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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重慶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上午有薄霧,下午不見太陽卻陽光花花,卵石灘和江水都清澈如鏡。
韋庶已經(jīng)用竹竿捅到那東西了,師父說有可能是日本人的飛機(jī)殘骸,也有可能是1949年某達(dá)官貴人倉惶中翻了船,把一生用辛勞和心血積攢的金銀財寶留在了這卵石灘。反正師父四十年前發(fā)現(xiàn)它,四十年后,在這難得的枯水期,它又時隱時現(xiàn),韋庶用竹竿第一次捅到了它。是金屬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只有下水用手去探摸了方才清楚。
江水荷葉般淡綠,長江瘦了一圈又一圈。立秋后,重慶長江水位持續(xù)快速退落,是四十年一遇的秋旱,進(jìn)入冬季,水退得更兇,舉目望去,整個岸線變得陌生而猙獰了,那些本一直隱在水里的怪模怪樣的礁石,不自然地露出了頭,被風(fēng)一吹,有種不適應(yīng)要掉皮很痛苦的感覺。唯有這卵石灘的卵石仍這么均勻而平整,陽光花花中,淺水里的更是五光十色。韋庶準(zhǔn)備下水去探摸;探摸清楚了,真正的打撈在夜間進(jìn)行。韋庶是個謹(jǐn)慎的人,特別是這種期盼了幾十年的事情,他更加地小心謹(jǐn)慎,因為他是坐過十五年牢的人;除謹(jǐn)慎之外,他更相信黑夜,也更擅長在黑夜里做事。夜里的行動,要有個幫手方好行事,這幫手只能叫裕華紗廠打水躉船上的水手了。說來這樣的事,應(yīng)該叫老婆余小琴或?qū)懺姷男【俗?,可家里現(xiàn)在亂糟糟,這姐弟倆靠不住,不但靠不住,說不定反而壞事。在之前,余小琴和小舅子曾跟著他下河壩來淘過寶,表現(xiàn)不錯,收獲頗豐?,F(xiàn)在不行了,情況有了太大的變化,水手成了唯一的人選。如此重大的行動叫外人,而不叫自家人,對韋庶來說是痛苦的,但是目前只能作這樣的選擇。
長江的流量時時起變化,許就此一次機(jī)會,更何況三峽大壩已經(jīng)封頂,報紙電視天天都有三峽水電站的消息,回水要來了,這江段這卵石灘要成為大湖了,一年四季均是靜水的大湖了。不管那東西是日本人的飛機(jī)殘骸或是別的金銀財寶,倘若沒抓住這次機(jī)會,那么它將永臥江底,成為一個無謎底的謎,這個謎,就他韋庶知道,這等于說,它將不成為其謎。喝了幾口酒,韋庶的身子熱起來,當(dāng)從唐家沱到朝天門的班船上去后,他脫了外衣外褲,光著腳踩進(jìn)水里。沒有用那根長長的一頭捆著鋒利尖鉤,一頭捆著大磁盤的長竹竿,他用嘴銜了一把尺長的小尖鋤。江水冰涼,他彎腰用雙手澆水拍前胸和后背。這是長江上的風(fēng)俗:“前拍胸,后拍背,下水鬼都不敢來摸”!韋庶的水性極好,這時就是橫渡長江一點問題都沒有,他還是認(rèn)真地澆水拍前胸和后背,拍得啪啪響,這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希望是師父說的是哪個達(dá)官貴人的金銀財寶箱,如不是,就是日本人的飛機(jī)殘骸,弄起來,當(dāng)貴金屬賣也值幾個錢。可這當(dāng)口,離他四五十米處的那幾只老鷹哇哇的飛了起來,像放出去的哨兵,在給他報告。聽到叫聲,韋庶轉(zhuǎn)身上岸,利索地穿上了外衣外褲和鞋子。他本是掐準(zhǔn)時間下水,這時候應(yīng)該沒有過往的船只,也不應(yīng)該有人來這卵石灘。
大佛寺大橋主橋墩下有條便道,一輛紅色的小轎車脫離了那便道,直截了當(dāng)?shù)伛偵狭寺咽癁?。居然不減速,跳跳蹦蹦直往前沖,太顛簸了,它不得不慢下來,并想用慢速繼續(xù)向前,可晚了,卵石和沙子使它動彈不得了。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要是它開始就不那么氣勢洶洶,用慢速,說不定它可以橫穿整個卵石灘開到這邊來。車尾冒出了黑煙,車子一聳一聳的,顯然,它的主人在蠻干,結(jié)果可想而知,它越陷越深,像個大動物把頭拱進(jìn)沙子里。這卵石灘就卵石和沙子,稍深一點的卵石和沙子還是流動的,對這一特性,韋庶相當(dāng)了解,當(dāng)年在牢房里,師父告知他那東西的那個點,就已經(jīng)往下移了三四十步。
從車上跳下一個人來,對著這邊揮手,想必還在大喊大叫。卵石灘碩大,看起來近,實則很遠(yuǎn),韋庶根本不管他,只自顧自收拾行頭,趕緊離開了這個點。這個點得保密,絕對的保密,不能讓外人知道,更不能讓那邊那個人知道。那邊那個人是城里下回水溝一個古董行的老板,是個人精,叫米鍋巴。這一二年,米鍋巴對韋庶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像發(fā)現(xiàn)一座寶庫,天天都想探測韋庶,然后再想方設(shè)法在韋庶身上挖點什么。韋庶和他相識,自然是為了交易。市中區(qū)下半城的下回水溝,是重慶市的舊貨及古董市場。一個星期天,韋庶在人堆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看見米鍋巴用腳尖去碰地攤上的一個土罐子,問:“老頭,這罐罐幾塊錢?”老頭抽葉子煙,盤腿坐在水泥地上,頭也不抬,就對著米鍋巴的腳尖要價十塊錢。
米鍋巴的腳尖又碰罐子,說:“你又沒得蓋子,我給你兩塊錢?!?br/> 地攤四周擁擠不堪,老頭甚至顧不了抬頭看買主的模樣,挺干脆地對著那腳尖道:“你要要,你就拿去嘛,你給我三塊錢!”
在身上摸來摸去,米鍋巴無三塊零錢,只好丟下五塊錢,拎罐子走了。
其時韋庶還不知道米鍋巴叫米鍋巴,只看他像是樓上開鋪面的老板。擺地攤的老頭是個拾荒的,每個星期天都把拾到的瓶瓶罐罐或紙片歸歸類,用一塊破帆布往地上一鋪,交兩塊錢的稅,便做起生意來,其收入,比一般的拾荒者要多得多。這市場相當(dāng)?shù)姆彪s,看熱鬧的“棒槌”們看到的可能全是假貨和騙人的把戲,但你如有眼力和耐心,可以在這兒守株待兔,真的就有兔子自動撞上來,有時還是大肥兔哩!這天韋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轉(zhuǎn)到三樓米鍋巴的鋪面,看見他正用大毛巾擦那罐子,又戴了眼鏡打開臺燈仔細(xì)察看,爾后恭敬地把罐子放在了立柜上的一空格里。和那些青花彩釉的古董為伍,一下子,這土罐子便古香古色,有了舊朝代里的那種死灰色。
覺得怪有意思,韋庶背著手踱了進(jìn)去。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米鍋巴已經(jīng)手端茶懷,眼睛卻沒離開那罐子。在平柜前看了看玻璃罩里的擺設(shè),韋庶慢慢踱到那罐子前,問:“老板,你這個罐子……”
“你喜歡,你喜歡你上手看看,它可是好貨色……”肯定突然,五塊錢剛剛到手的貨,轉(zhuǎn)眼來了買主,不過他不露聲色仍端坐太師椅上,還把茶杯送到嘴邊吮了一口茶水。只說半句話,韋庶不說了,想等米鍋巴說。米鍋巴也只說半句話,想等韋庶說。韋庶不說,米鍋巴只好接著說:“你看看是啥貨色,一個朋友急需錢用,把祖上的東西,托我在我這柜子上放一放,你如喜歡,你上手看一看,看一看再說,真的是朋友放在這兒的,就是缺個蓋,如有個蓋,朋友就不放這兒了,有可能直接拿去拍賣行?!钡纫粫婍f庶不接話,其眼睛仍盯著那罐子,米鍋巴覺得可能有戲,便輕描淡寫道:“你如喜歡,就五千塊便宜讓給你?!?br/> 韋庶心頭一怔:五塊錢從地攤上得來的東西,轉(zhuǎn)眼賣我五千塊,還便宜讓給我,生意是這么做的嗦!心想三峽大壩的回水來了,我失業(yè)無江可淘了,也可來這兒租個門面,消磨時間!韋庶轉(zhuǎn)身便走。米鍋巴起身把那罐子拿到手,用手指輕輕彈著,老道地說:“你別急著走嘛,你上手好好看看,這可是元朝的玩意兒,至于價格,可以講嘛,可以談嘛!”
