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榮
一
雪花死在兒子汪正的懷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兒子,你去問他,為什么他不跟我結婚?他答應過我,帶我重走北平入城式的路線。汪正的眼淚嘩就流了滿面,他是為母親的癡情而流淚。從他記事起,他就見母親微蹙著眉頭。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他”了,“他”就是小北的父親北風。是他傷透了母親的心,也是他讓母親愛了一生,肝腸寸斷了一生,甚至仇恨了一生。母親臨死還蹙著眉頭,因為,她到底也沒弄明白,他為什么沒娶她。
汪正放下母親,憋著一股氣,跑到另一間高干病房,他要去為母親討個公道,他要了卻母親的心愿,他要去問北風,當年為什么不娶他的母親雪花。他猛地推開北風的病房門,愣住了,小北抬著一張淚臉無助地看著他,哭著說:“我爸爸他走了?!北M管小北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她無助的時候還像個小姑娘,那驚慌的眼神,就像被圍獵的小鹿,讓人看著心疼。汪正最看不得她這種小鹿似的眼神,還有那細聲細氣的有些囁嚅的聲音,他一把就把她摟在懷里,問:“什么時候的事?”小北的身子在他的懷里抖著說:“就剛才?!?/p>
“他為什么就走了?我媽媽要我問他,為什么他沒娶她?!蓖粽煅手裼幸淮髨F東西塞住了他的喉嚨,他執(zhí)拗地問,“叔叔走的時候就沒給我媽媽留下什么話嗎?”
小北哭著說:“爸爸剛才拉著我的手,死死瞪著我說,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們說好的。他說完這話就撒開了我的手?!?/p>
汪正咣當跪在北風的床前,卻喊出一句:“媽,您可以安息了?!?/p>
小北聽了這話,愕住了,他撲到汪正的身邊,抱著汪正的胳膊哭著問:“雪花阿姨她也……”
“媽媽走了,你知道她走得多么不甘心嗎?她在問,他為什么不娶我?她到死也沒弄明白為什么,你知道她走的時候都沒閉上眼睛,她在問?!?/p>
“可是我爸爸他到最后還是對你母親守住了諾言,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果還不夠的話,他的女兒算是替他還債了,我用一生的時間守住一個情字,還不夠嗎?老天啊,懲罰我吧?!毙”睖I流滿面。她說這話沒有一點怨言,真誠得如虔誠的信徒。她單薄的肩膀因為悲傷不停地顫抖,她眼含淚水,更顯得無助和哀傷。汪正看著她的眼睛,又想起被人圍獵住的小鹿,他抱住了那單薄而顫抖的肩:“小北呀,小北,你別這么說,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你知道我的心,可是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知道你難受。”小北聲音很輕,輕得像似賠著小心。
小北的父親北風和汪正的母親雪花是同一天下葬的,汪正雙手捧著母親的骨灰盒慢慢地往墳穴里放,就要落入土里的時候他又急切地抱回懷里,并緊緊地摟住。他望著天空長舒了口氣,他在心里說,媽媽一切還來得及。
這邊的小北,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凄楚地看著汪正,兩家的墓地也就隔著十多米遠。站在旁邊的姐姐催了她好幾次,讓父親入土為安,與母親團聚。小北像似沒聽到,就那么看著汪正,是那種期待的眼神。汪正向小北走來,小北還那么看著他,像似早就期待著他走近。汪正走近了,站在小北的面前,不看小北,低著頭,眼睛盯著母親的骨灰盒,好半天才說:“小北,我替我的母親向你父親提出一請求……”汪正欲言又止。
小北迫不及待地說:“汪正,我替我的父親向你的母親說,我對你的愛是忠誠的。我父親跟你母親肯定說過,他們在同一時死去,他做到了,你母親該原諒他了?!?/p>
汪正說:“我說的是,請讓我的母親和你的父親葬在一起,我的母親她……”汪正抑制著眼淚,“她太愛你的父親了,她整整愛了一生……”
小北聽了,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父親的骨灰盒差點掉地上,她又重新摟在懷里,緊緊地貼在心的地方。她深深地閉上了眼睛,一行淚從緊閉的眼睛里流出,滑過臉旁,淚流至嘴角的時候,小北睜開眼睛,點點頭:“我知道,我想我父親他會同意的,也許是他所盼望的,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吧?!?/p>
“我不同意,荒唐,你倆簡直就是瘋子,不可思議,”小北的姐姐從小北的懷里一把奪過骨灰盒,“你傻呀,咱媽在天堂等著父親呢,跟他母親葬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她用手指著汪正對小北喊,“你瘋了?咱媽為了他的母親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不?我堅決不同意。”
汪正抱著母親的骨灰盒轉身就走,他不想讓母親死了還受辱。身后傳來小北姐姐的話:“你喜歡他,就不要把感情強加在父親身上,你為了他做一輩子老姑娘你活該,沒人可憐你?!?/p>
二
小北和汪正知道父輩的恩怨還是他們鴻雁傳書確定戀愛關系的時候,自然要見雙方父母。飄,也就是小北的母親,絕不同意女兒嫁給雪花的兒子汪正,雪花也絕不同意兒子娶飄的女兒小北。尤其是雪花,一聽小北是個跳舞的,更是火冒三丈,她輕蔑地從鼻子里哼著說,她媽就是個戲子,到她這又是個跳舞的?哼,真是老貓蹬房檐,輩輩往下傳。
父輩的愛情糾葛開始在汪正和小北身上重演。
小北是賭氣參軍的。她從小就膽小,嬌氣,瘦弱,綠豆芽似的。她的母親飄一口氣生了她們姐妹倆,要她的時候就想要個男孩,可是自己肚子不爭氣,又生個丫頭片子。飄是想跟雪花比,雪花第一胎就生個大胖小子。北風嘴上不說,飄也能看得出來,他羨慕得不行,她太了解北風了。為此,飄絕不讓兩個女兒與雪花家有半點瓜葛,她心里有個說不出的擔心,這個擔心一直壓在她心里,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孩子遺傳父母的基因,北風跟雪花就藕斷絲連的,她怕日后她的女兒跟雪花的兒子再扯不清、理還亂,她絕不。
汪正十八歲當兵的時候,小北才十六歲。別看飄和雪花兩家不來往,可雪花家的一舉一動北風都了如指掌,飄知道丈夫北風為哪般嘆氣,他是羨慕人家的兒子能當兵,能子承父業(yè)。飄就數落兩個女兒,養(yǎng)你們兩個丫頭片子有什么用?連個當兵的料都沒有。小北為了給母親爭氣,就參軍了。去了部隊文工團,學跳舞。后來,飄為這事后悔不迭,如果小北不當兵,就遇不上汪正,遇不上汪正就不會有那么多牽腸掛肚的事,她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呢?自己小心來小心去的女兒,怎么關鍵的時刻就撒手了呢?她恨自己。
小北她們文工團有一年冬天去黑龍江一個邊防哨所慰問,那里是祖國最北的地方,生活極其艱苦,那里住著一個排。當他們演出結束后,團長就問排長,還有沒看到節(jié)目的嗎?排長說,有,還有一個兵在山上的哨卡站哨。團長說那我們到山上去演出。排長說算了吧,他站在三十多米高的大架子上,下面就是雪和樹,沒有演節(jié)目的地方。這時,小北說讓我去吧,我小巧,我到大架子上給他跳舞。團長說,也好,這樣也算到戰(zhàn)斗第一線了,小北就辛苦你了,你就代表咱們全團去吧。團長就是想讓小北穿著棉襖應付一下,可小北是個新兵,可以想見她當時有多么認真,她代表全團哪!多么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她執(zhí)意要穿著裙子去跳,因為有個兵說,他在這當兩年兵了,就沒看見穿裙子的。她想,那哨卡上的兵一樣也沒看見過。
小北是坐戰(zhàn)士的雪爬犁去的,她戴著
棉軍帽,穿著軍大衣,里面穿著裙子,凍得瑟瑟發(fā)抖。兵說要不咱回去吧?小北說不,她要堅決完成任務。兵說我就說你已經完成了。小北說不,欺騙是可恥的。雪爬犁停在了山角下,山太陡,爬犁上不去。他倆開始爬山。小北氣喘吁吁地爬上這座高山,山上矗立著一座大架子,是用木頭支起來的,山風一吹,能聽到木頭吱咯的響聲。兵對上面的兵喊:“喂——汪正,文工團的女戰(zhàn)士來慰問你了。”上面的兵手里端著槍,立正著喊:“我不需要,這兒很冷,請回去!”
