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旭
站在先人古老的塬上,我哭著把你祭奠。這里,斷送了多少個夢想,如今都化成飛煙。搖滾歌手鄭鈞在《蒼天在上》這首歌中如此描繪西安,他與另兩位搖滾歌手許巍、張楚都出生于西安,而張楚更是中國搖滾音樂界的代表人物,不過,這些聽著秦腔長大的搖滾歌手,他們發(fā)自靈魂的吶喊,都來自于背井離鄉(xiāng)、尋找夢想的苦痛。他們,猶如掠過西安青空的野鴿子,憂郁的身影映在這古老皇城的青磚碧瓦上。他們,描繪出了一個現(xiàn)代性古都的落寞和失意。他們,是西安城中有些異類的銳客,在他們的眼中,西安的搖滾和秦腔一脈相承,生存艱難的西北高原,西安城里一個個逝去王朝的模糊背影,這些元素都讓西安的秦腔和搖滾帶有濃郁的挽歌色彩。于是,搖滾樂里摻雜了秦腔歌者的狂飆和秦腔的曲牌,秦腔老調(diào)更成了搖滾樂的新元素。在搖滾樂隊“秦樂隊”的單曲《寒窯》中,秦腔中的“碗碗腔”與布魯斯融合了。西安是個流動的城市,生活的壓力曾經(jīng)湮滅了許多人的夢想和追求。理想主義者的空間,是在前程茫然的路上。張楚、鄭鈞、許巍,以及許多不知名的搖滾歌手,他們便如野鴿子一般,拋開西安,遠飛他鄉(xiāng),可是身上的色彩,依然與西安的城墻一般無二。但另外的一些銳客,選擇了留下,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在生活的煎熬中努力地實現(xiàn)自我,并在宣泄中得到愉悅。
蛋殼屋酒吧
我在下午時分來到南門外的蛋殼屋酒吧。這家酒吧我是在一個搞行為藝術(shù)的朋友嘴里聽到的。這個朋友的行為藝術(shù)是戴上防毒面具擠公交車,這行為發(fā)生在“非典”以前,但好像沒引起什么轟動或反響,媒體的朋友倒覺得這人有神經(jīng)病,照片見報與否我就不知道了。后來在一幫閑聊的朋友堆里,我又聽見一個行為藝術(shù)者說要和一個女研究生在酒吧里喊著口號做愛,另一個朋友就說:“你想入非非,既想受活又想行為藝術(shù)!”
不過話也說回來,正是這些“有點烏煙瘴氣”的行為,給了西安一個現(xiàn)代解釋,那就是“寬容”、“多元色彩”。
我在午后的陽光里來到蛋殼屋,這蛋殼屋酒吧的周圍是兒童的樂園,白天很噪雜,而酒吧里卻很安靜,木格子窗戶陽隔出另一番天地,門邊樹立的MUSIC MAN酒吧的字樣很跳很搶眼,推開帶鈴鐺的門,一輛很久未騎的哈雷摩托車依然散發(fā)著金屬的魅影。吧臺在陽光的透射中明暗相間,一個女孩赤腳穿著拖鞋睡眼蒙朧地迎過來,腳下的啤酒瓶蓋被踢出了響聲,瓜籽殼也發(fā)出了迸裂的聲音。在一瞬間,我感到頹廢的氣息彌漫開來,淹沒了女孩和整個幽靜的酒吧。女孩告訴我她叫李甜,她穿著一件男孩的運動裝,她說:“你隨便坐,我要洗臉打掃衛(wèi)生了。”
沒有人管我,我隨意坐在短沙發(fā)上,看那女孩疊被子。她告訴我:“兩張高靠背椅子一合并,就形成了一張床,大家叫這張床‘棺材,晚上就在‘棺材里睡覺,昨晚三點半打烊,所以現(xiàn)在才收拾‘棺材,要聽搖滾,晚上10點來吧?!?/p>
