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無痕
“坐對一山青”,是我曾經看過的一篇散文的題目,當時這五個字不經意間點亮了我的眼睛。文章內容記不清了,但“坐對一山青”的愿望,就在那時根植下來,并且已經蔥蘢成美麗的夢,時時飄于腦際。在遠離綠樹青山的樓宇間,我會癡癡地冥想,編織“坐對一山青”的夢境。
可能是因為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太具誘惑力了。不經意一個抬頭,就與一面青色不期而遇,對眼睛,對心靈,都是一種凈化和滋養(yǎng)。面對一山青碧,任何人也無法拒絕大自然的美麗邀約。倘若能夠在自己的居室里與一面青山相對而坐,便是賽過了云深之處的神仙。
人類在密如叢林的樓宇間奔波,身不由己地在滾滾紅塵中沉浮。不論怎樣,返璞歸真的愿望,牢牢地固守在人的精神之岸。所以,人類在用智慧打通世界大門的同時,也會給自己留一扇朝向自然的窗。
見過一些居室,面朝大海。早晨拉開窗簾,就與一扇蔚藍目光交匯。想來這樣的迎接會使人一整天都胸懷開闊。人也會如漂在海上的帆,隨海風鼓脹著飽滿的生活熱情。然而我所在的地方沒有大海。所以“坐對一山青”便是最奢侈的夢想。
新買的房子所在的小區(qū)叫做“西山花園”,簡單的裝修后,可以入住了。新居視野開闊,對面就是西山,窗子與西山兩兩相看,終于實現(xiàn)了“坐對一山青”的夢想!從此告別了圍城般狹隘的視野,遠離了單調擁擠的舊居,可以與山這位朋友朝夕相對了。
山,從來都是人類的摯友。以山為友,讓山的質樸淘洗自己的心情,讓山的博大錘煉自己的品性,自古以來就是人在匆忙的步履間存留的一個夢想。山伴隨著人走過了漫長的歲月,見證了世間的滄桑變化。山可以入詩入畫。東山、西山、南山、北山,都在詩文繪畫中留過影子。山間蓊郁的樹木,淡雅的花香,清爽的山風,歡快的鳥鳴,都是山送給人的禮物,人帶著感激之心欣然接受。山的心靈與人的心靈,從來都是息息相通的。山的每一個草尖上,每一個石縫間,都留下了人散落的詩頁和隨手的丹青。山,是人夢想的詩意濃縮,是人心靈的安寧憩園。
人可以與山貼心地交融。藝術作品中的山,是人的精神與自然美好相融后升華的結晶。淡墨的山水畫中,疏疏幾筆,遠山便綿延而來,詩意芬芳。詩文中,柳宗元披荊斬棘尋到西山,做了《始得西山宴游記》,喜歡里面“與萬化冥合”的天人合一的境界,我因此對“西山”有一份格外的好感。
只是我不喜歡“西山花園”這個名字。“花園”,美是美的,然而給人一種鬧騰之感?;▓F錦簇,蜂蝶喧鬧,人聲嘈雜,這樣的感覺,不會讓人獲得一種寧靜的愉悅。而我們棲居的地方,是靈魂歇腳的所在,安寧是最根本的要求。
西山的寧靜簡樸與“花園”是不相及的。所以,我稱這里為“西山居”。西山,與我的屋子面對面。這座山不是主峰,是陵山綿延過來的一座。陵山因是中山靖王劉勝的陵墓所在地而得名。兩千多年的山河滄桑,依然沒有改變這里風水寶地的色彩。周圍景色宜人,環(huán)境清幽。陵山與它周圍的兩座山組成一把太師椅的形態(tài),歷來是人們矚目的景觀。西山,由太師椅綿延而來,并不巍峨。它安穩(wěn)地矗立著,不招搖,不怪特。不以高聳來做出驚人的姿態(tài),不以幽深來迷惑人的眼睛。只是那么青翠的一座,像小巧的屏障,卻自有一份美麗和靈秀。
我家在四樓,拉開窗簾,便可見青山排闥而入,送來滿眼青蔥。這樣的居住環(huán)境,不亞于臨窗聽海,心曠神怡的愉悅之感,油然而生。坐于窗前,不必仰望,不用俯視,只管把視線遞過去,便可以與西山溫柔地相逢,比“悠然見南山”還要愜意。
舒服地坐在椅子上,與青山對視,交流。我坐著,青山也坐著。我微笑,青山也微笑。這座山實際離我五六公里,可坐在窗前,覺得青山近在咫尺,山上的青松翠柏似乎觸手可及。山上沒有陡崖峭壁,一點也不崢嶸,山的輪廓是滑滑的曲線,和緩地綿延而來,又和緩地延伸而去。像一個好脾氣的朋友,我只需伸出手,便可以握一握它溫和的大手。
最喜歡早晨推開窗子,看一層淡霧中的青山,仿佛披一身白紗的曼妙女子,猶抱琵琶,遮面淺笑。青山在飄渺之間,如黛色的畫屏,勾勒著簡單的輪廓,隱約成一幅淡色的寫意。就這樣,我與青山對視,看晨霧一點一點消散,看熹微的晨光破空而來,心里盈滿了喜悅。索性把電腦移到窗前。眼睛長久地對著屏幕,會酸脹?,F(xiàn)在,只需讓視線稍微轉移,就可以看到青山,讓綠色養(yǎng)眼,養(yǎng)心。綠色,不僅可以緩解視覺疲勞,還能夠讓人的心也綠意盈盈??戳艘粫海业乃季w似乎也有了綠色的雙翼。飛舞起來。這樣,我用指尖輕快地叩響鍵盤,讓飛出的欣喜如流水一樣涓涓而出。我與青山像一對促膝的朋友,彼此端坐著,用眼神交流,用語言溝通。我相信,我寫的字青山會懂,所以它不會辜負我赤誠的愛,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我。霧散盡,風煙俱凈,山便像孔雀開屏一樣,絢爛出更加迷人的風姿。