小北手扶著大架子,抬頭仰望,她能感覺到大架子微微的搖晃,她心里真的很害怕。兵說你就在下面給他比劃兩下得了。小北說他看不見。兵說就當他看見了。小北還是那句話,欺騙是可恥的。兵說你是新兵吧?小北說新兵怎么了?兵說新兵蛋子傻乎乎唄。小北白他一眼,就往大架子上爬。她爬到一半的時候,回頭看了眼下面,立馬就暈了,腿哆嗦著險些掉下來。山風從大衣下面竄進她的裙子,刺骨寒冷。這時她就想,是繼續(xù)上呢還是下?下面兵繼續(xù)關心地咋呼,哎呀,你快下來吧,危險。小北討厭這個兵,他越咋呼,就越增加了小北往上爬的決心。她爬到頂上,伸出一只手,她以為那個兵會拉她一把,他沒有,而是端著槍筆直地站在那里,目視前方。小北喘著粗氣爬上來,掐著腰喘。她慢慢直起腰,她也順著他注視的方向望去,哎呀我的媽呀,世界太大了!前面是黑龍江,此刻已封凍了,上面鋪了厚厚的一層白雪,江對面是連綿起伏的群山,空氣透徹心扉的涼爽,站在上面心曠神怡地想要展翅飛翔!小北驚喜地喊:“對面是蘇聯吧?”汪正還是目視前方,沒理她。她討個大紅臉,尷尬地擠出兩聲笑,好一會兒,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一本正經地說:“我代表軍區(qū)文工團,為你慰問演出,現在開始?!蓖粽€是目不斜視。小北脫掉大衣,里面是一條白地藍色碎花的布拉吉。小北張開雙臂開始舞蹈,忘情而專注。架子上的空間實在是太小,也就兩平方米多點,小北只好圍著他轉。小北真是天生的舞蹈家,但她柔軟而美妙的舞姿怎么也沒讓汪正的眼球斜視半點。小北也有點倔脾氣,我就不信了,我就不能讓你看我一眼。小北開始旋轉,旋轉……太好了,她覺得整個天空、大地、群山都在跟她旋轉。她完全陶醉其中,她不是她了,她是展翅飛翔的鳥兒,飛過高山峻嶺,飛過大江河川,飛呀,飛……她飛到了云朵上。云朵帶著她慢慢地飄落,靜靜地飄落,飄落……小北最后像一片雪花飄落在哨卡的木板上,就在她快要倒向木板的瞬間,汪正伸出雙臂接住了她。小北暈倒了。汪正給她裹上大衣,抱著她就往架子下沖,他邊沖邊喊,快——快——她暈倒了——汪正沖到地面,繼續(xù)抱著她就往山下跑,等在架子下的兵跟他一起跑,雪爬犁在山下,那個兵嘴就沒閑著,你看,不讓她上去她非去,這回好了,哎呀,要不咋說新兵蛋子傻乎乎呢。汪正吼他一句,她傻你也傻呀,你就讓她上啊?兵說這丫頭她太犟。汪正說你就應該堅決制止。
在回去的路上,那個兵坐在雪爬犁前面,駕駕地趕著馬。汪正坐在雪爬犁上抱著小北,他把自己的大衣也脫下來裹在她的身上。這一抱,他以后的日子就有了與小北有關的故事,他的愛情因小北而纏綿悱惻,也因小北甜蜜而又痛苦。當時小北躺在汪正的懷里已經醒了,但她沒有睜開眼睛,她繼續(xù)裝暈。她沒替自己感到臉紅,而是感到了心跳。她的一只耳朵正好貼在汪正心的地方,她聽著汪正突突的心跳,自己的心也跟著無緣無故跳得厲害。汪正呼出的熱氣拂到了她的臉上,她還偷眼看了汪正因著急而緊張的臉。這個時候她更不能睜眼睛了,人家都急成那樣了,你還裝蒜,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沒臉嗎?堅決不能睜眼睛。
他們回到哨所,排長把他倆好頓罵,兩個大男人保護不了一個女兵。
因為天冷,路滑,冬天天黑得又早,文工團在這住了一晚上。兵們都說汪正,應該去看看小北,她是因為給你跳舞累暈的。這個小傻兵,傻得可愛,其他的女演員,到這死冷寒天的地方,該穿的演出服都沒穿,就穿著棉襖棉褲糊弄糊弄拉倒。再說,這的兵多好糊弄啊,你就是不跳舞,來了女兵光瞅稀罕也樂得找不到北了。你就是演不好,又能咋地?這最大的官就是兵頭將尾的小排岔子,他敢炸屁?可是小北就特認真。其實兵們也想借機跟小北說會兒話,他們都喜歡這個小女兵,但誰也找不出理由去看她,誰也不敢擅自看她,所以兵們就慫恿汪正,他們好跟著借光。汪正想也是,他就豁出來一個月的津貼,買了一堆好吃的。兵們說這還差不多,然后,他們簇擁著汪正,敲女演員住的屋門,屋里算小北就三個女兵。兵們進了屋,就站在門口,誰也不敢再邁半步,站在前面的,被后面擁得多邁了半步又麻溜退回去。汪正兩手拎著網兜站在最前面。小北蓋著被躺在炕上,聽他們來了,呼一聲坐起來。汪正看著小北,想說話,又不好意思吱聲。小北呼一下又用被蒙上臉,又躺炕上了。其他兩個女兵招呼他們進來,說:“是來看小北的吧?”小北躲在被里的臉就有些紅了。抿嘴偷笑,被里發(fā)出聲音:“才不是呢?!北鴤兤咦彀松啵骸笆牵覀兪莵砜茨愕?,不是,是汪正來看你?!闭f著兵們一呼嚕擁過來,把好吃的放了一炕。其他兩個女兵說:“小北,你再不起來我們就把好吃的搶沒了?!毙”弊饋?,伸手就搶:“給我留點?!?/p>
還有一個兵端了一臉盆凍梨。汪正摸摸炕說不熱,就往炕洞里塞了幾塊木樺子,屋地中間鐵爐子的火也不旺,他又把爐子弄旺,木樺子就在爐子里呼嚕呼嚕地著,一會兒鐵皮就紅了。這爐子很簡單,就是用半個油桶做的,上面摳個窟窿,安上爐筒子就齊活。凍梨用涼水緩上了,慢慢的,梨的周圍就結了一圈冰,把冰掰掉,凍梨就軟和了。汪正挑一個大點的,說是大點的,也就比乒乓球大些,在黑龍江的冬天,根本吃不到新鮮水果,就是這凍梨,黑不出溜的,但別看樣子不好看,吃起來又酸又甜,還拔拔涼。圍著火爐子吃拔拔涼的凍梨,爽!汪正遞給小北,小北很甜地笑著,咬了一口,牙拔得直嘶哈。有個兵說,小北,你穿裙子真好看!另一個兵說,你跳舞更好看!
小北就細聲細氣地問汪正:“你說好看嗎?”
汪正低下頭,吭哧了會兒說:“我沒看?!?/p>
小北問:“為什么不看?”
“因為我在站哨?!?/p>
“沒關系,以后我再給你跳,跳一輩子,我會的?!?/p>
“好!”
“那你可別不看?!?/p>
“看!”
“這可是你答應的?!?/p>
“當然?!?/p>
小北說給你跳一輩子,汪正只是聽聽而已,他沒當真,他是覺得不可能,在他待的這個邊防哨所,那是盼星星,盼月亮,八輩子也盼不來一次文工團,即使再來,也不可能是小北他們文工團,新兵蛋子說說玩的,他也只好答應,免得駁了人家女孩的面子。而對小北來說,這就是諾言,一輩子的諾言,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忠誠地踐行著這個諾言。
三
關于北風和飄的故事還得從一九四九年北平入城式說起,它比北風和雪花的故事晚了三四年。要不雪花就不服氣,我們一路
從東北打進關里,那是什么樣的感情?槍林彈雨里滾過,患難與共,生死戰(zhàn)友加戀人,進京了進京了,怎么眼瞅著進洞房的男人就飛了呢?雪花直到死也沒弄明白為什么?是,有些干部進了城甩了妻子,但那些妻子大多是農村婦女,粗俗,沒有文化,不管守多少人,撩開懷就奶孩子??伤┗?,識文斷字,響當當的外科醫(yī)生。一開始要不是為了跟著他,她這個大小姐怎么會從軍呢?說句不好聽的,那就是跟你北風私奔。雪花的后半生就是在這種牢騷中度過的,你服氣也好,不服氣也罷,愛情這個東西往往是不按套路出牌的。
對北風來說,沒跟雪花結婚也出乎他的意料,接管北平防務的那天他還在心里暢想跟雪花結婚這事呢。
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是北風終身難忘的日子。他們“四野”打完天津是第一批進入北平城接管防務的。守城的國民黨兵看見戴狗皮帽子的“四野”坐地就篩糠了。那天,步兵全部上刺刀,威風凜凜呈三路縱隊往里走,從西城區(qū)、西直門、德勝門、復興門入城接管北平防務,北平和平解放。國民黨部隊坐在汽車上,一車一車往外拉,到規(guī)定的地點接受整編。北風走在隊伍里,每當經過北平這門那區(qū)的時候,他就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我們進京了!我們進京了!北平和平解放了!這下我和雪花可以結婚了!就在天安門前照結婚照,嘿,美死了!他早就想跟雪花結婚,可雪花說等咱們打進北平城再結婚。那時候“四野”戰(zhàn)士們心中都有個共同的目標,解放東北,打進關里,拿下天津,解放北平城。北風聽了雪花的話,說好,咱們就解放北平再結婚。
北風和雪花的相愛沒什么特別的傳奇色彩,像大多數軍人那樣,負傷住進了醫(yī)院,不是跟醫(yī)生暗送秋波,就是跟護士眉來眼去。這也不能怨軍人們俗,就那兒女兵多,不趁負傷的機會撈一把,那不白負傷了,也說不過去呀,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這還是北風的營長老汪的經驗之談,盡管他那個“心上人”沒成,但也算開啟了他軍旅生涯的戀愛先河,為他大吹自己是戀愛老江湖奠定了基礎。北風那次腿上中了一槍,他這人怪,不怕槍不怕炮,就怕醫(yī)生手里的針。醫(yī)生說先打針麻藥,再取子彈。他連忙擺手,話一出口就有些磕巴:“不行,不行,我不打針,我不打針。”打針的護士看著他笑,說:“你這么個大男人,還怕打針哪?真有意思?!北憋L的臉就紅了。另一個護士逗趣說:“又不打屁股,你紅什么臉哪?”北風的臉紅得像個紫茄子,他支吾了半天說:“我,我,我暈針。”又引來了一陣笑聲。只有一個人沒有笑,就是給他主刀的醫(yī)生雪花。她戴著大口罩,戴著帽子,只露兩只眼睛。北風雖然看不見她整個面容,但那雙眼睛不但美麗,還親切,親切得不像醫(yī)生的眼睛。她那雙親切的眼睛沖他眨了下,然后伸出一只手,在他裸露的腿上輕輕地拍了兩下,眼睛就笑了,口罩里發(fā)出的話語又風趣又好聽:“皮膚很有彈性,一看就沒少行軍,”她又拍了兩下,“嗯,肉很結實,年輕,你二十幾了?”北風受寵若驚的樣子,又像大夢初醒似的,第一次有人夸他年輕,還是個女醫(yī)生。他不自然地咧著嘴,臉上是哭笑參半的表情,說:“我都三十幾了。”
“哦!是嗎?瞅著不像。”女醫(yī)生的話很溫和。
北風臉上的笑更靦腆了,咧咧嘴沒說出話。
護士繼續(xù)取笑北風:“雪花醫(yī)生給你主刀,你美去吧,是不是美得暈針了?”
