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犁民

又是一夜大雪。

窗外聳立的大山一下子逼得更近了。像一個傻大個兒，一副巋然不動的樣子。屋內(nèi)報紙糊的板壁映著積雪，閃著幽微的光。我特意到百公里外的縣城拍的一張照片連同一把我經(jīng)常用的算盤，靜靜地躺在墻上。木板床上，零亂地堆放著雜七雜八的書。我知道，今天的報刊信件又不會來了。

大雪早已封斷了山路。

鄉(xiāng)政府的人都還在睡。以前這個時候，我恐怕剛剛?cè)胨痪?，要到太陽升到白巖山頂，我才會起來打水洗臉，然而今天卻一早就醒了。這是全縣最為偏遠的一個鄉(xiāng)，唯有一條類似于機耕道的公路通往山外。一遇大雪封山，便失去了與外界的聯(lián)系。

后坪壩鄉(xiāng)政府坐落在莽莽大山的山窩里，房子是解放時從地主手中革命過來的。我的宿舍就在辦公室后面，這是整個鄉(xiāng)政府唯一一個專用的辦公室。木地板踩上去吱吱咯咯地響，一張缺胳膊少腿，少說也有八十歲了的大桌子橫在窗口，上面是一年四季難得響一回的搖把子電話機。從后面的門過去，一腳就踏進了我的臥室。

我沒有朋友。鄉(xiāng)場上分發(fā)報刊的郵遞員是個邋遢老頭，年輕時修公路把一只手給炸斷了，一年四季戴一頂破帽，流著鼻涕。除了睡覺和做事，我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那里?？茨切牟煌较騺淼男偶腿藗冇嗛喌母鞣N報刊，看得最多的是《參考消息》、《人民日報》。它們拍打著翅膀從我的手中飛過，一天的時間便慢慢地過去了，黃昏把屋檐壓得很低很低。

我慶幸這里居然還有人訂《名作欣賞》、《詩刊》之類的文學刊物。隨著它的主人，我找到了中心校的劉江華、劉軍。中心校靜坐在一片濃蔭中，顯得有些清高，它的樓梯比鄉(xiāng)政府的還要陡峭。劉江華的木板床上也散放著不少的書。這使得我床鋪上的那些書從此找到了交流的兄弟。他正在考研究生，都考了好幾年了，就英語一門老是過不了?？?0歲的人，鄉(xiāng)場上的人都說，他怎么老是不見耍朋友，該不會有什么問題?我第一次從劉江華那里拿走的書有《朦朧詩選》和《黃金國度》。偶爾，他寫的小塊文章在縣報副刊發(fā)表了，幾個腦袋埋在里面，然后一哄而散，說怎么寫的全是我想說的。

做電器生意的雷飛是鄉(xiāng)場上年輕人最羨慕的人。因為他有一輛摩托，想出山就出山，想回來就回來，出入鎮(zhèn)上就像燕子一樣隨意。只騎過自行車的我第一次騎摩托就差點摔死在從縣城回來的?；菧侠?。那是我采取非常手段籌集到的錢，相當于我不吃不喝兩年的收入。而?；菧蟿t是公路這條小腸在此打的一個死結(jié)，多少恐懼從懸崖直接跌落在它的深淵里。

這時候，鄉(xiāng)里的搖把子電話已經(jīng)換成了所謂的程控電話。可連接電話的線路仍然是鐵絲，它在崇山峻嶺之中奔跑，早就累得不再靈光了，聲音還不如搖把子電話清晰，只不過是不再用手搖而已。又一次大雪封山的時候，我守在大桌子上，給遠在各省各地的同學打電話，從黑龍江的伊春，到貴州的畢節(jié)，從寧夏的六盤水，到四川的涼山。有幾次，我竟然打通了，然而，除了電流聲，我再也聽不清一個字。可我還是喜歡老桌子上這座紅色的島嶼，我找來了一個小電話，接了條分線進我的臥室。盡管它跟那條公路一樣，坎坷而阻塞，對我來說，它卻未嘗不是另一個出口，另一條道路。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躺在床板上，思緒便循著它飛過千里萬里。我知道它跟我一樣沒有入睡，在深夜里支著一顆巨大的頭顱。

那天夜里一場大雨沖毀了窗外的土墻，露出了一段腐爛的棺木。第二天夜里便有人悄悄來窗外嚇我了。他不知道我和我的電話機一直沒有入睡，聽著他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其實我明白，他不是想嚇倒我，他只是睡不著，想找人聊聊而已。整整一個冬天，我都在食堂的自來水龍頭上沖澡。自來水是直接從深山里引來的，寒冷刺骨。北風從稀疏的木板壁縫灌進來，我的青春和熱血也隨著嘩嘩地流淌，流出屋外，然后凍結(jié)……

此刻，我坐在縣城自家的房屋中，在電腦前敲下這些文字。劉江華早已考上研究生遠走高飛了，他的《朦朧詩選》和《黃金國度》還插在我的書架上，雙翅收攏，失去了飛越千山萬水的雄心壯志。屋外又是大雪封山?？h城有至少五條通往外面的高等級公路和高速公路，還有一條鐵路。我心靜如水，早沒有了躁動和不安。內(nèi)心的火焰，也已停息。盡管我知道，相對于大都市而言，我所在的縣城也只不過是個小小的鄉(xiāng)場而已。

我還是時常想起那條通往后坪壩的山間公路。閉上眼睛，就能想出它的每一個泥坑和彎道。梗阻。綿密。細長。仿佛莽莽群山的氣管，在白雪和濃霧中，艱難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