細細看看這間酒吧,才知道名實相符,從墻壁到天花板,全鑲嵌著裝雞蛋的那種殼子,大量地排列起來,凹凸得很別致。墻上還貼著關(guān)于搖滾樂的歷史,以及“垃圾搖滾”的介紹,當然也少不了搖滾名人崔健的照片,還有酒吧主人擺pose的照片。
當晚9時,我見到了酒吧的兩位老板:賀小強和楊謙。談到做酒吧的初衷,他們告訴我,流浪歌手的日子已經(jīng)讓人身心疲倦,原來的商業(yè)演出是為了生存和糊口,其中有太多的痛苦,回到煎熬人的家鄉(xiāng)——西安,在其他的酒吧聽搖滾或者玩搖滾卻有“臟”的感覺,索性大家湊錢自己做酒吧,“誰也別給誰裝藝術(shù)家”,把西安給予的靈感和感悟用原創(chuàng)音樂的方式展示出來,雖然未成氣候,唯美的光輝卻在斗室中閃爍。今年的情人節(jié),小小的酒吧里擠滿了人,四個樂隊輪番來這兒演出,在這里,歌手可以唱自己的歌,彈自己喜歡的曲子,酒吧里搖曳的燭光下偎依的戀人、寬容的聽眾,經(jīng)得起搖滾的狂風暴雨,震顫的心靈會和鼓點一樣昂揚。
賀小強和楊謙是同學又是戰(zhàn)友,都是文藝兵出身,當兵前賀小強喜歡美術(shù),名畫家劉文西還給他帶過美術(shù)欣賞課,后來年紀稍大,賀小強意識到音樂有更多的親和力,具有更多人氣的刺激,所以他選擇了音樂作為自己的追求。在西安呆了這么些年,來自家庭、環(huán)境的壓力很大,但重要的是,西安給了他們扎實的根基,給予他們接受新事物的寬廣的胸懷,所以他們感謝這個老建筑和古樹越來越少的城市,留給了他們自由自在的揮灑空間。
每夜蛋殼屋都是人流不斷,客人并不太多,但老外和中年人也常常光顧這個外表并不起眼的酒吧。夜幕漸濃的時候,酒吧的歌手會登臺勁歌,在這個搖滾俱樂部里,酒吧的元素被這樣注解:野獸+啤酒+美女=酒吧。女歌手肖菲,對于酒吧的老板來說,她給予的,除去義演,還有愛。當然,有佛緣的光頭張癡,也給酒吧清談的人提供著智慧較量的機會,粗獷的歌喉頗受美眉的歡迎。
對了,還得說說酒吧門口的那輛哈雷摩托,這摩托的主人是“西安最大的朋克”,名叫李群濤。李群濤有一次去飯店吃飯,對飯店老板說:“你信不信我能咬死魚缸里的那只大魚?”老板頗感意外和不屑,李群濤捋袖上前,從魚缸里抓起一條二尺長的大魚,張口咬住魚的腦袋,可憐那魚被咬得眼珠暴凸,當時斃命。老板與眾人面面相覷,李群濤將魚往地上一扔,說:“給哥幾個煮熟了端上來?!崩钊簼彩蔷瓢蓤詮姷闹С终?,但我卻未能在酒吧見到他,只是聽賀小強說,李群濤一唱秦腔搖滾,能唱走兩桌客人,可是光顧的客人中老有人自不量力地要點李群濤登臺一展歌喉。
“野駱駝”王斌
在蛋殼屋酒吧,賀小強給我介紹“西安搞越野做得最大的王斌?!蔽艺f我知道但沒見過人。和王斌握手,他的手很硬。坐在角落里,王斌和西安國旅的一位導(dǎo)游似乎在策劃著下一次進藏區(qū)的行程。
我和王斌談起了他經(jīng)營的“野駱駝茶秀”,王斌有些黯然傷神,他說他已經(jīng)退出了,合伙人與他的想法背離,他說去年丟失的太多,野駱駝茶秀算不了什么。他幽幽地說:“女兒走了。”王斌的女兒去年16歲,卻得了白血病夭折了。女兒很想坐父親的北京吉普去看看父親迷戀的青藏高原,可是這個愿望卻成了永遠的遺憾。王斌在女兒最后的日子里,駕車去過秦嶺深處,在那茂林深處,女兒對自然有著無法抑制的貪戀。燭光中王斌的眼睛閃爍著淚光,這個被視為“苦苦追求的銳客”難掩心中的苦痛。