北風抬頭看著女醫(yī)生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說了句最簡單的話:“謝謝!雪花醫(yī)生?!毖┗ɑ貞浧疬@一眼,說北風看她的眼神特深情,她做了這么多的手術,就沒見過男人這么深情的眼神,而且是看她的,雪花對他有了份好感。作為醫(yī)生對病人是輕易不動特殊感情的,在她的手術刀下一視同仁。今天雪花的情緒有些波動,這可不是做醫(yī)生的風格。她第一次發(fā)現自己話還很多,“哦,你的皮膚確實很好,我盡量把傷口給你做得小一點,不傷大雅。來,躺下,沒事,小手術,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北風像被催眠似的躺下了,雪花又在他的腿上拍了兩下,問:“感覺怎么樣?”護士在這時把麻藥扎他腿上了。
“有點麻?!北憋L答這話的時候眼睛瞅著房頂,但他看到的不是房頂,滿眼都是雪花的眼睛,親切得如溫暖的陽光。整個手術北風的眼睛都沒舍得看別處,他就盯著房頂。一遍遍回味,一遍遍感覺?;匚堆┗ǖ难劬?,感覺雪花的手溫。他不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他把自己變回了嬰兒,交給了那雙溫暖的手。不覺中淚水充盈了他的眼眶,不能說是激動,而是幸福,幸福得無邊無際。他活了三十幾歲,還沒有哪個女人撫摩過他的肌膚,硬朗朗的腿,能敵過子彈的重撞,卻敵不過一雙女人溫柔的手。這種感覺如春風拂過他的面頰,愜意而陶醉。他就在這春風中奔跑,來吧!子彈,請打我的左腿,請打我的右腿,最好是左右開弓,我無所畏懼,我要奔跑!我照樣奔跑!北風就在這亢奮中伴著雪花的手術,他沒覺得痛,其實這個手術不像雪花說的那么輕松,子彈嵌進了骨頭里。當時也沒有什么麻醉師,麻藥又金貴,扎那點麻藥早就過效了。北風握著拳頭,瞪著眼睛,一聲都沒吭。雪花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正忍著劇痛,輕聲說:“快了,這就好。”
北風咬著牙二說:“沒事,慢點也沒事。”
雪花欣賞地又看了他一眼,心想,真是個堅強的戰(zhàn)士。
到縫合的時候,雪花從護士手里接過針說:“來,還是我來,”她邊縫邊說,“哦,太漂亮,這腿還是你的腿?!辈恢朗强渌约旱幕詈?,還是夸北風的腿好。
北風的腿確實很漂亮,他一米八三的個頭,那雙腿占據了身體的三分之二,因戰(zhàn)爭長期的奔襲,那雙腿勻稱而結實,并帶有雄性特有的性感霸氣。北風想說,不,這腿從此不是我的了,是你的??墒?,他沒有說話,就那么躺著一動不動,但他的心卻動得厲害,咚咚的,并撞擊著他的胸膛,他不敢張嘴,怕一張嘴,心從嘴里蹦出來,他的心一遍遍地說,我要讓她做我的愛人!
從那以后,北風就盼著她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直到他快出院也沒見到她,他又不好意思問,實在憋不住了,就問護士:“那天給我做手術的雪花醫(yī)生呢?”
護士說你不知道啊?她不是我們野戰(zhàn)醫(yī)院的,是我們請來的醫(yī)生。北風說我怎么能見到她?護士喲了聲,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他是四平醫(yī)院老板的千金,外科一把刀。北風聽了,當時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可這心卻不曾蔫過,還沒等腿好他就出院了。老汪見到他操著一口山東話說:“哎喲俺那娘哎,連長同志,你急著出院做嘛?俺還沒去看你小子,好不容易住一回院。唉?俺教你的那招,拿下一個沒有?”
“拿啥下呀?”北風嘟個臉說。
“完蛋貨,俺說呀,這回你沒戲,就沒機會了,咱又要開拔打仗了。”
“我看上一個醫(yī)生,不行?!?/p>
“哎喲俺那娘哎,這個不行你再找那個,你死腦瓜骨啊?”
“我看上這個了,天仙我都不想要了。”
“你個小連長,你還挑?三十奔四十了,你看俺?!崩贤粢慌男馗?。
“看你咋地?你不也棍著嗎?”
“最起碼俺談過?!崩贤舻靡獾厝轮?。
“我還摸過呢!”
“你說嘛?”老汪瞪著眼睛,驚訝地問。
“你瞪啥眼睛,她摸我,是那個醫(yī)生,手術時摸我腿了?!?/p>
“哎喲俺那娘哎,是這么個摸呀。俺不是告訴你了嗎,別朝醫(yī)生下手,他們都被首長瞄上了,到不了你手上?!?/p>
“這個醫(yī)生誰也瞄不上,她是四平醫(yī)院老板的千金?!?/p>
“嘛?”老汪先是驚訝,轉而又哈哈大笑,“小子,你要立大功了,拿下,多難都拿下,你想,你把這外科一把刀弄到咱野戰(zhàn)部隊,你可不就立大功了?!?/p>
“憑啥?”
“憑你一米八三的大個,要不她咋摸你腿呢?!?/p>
“人家是為了手術?!?/p>
“以我的經驗之談,有門。別不當回事,這是任務,追!俺到團里給你借輛吉普車,開上,買束花,請人家吃頓飯。”
“錢呢?”