一只腳已經(jīng)跨出門首,韋庶突然返身回來,從兜里掏出兩枚古錢幣,反問米鍋巴肯出多少錢。米鍋巴立馬反攻為守,瞇眼先上上下下把韋庶打量一番,然后不屑一顧地瞄一眼韋庶手掌上的古錢幣。就這樣,韋庶和米鍋巴打起交道來。成交的次數(shù)并不多,米鍋巴卻對韋庶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甚至派人跟蹤韋庶,知道韋庶是南岸人,是個淘江人,便假借在南岸這邊有親戚,常去坐大佛段茶館替韋庶開茶錢,用他的話說:韋庶是咱的鐵哥們!
米鍋巴北方人,是那種干部大院里長大的人(相當(dāng)自信的人),當(dāng)過兵,用他自己的話說,爹娘死得早了點,這十多二十年全憑自己的本事在社會上混。他已學(xué)得一口地道的重慶腔,不過時常也冒幾句北方話。他正急于想把韋庶的一枚徽章搞到手。可一開始,他卻走眼了。韋庶給他看過這枚徽章,要他八百塊,他還價兩百塊,沒成交。隔幾天,米鍋巴碰到一個成都的朋友,朋友是開展覽館的,正收集近代和抗戰(zhàn)的物品,米鍋巴說手頭有枚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徽章,背面還有編號。朋友問編號是多少?米鍋巴說編號是拾貳。朋友開價就上萬。后悔死了。韋庶八百塊主動賣給他,他殺價兩百塊,如主動再提及,怕韋庶變卦不賣了。便心生一計,在大佛段茶館里講定韋庶的一塊陰沉木,末了說:“韋庶,這次你得送樣?xùn)|西給我?!表f庶問:“你要啥子?”米鍋巴道:“把你那枚國民黨的徽章送給我吧!”說得極其隨便,像不送也行,反正陰沉木的買賣已敲定。這陰沉木的模樣如同一頭怪獸,除異常沉手外,還發(fā)出幽幽暗香,韋庶要了他五千塊,他多少有點肉痛。
哪知韋庶曉得這個典故,在牢里師父教過他這一招。韋庶即刻明白米鍋巴的用意,笑道:“各歸各,徽章我不送你,你可以要別的?!泵族伆统粤藗€啞巴虧。過幾天米鍋巴干脆重提徽章,韋庶就慢慢熬他,從一千塊熬到六千塊,韋庶總是笑瞇瞇道:“當(dāng)初要你八百塊,你還價兩百塊,我現(xiàn)今不缺錢用,今后再說吧!”
在重慶長江南岸野貓溪輪渡躉船的淺灘處,這徽章也許已經(jīng)臥在淤泥里好幾十年了。韋庶年年要在那兒淘小錢(古錢幣),淘到它時沒細(xì)看,只當(dāng)是“文革”中的什么章,順手把它丟進(jìn)背篼里。過了好幾年,老婆余小琴把它從院子角落的那堆破銅爛鐵和樹根樹疙瘩中刨出來,用指甲摳去上面的干泥,發(fā)現(xiàn)上面的字,很吃驚,大聲道:“韋庶,你來看,它上面有字!”
韋庶問:“啥子字?”
余小琴道:“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
韋庶上前拿到手,用水沖洗了發(fā)現(xiàn)它材質(zhì)甚好,所以無損傷;翻來覆去地看,就看到背面還有拾貳的編號,說:“重慶曾是國民黨的陪都,中國的大人物都在這長江兩岸居住過,長江邊肯定要留點東西下來,要是師父還在,送給他他肯定高興?!蹦┝?,韋庶在心里想:當(dāng)初它佩戴在某個大人物的胸前,肯定風(fēng)光無限;對那一代人來說,這徽章肯定有它的歷史價值,國民黨的這個會,李大釗毛澤東周恩來都是其正式代表。于是叫余小琴把徽章收撿好,叮囑她不要讓她那個寫詩的弟弟知道有這枚徽章。韋庶是坐過十五年牢的人,雖說現(xiàn)在國民黨主席都回來談聯(lián)合的事了,他覺得還是謹(jǐn)慎點為好。
顯而易見,米鍋巴為這枚徽章而來,不知他今天有什么新的花招和把戲。當(dāng)喘喘的米鍋巴走到韋庶跟前時,已噓氣如云;穿淺色的風(fēng)衣,戴一頂米灰色的紳士帽,他把帽子摘了,其光頭蒸氣繚繞,像個才出籠的大饅頭,而他那雙原本锃亮的皮鞋,已經(jīng)臟兮兮。
“嫂子叫你快點回家,說有急事和你商量,她說你已經(jīng)幾天沒有回家了,韋庶!”米鍋巴先去了韋庶的家,說這話時,他的語氣有點曖昧,甚至有點掩飾不住的好奇和興奮,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
米鍋巴見面先說這事,韋庶相當(dāng)?shù)夭桓吲d,說:“誰叫你去我家的?米鍋巴,我家里的事,我給你說,你莫來管!”韋庶不理睬米鍋巴,扛著長長的竹竿徑自往下游走。
呵呵一笑,米鍋巴緊跟兩步,一邊看韋庶背篼里的東西,一邊說:“行,韋庶,今天不說你家里的事,不說嫂子的事,今后再說。”看韋庶的表情更難看了,他馬上改口道:“好!今后我也不說,不說你家里的事,也不說嫂子的事,可你現(xiàn)在得幫幫我;你看,為了找你,我的車子陷在沙子里了,你總得想想辦法,幫我把車子弄出來,你不至于不管朋友,把朋友晾在這兒喝河風(fēng)吧!”