而今,失去女兒的王斌要振作起來,做一家“越野酒吧”,追求理想化的生活,駕車探索四條進藏公路,并用DV記錄沿途的風情風物,告訴生活在城市中的人那兒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
“每次出行都是生命的延續(xù),”王斌對我說。:“女兒在日記中寫道:‘不能做一個崇拜人的人,而想做一個讓人崇拜的人?,F(xiàn)在,自已成了女兒未竟理想的托付人。”對于47歲的王斌來說,他愿意做一個“心跳加速的人”,愿意幫助女兒實現(xiàn)心中理想。其實這也是王斌找回自己的過程,講述“車輪腳下發(fā)生的故事”的過程。
8個半酒吧
在蛋殼屋尚未興辦之前,8個半酒吧曾經(jīng)是搖滾人的最佳樂園,它藏在地下的防空洞里,涂鴉的色彩躍動在幽深的走廊里。它曾經(jīng)是西安搖滾樂現(xiàn)狀的最好注解:西安無法讓歌手活得滋潤,搖滾音樂,更是只能以“地下”的面貌出現(xiàn),混跡在酒吧、地下通道和防空洞里。
西安城里有“地下”搖滾歌手千余人,零零碎碎的將近30只樂隊,這些年輕的歌手們差不多都是學生,他們標榜前衛(wèi)、自由和崇尚個性,卻要靠房產(chǎn)會、商品促銷會來維持生計。一些來自美國、德國的留學生,對這些操著西方樂器唱著東方音樂的搖滾群體充滿了好奇,在加入這個行列之后,西方青年才知道彼此心心相印,大家都有迷惘和煩惱,唱自己的歌,譜自己的曲,嘈雜狂放的樂音,一切只為了撫慰喧囂中的心靈孤島。其實西安只有一個理智的外殼,青磚壘砌的城池,似乎顯得莊嚴肅穆,缺乏亮麗的色彩??墒沁@個城市的各個角落卻都是人們釋放熱情的空間,蛋殼屋、8個半酒吧,其實都扮演著喧囂空間的角色。
可是當我來到8個半酒吧時,它已經(jīng)成為一個單純的酒吧,沒有了防空洞的空間,這間酒吧已經(jīng)變得逼仄和冷清。吧臺上的幾個年輕人告訴我,聽搖滾需要很長的耐心,只要你想聽,在這個地方你還是能聽到。
喝酒嗎?不喝。抽煙嗎?不抽。聊天嗎?沒有伴兒。那么,走吧。我在下樓的時候,昏暗的燈光下,一首“床前明月光”吸引了我的目光:“朋友茍明軍/寫詩/是詩人/有一年他坐在重慶的監(jiān)獄里/為了向一個小偷/證明自己是一個詩人/他背誦了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小偷認為/如果能背誦床前明月光/就算是一個詩人/那么我也是詩人了/但那顯然是不正確的/小偷打了茍明軍/因為他欺騙了他。
張楚在十多年前將搖滾樂的種子播在了西安,搖滾以及搖滾的精神從此便怒放在各種各樣的酒吧、迪吧里;每一個擁擠的舞池里,人們都在和著搖滾樂的節(jié)拍,手舞足蹈,一同分享著宣泄的快樂。
這個城市的邊緣,冰冷的水泥建筑中逸出的搖滾樂聲,戛然而止的呼號和琴聲,和那從胸腔中吼出的秦腔,夜夜響徹于西安的市聲之外,它刺破西安古城矯飾的面孔,將現(xiàn)代西安的另一面本真地顯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