“錢?”老汪摸兜,“來來,咱倆湊一湊。”
北風被老汪這一嘲豁,跟吃了豹子膽似的,開著那輛除了喇叭不響、哪都響的破吉普車就去了。他沒舍得買花,去野外采了一大束野花大踏步地走進了雪花的診室,啪一個立正,上前獻上一束鮮花。真是的,小伙子,倍兒精神!倍兒立整!護士們驚奇地哇哇叫。雪花疑惑地問:你是?北風抬起腿說,腿,腿,漂亮的腿!雪花忽然想起來了,哦!怕打麻藥的腿。北風就笑笑,說你現在可以下班嗎?雪花說可以。北風二話不說,拉著雪花的手就往外跑,拉開車門,雪花就上了車,北風把車開得飛快,那是一輛軍用敞篷車。多年以后雪花回憶起這一段,她說他拉她手往外跑的那種感覺太美妙了,當她把手交給他時,就像把一生都交給了他,他拉著她的手,那一刻,她感覺就像跟他私奔了。此刻,她給私奔下的定義就是:不顧一切勇往直前追求自己的幸福。瞬間,她決定跟他私奔。她覺得她把自己放到二十八歲不嫁人就是為了等他。那天那輛敞篷車是他們浪漫愛情的載體,北風開車的姿態(tài)別提有多誘人,他一邊開著車一邊吹著口哨,還不時瞥眼瞧瞧她。風揚起她的頭發(fā),她的心美得像開出了一朵花,她的心從那一刻起就永遠追隨他了。沒用北風費啥口舌,她就跟他去了部隊。她壓根就沒跟父母商量,留下一封信直接就跟北風跑了。她知道,如果商量了,父母肯定就把她看起來了。
汪正有時也問母親雪花,北風他也沒跟你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你怎么就跟他私奔了呢?雪花回答得很干脆——一見傾心!雪花說她這輩子注定是該他的,他叫北風,她叫雪花,北風一吹,雪花就跟著飛舞。人啊,誰該誰是注定的了。汪正現在想起來,他不知道他跟小北是誰該誰的。小北不能給他一個婚姻,卻孤身一人守著他,他倒是擁有了婚姻,可是,名存實亡。
“四野”在東北老霸道了,掛上個條幅,隨便招兵買馬。參軍的也多,有時一天就招一個連、一個營的。雪花參軍很容易,她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報的名,雖然她是女的,但她是醫(yī)生,野戰(zhàn)醫(yī)院正缺醫(yī)生,她分到了野戰(zhàn)醫(yī)院。“四野”到后來大多是東北人,生梆子,虎了巴超的,打起仗來不要命。他們一路打完了遼沈戰(zhàn)役,又打平津戰(zhàn)役,和平解放了北平城,牛的是人越打越多。一九四九年一月三十一日,“四野”首批進入了北平城,接管北平防務。
四
北風和雪花沒實現在北京城結婚的愿望還得從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日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北平入城式開始。那天雪花他們醫(yī)院沒去。北風和戰(zhàn)友們天剛見亮就起床,特興奮,一宿就沒怎么睡。起床后作準備,什么檢查車輛,檢查坦克,還有啥標語呀,彩旗的,其實都檢查好幾遍了。
入城的部隊七點的時候從南苑機場出發(fā),八點的時候部隊開到了永安門整理隊列,嚴陣以待。九點的時候,領導人們登上了前門箭樓,檢閱指揮部隊。十點的時候四顆照明彈升上天空,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每個戰(zhàn)士的心都跟著嘭嘭地跳,莊嚴隆重的入城式開始了。
北風手握著沖鋒槍,威嚴地坐在坦克車上。老汪騎著戰(zhàn)馬在騎兵的隊列里。掛著毛主席、朱總司令肖像的彩車和軍樂隊為前導。裝甲車和坦克車威風凜凜地跟在后面,然后是炮兵、騎兵和步兵。好長的隊伍,真是軍壯國威。
隊伍從永定門到前門大街,從這就入城了。隊伍行進到東交民巷,到東單、東四、北新橋,經鼓樓進入太平倉,與西直門入城的部隊匯合,再經西四牌樓、西單牌樓、西長安街,到下午五點多鐘隊伍才從和平門出來。
部隊行進到前門大街就被歡迎的群眾圍住了,北風的愛情故事就是在這歡樂的人群中出現了“急轉彎”。當時他一點也不知道,回去還跟雪花白話呢,隊伍如何壯觀,群眾如何熱情,特別是那些女學生,哎喲,熱淚盈眶啊!雪花聽了,那個遺憾啊,你說我跟著你從四平跑出來,解放了東北,解放了天津,進京了,進京了,沒參加入城式?太遺憾了!北風就一拍胸脯說,有啥遺憾的,我參加就等于你參加了,趕明我領著你,沿著入城式的路線重新走一遍不就得了嘛。雪花用那雙親切的眼睛看著北風說,咱倆抓緊部隊休整的這段時間,在天安門廣場把婚結嘍,咋樣?兩人不約而同地一擊掌,好嘞,定了!
回頭再說部隊行進到前門大街上時,歡樂的人群擁了上去。隊伍放慢了行進的速度,學生們高呼著口號:“毛主席萬歲!”“解放軍萬歲!”
人們爬上裝甲車、坦克車,貼標語的,插彩旗的。裝甲車成了彩車了,紅紅綠綠的標語貼滿了車身:“祝賀北平解放!”“歡迎解放軍!”“解放全中國!”
一開始學生們跟坐在坦克車上的解放軍握手,北風跟這個握完跟那個握,有個女學生握著他的手就不放了,拉著他的手就爬上了坦克車。其他同學也紛紛上了坦克車、裝甲車。沒上去車的,就在地上蹦啊,跳啊,還有扭秧歌的。那個女學生坐到北風的旁邊,笑著問:解放軍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北風想都沒想,張口就說——北風。女學生貼著他耳朵說,我叫飄。飄就飄吧,北風依然嚴肅。
北風這種男人無論讓什么沖昏了頭腦,但你表面看不出來,屬于那種乍一看特嚴肅特深沉的男人。這種男人再配上一身軍裝,酷!最招女人青睞。女學生甜絲絲地笑著說,解放軍同志你笑一個。北風一下子愣住了,臉繃得更緊了,還好像有點發(fā)燒。他知道在那一片歡樂的海洋聲中,沒有人聽到女學生說什么,可是,他的臉還是不好意思地紅了。北風沒笑,而女學生倒無限柔情地笑了。然后戀戀不舍地跳下了坦克,向北風揮揮手,匯入歡樂的人群中。
在這樣喜慶的氛圍中,人和人的距離拉近了。諸如什么拉手啊,相擁啊,都不足為奇。就如二戰(zhàn)結束時,紐約時代廣場歡慶勝利的經典照片《勝利之吻》,一名美國海軍士兵,在紐約廣場擁吻一位年輕護士,被記者拍下了這一激動人心的瞬間。多年以后,照片的女主角說:“一個水兵抓住了我,并吻了我,之后,我們就互相走開了。”而我們的北風同志和那個女學生飄拉手之后,并沒有互相走開。
這一天,北風和老汪又在屋里跟雪花大吹特吹入城式。北風正白話:“那家伙,當
深綠色的美式汽車拖著大炮開過來時,人群沸騰了,這就是帝國主義送給老蔣的大炮,現在交到了我們的手里,我們就要用這大炮解放全中國!”
老汪上下打量著北風,大驚小怪地喊:“哎呀俺那娘哎,你咋還穿俺的軍裝呢,這入城式都結束好幾天了,俺就這么一套像樣的軍裝,俺都沒舍得穿?!?/p>
“營長你別那么小氣行吧,你在騎兵隊,穿那么好的軍裝誰看哪?穿你身上白瞎了?!?/p>
雪花著急了,“營長你別打岔,讓北風說,聽說你們過美、英大使館的時候特威風。”
“那是,”北風興致老高了,“鋼鐵洪流般的裝甲車、坦克、大炮,通過東交民巷的時候,人民的呼聲震耳欲聾,打倒帝國主義,中國人民萬歲!這是自1901年辛丑條約簽訂以來,一直不準中國人通過的使館區(qū)。今天,我們人民軍隊昂首挺胸地從這里走過。”北風激動地揮著手。這時門口悄沒聲地走進一個女學生,看著北風,甜著聲問:“解放軍同志,你還認識我嗎?”
雪花和老汪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看著北風。
北風還舉著手,忘了放下,眼神有些愕然,吭哧著問:“你是……”
女學生說:“我是飄啊,入城式的那天我上了你的坦克車,你想起來了嗎?”
“啊,是你呀,你怎么上這來了?”
