他們品嘗到了果子。小清河贏得了滿場的喝彩。小清河就像山坡上的毛骨朵花兒,迎著風雨陽光就盛開了。
三年后,小清河離開戲班子,當起師父收徒弟另立門戶。某日再次來到大甸子唱戲,晚上給一大戶人家唱子孫窯。唱到一半的時候,窗戶外一陣土墻倒塌聲,長工拎進來偷聽戲的男人。原來就是那個錢財主。戶主道,你不僅偷聽了戲文,還把墻壓倒了,這份戲錢你得出。這話等于要了錢財主命一樣。
小清河記起當年的事情,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便問道,不知道當年為何如此慷慨?錢財主道,那是你師父唐三章出的錢,俺哪里會那么舍得呢!小清河道,兩位東家別爭了,俺讓新徒弟小燕青白送二位一出戲吧。東家道,還是你小清河出場吧,俺怕耳生的調(diào)子磨壞了耳朵。小清河無奈又唱了一把。
晚上,小清河也找了一枚釘子,借著月色來到院子里。新收的徒弟小燕青正在咬牙說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