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紫陌
余集此畫信手拈來,晏小山的詞點在上面,“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一下子使畫面清麗氳潤,使畫中佳人鮮活得有了個性有了心胸,甚或有了名姓。
余集是乾隆時期的人物畫家,他人處盛世,筆風也大氣開闊,所畫仕女人物臉色亦較圓潤飽滿、豐盈秀潤,無一點世俗脂粉氣,還能看到元明仕女的前朝舊影,但其體態(tài)明顯嬌小秀雅,面色凄婉,似是含著一段清愁,已有晚清仕女的影子。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這首小山詞的意境是畫者的留白,是讓人來想象的。文人畫貴在畫境,畫者省去筆墨,淡筆勾勒,意思簡當,不費裝飾,只是淺淺地描摹了一下詞意,使之與整個畫面的秀雅之調相和,清麗中卻不斷意脈。
看到佳人凝思的臉,想其身世,想起畫樓歌臺、想起琵琶弦里的明月……
這畫外面的一個艷字便被點出來,筆雖靜,卻意不靜,如弦上黃鶯語般艷動人心,如小山詞一樣蘊藉于內。“去年春恨卻來時”,滿滿的是一種情緒,那種情緒深厚婉轉,比傷舂更無奈。
余集借意點題,借得這樣輕曼嫻熟,卻是筆簡意深,淡語有味,淺語有致。
穿過《落花獨立圖》,看見了小山的生活。
微雨的庭院,桃花一枝橫斜,有佳人在堂前凝立。燕子雙雙掠過花枝,飄然快拂花梢,有滴滴的雨珠伴著花瓣嫣然落下,散落成塵,如女兒心事,脆弱堪憐,碰觸不得。
空見花枝搖動,有冷香飛上詩句。
燕子已不知在何處花徑貼地爭飛,耳邊但聞得聲聲呢喃,與愛侶竊竊商量:“在哪里筑得香巢呢?是在雕梁人家,還是在碧梧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
是這燕子親密讓人徒然感傷,這靡靡斜雨,撩亂春愁,恨人不如燕,日日雙歸。去哪處高樓看足柳昏花暝呢?燕子倏然又飛去,空留有小徑花泥。
抬眼春又殘……
在這樣閑閑的天氣里,她身著那件心字羅衣,在堂前調弄鸚鵡,眼波流轉,一日一日,愁損雙眉,不見王孫來。
小山即是晏幾道,其父晏殊曾官高至神宗宰相。父辭世后,家道中落,他曾歷任過潁昌府許田鎮(zhèn)監(jiān)、乾寧軍通判、開封府判官等小官。晚景凄涼,其詞多感傷情調,有《小山詞》傳世。他的文詞造詣與其父晏殊齊名,世稱“二晏”。
可想父親在世之時,晏家是怎樣地門庭若市,這樣一個才詞雙絕的翩翩公子、金鞍美少年,“諸公稱愛之”,父親的同僚門下皆喜愛他多才。
曾經有怎樣的旖旎少年生活,他曾是世人眼中的一塊玉,怎么捧著都怕碎掉。
父親撐著一把傘,傘下風光如花好。也難怪他不懂得經營世俗生活,但他的內心始終是善感多愁的,絕非風月場中逐歡買笑之浮浪人。父親死后,天都塌了,他卻不知如何自處。便日日躲在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與蓮、鴻、蘋、云四位歌女填詞賦曲,一晌貪歡。后來君龍病重,廉叔下世,四位歌女風流云散。酒醒長恨錦屏空,他滿紙皆是感喟傷心語。小山的詞寫歌女卻不褻瀆,雖作艷語,終有品格。
何為淑女何為倡優(yōu)?身為倡優(yōu)有太多的人世無奈,太多的天意所使,可心不為倡,終不是倡。
記得小蘋初見時,調起琵琶弦,四目相視,弦遞心聲,芳心已暗許。
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
這個小蘋眼波流動之時,驚動了春氣,滿園即刻花光流彩、金鶯語黃鸝,那個若有若無的淺笑,能挽住明媚,照亮人心。
在那個有月的夜晚,他們就那樣相見,這心事只隔著那一曲琵琶,終也隔著一曲琵琶??此谀抢镙p拈弦音,他的心隨著調子的轉合一牽一牽地疼,目光早已成癡。他聽得懂琵琶語,可這距離好近又好遠。
猶記那天的月色,清澈見底,小蘋紅臉青腰,眼眸如星,閃在每一處。他目光追著她,看著她意亂倉皇地無處躲藏,終于在那個斗草階前,兩人無意地撞在一處,小蘋怯怯地低首,唾香脂染近在眼前,他感覺到了她心字羅衣的裙裾袖角簌簌地抖,月下,只想攬她人懷。
這樣的意境讓我忍不住想起后主李煜:
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滿是嬌怯的顫立,充滿了純真的私情之美,同樣地香生齒頰,只是這一次她是那么大膽,一手拎著鞋子,一手提著裙角,層層的束縛都沖出來了,終于看見樹影下久候的人,便不顧一切,撲人人懷?!芭珵槌鰜黼y,教君恣意憐”是啜啜的幽咽的艷,直撼人心。
后主與小山,兩樣癡絕,一樣傷心。
看了小山的詞讓人只想去愛一場。他描摹的場景,讓人能聞到那晚月光的味道,聞見小山寬衣錦袖中彌漫著的書卷香,心也跟著他怦怦跳。小山的詞本就是畫,是有味道的,是那年那月陳年的幽藐的一腔心事。那樣一個少年公子憐惜一個歌女到如此,詞品如人品,他的心已是純到無一點渣滓,小山用力愛著那些女子的美好,所記悲歡離合,如昨夢前塵,如幻如電。
世家公子的風雅如晏小山,不能富貴終老,或許也是人間一憾,曾經繽紛的人脈,卻不能為己所用,安身立命都不能,更護不住這命理中出現(xiàn)的女人,到頭來只落得個千古第一傷心人,一年一年,歲華漸逝,有的是今春不減前春的恨,兩斷肝腸。
暮春天氣,一聲鷓鴣,流水已隨春遠,行云終與誰同?
畫中小蘋佇立堂前,目光如癡如絕。她可也記得當年與小山初相見的那個夜晚,柳影深深細路,花梢小小層樓,那時她還不過16歲,什么都是輕快的,她一定記得,這樣能愛她到心里去的人,千古也只有他一人,她怎能不記得那些月人歌扇、花承節(jié)鼓的夜晚?只恨世事無常,怎么就散了呢?這一散也成永別。
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
可雙燕真的來了,痛的是:“我看得見你,卻不能靠近你?!备糁鎏龅募t塵世道,即使面對面又能怎樣?不過兩處茫然,曾經的那些好日子在夢里尋吧。奈何只是夢也夢不到。
本是流水行云意,憐惜小山,又何必如此作杜鵑啼血。
詞之雅正,在神不在貌。畫也如此,《落花獨立圖》即是這般有精神,淡淡疏筆下宛如那一枝橫斜的桃花,將落未落,欲紅還白,剩一抹殘顏,在冷雨里,細細地痛。
門外深巷的賣花聲已盡,斜陽院落里有這樣一個女子。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