“我們劇團來慰問演出啊,我就打聽到你了?!憋h攪著手指,低著頭,又抬起來。
雪花冷眼看著他倆,沒說話。飄就看看雪花,再看看老汪,見這兩人對她冷著眼,她就怯怯地說:“不好意思,打斷你們談話了,我先走了,一會兒還要演出呢?!?/p>
他們三個目送著飄閃出了門,誰也沒動地兒。太突然了,恍惚得……像夢。老汪瞪大著眼睛,一驚一乍:“北風,俺說你有女人緣吧?你看怎么樣?”北風就跟他擠擠眼睛。老汪缺心少肺地說:“你跟俺擠眼睛也是有女人緣啊,你看……”雪花繃著臉咳嗽了聲。老汪大悟:“咳,俺這人就愛說笑,雪花不會多心的,你倆不是快結婚了嘛?!毖┗ㄟ€冷著臉,老汪說:“雪花你可別多心,北風說了,爭取在北平階段把婚結了,俺支持。”其實雪花真沒有那么小心眼,她壓根也沒把這小戲子放眼里,把自己打扮得跟個洋學生似的,原來就是個唱戲的。話是那么說,但那小戲子那雙丹鳳眼可夠撩人的,她不用唱,單用那丹鳳眼撩男人一下,就夠你嗆的。雪花心里還是沒有底,特別老汪的那句“有女人緣”,細想想,還真是那么回事,自己不也是見到北風就喜歡他了嗎?雪花就釘了一句:“北風咱真在北平結婚吧?!北憋L不相信地笑了聲說:“我也是那么想的,但看現在情況,能行嗎?你看現在部隊到哪去還沒有著落,你看我和營長,除了隊伍上的事,還要維護北平的治安,多忙啊?!毖┗滔履樧樱骸拔也还埽揖鸵Y婚,我可是三十大幾的人了?!?/p>
“咋地,怕我不要你?依著我早結了,你非等進京再結。你放心,你跟我北風跑出來的,咱倆的感情那就是崗崗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p>
“呸,凈說不吉利的話?!毖┗ㄠ凉炙?/p>
老汪說:“你倆別在這信誓旦旦的了,結不就得了嗎?不就打個報告嗎?俺做證婚人?!?/p>
雪花和北風的婚沒結成是政治處不批準,還把北風批了一頓。這個節(jié)骨眼上你申請結婚,打鐵你不看火候啊。別看我們現在在青云店休整,我們馬上就要南下剿匪了。想這美事的人多了,那我們部隊天天在北平結婚玩得了唄,啥也別干了。毛主席說了,我們進京不是享樂的,不要學李自成。去去,滾犢子,該干啥干啥去。
到了二月份,命令下來了,部隊抽調一部分人留下來維護北平的治安,其他人進軍江南,追殲殘匪。北風和老汪留在了北平,雪花跟“四野”南下剿匪。
雪花始終認為,她的悲劇就是北風進京了,見異思遷,移情別戀。
那時候北風和老汪相當于現在的公安,但跟現在公安不同的是,他們斗爭的對象是隱藏在北平的國民黨特務和反革命分子。
國民黨賊心不死,總想有一天光復大陸,所以他們潛伏下大量的特務,并不斷派遣新特務。北風和老汪他們這些公安人員顯然人手不夠,他們先發(fā)動群眾,如何防奸、防特、防火,這場“肅特”斗爭還真起到了作用,潛伏在北平的特務惶惶不可終日。其中由群眾舉報,他們成功地破獲了國民黨國防部二廳“華北督察組”特務組織,一共二十三名潛伏特務,只有一名沒有著落,交代人也不知道被稱為“戲相公”的這個特務是男還是女。這個特務組織是沖十月一日的“開國大典”來的。有一個漏網之魚,就隱患無窮,在十月一日前,一定要挖出“戲相公”。
偵查科長老汪十萬火急地把北風喊來,二話沒說,拉上北風就上了車。他指揮著北風說,走,去王府井的吉祥戲院。北風問去戲院干啥?老汪說看戲。北風邊打方向盤邊說,汪科長,你心真大,潛伏的特務這么多不抓,你看戲?你看吧我回去。老汪喝道,聽命令,吉祥戲院,開車——
老汪花錢買的票,真出血,買了個雅座。嘿,這雅座看戲真地道,臺上的一顰一笑都看得清清楚楚。臺上演的是《霸王別姬》,虞姬正悲戚婉轉地唱著:
看大王在帳中和農睡穩(wěn),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心。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丛茢壳缈?,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唉!夜色雖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怖!只因秦王無道,兵戈四起,涂炭生靈,使那些無罪黎民,遠別爹娘,拋妻棄子,怎的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爭何事,贏得沙場戰(zhàn)骨寒。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虞姬的腔調純正,像極了梅蘭芳,雙劍舞得有板有眼。北風看她的眼神似曾相識,她勾著臉看不真,朦朦朧朧的想不起來。
虞姬唱說:大王,你看,漢軍進來了。
大王一轉身,虞姬抽出大王腰中的劍,往脖子上一橫,緩慢地向后仰去……在虞姬倒下的時候,北風不自覺地看了眼老汪,他看見老汪眼里有一滴淚,他掩飾地一眨,反倒流了出來。
老汪拉起北風走出了劇場,坐到吉普車上,老汪沉著臉目視著前方。北風說正看在興頭上,你把我拽出來干啥呀?白瞎那雅座了。老汪還是沉默。北風逗他,哎,咋地了?看見虞姬,動情了?想誰了?不會還想那個護士吧?
老汪的臉陰得快要下雨了,說出的話更陰沉:“北風,看見那個虞姬了吧,上級命令你,十月一日前把她拿下?!?/p>
“咋的?這樣?”北風做了個槍斃的動作。
“不,不是,”老汪依然嚴肅,“上級命令你把她追到手,跟她結婚?!?/p>
“開啥玩笑?”北風狠拍一下方向盤。
“你看俺像開玩笑嗎?火燒眉毛,誰有閑心跟你扯淡?!?/p>
“為啥?”北風吼。
“這是你的任務,別忘了,咱們現在的身份!不該問的別問,保守組織秘密,對雪花更是絕對不能說,從現在開始,禁止你給她寫信?!?/p>
“雪花怎么辦?她在前線浴血奮戰(zhàn),我在家里入洞房?這個任務我絕不接受?!北?/p>
風梗著脖子。
“北風你別忘了,你是黨員,你是人民的衛(wèi)士,任何個人的利益必須服從人民的需要。雪花必須犧牲個人感情?!?/p>
“你冷血,你殘忍。雪花她會受不了的,從此我在她心里就是個背信棄義的人?!?/p>
老汪也低吼:“俺冷血、俺殘忍?俺為啥還掉眼淚?雪花也是俺的戰(zhàn)友,俺的姐妹?!崩贤艟徍土丝跉猓呐谋憋L的手,“執(zhí)行任務吧,現在開始,估計虞姬正在后臺卸妝,后車座有一束花,你別怯場,唱戲的嘛,誰都能去捧,行動吧?!北憋L坐著不動,老汪把北風推下車,說:“晚上向我匯報?!避囍ㄒ宦曢_走了,把北風留在了劇院外。
北風硬著頭皮走進了后臺,虞姬正坐在鏡子前面卸妝,當北風手捧著花一走進來,虞姬就從鏡子中看見了他,驚喜地站起來,轉過身。北風更是驚訝:“飄?”飄無限柔情地笑著,輕呼:“北風哥?!北憋L把花送給她,飄捧著花,放在鼻子下面,陶醉地閉上眼睛,說,好香啊!北風的心抽緊般的痛,雪花捧著花的時候也是這么說的。北風愣神的工夫,扮演霸王的演員把包遞到飄的手里說:“師妹,你的包,我先走了。”
北風馬上調整情緒:“我知道你在這唱戲,特意來看你,歡迎嗎?”
飄笑得更甜了,喚了聲北風哥,羞澀地低下了頭。
晚上,北風差點把老汪的桌子拍散架了:“老汪啊,老汪,你挺陰險啊,啥上級決定,就是你出的餿主意?!?/p>
老汪不解:“確實是上級命令,俺老汪哪有這權利?到底咋回事?”
北風氣呼呼地說:“我們認識,她就是飄,你也認識?!?/p>
“哦?”老汪想起來了,“就是上次來找你的那個女學生飄?”
北風點頭。
“哎呀俺那娘哎,這世界太小了,”老汪暗笑,又神秘地追了句,“老天注定啊?!?/p>
北風問:“飄就是戲相公嗎?”
老汪搖頭:“不確定,如果確定就不用費達勁兒。上級決定,不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掉一個特務,上級就是說讓你跟她結婚,密切監(jiān)視?!?/p>
北風干脆地說:“抓起來審訊不就得了嗎?!?/p>
老汪點上一棵煙,滿臉愁容地說:“上面說不能打草驚蛇,放長線,釣大魚,一網打盡,確保開國大典的順利進行?!?/p>
“這么說這個任務很艱巨?”北風眼里是堅毅的目光。
“那當然,戲相公被稱為萬能潛伏臺,這個組織就是沖十月一日來的。北風啊,咱們肩上的擔子太重了,不像過去打仗,敵人在明處,咱們看得見,打得著,現在敵人在暗處啊?!崩贤粽Z重心長,“北風啊,有沒有決心完成這個任務?”