“米鍋巴,我又沒有叫你來!你的車子陷在沙子里,管我屁事!”話雖這么說,韋庶卻止步停下來。米鍋巴掏出煙,先遞韋庶一支,并用打火機(jī)幫他點上。兩人抽著煙,對視著,都看到從對方嘴里吐出的煙霧,在這空曠的卵石灘上顯得異常的發(fā)藍(lán)。而那邊那幾只老鷹見來者是韋庶的朋友,不怕了,一只接一只回到了淺水里,又那么一動不動,因江面泛著澄澄的陽光,它們像了幾尊雕塑,不熟悉這兒地理的人,會以為是搞的什么行為藝術(shù),因為重慶美院的學(xué)生,有時也來這卵石灘寫生??蛇@卵石灘上的行走,極費腳力又磨損鞋,很容易就把腳崴了,加之這兒空曠如野,除了單調(diào)的流水和卵石,就是冷颼颼的河風(fēng),所以踏上這卵石灘的人極少,就是重慶美院的學(xué)生,一般走不到這卵石灘的中心地帶來。韋庶和老鷹是老朋友了,年年相見,認(rèn)得的,走到離它們?nèi)宀降牡胤?,它們也不會飛走,其他人只要一踏上這卵子灘,它們便哇哇的聒噪幾聲起飛,然后盤旋在上空。冬日里,韋庶幾乎天天來這卵石灘,十多二十年前,老鷹有十多二十只,有人用網(wǎng)或下鉤或直接用槍來對付它們,因為它們的肉好吃,它們的爪泡酒,絕對是治風(fēng)濕病的一道妙藥,它們漸漸地只剩五六只了。目前大形勢變了,沒人敢傷害它們了,今年它們還添了一只雛鷹。它們不是候鳥,是本地土生土長的,一年四季都在這上下幾公里的江面上打轉(zhuǎn),天黑了,就棲在對岸人頭山那無名白塔下的崖縫里;冬日里,它們就這么長久地立在淺水里,一動不動,儼如雕塑。
在卵石灘上,能看見城區(qū)半島,長江嘉陵江匯合后在這兒順著卵石灘的外沿流淌,靜靜的,彎個大彎流淌。灘的下端是已經(jīng)完工通車的大佛寺大橋,灘的上端是正在修建的朝天門大橋,該橋兩岸的主橋墩已經(jīng)站立起來,但橋面合攏尚早。這兒相當(dāng)安靜,就是米鍋巴的到來也未打破這兒的安靜,長江靜靜地像沒有流淌了,唯自然的小潮浪在灘沿的卵石間輕輕波動,似呼吸,細(xì)微地呼吸。得盡快把米鍋巴打發(fā)走,才有可能下水去探摸那等了幾十年的東西,可他的車陷住了,看來不管不行,韋庶躊躇著。米鍋巴把帽子戴在頭上,空出手來更靠近韋庶,并動手翻看韋庶背篼里的東西。背篼里有一個五十多米長的三層尼龍夾網(wǎng),一個裝酒的軍用水壺,一把小尖鋤。那塊價值五千塊的陰沉木,就出自這卵石灘,米鍋巴曉得韋庶這個背篼里時常就有值錢的好東西。
“今天無搞頭?”米鍋巴問。
“太陽要出不出的,沒溫度,不然可以放夾網(wǎng),參子魚很多的?!表f庶說。以往這季節(jié),如出了太陽,溫度升起來,在卵石灘放夾網(wǎng),有時一網(wǎng)起來,白花花的一片,撿魚要撿半天。今天,韋庶看準(zhǔn)了水情要下水探摸那等了幾十年的東西,此時對米鍋巴說下夾網(wǎng)的事,不過是轉(zhuǎn)移目標(biāo)忽悠他,因為米鍋巴對長江里的魚,毫無興趣。
從韋庶肩上接了那根長長的竹竿,米鍋巴自作聰明地把它當(dāng)長矛來玩耍,左揮右舞起來,并做出騎馬奔馳之勢,嘴里念念有詞:“唐·吉訶德騎士來了,殺、殺、殺……”可竹竿兩頭輕重不均勻,他哪里玩得轉(zhuǎn),他的風(fēng)衣下擺又極其礙事,趔趄著差點把自己玩栽倒,但他朝車子走去。
韋庶只好隨他而去。
車上有音樂。還未走攏,車門開了,跳下一個人來,可此人的腳一落地,就驚詫詫叫喚來:“啊呀,背上還背著一個!”
米鍋巴扛著竹竿,快走兩步,不解地問:“你說什么背上還背著一個?”
“你看,你看,麻格格的,那么大!”這人指著車子的前輪子處。
米鍋巴的眼睛不好,看來看去,沒看到背上還背著一個到底是什么?就著急地問:“哈莎莎,你給我說清楚,到底背上還背著一個是啥?”
“癩哈蟆。”韋庶在米鍋巴的身后說。
聽韋庶這么一說,米鍋巴便看見了,原來就在他的腳跟前,他笑道:“摞在一起的,是在做愛吧???”大冬天的,正冬眠,做什么愛!韋庶懶得解釋,就圍著車子轉(zhuǎn)一圈。知道不請人或喊車子來拖,就三人是弄不上來的。前輪下的沙子已滲出水來,是落進(jìn)了陷坑,后輪也有下陷的趨勢??磥硪粫r半載他們走不了,今天下水探摸那東西的計劃要徹底泡湯。這時候的陽光毫無溫度甚至有點霧沌虛假了,天逐漸陰沉起來,還刮起了下河風(fēng),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被吹起來,風(fēng)不大,塑料袋輕,塑料袋在卵石灘上好似水漂兒那樣快速地上下飄移。幾步遠(yuǎn)的地方,有塊大而圓白白凈凈的卵石,卵石旁有幾支一次性的注射器,不知是哪天,有吸毒者在這兒呆過。這卵石灘說平靜也平靜,說不平靜也不平靜,在這卵石里也掏出過被砍得七零八碎的人的肢體,“文革”中,這卵石灘還是槍斃死囚的刑場。不過總而言之,這兒是安靜的,就是現(xiàn)在,那高高在上的大佛寺大橋上的車子,也都安靜地來來往往,而視線穿過朝天門大橋兩岸的主橋墩,城區(qū)半島上的高樓大廈便如積木般矗立。這兒的安靜是獨特的。一艘花枝招展的旅游船亦無聲無息順流而下;那幾只老鷹雖然仍一動不動立在淺水里,可河風(fēng)把它們脖子上的羽毛吹倒立起來,雕塑變水墨,整體的形象和線條發(fā)虛發(fā)毛,不確 切了。
米鍋巴用竹竿去挑那兩只疊在一起的癩哈蟆,癩哈蟆極其懶仍一動不動,哈莎莎弓著腰也指手畫腳,酷似兩個大兒童在玩耍。挑了一會,基本無反應(yīng),兩個沒有了興趣。放下竹竿,米鍋巴才不慌不忙把哈莎莎拉到韋庶跟前作介紹:“韋庶,我給你介紹介紹,她叫哈莎莎,重慶美院的學(xué)生,學(xué)裝潢藝術(shù)的,現(xiàn)在是我的司機(jī)兼秘書,正在社會實踐。今天是她第一天正式上班?!?br/> 哈莎莎就笑道:“韋大哥,你胡兒真的比頭發(fā)還多!”
