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夢杭
朦朧中醒來,已是深夜。遠處的山巒,近處的屋梁,都已沉沉睡去,濃濃的夜色籠罩了一切,模糊了一切,只留下蟲鳴和我頭頂上那盞泛著黃暈的燈。
那天,外公去世;那夜,我在鄉(xiāng)下守靈。平日里聚少離多的親人,此時都在默默地陪伴著外公,只有夜風穿過破敗的老屋,攪動沉重的空氣。
這老屋是祖上傳下來專門做紅白事的大廳堂,送走了一代又一代子孫,而最終又將他們一個個接回來。它夾在林立的新樓中被人遺忘,對著遠處深沉的大山,看著一次次季節(jié)的更替,破敗,沉默,又似乎隱藏著無盡的滄桑。而今夜,大家暫棄工作和學習,辛苦、悲痛地在這古老而陌生的屋子里,聚在一起,沉沉地感受著送別親人的滋味。這是否是每個人最原始的狀態(tài)?也許它就是每個人在演完一切世俗榮辱之后最終的歸宿。
黯淡的燈光照著夜間密密沉沉的空氣,那空氣又隱隱夾雜著燈火的黃暈,輕輕籠著老屋中每一張在悲痛之后已顯得平靜的臉龐。那張張酣睡的臉對于我是如此熟悉,如此親昵,但又是這般不敢確認,仿佛我們之間已隔了太久的時間,太長的距離。黑夜發(fā)出不盡的長吟,在這長吟中我獨自冥想,在這黑夜里,我看見的東西很少,卻似乎又看得很遠。人們總是忙于奔波而忽略了親情,總是等到物是人非之后才幡然醒悟,才褪去身上的一切冗雜,置身于喧囂的世界之外,陪伴逝去的親人,絮完人間最后的詞話。比起已逝的外公,此時的我更珍惜這份所有親人相聚的情誼。模糊的臉,漸漸變得清晰,變得明朗,變得寧靜,最終在心中淡淡地化開,變成一種感動。這種感動使我淡化了悲痛,看著桌上發(fā)出幽光的蠟燭,卻沒有了黑夜里守靈的恐懼。
老屋是被吟頌千年的話題,此刻我已明白緣由。它是家鄉(xiāng)的象征,而家鄉(xiāng)是親情的載體。老屋破敗、沉默、寂靜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隨之彌漫開無限的親情。在這守靈之夜,我對離別有了一種另外的理解,內(nèi)心油然升起一種感動:親情是溫暖的,無價的。
一陣風拂過頭頂那盞燈,它便在空曠的上空搖晃起來。原來凝固的黃暈此時都一圈圈泛開去了。一圈明一圈暗,漸漸地,我的思維也跟著泛開,腦海里浮現(xiàn)出白天的情景……
老屋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更蒼白,青磚黛瓦早已淪為殘墻破瓦,坍塌的柱子橫在上面,不知它曾經(jīng)歷過多少風吹雨打,也許只有在其間蓬勃生長的野草能默默銘記它的變遷。廢墟的盡頭是一條長廊,彎彎曲曲,幽幽深深,延向前方。長廊中,默默坐著一位老人,佝僂著背,一聲不響,只是呆呆地望著靈堂。他是我的大外公,是我外公的親哥哥。前不久,我大外婆剛剛?cè)ナ?,想不到短短幾個月工夫,這老屋廳堂又嘈雜了起來。而這次,大外公怎么也不敢相信竟然輪到長年在外的親弟弟。眼看著身邊的親人一個個離去,此時的大外公孤獨地坐在長廊里,落寞得像是失伍的大雁。褶皺的兩頰本已是皺紋的棲所,而現(xiàn)在皺紋更深了,中間似乎流著大外公內(nèi)心的淚,雙眼呆呆地也不知看哪里是好,老屋坍塌,親人去世,似乎已沒有他可以看的東西。大外公微微張嘴,像是想說什么,但周圍并無人,他又只好再次靜靜坐著。我隨即跑了上去,大外公顫巍巍地抓著我說:“我想上炷香!我想給他上炷香……”大外公重復(fù)了好幾遍,直到一顆滾大的淚珠流出來,才哽咽停止。眼前這位落淚老人,看盡了一切悲苦,如這老屋一般,早已遺忘了歲月,只想與相伴一生的親人道完最后的離別。我慢慢挽起大外公……
我忽然覺得,頭頂那盞搖晃的燈就像一個孤獨的滄桑老人,有如我的大外公,映著遠山,映著黑夜,映著殘瓦,映著老屋,映著我們,映著緊緊偎依的心。轉(zhuǎn)瞬間,又像桌上發(fā)出幽光的蠟燭,雖然斂藏著最后的火焰,也即將只留存燒盡隔閡后的余燼與殘灰。在這守靈之夜,我對親情的理解更深了一層,我打了一個寒顫,內(nèi)心油然升起一種驚醒:對長輩親人要好,對老年人更要好。
內(nèi)心的澎湃在愈來愈強的黃暈中慢慢平息下來。一只正在拍打翅膀的飛蛾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都說蛾子是有靈性的動物,而我在守靈之夜遇到了這個小生物。它是否真是外公靈魂的化身?倘若真的是,我相信它是歡快的。因為外公終于解脫了,終于擺脫了全身的插管和一臺臺醫(yī)學儀器,終于又看到一個大家庭從四面八方趕來聚到一起,終于葉落歸根,回到了家族的老屋,終于化身為一只無拘無束的飛蛾,擺脫了一切人世煩惱……
月亮灑入清輝,與黯淡的燈光交織在一起,像夢一般,那圈圈擴散開的黃暈,就似夢的眼睛……我又沉沉地睡去。
(指導(dǎo)教師馬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