北風一個立正:“請組織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絕不讓敵人得逞?!?/p>
老汪拍拍北風的肩:“俺知道你心里難受?!?/p>
北風嘴上說保證完成任務,心里有他的小九九。結了婚,我不跟她“那個”,我等著雪花,等我們把“戲相公”揪出來,案子偵破的那天,我再跟雪花解釋。不會太遙遠,十月一日之前,塵埃落定,真相大白,我再跟她結為連理。
可是命運在這里硬是拐了個彎。
飄倒不知道北風送她花是組織安排,她死心塌地的認為他們有緣。入城式的那天她是帶著目的去的,但到了那,她也融入了歡樂的海洋,隊伍開過來了,她就那么一抬頭,一張英俊的解放軍戰(zhàn)士的臉映入她的眼簾。很多人在跟他握手,她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她以為握不到呢,那么多手,可那個解放軍真握住了她的手,她不是有意握著不放的,不知道手怎么就沒松開,并且,她拉著他的手,一縱身跳上了坦克。她緊挨著他坐著,那么真切而自然,她仿佛等了千年,就在這等著他來。她的心加快了跳動的速度,還沒有跳下坦克,她就想我還能再見到他嗎?飄那年只有十九歲,情竇初開,盡管她所受的教育是跟任何人不能產生真感情,但什么也無法阻止青春的情感,就像噴薄而出的太陽,勢不可擋。她甚至后悔不該留下這個解放軍的名字,不留下,她就沒有找尋的方向,可是她留下了,她每天對著這個名字發(fā)呆,在找與不找之間煎熬,最終情感沖破了理性的防線,她犯了做特工的大忌。第一次看見雪花,她就知道她愛上北風大錯特錯,可是她開弓沒有回頭箭了,如果說第一次看見北風是怦然心動,那么第二次看見北風就是激動萬分,她不能在他面前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會熱淚盈眶,為什么?說不出來。
飄捧著北風送她的花,興高采烈地回到住處,她打開師兄遞給她的包,一張紙條寫著:報令:結交公安。飄露出得意的神色,既而哈哈大笑。她嫵媚著丹鳳眼,虛踩著蓮花步,捏著嗓子唱: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心…“她坐到梳妝鏡前,看著鏡中嬌美的面容,恍惚間鏡中映出北風俊朗的臉,深情地看著她,她站起來,回轉身,空空如也。不覺間,一行淚清淡淡地滑過臉旁,她閉目思索,仰頭長嘆,北風哥啊,你是上天派來幫我鑄成大業(yè)的嗎?對不起,等我完成大業(yè)就帶你遠走高飛,去臺灣、香港,享盡人間榮華富貴。
到了這個時候,北風和飄都帶著各自不同的目的而來,想不結都不成啊。
這一天,北風和老汪他們剛從東四三條回來,解放前那兒有個美國新聞社,就在那兒抓住了一個匪特,還搜查出一些槍支彈藥,經審訊,供出了五個特務,他們都是準備破壞開國大典的,問他們的上級,他說叫戲相公,但他并不認識戲相公,每次接受任務都是戲相公雇人送的信。老汪緊鎖著眉頭說:“離開國大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北風,你的事進展得怎么樣了?上級命令你九月份結婚。這幾日你少參加點這邊的工作?!?/p>
“我跟飄接觸這些日子,沒看出她有特別的地方。這個婚必須得結嗎?”北風很不情愿。
“大典之際,絕不放過一個特務,戲相公隱藏得很深。結了婚你就有理由晚上也監(jiān)視她了?!崩贤粲貌蝗萆塘康目跉庹f。
北風低下頭:“我想雪花。”
“把她放在這吧?!崩贤襞闹憋L心口的地方。
五
北風和飄交往了一段時間,飄越發(fā)地離不開他了。他從不甜言蜜語,他不說話,她就崇拜得五體投地,盡管他們不是一個陣營,但她知道他是英雄,哪個女人不愛英雄,她也是個女人啊,有血有肉有感情,她要嫁給這個男人,追求自己的幸福。當北風向她提出結婚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北風的新婚之夜是背對著飄睡的,北風裝喝多了,掉過頭去,假裝打起了呼嚕。倒是飄真像個新婚的小媳婦,羞答答的,又不失風情萬種,臨鉆被窩的時候,她還無限柔情地對北風笑了下。北風最見不得她這種笑,清純得可愛,北風不禁想起入城式那天飄的笑,看見飄的笑,北風一度懷疑組織的判斷。飄沒有立刻就睡,她躺在被窩里,對著北風的后背回憶著說,那天,她下了坦克就一路跟著隊伍跑,就那么不遠不近地看著北風,直跟到下午五點多鐘入城式結束她才回家,一點也不覺得累。北風什么都聽到了,他就是不吱聲。飄欠起身,扳扳北風的肩說:“哎,真睡著了?”她自顧自地說:“那天我就想什么時候還能見到你呢?這不你就成了我的丈夫了,老天真是厚愛我,我要敬你愛你,做你溫溫柔柔的妻子,你是我
的夫嘛,夫比天還大,你沒看夫字是天字出個頭嗎?”北風聽到這,差點笑出聲,他打個呼嚕掩飾過去了。
到了九月二十幾號,參加開國大典的各界人士陸續(xù)住進了亞洲飯店(前門飯店)。公安部隊更加緊了搜索和巡邏,天安門廣場、北新橋、東四北街、東四牌樓、東四南街到東單市場都放上了日夜巡邏哨。北風又耍脾氣不干了,我不能天天晚上在家睡覺,請分配給我任務。老汪說,你的任務很明確,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如果從你那出一點差錯,就槍斃你。
這一天,飄感冒了,總是流鼻涕,北風說今天就不要去劇團了,飄說不行,我們正在排練新戲,向開國大典獻禮。臨出門北風還囑咐她加件厚衣服。飄答應著,急匆匆走出了家門,還不時用手紙擦鼻涕。北風不遠不近地跟蹤著飄,一路上飄也沒什么動作,就是急急地趕路,有時擦鼻涕把手紙隨手扔地上。臨進劇團的時候,飄打個噴嚏,她吸吸鼻子,拿出手紙,擦了下鼻涕,旁邊有個打掃衛(wèi)生的老婦人,她順手把手紙扔進老婦人的簸箕里。
第二天。亞洲飯店就發(fā)現了可疑的送菜人,菜筐里藏有炸彈,多虧公安人員發(fā)現及時。據此人交代,是“戲相公”下達給他的任務。
出了這事,每個警戒人員腦門都冒汗,太懸了,離大典還有幾天啊!老汪他們查找紕漏,老汪問北風你還有漏報的情況嗎?北風尋思著答沒有啊。老汪不死心地問,你再好好想想,細節(jié)。北風想著,她那天就是感冒了,不斷擦鼻涕。老汪問,用什么擦的?手紙還是手絹?北風說手紙啊,北風邊想邊說,她手紙扔地上,都被風刮跑了。對,臨進劇團時,有一團扔進打掃衛(wèi)生的簸箕里了。
老汪拍案而起:“北風,俺要處分你——”
北風還一肚子火呢,“你憑啥處分我?你就斷定飄是戲相公?你敢打這個包票嗎?你能斷定那團手紙有問題?我還窩囊呢,我堂堂的七尺男兒,還不如上前線打仗呢?!?/p>
老汪瞪著眼睛說:“你一定是引起她的懷疑了,不然她不會做得這么巧妙?!?/p>
北風堅定地說:“不可能?!?/p>
老汪逼問他:“你真的做丈夫了嗎?你說?!?/p>
北風耷拉著眼皮:“反正在一個床上睡的?!?/p>
老汪繼續(xù)低聲吼:“俺不用鉆到你心里俺就知道,你心里裝著雪花,你根本邁不出這步。如果俺把這個情況向上級匯報了,你夠處分的了。這是沒出大事。出了大事斃了你都來不及了。俺們都是經過培訓的,這里的利害關系你不是不知道,如果你今天晚上再不做丈夫,你聽候處分吧。誰家結婚不‘那個?你不‘那個你就是有問題,不引起人家懷疑就怪了?!?/p>
飄對北風起疑心確實在這件事上,你第一晚喝多了,那第二晚?第三晚呢?哪個女人能受得了這樣的冷落?飄為了繼續(xù)潛伏,沒表現在臉上,該咋地還咋地。再就是,她是真的喜歡北風。
當天晚上,北風沒有按著老汪的“指示”去“那個”,而是躺在被窩里,做了個很親昵的動作,用手刮了下飄的鼻子說:“寶貝,我在等你長大?!迸?,在飄的腦門上親了口。要不咋說他對雪花問心無愧呢,他是一直到雪花結婚之后,才邁出了做丈夫的這步。
飄聽了這話,把臉就埋在了北風的懷里,呢喃著說你真好,淚就濕潤了北風的前胸。都說共產黨的解放軍品德高尚,果然不假。飄真就被北風的這句寶貝蒙住了,心想,解放軍真有胸懷啊,我可能真就錯怪他了,做我們這行的,就是多疑呀,疑心到自己丈夫身上了。想到這,飄心里痛得沒法,這么好的丈夫,我不但懷疑他,還想利用他獲取共軍的情報,可悲啊。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人民盼望已久的日子終于來了。盡管是深秋了,那天的太陽格外的燦爛,天安門裝點得光彩奪目。中間掛著毛主席的畫像,上面掛五星國徽,兩邊掛著紅色條幅: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中央人民政府萬歲!城樓東西兩邊飄揚著十面紅旗,城樓中間掛起了八只大紅燈籠。一派節(jié)日的氣氛。
天安門金水橋前的廣場熱鬧非凡,中間是軍樂隊,兩邊是解放軍和學生,后面是一萬多少先隊員。在這歡樂的人群中,公安部隊的每個戰(zhàn)士都捏著一把汗,為了二十萬人歡慶游行的順利進行,為了毛主席、黨中央的絕對安全,他們必須全力以赴百倍警惕。
這個時刻,作為一名公安戰(zhàn)士的北風,卻住進了醫(yī)院正在接受手術,病因,急性闌尾炎。頭一天晚上他和飄還興致勃勃地談論第二天的開國大典,北風還說早點睡吧,第二天還要早起,他們負責天安門廣場的警衛(wèi)。飄也說,我們劇團也去歡慶,游行之后我們還有演出。她還把那對道具劍拿在手里舞了舞,情不自禁地唱了那么兩嗓子: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墒翘靹偭?,北風就喊肚子痛,痛得打滾。飄急得抱著北風直哭,不知道怎么辦了。還是北風說的,咱上醫(yī)院吧。飄說那天安門咱不去了?北風說我命都快沒有了,還去?I臨出門,飄把道具劍拿上。北風說你還拿它干啥,用不上了。飄說你到了醫(yī)院如果好了,我就去天安門廣場。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急性闌尾炎,必須馬上手術。飄掛號拿藥,跑前跑后,北風推進手術室就臨近中午了。飄就想這個時候偷著走,還沒到門口,就被護士截回來了,說這個時候家屬必須在場。飄心里一哆嗦,總感覺有一雙眼睛盯著她的后背,她甚至神經質地認為,不是一雙,是無數雙眼睛在監(jiān)視她,她如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寸步難行。
北風被推出手術室時,飄急不可待撲了過來,臉上掛著淚。北風虛弱地笑笑,伸出手擦拭著飄的淚說:“傻丫頭,哭啥?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到了病房,北風一只手掛著吊瓶,另一只手握著飄的手,話特別多,說飄,真的謝謝你,要不是你在我身邊我就完蛋了,你不知道,我這人,不怕槍不怕刀,就是怕針,我暈針的,要不是你握著我的手,現在我就把針拔了。記得那年在四平打仗,我腿受傷了,護士要給我打麻藥,我死活不讓,還是雪花……一滴淚滴在北風的手背上,北風抬眼看飄,寶貝,咋地了?我把你說哭了,那我不說了。飄說不是,我是心疼你。飄此刻的心情很復雜,臺上演戲,臺下也演戲,她覺得很累。她想出去又走不了,北風無時無刻不握著她的手,北風左一個傻丫頭,右一個寶貝,她分不清是真是假、戲里戲外,她真想這么握著北風的手,管他真假,握一輩子。
滿大街都裝著大喇叭,“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歌曲響徹在大街小巷,不時傳進病房。北風問了一句幾點了,飄說兩點了。北風仰頭看天花板,露出了勝利的微笑。這時候,毛主席的專車正到達天安門城樓,毛主席沒走新華門、長安街,而是沿著中南海東廣場順著勞動文化宮走的。毛主席踏著天安門城樓的樓梯穩(wěn)健地向上走的時候,“東方紅,太陽升”的樂曲響起,人們歡呼跳躍,“毛主席萬歲!”兩點半,“義勇軍進行曲”和著禮炮聲在天安門廣場回響,第一面五星紅旗飄揚在廣場的上空,毛主席向全世界莊嚴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
……千萬只和平鴿、彩球飛向了天空,千萬個孩子歡呼著擁向金水橋……
整個醫(yī)院都跟著沸騰了,北風的眼里
閃著淚花,使勁握著飄的手,激動地說:“飄,新中國成立了!”
