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摟
雍正六年(1728年)九月二十六日的上午,古城西安剛下了一場小雨,除了路上的灰塵比原來稍微少一點外,一切看來和往常沒什么兩樣。一陣秋風(fēng)刮起,路上的行人走得似乎也比往日要快些。
這時,街上一陣喧嘩,官府的衙役們高呼著“肅靜”、“回避”,路邊行人紛紛避讓,原來川陜總督岳鐘琪剛從外面訪客回來了。城里的人見怪不怪,讓開大道后依舊各走各的路。
正當(dāng)岳大人的專轎快要到總督府門口的時候,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突然從人群中攘臂奮出,剎那間便突破了衙役們組成的警戒線。只見他直奔總督大人的轎前,眾人頓時一片驚呼。
所幸的是,那位書生手里拿的不是砍刀匕首之類的危險品,僅僅是一封書信而已。
看來,這只是一場虛驚。眾人心想,莫非這書生是為喊冤而來?可正當(dāng)大家把提起的心放下去的時候,卻見岳大人接過書信,微微掃了一眼便臉色大變,當(dāng)下就喝令將此人抓住送監(jiān),隨后迅速將此書信揣人懷中,匆忙邁進了總督府。
岳大人的煩惱
那書生來的真不是時候,碰巧岳鐘琪此刻有點煩。岳大人的煩惱,并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的這個“岳”姓引發(fā)的。他不但和當(dāng)年的抗金英雄岳飛是一個姓,而且還真就是岳飛的21世孫。岳鐘琪原本出身于武將世家,祖父岳鎮(zhèn)邦曾任左都督、紹興總兵,岳鐘琪本人也在康熙末年平定西藏之亂時立下戰(zhàn)功而被擢升為四川提督,隨后又在雍正二年率軍隨同年羹堯大將軍人青海平定羅卜藏丹津的叛亂。由于戰(zhàn)功卓著,加之年大將軍因為飛揚跋扈被雍正整肅,結(jié)果岳鐘琪接任了年羹堯的川陜總督位置,一時間可謂是圣眷正濃,春風(fēng)得意。
但是,川陜總督這個位置一向為滿族權(quán)貴子弟所壟斷,岳鐘琪雖說是漢軍八旗出身,但依舊被人忌妒中傷,一些人躲在暗處給雍正打小報告,據(jù)雍正后來說,足足有一籮筐之多。那些倒岳的言論簡單得幾近幼稚:岳鐘琪是漢人民族英雄岳飛的后人,恐難對清廷忠心,搞不好他要推翻清朝為漢人報仇,這種人切不可重用,
這些猜疑和誹謗,并非都是空穴來風(fēng)。就在前一年(雍正五年,1727年),有個叫盧漢民的人突然在成都街上大喊大叫:“岳公爺帶川陜兵造反了,西城門外開有黑店,要殺人!”弄得當(dāng)時謠言四起,人心惶惶。當(dāng)然,這個盧漢民后來很快被抓住,經(jīng)嚴(yán)格鑒定,此人是精神病患者,有關(guān)部門最后將之從速處死了事。
“盧漢民事件”發(fā)生后,岳鐘琪慌忙向朝廷引咎辭職,但雍正對此頗不以為然,他不但沒有責(zé)怪岳鐘琪,反讓岳鐘琪繼續(xù)“鼓勵精神,協(xié)贊朕躬,造無窮之福,以遺子孫”。
雖然雍正皇帝對岳鐘琪大加撫慰、信任有加,但民間卻依舊在傳播岳大人和朝廷不和的流言,說什么岳大人盡忠愛民,曾對皇帝說了些不知忌諱的話,朝廷屢次召他進京,要削奪他的兵權(quán)云云。當(dāng)時還傳聞?wù)f岳鐘琪是大學(xué)士朱軾保舉推薦的人,后來岳鐘琪進京后,皇上仍派他回陜西任職,朱軾當(dāng)時不愿再保,其他大臣也不敢保,結(jié)果岳鐘琪剛出京門四天,皇上又派了一個叫吳荊山的官員去把岳鐘琪追回來,但岳鐘琪不肯從命,吳荊山?jīng)]有辦法,只好自刎了??偠灾?,民間都認(rèn)為岳鐘琪一定會在某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起兵造反,把滿人趕回山海關(guān)外去。
正因為如此,岳鐘琪才會一看書信便臉色大變。原來,書信的封面赫然寫著“天吏元帥岳鐘琪大人親啟”,這幾個字讓岳鐘琪的神經(jīng)立刻繃緊:去年盧漢民那個瘋子的事件尚且余波未平,今天又來個直呼自己是“天吏元帥”的,這豈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嗎?