顯而易見,已經(jīng)知道他叫韋庶,也知道他的胡子比較多,她把胡子說成胡兒,而且叫他韋大哥,聽起來有點搞笑,不過她的話沒讓韋庶反感,反而有那么點親切,于是縮短了陌生感。穿豆花白的羽絨服,細(xì)腿的藍(lán)色牛仔褲,棕色的高腰皮靴,一條絨毛大圍巾把脖子和肩都圍了起來,頭發(fā)卻很中式地盤在頭頂,沒有化妝,則唇紅齒白,很自然。嚴(yán)格地講,她就是一個顯得性感而成熟的大學(xué)生,當(dāng)然是學(xué)藝術(shù)的大學(xué)生。美中不足,她的鼻子稍微短了點,不然是個十足的大美人。
米鍋巴又眉花眼笑地強(qiáng)調(diào)道:“韋庶,我給你講,哈莎莎今天是第一天正式上班?!?br/> 是不是第一天正式上班,管我鏟鏟事!韋庶想不出這第一天正式上班跟自己有何關(guān)系。哈莎莎大方地走得更近了,伸手要跟韋庶握手,因她是削肩膀,羽絨服仿佛又大了一號,那絨毛的大圍巾跟著她伸出的手往下滑,便露出了里面的黑色緊身衣和雪白的乳溝。韋庶搓搓手,表示手粗糙得很,握手免了。正這時,米鍋巴的手機(jī)響了,他走到一邊去接聽。電話完,他把哈莎莎叫過去附耳幾句,轉(zhuǎn)身來對韋庶道:“韋庶,你把背篼放下來,我上岸去叫人、叫吊車!這兒冷,車上暖和,有空調(diào),有音樂,車上我還備的有酒,有鹵肉,你把你那個背篼放下來,上車,上車,哈莎莎在這兒陪你。你得安心地等我回來?!痹捳f得相當(dāng)大套,跟發(fā)布命令一樣,也不管韋庶同意不同意,他硬把韋庶的背篼提溜了下來,并自我欣賞自覺搞笑地把背篼放在了車子的頂部,然后大踏步地走了。
電話是成都那個辦展覽館的朋友來的,說正在大陸訪問的國民黨主席有可能到成都參觀他的展覽館,叫米鍋巴盡快把徽章送到成都,價錢好說,還說為了民族利益什么的大道理。這電話使米鍋巴的血脈賁張,其眼睛發(fā)亮乃至發(fā)綠,就像了那邊那幾只老鷹的眼睛,錐人的。今天,他先去了韋庶的家,發(fā)現(xiàn)韋庶老婆余小琴有了狀況,他便暗自叫好,很為今天的安排得意,有種勢在必得穩(wěn)操勝券的好心情。為了這枚徽章,近半年來,他三番五次拉韋庶去洗腳泡澡按摩波推什么的,想腐敗韋庶拉韋庶下水,從而尋機(jī)下手得到這枚徽章??身f庶從不動心。今天,車子陷在這荒無人煙的卵石灘上,米鍋巴認(rèn)為是天賜良機(jī)。
“你癩哈蟆想吃清蒸牛蛙!”韋庶對著遠(yuǎn)去的米鍋巴大聲吼道。哈莎莎不懂這話的意思,傻呼呼地盯著韋庶笑。
卵石灘即將變成大湖,平靜的大湖,對我來說,會和韋庶一樣感到失落和遺憾,因為我也曾在卵石灘上消磨了許多的時光。我和韋庶是老鄰居是朋友,除了自己的經(jīng)歷,許多的事情,是從他嘴里聽來的。雖然往事已飛,往事卻飛進(jìn)了我的記憶深處。
兒時用沙筑壩,在壩的下端用沙建船,待壩里水滿壩崩時,各自跳到船上享受水的洶涌。這是我和伙伴在長江沙灘的溝壑里最愛玩的一種游戲。筑壩攔水、用沙做船費時費力,壩崩水擊,快活地尖叫或在水里打滾不過一兩分鐘,對這游戲,我們樂此不疲。
沙灘下方就是米鍋巴陷車子的卵石灘。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冬天,卵石灘上總有篩卵石的人。挖掘,用箕裝了,往鐵篩上一倒,嘩啦啦,大的小的各歸各,雞蛋大小的碼成方,收購者皮尺量了,就用籮筐挑上船運走。這卵石灘上的卵石,如今仍在重慶城許多老建筑里注視著我們。那時的混凝土,全用這卵石。有經(jīng)驗的人,選擇的點往往往下挖一二十米還有大小一致的卵石。有時挖得太深塌了,便把人活活給埋了。開春后,江水漲上來,卵石灘被淹沒,秋天水退了,還原一個平平整整的卵石灘,又有篩不盡、運不完的卵石。年年如此。記憶中,卵石灘邊緣的淺水里,那時就有老鷹立著,似乎整天都不動一下。
現(xiàn)今,建筑所用的混凝土多用碎石機(jī)碎出的山石,卵石灘早已無人篩卵石了,按成本算,篩卵石不劃算。近從網(wǎng)上看到黃萬里先生的文章,大吃一驚。黃先生反對建大壩。早知道有反對的聲音,其論點則知之甚少,從內(nèi)心講,我支持建還盼望早點建好,像兒時在溝壑里筑壩一樣,總覺得建好了再說嘛!黃先生說:“長江上游影響河床演變作為關(guān)鍵的造床質(zhì)是礫卵石,不是泥沙。修壩后原來年年逐出夔門的礫卵石將一粒也排不出去,可能十年內(nèi)就堵塞重慶港,并向上游逐年延伸,汛期淹沒江津合川一帶?!薄獌簳r聽老人講:沙灘下的沙是流動的。而這卵石灘上的卵石,是親眼所見,年年挖、篩、用船把它們運走,它們年年有,換言之,黃先生所言卵石問題,真是個問題呀!回水來了,這兒是平靜的大湖了,韋庶無江可淘事?。ㄌ。?,黃先生所言事大(太大),但愿已在天堂的黃先生這次的預(yù)言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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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得到徽章,米鍋巴蔑視行規(guī),亂來了,居然使出美人計。美人計不是隨隨便便可以使用的,對于韋庶這樣天天行走在長江邊的淘江人而言,無效。韋庶非但沒被哈莎莎的年輕和美貌迷惑,反而給她上了一課。韋庶問哈莎莎怎么和米鍋巴攪到一堆的?她說,前幾天拿了幾張老師的仿古畫,想放在米鍋巴的鋪面代銷,米鍋巴問她有無駕照,她說有,米鍋巴便把一串鑰匙丟給她,說正差一名司機(jī)兼秘書,她想反正學(xué)校讓自己找地方實習(xí),覺得給古董行的老板當(dāng)司機(jī)兼秘書的活兒不錯。說完,她自覺好笑,覺得自己說得太天真無邪了,便補(bǔ)充道:“簽了協(xié)議的,只半年,月薪五千?!?br/> “五千!”韋庶心想,米鍋巴同我做生意總斤斤計較,摳得很,對女人卻出手大方。哈莎莎問:“米老板離過婚吧?”韋庶答:“好像離過。”
哈莎莎問:“離過幾次?”韋庶答:“好像離過三次還是四次?!?br/> 哈莎莎笑道:“不多、不多,才三四次?!庇謫枺骸绊f大哥,你還沒有離婚?”
韋庶頓時沉下臉來,瞪眼道:“我給你說啊,你不能隨便問人家家里的事,更不能來管我的事!”韋庶把哈莎莎教訓(xùn)一通,要她要有大學(xué)生的樣子,要學(xué)點規(guī)矩,既然是實習(xí),就正兒八經(jīng)學(xué)點本事,不要跟著米鍋巴學(xué)壞了,更不能亂來。哈莎莎驟然變得老實起來,對韋庶說話總小心翼翼,不敢再 造次。