飄說:“你握疼我的手了。”
“哦,對不起,我太激動了,”北風看著飄陰郁的臉說,“怎么了,你不高興?”
飄撒嬌說:“可不,不高興,都怪你,害得我這么重大的節(jié)日都沒去成,我們劇團領導還不定怎么批評我呢?!?/p>
“那我不也是嗎?我們科長還不得整死我呀,我都急死了,這要放到戰(zhàn)爭年代我就是臨陣脫逃,非槍斃我不可。”
飄給他掖掖被子,說:“你也別著急了,先把病養(yǎng)好了。”
北風急切地說:“來來,把窗戶打開,咱去不成聽聽聲?!?/p>
飄把窗戶推開,陽光頃刻就瀉滿了房間。飄佇立在窗前,望著遠方,明媚的陽光灑在飄的身上,她愈加美麗動人。光影籠罩著她,同時也更顯得撲朔迷離。北風不禁在心里贊嘆:真是個美人啊!那贊嘆的言外之意就是惋惜,盡管他沒法確定飄的身份,但他無法排除一切可能。
大喇叭傳來了朱總司令的聲音,朱總司令正宣讀《人民解放軍總部命令》:……中國人民解放軍全體指戰(zhàn)員繼續(xù)努力,迅速肅清國民黨反動軍隊的殘余,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國土,同時肅清土匪和其他一切反革命分子。
飄捂著額頭,身子晃了一下,險些摔倒。她另一只手挾住了窗框,她閉了會眼睛,再睜開沖北風笑了笑,還是那種無限柔情的笑,就是摻了些疲憊,疲憊得有些凄苦,但不影響她的柔情,更顯得楚楚動人。北風又被這笑擊垮了,憐憫之心油然而生:“飄,你沒事吧?”
“沒事,可能是有點累了,要不我先回去休息一會?”飄在征求北風的意見。
“我在北京可沒有親人,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哪?我都說了,我暈針,你在這好點?!北憋L絕不說讓她回去休息,憐憫歸憐憫,但對她的警惕絕不放松。
六
北風人生的下坡路是從雪花回來開始的,雪花可不承認,是他娶了“妖姬”才變倒霉的。“妖姬”是雪花給飄起的新名。北風細想也是,他娶了飄就注定這輩子洗不清了,可他不是自愿的,但他不能說,跟誰都不能說,這是紀律。
開國大典過后,北風也一度申請過:離開飄。老汪說上級指示,暫時還不能離開,因為目前還沒挖出“戲相公”,看起來對潛伏敵人的斗爭是一個長期而艱巨的任務。
湘西戰(zhàn)役、廣西戰(zhàn)役結束后,從根本上清除了國民黨殘匪,雪花沒有隨部隊北上,而是回到了北京。北京軍醫(yī)院正在籌建,缺人手,雪花被調往北京軍醫(yī)院任外科主任。雪花倒不稀罕能在北京工作,她想的是能和北風在一起,他們終于可以結婚了,三十大幾的人了,能不著急嗎?這死北風,一年多了一封信也不寫,工作忙也不至于忙到這種程度啊。
雪花把所有的可能都想到了,就沒想到他在北京結婚了。雪花這個恨哪,她滿臉淚水地對著北風的臉,咬牙切齒地給北風指出了兩條道:一,跟飄離婚,跟我結婚;二,我去組織告你,告你拋棄我,盡管我們沒結婚,戀愛關系確定了吧?我是跟你私奔的吧?到現在我爹娘都不知道我去哪了。這個老汪都知道吧?都能給我打證言。再說,你抱過我,親過我吧?這點你承認吧?北風點頭。雪花接著吼,你到底為啥跟她結婚?北風搖頭。據說新中國成立那天你為了這個女人都沒去天安門警衛(wèi),多么光榮的任務啊!我們在前線都羨慕死了,你不去?你就是被這個女人迷惑住了,她一嬌滴滴你渾身的骨頭都酥了,是不是?為此,你還背個處分,活該!斃了你也不多。什么京城有名的虞姬,我看她就是妖姬。雪花的嗓子都喊啞了,北風不是搖頭就是點頭。北風我最后問你一遍,你到底跟她離不離?北風還是搖頭。好,北風,你不離是吧?那我就去告你。
雪花說是去告他,沒立馬就去,她是給北風留機會的。雪花說你答應帶我重走入城式的路線,現在咱就去。北風說可以。雪花是想通過這次行走重溫他們過去美好的時光,可惜這條路他們到底也沒走到頭。走到前門大街的時候,雪花醋意橫生地問:“北風,那個妖姬是從這上你坦克的吧?”北風老實地點點頭,雪花接著是審訊的口氣:“你怎么就把名字告訴她了呢?你說呀?”北風無語,因為他告訴她名字的時候什么也沒想,什么也不因為,“我知道,你就是看她比我年輕,北風啊,北風,我真是瞎了眼了,沒看出你還有這副花花腸子,‘四野怎么出了你這么個敗類?”雪花就開始哭,聲淚俱下,“那后來呢?你給我老實說!”北風啞著聲說:“后來她跟著我們隊伍一直走到和平門出城,再后來她就找到了我,你不也在場嗎?”還沒等北風說完,雪花就劈頭蓋臉地叫:“然后你們就勾搭成奸了?!北憋L有點火了:“你不要把話說得那么難聽。”
“你做都做了,你還怕別人說?”啪,雪花竟然扇了北風一個很響的耳光。用力之大,打得手都疼了。
北風沒捂臉,也沒還手,就是不相信地看著她。
過去北風咋就沒發(fā)現雪花說話這么刻薄呢?話還這么多,都說女人歲數越大越能嘮叨,看起來是真的。飄可從沒這么大聲說過話。他把雪花跟飄作比較,這個念頭閃過,把自己嚇了一跳,飄怎么能跟雪花相提并論?雪花是無產階級革命戰(zhàn)士,飄是啥?特務嫌疑分子。飄不配跟雪花比啊。
雪花是想跟北風細末蔥花地重溫往日的歡笑,動之以情地感化他,讓他回心轉意,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此刻她只有氣憤和怨恨,她不但跺起了腳,還動起了手。那個端莊、氣度不凡的女軍醫(yī)不見了,有的只是要討還公道的“潑婦”。
北風也是七尺男兒,堂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他實在受不了雪花的數落和挖苦,他還一肚子委屈,向誰訴說?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把實情說出來,所以還沒走出前門大街,北風就折身往回走,雪花跺著腳在后面喊:“哎,北風,你回來,還沒走完呢?!弊詈笏麄冊谇伴T大街形成這樣一道風景線:北風噌噌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雪花氣呼呼在后面倒騰小步追…--
這之后,雪花才找到有關首長,她像個秦香蓮似的哭訴著北風的種種不是。北風和飄的事僅有幾個人知道,這是組織機密,絕不能泄露,因此,北風差點被開除出公安隊伍,還是老汪的努力,他背了個處分。飄也沒好到哪去,雪花這一鬧,飄就變成了勾引人民解放軍的妖姬,劇團再也不讓她演虞姬了,由主角變成了跑龍?zhí)椎摹Q┗ㄟ€覺得不解恨,北風我不會讓你看我笑話的,你以為我雪花臭家里了?我嫁一個讓你看看。雪花沖進老汪的辦公室,劈頭就問:“營長你結婚了嗎?”老汪順嘴說:“跟誰結?誰跟俺?胡子拉茬的。”
“我跟你?!毖┗ê車烂C地說。老汪一愣:“哎呀俺那娘哎,雪花醫(yī)生,你別沖動,俺知道你生北風的氣,別沖動,再等等啊?!毖┗ň涂蘖耍骸拔疫€等?我都多大了,連你也看不上我,我雪花咋地了?啊?”