窮書生的策反
回到總督府后,岳鐘琪摒退左右,獨自進了一個密室,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拆開,然后抖抖索索地將信紙抽出,匆匆瀏覽了一遍。正所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岳鐘琪讀完信后,臉色煞白,冷汗直流。原來,信里對當(dāng)今皇上進行了極為惡毒的攻擊,列舉了雍正“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誅忠、好諂、任佞”的十大罪狀,說雍正即位后連年災(zāi)害,民不聊生,并對雍正的繼位正統(tǒng)提出了嚴(yán)重質(zhì)疑;信中還說,華夷之防斷不可開,滿人是夷,滿人皇帝不配統(tǒng)治漢人,既然如此,岳大人作為大英雄岳飛的后人,何不繼承祖上之志,利用手握重兵的機會,振臂一呼,成就反清復(fù)明之大事業(yè),青史留名,流芳千古,何樂而不為呢?
乖乖隆地咚,弄半天這書生不是來喊冤的,而是來策反的!
岳鐘琪著實嚇得不輕,他看完這個署名為“江南無主游民夏靚遣徒張倬”的上書后,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心想,這封信幸好落在自己手里,倘若落到朝廷哪個冤家對頭的手里,豈不要掀起滔天巨浪來?
由于事情重大,加之自己又脫不了干系,岳鐘琪只得忐忑不安地派人將此信以最快的速度密報雍正,請求處理辦法。在等待朝廷旨意的同時,岳鐘琪先對那個名叫張倬的投書人嚴(yán)加審訊,將他打昏在地,冷水澆醒,隨后又苦苦逼問他到底是受何人指使,用意何在,那書生見勢不妙,只說自己名叫張倬,這書信乃是他的老師夏靚所寫,其他的一概推說不知,岳鐘琪投鼠忌器,不敢猛下狠手,怕萬一把人給打死了,雍正怪罪下來,弄不好會說他殺人滅口,到時候百口難辨,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幸好密旨很快就到了,雍正在諭旨中不無惱怒地說,“遇此種怪物,不得不有一番出奇料理”的手段,嚴(yán)加審訊。雍正還主動建議說,不要采用原先那種簡單粗暴的刑訊逼供,而要想個引蛇出洞的法子進行誘供,定要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
岳鐘琪不敢怠慢,他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了一個順?biāo)浦邸⒁约賮y真的誘供之計。他心想,既然這些“愚民”非要讓他當(dāng)什么民族英雄,那就冒充一次罷了!為了免得落下把柄,岳鐘琪請示朝廷后,便和陜西巡撫西琳(滿人)臨時搭檔,兩人一明一暗,一起來審這個案子。
隨后,張倬被五花大綁地押到公堂之上,岳鐘琪臉一黑,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口出狂言,誣蔑我大清盛世!看在你是讀書人的分兒上,暫不用刑,你莫要不識抬舉,還不速速將指使人從實招來,免受皮肉之苦!”
這時,陜西巡撫西琳則躲在屏風(fēng)后面聽審,看看張倬有何表現(xiàn)。那張倬上次已經(jīng)被打得半死,倒還算有點骨氣,他立在堂上,冷眼默對,就是一言不發(fā)。岳鐘琪大怒,驚堂木一拍,喝令用刑。眾衙役一擁而上,又是一頓狠揍。這次因為總督大人早有交代,這些人明顯手下留情,雖然張倬再次被打得皮開肉綻,但卻未傷筋骨。
假作真來真亦假
當(dāng)夜,張倬被人從監(jiān)牢中悄悄提出,岳鐘琪一改前幾次兇神惡煞般的模樣,他摒退左右,疾步上前,親自為張倬松開捆索,握著張倬的手,讓他莫要驚慌。接著,岳鐘琪既慚愧又抱歉地說:“壯士,果然是條漢子,受苦了!岳某其實早有反清大志,奈何時機尚未成熟,只能暫時隱忍不發(fā)。這次對壯士用刑,主要是為了掩人耳目,不得已而為之。再者,當(dāng)時也實在不知道壯士的真實身份,不得不有所防備。如今看來,壯士的確
是真心反清的大丈夫,有骨氣的好男兒,岳某十分佩服。如有得罪之處,還望壯士海涵一二!”