米鍋巴上岸叫來一輛大卡車,可大卡車開進(jìn)卵石灘陷進(jìn)沙子里。第二天整個重慶城大霧迷漫。米鍋巴又叫來一輛大吊車,濃霧中他帶路又自信地帶過了,差點開進(jìn)了長江,大吊車也陷在沙子里。安靜被打破了,這兒像個大工地,人來人往,甚至有小攤販把小食品挑來這兒賣,搞了整整兩天半,還挑燈夜戰(zhàn),花了四五千塊錢,方才把車子一輛拖一輛地拖上來。米鍋巴叫苦連天,說卵石灘害人不淺,詛咒發(fā)誓今生今世絕不再踏上它半步。想責(zé)怪韋庶,卻無從說起,此事端實由他自己心術(shù)不正引起。真是“癩蛤蟆想吃清蒸牛蛙!”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
這兩天多里,長江的流量起了變化,漲水了。那等了幾十年才時隱時現(xiàn)的東西一點也看不見了,用竹竿也觸不著了,韋庶無專業(yè)的潛水設(shè)備,那么只有等待,在這個冬天,長江水也許還會下落,許還有機(jī)會?米鍋巴送韋庶回家。到了韋庶的家門口,米鍋巴執(zhí)意要跟韋庶進(jìn)去坐坐,且假心假意道:“韋庶,到了你的家門口,你不叫我和哈莎莎進(jìn)去喝杯茶,參觀一下貴公館!”一語未完,韋庶擺手毫不客氣地拒絕了,說晚了,說另尋時間一定請米老板到家做客,又說累了這兩天多,你們也得洗車、吃飯、休息了。說畢,下車開院子大門進(jìn)去了。——他的行頭已經(jīng)放在裕華紗廠打水躉船上。這兩天半里,打水躉船上的水手被韋庶叫了來,因為躉船上的工具甚多,鋼纖、纜繩、木板、絞盤機(jī)、千斤頂都有。
米鍋巴只好叫哈莎莎開車。車子一動,輪子刮著前葉子板豁朗朗響。車子的前葉子板在拖車過程中,被拉破好大一片。這兩天多,沒洗漱,周身濕漉漉的,米鍋巴已精疲力竭,而哈莎莎的那條絨毛大圍巾,在推車時,被輪子絞進(jìn)沙子里去了;她年輕精力充沛,對這種在野外吃睡都擠在車上的經(jīng)歷覺得刺激,說這才是真正的社會實踐,所以她倒樂哈哈的,只是一直嚷著要米老板賠她的圍巾,說圍巾是貂皮的!到了這時,米鍋巴方才看出她對韋庶毫無吸引力,也就是說,在他有意離開的那段時間里,無故事發(fā)生,他便對著車窗外的茫茫夜色嘆氣,思量用盡心機(jī),在“大寒”的節(jié)氣里河風(fēng)溜溜的卵石灘上耗了近三天,還花費四五千塊錢,卻白忙乎了。剛才他想把哈莎莎引進(jìn)韋庶的家,介紹給余小琴,就是想把事情攪復(fù)雜,甚至想要韋庶無家可歸,從而自動來求他。米鍋巴問哈莎莎:“他對你有好印象嗎?”哈莎莎道:“他這個人,我搞不懂,也挨不攏的?!泵族伆驼f:“慢慢來,哪能一蹴而就,可以慢慢來?!惫溃骸拔铱此麑λ掀胚€是有感情的,絕不讓我說一句或問一句他家里的事。我們好像弄巧成拙了!”米鍋巴便挺挺胸膛,拿出絕不就此善罷甘休的氣度道:“一計二計不成,還有三計四計哩!”話雖說得大而硬,可他自忖這事復(fù)雜了去了,好像超出他的智力所及,于是那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和自信心備受打擊,捫心自問:我斗不贏他一介草民、一個政府釋放的勞改犯?。烤桶脨赖亟伊嗣弊訐项^皮,頭皮已然冒出刺手的頭發(fā)樁樁了。正這時,成都的朋友又來電話催促他。
隆冬的夜,靜謐。當(dāng)米鍋巴在車上與成都的朋友說事情特多,抽不開身上成都,正說東說西之時,韋庶開了自家的院門,踏進(jìn)客廳還未開燈,就聽見后院有響動,跟著有人落地,是從墻上跳下去的,落地之際,這人還軟聲唉唷了一句,不過即刻收住,院外歸于平靜。
臥室的燈亮著,余小琴已經(jīng)披衣歪著身子倚在門框上,并懶懶地對韋庶道:“韋庶,你還曉得回家呀!”
對韋庶來說,余小琴的話就是質(zhì)問,好像要他立馬回答。他偏不回答。韋庶外粗內(nèi)細(xì),后院的響動,已有七八分明白,便后悔這時不該回家來。連客廳的燈也懶得開了,他一聲不吭地進(jìn)了衛(wèi)生間,放水洗澡修面。
如此狀態(tài)已經(jīng)幾個月了,不過兩人尚未大吵大鬧,更莫說動手打架。兩個人都在避免這樣的場面出現(xiàn)。一吵一打架,勢必拉爆。這樣的狀態(tài)維持得越久,越叫余小琴害怕。韋庶坐過十五年牢,“文革”中他是玩刀動槍沾有血案的人!可她只是收不住手。到目前為止,韋庶還未說過她一句重話,所以,她時時提防著韋庶的突然爆發(fā)。這是早晚的事。一個她弟弟的朋友,常來家里跟弟弟高談闊論,她弄飯菜也和他一桌同吃,他總是吃得香,就是炒兩樣小素菜,他也要大大贊美一番。一天半夜,這人把弟弟灌醉了,摸進(jìn)余小琴的臥室,跪在地上贊美余小琴是希臘的維納斯,是他夢中的蒙娜麗沙,是他心中盼望已久的太陽,永不落的太陽。他小她十歲。她一個農(nóng)家女而已,還是有夫之婦,就乳房和屁股稍大點罷了,所以這天夜里,她迷茫了,她沒有大聲反抗和拒絕,半推半就任他在自己身上縱情表演。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F(xiàn)實是,家務(wù)事本不多,洗衣有全自動洗衣機(jī),做飯燒菜用天燃?xì)饣螂姶艩t,她就是在院子里種點蔥種點小菜,而韋庶在家的時間少,在河壩的時間多,韋庶的收獲頗豐,家里的電器盡有了,又不缺錢花,也算小康了。她比韋庶小十四歲,又沒生過娃兒,不勞累,所以皮膚白嫩,就像了這人形容的豐腴或是性感。和她要好的幾個姐妹,都有了在外加油或去舞廳跳舞找刺激的苗頭,整天都在議論男人或情人。她知道這不可能長久,是一時的,終究不會有好結(jié)果,可對這人的糾纏,她無力反抗,稍加反抗或掙扎,這人糾纏得越緊,用的形容詞和花言巧語就越多,于是陷得更深。
說來韋庶絕無半點生理缺陷,正值壯年亦如虎似狼。在之前,夫妻生活和諧,雙方均無不滿足。有外人插了進(jìn)來,一個比韋庶小二十多歲的人插了進(jìn)來,那得另說了,況且這人甜言蜜語,在她身上纏繞之時,柔軟得似無骨,儼然已鉆入她的身體,用舌尖舔她的心瓣瓣,是女人,哪抵擋得住。韋庶自然而粗獷,酷似原生態(tài),這人花樣百出,近乎精耕細(xì)作。
韋庶泡了澡跨出浴盤,從墻上的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胡子老長,像個多毛的動物。修面時,他想到在之前,余小琴有時跟他做了愛,趁他熟睡之際,用她的染發(fā)汁染他的胸毛背毛和陰毛,心想好生生的家,都是被小舅子引狼入室,方才搞得這么一團(tuán)糟!這條“狼”是個小白臉,韋庶見過,甚至同桌吃飯。小白臉每次都要吃好幾大碗干飯,還嘴甜地叫他韋大哥。當(dāng)初沒搞懂,這么個文文靜靜的人,怎會吃飯比我還吃得多。跟小舅子一樣,對長江魚尤其喜歡,每次總說余小琴的魚做得好,味道弄得絕,雖然這人和小舅子一樣從不說長江魚得來不易,長江魚本生就是上等魚,不管怎么弄都是好吃的,但是韋庶感到一種滿足,在長江里的勞作和收獲,需要有來人分享。去年夏天弄到的最后幾條魚,現(xiàn)在想想,這小白臉吃得最多。鬼迷心竅,那時他就喜歡上我老婆了!