老汪心里也酸酸的,雪花是個好女人,北風也是個好男人,他也沒有辦法,他們都沒錯。
雪花就為了跟北風賭這口氣,我就找比你級別高的、你熟悉的、親密無間的戰(zhàn)友。雪花有辦法,她請組織出面,老汪還是那句話,讓雪花再等等。組織說還等啥,一個未
娶一個未嫁,要不是打仗,像你們這么大歲數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在組織的鄭重撮合下,雪花和老汪喜結良緣了。雪花結婚的那天,北風和老汪這對生死戰(zhàn)友第一次大打出手,兩人一句話不說,悶頭打,一拳一拳地削,一個鼻青,一個臉腫。從此,兩家再也不來往。表面看上去兩家偃旗息鼓了,實際上雪花暗地里跟北風飆著勁,她就見不得北風家好。果然,雪花家是蒸蒸日上,北風家是每況愈下。兩家再起漣漪,就到了兒女談婚論嫁的時候。世界這么大,偏偏汪正和小北走到一起。
汪正想起那個雨天,他就后悔結婚,他以為他結婚了,他和小北的愛情就會煙消云散。那時候汪正進步了,回到了北京部隊,他和小北馬拉松似的愛情遲遲得不到雙方家庭的認可,既然雙方家庭是這種情況,反對的態(tài)度又是那么堅決,即使他們結合也不會幸福。特別是雙方的母親,以死要挾。還是小北提出的,算了吧,咱別這么耗著了,汪正你結婚吧,你結完我就結,咱們不能為了咱倆的愛情,沒有了媽媽。那天汪正結婚了,客人們都散去,他索然無味地站在新房的窗前往樓下看,他看見一個女孩在樓前的草坪上舞蹈,白地藍色碎花的裙子,不,他太熟悉了,確切地說是布拉吉。這么多年了她還保留著這條裙子?她就在那一圈圈地舞蹈,忘情地,不知疲倦地,她到底在那舞了多長時間?汪正在那看呆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新婚的妻子站在他的身后,問,她就是小北吧?汪正呆愣在窗前,眼含著淚,不說話。外面下起了大雨,雨嘩嘩地順著玻璃流下來……在雨簾的縫隙間汪正看見那個白色的影子還在雨中舞蹈,雨模糊了她旋轉的身影,順著窗戶快速流淌…一汪正耳邊響起細聲細氣的話語:“沒關系,以后我再給你跳,跳一輩子,我會的?!蓖粽臏I汩汩涌出眼眶,妻子抓住他的手,說,你不能出去。汪正甩開妻子的手,沖出了家門。汪正沖到樓下時,小北蜷縮著躺在雨里,單薄小巧得就像被風吹落的一片葉子,無聲無息地任風雨吹打。汪正抱起她,茫然四顧,去哪?小北,我?guī)闳ツ?回答他的只有嘩嘩的雨聲,最后他抱著小北在雨里狂奔,他不知道把她抱向哪里,他不知道情歸何處。
在北風和雪花下葬之前,小北和汪正瞞著家人偷著把北風和雪花的骨灰盒抱出來,沿著一九四九年二月三日北平入城式的路線默默地走著。到了前門大街,汪正說謝謝你小北。小北說,不用謝,我們還能為老人家做點什么?我媽媽說她就在這上了我爸爸的坦克,從那,再也忘不了我爸爸了。汪正說,小北,咱不提你母親行嗎?我媽媽就想跟你父親走這條路,她很苦。
小北說她苦?可她是風光的,又是當主任,又是當院長的。你知道我媽媽有多苦嗎?她最愛唱《霸王別姬》,從你母親回來,我媽媽就再也沒登臺唱過戲。她高興的時候,就在家里,一邊流著淚一邊唱《霸王別姬》,唱完了就把那雙道具劍再重新掛在墻上,那雙劍一直閑置在墻上,時間久了,就跟它從沒掛那似的。我爸爸更苦,就因為沒娶你母親,他背個處分,他檔案里算這個,背了兩個處分,這些年就原地踏步。而你父親,科長、處長的,官運亨通。還有你母親老指責我媽媽是特務,害得我媽媽始終抬不起頭,害得我爸爸也老逼問我媽媽,你到底是不是特務?我媽媽說你看我像就把我抓起來好了,為了你領功受賞,我承認就是了。我爸爸說黨不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放過一個特務,我會查你個水落石出的。每當這時我媽媽就哭得跟個淚人似的,這時我爸爸就把她抱在懷里心疼得沒法。
汪正說也不怨我媽媽那樣說,向我爸爸開槍的人就是你母親的師兄,唱霸王的那人。
小北說他也向我爸爸開槍了,多虧我媽媽替我爸擋了一槍,我爸爸才有機會擊斃他。那槍之后,我媽媽的身體越來越差,她跟我爸差著十多歲,她卻死在了我爸爸的前面。如果他們是同伙的話,我媽媽是不會替我爸爸擋那槍的。
汪正嘆口氣說,他們都走了,讓老人們安息吧,別在他們死后再核實這些事了,還有意義嗎?汪正往懷里抱了抱母親的骨灰盒,媽媽,到和平門了,您和我北風叔叔走完了北平入城式的全程。
小北抬頭看天,正是晚霞滿天,從晚霞的方向傳來了虞姬的唱腔:……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心。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那是晚霞涅槃嗎?爸爸媽媽在天堂看見我們了吧!小北向著天空發(fā)出感慨。
歌聲縈繞,婉轉悠長。小北凝神傾聽,頃刻,已是淚流滿面,媽媽,你不甘心,還是跟來了。
飄就是不甘心,她愛北風勝過雪花,她敢拿命去愛,雪花你敢嗎?師兄傳來密電,干掉老汪和北風,然后去廣州,偷渡去香港,有接應。那時候是一九五七年,飄已經是兩個女孩的媽媽,小北兩歲。飄說她下不了手,師兄說我來。老汪和北風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時,被師兄盯上,師兄卻不知他也被另一雙眼睛盯上,當師兄開槍時,飄用胸膛擋在了丈夫前面……
按理說飄是英雄,可雪花一口咬定她是女特務,刺客是她師兄,她又那么巧地出現在現場,她就是女特務。飄第一次被審查,到了后來,只要有個風吹草動她就被審查,可每次都是證據不足。飄咬緊牙關,只要她不暴露,她就永遠不會失去北風和孩子們。
北風追查了飄一輩子,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他耗盡了一生只是無功而返。而飄,在北風身上也沒得到任何蛛絲馬跡的情報。飄在師兄死后,和千千萬萬個中國普通婦女沒什么兩樣,一樣恪守婦道相夫教子;一樣的勒緊腰帶共度三年自然災害;一樣用勤勞的雙手建設社會主義。如果不是北風鍥而不舍地追查她,她都忘了她曾是國民黨潛伏下來的女特務。他們夫妻越老越恩愛,可以用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來形容。直到老,北風還是喊飄寶貝,喊寶貝的同時他也不放松她是個特嫌。飄每當聽到這聲寶貝,就幸福得想哭,她曾對著蒼天祈禱,為了北風的這聲寶貝,寧肯少活十年她都愿意。
他們夫妻恩愛,不等于北風就把雪花忘了,恰恰相反,他愈加理解了雪花的感受,甚至理解雪花咬牙切齒的愛。雪花藏在他心里最深的地方,他幾次想把實情告訴雪花,不想讓她一生都在苦苦地追問:“你為什么不娶我?”告訴她,他不是個負心漢,但“戲相公”一天不挖出來,飄的特嫌一天不排除,他就要為組織保守秘密到底,這是他的天職。
飄彌留之際想告訴北風她就是“戲相公”,想告訴他你是新中國最優(yōu)秀的公安戰(zhàn)士,你為保障開國大典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此刻北風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希望能挽住她生命的腳步。北風握得越緊,她越懼怕,她從沒這樣懼怕過,她怕北風突然撒開她的手,她怕極了。臨死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無限柔情地笑了,對著她的北風哥,然后,緩緩地、永遠地閉上眼睛。那年她五十歲,笑得還像十九歲時那樣迷人。
小北是在整理父母的遺物時,在母親飄的劍柄里發(fā)現了已經銹跡斑斑的微型定時炸彈。
那天,她跑到父親北風的墳前,嚎啕大哭。
責任編輯謝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