岳鐘琪一頓恭維,但張倬也不完全是傻瓜,他心想岳鐘琪轉(zhuǎn)變?nèi)绱酥欤疵怩柢E,一時不知道他是真是假。岳鐘琪見張倬不為所動,便命手下送上酒菜,招呼他坐下來邊喝邊談。席間,岳鐘琪連連向張倬敬酒,同時施展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大罵滿清韃子和走狗,亡國之痛,溢于言表,接著,岳鐘琪又訴說自己乃忠良之后,目前的狀況,實在是愧對先人。說到慷慨激昂之處,岳鐘琪睚眥俱裂,涕淚交加,大有“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之氣概。
張倬畢竟是個書生,一時還真被岳鐘琪所感動。兩人話多起來后,便談起反清大計,倒是極為投機。酒至酣處,兩人似乎已成知已,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岳鐘琪當(dāng)下就賭咒發(fā)誓,要將滿清韃子趕出中原,復(fù)我大漢江山。為了表明自己的誠意,他約張倬明日一起盟誓結(jié)義,共舉反清大旗。
第二天早上,張倬的酒醒了不少,正疑惑岳大人是否真心反清的時候,便有人把他接到一個密室。岳鐘琪早在那里等待,密室里香爐也已擺好,見張倬進來,岳鐘琪二話沒說,便拉他一起焚香跪拜,兩人結(jié)為兄弟。岳鐘琪還對天發(fā)誓說,從此后兩人同心同德,患難與共,驅(qū)除滿清韃子,倘有二心,一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岳鐘琪不惜以總督的身份與張倬義結(jié)金蘭,這把張倬僅有的一點疑慮也徹底打消了。張倬是個沒見過世面的讀書人,哪里會知道官場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各種陰謀詭計,很快便上了岳鐘琪的當(dāng),感動之余,便把整個事情和盤托出。
原來,這個假稱張倬的書生真名叫張熙,這次是奉老師之命前來投書的。他的老師,也就是策反信上那個化名夏靚的人,真名叫曾靜,是湖南郴州永興某地的鄉(xiāng)村塾師。曾靜原是個秀才,因為多年科考不中,所以拋棄功名,以授徒為生,當(dāng)?shù)厝朔Q蒲潭先生。
蒲潭先生家里沒錢,學(xué)生也窮得很,對社會頗有不平之氣。當(dāng)時正好雍正剛剛登上帝位,民間多傳言其為篡位,加之雍正初年用法嚴(yán)苛,下面的人怨聲四起,反清復(fù)明似乎有可乘之機。曾靜等人異想天開,以為岳鐘琪乃是岳飛之后,想必忠于漢人,于是便精心鼓搗了這份書信前去策反,想成就一番千古事業(yè)。
據(jù)張熙說,當(dāng)年五月,曾老師派他和他的堂叔張勘一起去送策反信。臨走之前,因為家里窮沒有路費,張熙便把自己僅有的一點家產(chǎn)當(dāng)了作路上的盤纏,然后兩人經(jīng)貴州到四川,一路風(fēng)塵仆仆,不辭辛勞,好不容易到了四川。不料他們剛到,便聽當(dāng)?shù)厝苏f岳鐘琪已經(jīng)調(diào)任陜西。無奈之下,兩人只得再次前往西安。
兩人一路步行,餐風(fēng)宿露,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終于在九月十三日趕到了西安。正當(dāng)他倆準(zhǔn)備前去投書的時候,卻聽當(dāng)?shù)厝苏f岳鐘琪是當(dāng)今皇上的重臣,皇上對他寵信有加,那些君臣隔閡的傳言純屬胡編亂造,什么因追不回岳鐘琪而導(dǎo)致京官自殺的事情更是子虛烏有。
二人聽后,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很是心灰意冷。張熙的堂叔心里害怕,竟然丟下張熙,一個人跑回了老家。堂叔走后,張熙勢單力孤,也想打退堂鼓,但又想自己變賣家產(chǎn),好不容易來這里一趟,要是不把策反信投出,不但前功盡棄,自己也心有不甘。于是便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守候在總督衙門前的路上,于是就有了本文汗篇那一幕。
岳鐘琪見張熙已經(jīng)落入自己的圈套,便順勢說自己也早想造反,但苦于自己身邊沒有諸葛亮、劉伯溫這樣的謀士,一時也無從下手。張熙聽后,便說自己的老師曾靜英明睿智,必定能擔(dān)比重任。不僅如此,張熙還得意地告訴岳鐘琪,他們在湖廣、江西、兩廣、云貴六省都已發(fā)動了群眾,“一呼可定”,反清事業(yè)定然成功。
岳鐘琪聽后,差點沒把隔夜飯給吐出來。他忍著笑,讓張熙告知曾靜的住址,好派人前去迎陵。張熙不知是計,便把所有信息全部供出。等套到了張熙、曾靜等人的詳細(xì)情況后,戲也演完了。岳鐘琪臉色一變,喝令將張熙押監(jiān),并通知兄弟省的相關(guān)部門迅速捉拿曾靜等人。
曾靜和張熙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的魯莽行為鑄成了清代震驚全國的一樁文字冤獄(呂留良案),一群不相干的人或被戮尸,或被砍頭,或被流放……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