修了面,用毛巾擦干身體,要是往常韋庶會高聲叫余小琴拿干凈的內(nèi)衣內(nèi)褲進(jìn)來,這時,他不叫余小琴,要將就穿了??尚l(wèi)生間的門開一條縫,余小琴把他的內(nèi)衣內(nèi)褲甚至要換的外套丟了進(jìn)來。丟進(jìn)來了,就換!穿干凈的總比穿不干凈的好。他想她還是關(guān)心我的,繼而又覺得不對,她可能是怕我進(jìn)了臥室,發(fā)現(xiàn)什么吧!他出衛(wèi)生間,本應(yīng)該去廚房吃東西,他餓了;可他被后一種想法所支配,他往客廳走,經(jīng)過臥室時,輕輕推臥室的門,就看見小白臉的外套和一雙白色的運動鞋。
余小琴在廚房給韋庶弄吃的。她認(rèn)定韋庶不會進(jìn)臥室,大膽地不作掩蓋,讓那人的外套和鞋大模大樣地擺在臥室。韋庶現(xiàn)在基本不進(jìn)臥室,夜里更不進(jìn),臥室像是禁地,夜里回來,就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一睡。
膽大包天,欺人太甚,男人回來了,外人的東西不掩蓋,下一步不翻窗越墻跑了,鳩占鵲巢他成正份我成偏份了!正這時,小舅子可能是睡醒了,起床開了燈,電腦又在嗒嗒的響,小舅子的靈感來了,又在寫詩了。韋庶強(qiáng)按住心頭的怒火,坐在沙發(fā)上想對策。廚房里,余小琴忙著炒蛋炒飯,還從泡菜壇里撈泡菜。余小琴的泡菜是天下最好吃的泡菜,韋庶尤其喜歡。蛋炒飯下泡菜。泡菜她必放味精、油辣子海椒、花椒粉、胡椒粉、香油、白糖,還用刀碎一瓣大蒜。對策沒想出來,韋庶由這泡菜聯(lián)想到了她往常的那些好,就想看看她今夜的表現(xiàn)再說。他知道自己離不開這個家,心里希望她幡然悔悟。正想猶未了,喵——喵——外面?zhèn)鱽碡埥小4蠖斓?,哪來貓叫,韋庶有短暫的迷惘。跟著又有了船鳴聲。這兒離長江近,江里的船鳴這兒能聽到。夜航進(jìn)港的船:一短兩長。出港的船:兩長一短。白天嘈雜聽不到,不在夜里做事又瞌睡大的人,也許一生都不曉得夜里會有這樣的船鳴聲。韋庶太熟悉這船鳴聲了,此時外面的人學(xué)得不像。跟著就有小石子落進(jìn)院壩,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這小白臉沒走不說,還想急于進(jìn)來哩!可能沒穿外套和鞋,冷得夠嗆,所以如此急迫地發(fā)出求救信號。
如要追究責(zé)任,韋庶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老婆要負(fù)主要責(zé)任,因為小白臉比她小十歲。這小白臉還會船鳴聲,看來也是個喜歡在夜里做事的人。韋庶起身走兩步,看見余小琴在廚房的燈下,正若有所思,她的手一直在撕泡菜,把泡青菜撕成一小條一小條的,好讓佐料入味。這樣的泡菜,脆,麻辣,回甜,極爽口,又未失青菜的本味。蛋炒飯已經(jīng)炒好盛在碗里了,灶上的鍋里正煮湯,菜湯,泡菜下蛋炒飯,必得有碗菜湯。她做事從不馬虎,為了炒這碗蛋炒飯,她還專門去院內(nèi)地里掐了兩棵新鮮的小蔥。此時此刻,她仍以慣有的認(rèn)真來對待她的男人。顯然,她也聽見了院外發(fā)來的求救信號,但是她得對付眼前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是她正兒八經(jīng)的丈夫呀!
小舅子的手機(jī)響了。小舅子在房間里大聲嚷嚷:“做啥子嘛,深更半夜的,老子剛剛在夢里得到幾句好霸道的句子,你娃不睡覺跑來找我聊啥子?你冷?冷死了背時??!”小舅子寫詩跟吸毒一樣上了癮的,他引狼入室卻全然不知。電話里的人急死了,說冷得篩糠、冷得要命,要他想辦法送外套和鞋!
韋庶起身朝外走。洗了澡,修了面,又換了干凈的衣褲,他感到一絲的滿足。他可以到外面去吃比蛋炒飯更高級的火鍋,大佛段街上有通宵營業(yè)的火鍋店,不然可以多走幾步路到龍門浩的杈杈樹飯館喝酒吃飯——杈杈樹飯館的老板是韋庶的牢友,半夜也可敲門叫他起來陪著喝酒——然后去裕華紗廠的打水躉船睡覺。打水躉船上睡覺,還能聽到床下的長江拍岸的濤聲,那才爽!他往外走,腳步輕輕的,余小琴看見他走了,走到院子的大門處,他有意把門弄響,意思是我走了,你們看著辦吧。
大佛段老街有火鍋店在營業(yè),店內(nèi)幾個顧客已醉醺醺,門口坐著的小工,招呼韋庶,說吃暖和了再下河嘛,他們知道他叫韋庶,甚至知道他是淘河的,常常在深夜下河去做事。走完老街的青石板路,走過兩家一左一右對立的洗腳城,便是新鋪的水泥路面的新街。從樓房間的空隙可以看到低度的長江。冬日黑夜里的長江,泛著微弱的青光,宛若沒有流淌,就那么安靜地臥著,冬眠了。長江對韋庶最公平,他付出多少勞動,它就給他多少回報,所以一面對長江,韋庶便會升起自信心和尊嚴(yán)感。此時,他驟然想到米鍋巴,想到那枚徽章,他轉(zhuǎn)身返了回去。跟走時一樣,他有意把門弄響,門開之際,他用腳尖落地飛快地奔向后院。在墻的最矮處,他剛到,就有人從墻上下來,恰好落到他的手上。這人這次更加地慌亂之極,除了沒穿外套和鞋,下半身只穿褲衩,兩條白嫩的大腿,在這黑夜里猶為刺眼。韋庶一把抓住一腳脖子,朝下一拉再朝上反扭,另只手極準(zhǔn)地掐住了這人的喉結(jié)。這人仰面縮身在地,雙手拱著直朝韋庶作揖,喉嚨發(fā)出凄慘的央求:“韋大哥,饒命!韋大哥,饒命!”
余小琴已經(jīng)出房在院內(nèi),雖隔著一道墻,卻跟在現(xiàn)場一樣,她說:“韋庶,你不想再坐牢,你就把弟娃放了。我們兩個的事好說?!薄凶约旱牡艿転樾〉芑蛑焙羝涿Q這人弟娃。她把弟娃的外套外褲和鞋,從墻里扔了出來。這是個緊要關(guān)頭,余小琴的舉動是理智的,出了人命,大家都完了,都得進(jìn)牢房,因而她明白無誤地告訴韋庶,阻止了一場慘案的發(fā)生,亦救了她自己。
聽從了院內(nèi)余小琴的話,韋庶低下頭把嘴湊在這人的耳根處,緩緩道:“兄弟,這次我饒了你,但你不要讓我再看見你!”說畢,他的手松了,這人快速地爬起來抱了外套外褲和鞋,飛快地消失在黑夜里。
回到房里,余小琴挺感激韋庶,急忙把蛋炒飯再炒一炒,給他吃,并反復(fù)說你累了,吃了飯你就不要走了。似乎已有悔改之意,可她的話夾帶著提醒和辯解,意思是:在前你韋庶主動這么做了,家里也許早是另外一回事。韋庶不善于用語言表達(dá)如此復(fù)雜的事,他仍然不說話,像是同意了她的言外之意。他接了她遞來的蛋炒飯,并就在她的手上,挾了幾根泡菜搭在飯的上面,然后走進(jìn)了 臥室。
一邊刨飯,一邊從床的某處找到鑰匙,韋庶去開立柜的小抽屜,可小抽屜沒鎖,開著的。那枚徽章不見了。
嘴里嚼著蛋炒飯和泡菜,泡菜脆脆的,他卻甕聲悶氣問:“那枚國民黨的徽章哩?”小抽屜里還少了其他東西沒有,他沒細(xì)看,但徽章肯定沒有了。
“你在問我嗎,韋庶?你說啥子徽章?”她已經(jīng)記不得了,在她的眼里,那徽章沒什么價值。被弟娃纏著,肯定開過立柜的小抽屜,并讓弟娃隨意玩耍其中的物件。被性欲燃燒著的女人,應(yīng)該是很糊涂的。
動手翻找了一會,確實沒有,韋庶端著碗回到廳客,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吃蛋炒飯。小舅子的嗅覺靈,對吃的東西尤其敏感,他在房間里吟哦道:“院外墻下鬧鬼,房內(nèi)碗里飯香!”繼而得意洋洋叫一聲:“姐姐,給我也炒一碗,要打兩個雞蛋??!”
小舅子這時的加入,是最不恰當(dāng)之時,如同火上澆油。砰!一碗蛋炒飯砸在了小舅子的門上,碗碎了,黃燦燦的蛋炒飯撒一地。韋庶粗粗地吼一句:“把國民黨的徽章給我拿出來??!”