陽光灑落了萬丈光芒,青山罩在明晃晃的光線中。山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見,我所在的角度,幾乎可以用眼睛攝下所有的景色。我不是攝影家,不會選擇角度、光線,但是我眼中定格的畫面,比我看到的任何圖片都要美。這一山青蔥,蓬蓬勃勃,浩浩蕩蕩,我不知該用怎樣的語言來描述,只有長久地失語。而后,我長久地靜默著,與山心神交匯。人都說綠色是大自然的色彩,是最易帶給人視覺舒適的。果然,長久地凝望綠色,神清目明。我知道了,人的感覺,先悅目,再賞心。這滿眼的綠,又讓我忍不住左顧右盼,環(huán)視四方。這綠,有深淺明暗的層次:參差的雜樹,顏色稍淺,是大自然的杰作;整齊的松柏,顏色深重,是人工勞動的成果。這綠,有高低的層次:一層淺草覆蓋在最里層,滿山松柏固守在中間,幾棵高樹直沖向云霄。除了綠,還是綠。然而山間并不單調,山間的野花滿滿開了一坡,風一吹,亮亮地閃著,搖曳著晨光。千朵萬朵野花,是山的一件花衣,在綠色的底子上明艷著。這些野花,遠遠望去,是綠叢中的點綴。綠色郁郁蔥蔥,深淺不一;野花也星星點點,大小各異。這些野花,我全都叫不上名字來,不過,我知道。山是它們的姓氏。綠樹是外衣,花是外衣上的點綴,還有一小部分是青山裸露著的肌膚。一些嶙峋的山石,并不大,不規(guī)則散落著。還有一些參差的山巖,也顯出小巧的模樣,凹凸著,這是山在漫長的歲月中的滄桑烙印。這些烙印,像一個個表意朦朧的甲骨文,可是我會破譯它們。它們是人們看慣了齊整的屋角樓群后,躍入視野的一群精靈,帶給人新鮮靈動的想象。就像一首詩,有時候語言規(guī)范是一種桎梏,而詩的跳躍富有靈性的表達才有出其不意的效果。讀山,就是在讀一首詩。這是一首老朋友寫的詩,我已經深諳每一個韻腳的起落。陶醉在音樂一樣的詩行間,不由得輕輕吟誦起來,與山唱和。
這一首詩剛剛讀完,又回過神來,看山間的綠樹翠色欲滴,幾乎要滴到我的窗前,這是青山饋贈給我最好的禮物。我趕緊欣然推開窗子,接受老朋友的饋贈。一
股山風隨即把鳥語花香也送了過來。我聽到啁啾的鳥鳴,聞到淡淡的野花的清香。禁不住脫口而出:“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可是,我是在對誰說呢?不是自語,我是在說與青山聽。這是仰慕和欣賞的贊語啊,可青山會懂嗎?會的。你看它不是也有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喜悅嗎?山川之美,古來共談,可有誰會像我一樣欣賞這樣一座普通的青山呢?山會心地笑了,我也會心地笑了。
坐對一山青,視野里是簡潔干凈的線條,明凈清朗的色彩。青山如洗,天空碧藍,偶爾有幾朵閑云飄在山外,散淡優(yōu)游。綠色與藍色都是自然最本色的底子,再配以幾筆簡單的線條,勾勒出山與天的輪廓,實在是大自然最詩意的執(zhí)筆。任憑哪一個丹青妙手,縱有再高超的技藝,也難以描摹出這樣的色彩和線條。
坐對一山青,時間久了,我對山的神情面貌、眉目表情了如指掌。我知道。山,不論風雨陰晴,始終是一副我自巋然不動的姿態(tài)。有時候遇上狂風暴雨,山也發(fā)出一陣一陣的呼嘯,山上的樹木也狂亂擺動。不過,這些樹木把根牢牢扎在山間,山的博大厚重給了它們一個結結實實的家。所有的樹木盤根錯節(jié),彼此聯(lián)結,緊緊抱在一起。任憑風再狂,雨再大,也不能撼動它們。山也因此更加穩(wěn)固沉著。自然界的一切風雨來臨,山都會豪壯地一飲而盡,毫不畏懼。也許,這正是我喜歡它的原因。生活中有什么順心不順心的事,我都會坐于窗前,對著一山青碧,默默傾訴。山,就像一個長相廝守,不離不棄的伴侶,會陪我每一分,每一秒。
白天,我開始勞作,山也開始勞作。我忙著看書寫字,山也忙著。樹忙著生長,花忙著開放,鳥忙著鳴唱。黃昏,暮色薄如蟬翼,青山披上了夕陽酡紅的紗衣,愈加楚楚動人。鳥兒歸巢,青山也要回了。青山是一個老朋友,你看它,留戀的腳步緩緩后移,一步一回首,遲遲不肯離去。夜幕拉開,青山戀戀不舍地謝幕,終于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我一直都在目送青山,讓自己的視線纏戀著青山。很久,我還在窗前端坐,我不開燈,就這樣坐在一片漆黑里,與青山惜別,聆聽彼此的心跳。夜晚,我和青山共枕一彎明月,安睡在靜謐之中,睡夢中,可以聽到山的呼吸。第二天清晨,有鳥兒“嗒嗒”地來敲窗子,是青山派來的信使,在呼喚我快快起床,來赴一場和青山的約會。
坐對一山青,人也默默,山也默默。坐對一山青,人也欣然,山也欣然。
人與自然,不要說什么敬畏,更不要談什么征服,就是一對和諧的朋友。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