看韋庶在吃自己炒的蛋炒飯了,余小琴正慶幸化險為夷,端著燒熱了的菜湯從廚房出來,她知道韋庶吃飯離不得湯,但沒料到弟弟這么不識時務(wù),此時摻和進(jìn)來,使事情來了個急轉(zhuǎn)彎。端著菜湯,她立在原地不敢動彈。這是余小琴頭次見韋庶發(fā)這么大的火,還砸碎了碗,對家里的物件韋庶向來是愛惜的,哪怕是小小的一顆鈕扣或一根針一絲線。她呼吸急促,大氣不敢出一口,韋庶一但動手,她只有丟掉湯碗拔腿就跑,跑不跑得脫,或在這黑夜里能跑到哪兒去,她不知道,心里完全無底。小舅子是極聰明的人,明白無誤讀懂了是一碗蛋炒飯砸到了自己的門上,既裝聾作啞,又急口答道:“什么國民黨的徽章,姐夫哥,我可沒有拿??!”言畢,關(guān)機(jī),熄燈,上床睡覺。
韋庶仍坐在沙發(fā)上,這時用筷子指著余小琴,剴切道:“余小琴,我給你三天時間,把徽章給我拿回來,不然……”
看韋庶沒有動手的跡象,余小琴知道在關(guān)鍵時刻,韋庶又一次克制又一次軟了下來,她覺得自己還能把握住眼前這個男人,此時此刻,她怕是怕了,她也知道韋庶是個言行一致的男人,可她要問一問:“韋庶,找不回來那個什么徽章,你要做 啥子?”
不回答,韋庶覺得語言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回答是多余的,他把手中的筷子放在茶幾上,起身再次走出了家門。沒有歇斯底里發(fā)著,他是鎮(zhèn)定的,跟剛才在院外墻下對待那小白臉一樣,點到為止。在牢房里,師父曾多次告誡他,什么事都要留有余地,夏日洪水來了,秋天必退去,冬天水枯了,春天必漲水,也就是說,沒有翻不過的鐵門坎,長江起起落落千萬載,人的一生何又不如此!
余小琴的蛋炒飯有一小半落進(jìn)了韋庶的肚子,此時韋庶不但無餓感,反為自己果斷地把碗砸向小舅子的門,而沒有砸向余小琴的身上感到慶幸和自慰,師父的教誨在關(guān)鍵時刻起了作用。離天亮尚早,他徑直下到河邊。河邊本是靜謐之地,可裕華紗廠打水躉船卻在上演一場荒唐的鬧劇。水手的老婆帶著一個女婿,正雙手叉腰跺著腳,非要上躉船。然而水手捏一根篙竿橫在跳板的盡頭,說:“哪個敢上來,我就捅哪個下河!”水手做得太出格了。他把一個叫小紅的洗頭妹留在打水躉船上已經(jīng)一兩個月,他要借腹生子,說做夢都想要個兒子,他要小紅給他生個兒子。韋庶曾嚴(yán)厲批評水手,說這樣搞絕對不對頭,要搞出事情來,又說水手腦殼里有條蟲,封建思想的蟲!這婆娘也不是省油的燈,上次被她相好的老婆用刀砍了,關(guān)鍵時刻水手出手相救才得以活命,剛好了從醫(yī)院出來,她就來找水手的麻煩。如果這婆娘帶著她女婿大白天上打水躉船,那么小紅肯定被他們捉住一頓臭打,說不定推下河反可說她知羞恥自己跳河尋了短,因為這兩個白天,水手都在卵石灘幫米鍋巴拖車,他們偏偏多心眼用計謀,凌晨來捉奸。水手在打水躉船已經(jīng)二十多年,任何時候,只要有人一踏上跳板,不管他在睡夢中或做其他,他必知道。所以,他兩個一踏上跳板,水手迅速地從被窩里爬起來抓根篙竿攔在了跳板的盡頭,誰也不許上躉船,老婆女婿也不行!這樣一來,這婆娘就非要逞強(qiáng)當(dāng)回孫悟空,上船抓小妖精,然而在這搖晃不定的跳板上,她不隨心順腳,雖是極蠻橫的人,倒也不敢硬拼,便這么僵持著,想等天亮了,把場合搞大,可當(dāng)眾出水手的丑,反正船上的那小妖精跑不脫飛不掉!
離丈來遠(yuǎn),水手歷數(shù)老婆偷人被人刀砍的種種,老婆就跳起腳扯開喉嚨吼水手這么多年不拿一分錢回家,錢都打水漂兒嫖了娼等等。那當(dāng)女婿的也委實糊涂不懂事,跟著丈母娘趁火打劫大聲數(shù)落水手的不是,非要摻和進(jìn)來讓老丈人出丑,卻口口聲聲稱是為老丈人好!
韋庶不招呼任何人,直直踏上跳板,從那婆娘和女婿前仄身過去,再上前伸手把水手橫著的篙竿往上輕輕一抬,就上了打水躉船。在這一瞬間,他給水手一個眼神,水手便知韋庶有辦法救自己,就加力地罵老婆:“臭婆娘,今天我不認(rèn)黃了,你如果非要上來,老子陪你下河洗澡!你敢不敢?你不敢,我敢!”
打水躉船下方沙灘泊著一艘打漁船,漁老大早被吵醒,正披衣坐在船首抽煙看水手如何收場。韋庶走到打水躉船廚房的背靜處,朝漁老大招招手,漁老大便起身也不開柴油機(jī),提篙竿朝江底一點,打漁船靜悄悄靠了過來。韋庶進(jìn)艙房叫小紅立馬上打漁船走人。小紅還嘴硬說為什么要我走?我不走,我倒要看看那老婆娘上來把我咋整?韋庶懶得跟她斗嘴勁,二話不說,連推帶拉把她弄上了打漁船。先背著那邊的視線順流而下,離遠(yuǎn)了聽不見叫罵聲了,估計那邊聽不見也看不到打漁船了,韋庶叫漁老大開了柴油機(jī),打漁船便橫著駛向江北。
船到了江北的溉瀾溪。下船前,小紅要韋庶給她點錢,說身上無分文。韋庶身上有錢,但不理她,他心本就煩,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好像除了逼他認(rèn)同之外,還要逼他就范并同流合污,所以他相當(dāng)?shù)責(zé)?,就催促小紅快走,并嚇唬道:“小心那婆娘雇船追了來,她來了可要按你的頭下河喝水??!”漁老大不直接幫腔,只慢聲慢氣地唱起一支漁歌:新打船兒十八艙 / 半船蘿卜半船姜 / 蘿卜哪有姜好吃 / 家花哪有野花香 / 家花不香年年在 / 野花香來不久長。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漁老大選擇的停船點,小紅一腳跨下去,就陷進(jìn)泥淖里。她媽呀叫一聲,再拔腳起來,兩只高跟鞋均埋在淤泥里了。她一只手提一只淌著稀泥的鞋,淺一腳深一腳往上走。漁老大的漁歌尚未唱完,船卻調(diào)了頭,往回開。韋庶坐船首,回頭看見小紅正頑強(qiáng)地前進(jìn),朝江北城前進(jìn),江北城還有許多通宵達(dá)旦的閃爍的霓虹燈。
韋庶太累了,在打漁船上盤桓了幾日。他睡醒了起來就吃魚,吃了魚再睡,漁老大和媳婦該撒網(wǎng)就撒網(wǎng),該放鉤就放鉤,該唱歌就唱歌,該親熱時就親熱,當(dāng)有魚兒在艙板上跳,韋庶就蜷縮在被窩里欣賞那六歲的小蓮抓魚,他成這船家的一成員了。幾日里,他盡做美夢,夢中全是長江水又回落了,他和水手摸黑干了一個通宵,把那四十多年才時隱時現(xiàn)的東西打撈上了岸,是一箱價值連城的金條銀飾和玉器!
在我的老街坊鄰居中,有好幾個是坐了牢的,坐的時間都不短,那時多是強(qiáng)奸打架或為歷史之債坐牢這兩大類,不像現(xiàn)今多是貪污經(jīng)濟(jì)。韋庶是其中之一。他是“文革”中飛機(jī)大隊的頭頭。飛機(jī)大隊的成員在“文革”中后期就死的死、槍斃的槍斃、瘋的瘋,像韋庶這樣坐了十五年牢出來,還過得好好的是唯一的一個。跟他們這種人接觸,會出乎一般人的想像,以為坐了十多二十年的牢,出來會呆頭呆腦,其實相反,他們講的全是在牢里如何當(dāng)老大,如何跟管教作對,如何吃香的喝辣的,似乎都在印證這句老話:坐監(jiān)越坐越奸。
韋庶也跟我講牢里的生活,可他講得平淡,只是反復(fù)提起他的師父,說他師父是個值得尊敬的人,可惜死在了牢房里!韋庶手里的這枚徽章,確實存在,就是在野貓溪淺灘淘小錢(古錢幣)時淘到的。韋庶對我說起過它。我提醒他,要他保管好,說它對無用的人來說完全無用,對有用的人來說,會把它當(dāng)珍貴之物,用處大著哩!最終這枚徽章的歸宿挺戲劇化。對圍繞這枚徽章所發(fā)生的事情,韋庶曾感慨道:“要說亂,現(xiàn)在這社會才亂,吸毒、賭博、嫖娼、養(yǎng)妾、販槍、造假做假、權(quán)錢交易等等,比我們在“文革”中亂十倍百倍,我們“文革”中的亂是有目地的,是聽了召喚,為了捍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我說:“不!不!不!現(xiàn)在是多樣性,起碼誰都有選擇權(quán),學(xué)好學(xué)壞,是自己的選擇,今日不能跟你們那時一概而論。今日之亂和你們那時的亂,有本質(zhì)的不同,這亂,不過是豐富多彩生活的負(fù)產(chǎn)品!”聯(lián)系到他的人生軌跡,我又補(bǔ)充道:“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復(fù)雜,不講理?!边@話,我學(xué)的張愛玲。韋庶則不以為然反駁道:“不復(fù)雜,講理的,同長江一樣,漲漲落落,四季分明,哪就復(fù)雜了哩!”
我現(xiàn)居成都,每個季節(jié)回一二次重慶;回重慶看一看長江和嘉陵江,看一看日新月異的山城。每次回渝,必和韋庶這樣的老鄰居喝一二臺酒。冬日里,我會沿著長江南岸的岸線整日地走,走累了,在河邊的幺店子要碟激水胡豆下二兩白酒,再要一碗豆花下飯(甑子飯),不要湯,豆花的鹵水就是湯了——花三五塊錢,可以酒足飯飽。一日,在卵石灘的灘口處,見一艘運沙船被定在那兒了,十多二十分鐘一動不動,柴油機(jī)突突突打悶屁般爆響,一條老大的黑煙往下延伸了又延伸。此船家可能是個犟人,又斗了十多二十分鐘,才叫兩個水手拿了鐵鏟,把艙里堆得如山的河沙拋向江中。超載太多,江水已翻過船幫,此船像艘潛艇了。兩個水手罵罵咧咧,向1V+97zRWAofPEHkeAwT3yQ==江里拋沙拋了十來分鐘,船,方才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動。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又費柴油又費人力,還耽擱了時間!亦酒勁使然,不由得我對著船家指手畫腳。船家正惱火,見我多管閑事,抓了河沙捏成團(tuán)朝我扔來。離數(shù)丈,孰料,此船家力大無比,沙團(tuán)竟到了我身上。河沙干凈,又不關(guān)痛癢,我哈哈大笑起來。見狀,船家和兩個水手均大笑不已,并送我一支川江民歌:天連地來地連天 / 龍連滄海鳳連山 / 佛祖連的雷音寺 / 觀音連的普陀山 / 讀書人連筆硯 / 生意買賣連算盤 / 下力人連扁擔(dān) / 河下船工連篙竿。同長江一起流淌和做夢,是件很舒服的事,希望重慶的詩人、作家、畫家和作曲家,每部作品里都有破城而過的長江和嘉陵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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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龍門浩的老街,有家小飯館,老板是韋庶的牢友。這人姓黃蠻有意思,用五個竹簸箕反扣門首,每個竹簸箕上用紅油漆寫一個字,即“杈杈樹飯館”。飯館門前有棵樹,是棵冬天不落葉的黃桷樹,樹不大離地面尺高就分了杈,所以叫杈杈樹。
在韋庶給的時間限定里,即三天,事情沒有解決,那枚徽章不知哪兒去了。弟娃的手機(jī)一直關(guān)機(jī),余小琴找他不到,問小弟,小弟一會兒說他好像去了緬甸,一會兒又說他好像在老君洞練氣功,反正是找不到他??纯匆蚜⒋罕平觋P(guān)了,這天上午余小琴弄了一桌飯菜,叫小弟到時自己吃,她出門去找韋庶。天氣陰霾,她下到河邊,偌大的岸線視線所及竟無人跡,沿岸線走一段,上了裕華紗廠的打水躉船。水手說好幾天未見韋庶,余小琴十分失望地上岸,往家走,走到大佛段街上碰到米鍋巴和哈莎莎。這幾天米鍋巴和哈莎莎已經(jīng)來家里好幾次,哈莎莎跟小弟一見如故,很談得攏,有許多共同語言,余小琴便站在街上同他兩個說話。米鍋巴說還是想見見韋庶,于是余小琴想起剛才水手曾提到杈杈樹飯館,三人便去龍門浩的老街。
米鍋巴已從余小琴和小弟的嘴里套出許多情況,知道徽章不知了去向,他懷疑這是韋庶布下的迷魂陣,不過是想煞他的價。所以他兩手準(zhǔn)備,一手繞開韋庶,從余小琴或弟娃著手,一手繼續(xù)同韋庶周旋。已經(jīng)打入韋庶的內(nèi)部(家庭),想想哪就斗他不贏一個韋庶,再者說,已經(jīng)付出了這么多,必得有回報才行!米鍋巴總是自信的,總要一條道走到黑。這時哈莎莎的手機(jī)響了,她接聽后對米鍋巴附耳道:“米老板,有戲了,詩人說弟娃在星星舞廳跳舞,詩人約我一同前去!”——她稱小弟為詩人。
米鍋巴輕聲道:“你不同詩人去,你單獨去。先摸摸情況,切莫打草驚蛇,也就是說千萬別暴露了我們的真正目的,對這一點,你定要牢記在心!”那天開車下卵石灘之前,他兩個去了韋庶的家,都見過這個所謂的弟娃。當(dāng)時,余小琴介紹說這是她的弟娃,米鍋巴是老手,一眼就讀懂了這人是她的小情人。所以下到卵石灘一見韋庶的面,米鍋巴便幸災(zāi)樂禍地說韋庶家里的事。
哈莎莎去停車場開車,前往星星舞廳會弟娃。余小琴和米鍋巴繼續(xù)朝杈杈樹飯館走。在杈杈樹飯館里,水手已先到一步;坐下了,添副碗筷,水手就涎著臉問韋庶,那天早晨把小紅送到哪里去了?小紅下船時給自己留話沒有?她說沒說回打水躉船的時間?問得細(xì)之又細(xì)。韋庶叫黃老板再來碟激水胡豆,再勾半斤酒,慢騰騰地有意詰難水手,反問把老婆捅下河沒有?最后如何處置老婆和女婿的?杈杈樹飯館的激水胡豆下酒,巴適。干胡豆下鐵鍋炒,炒得嗶剝響了,胡豆跳舞了,一瓢冷水下去一激,水沸撈起來,再下油鍋放鹽放花椒放蔥段炒。炒胡豆的火候要掌握好,再就是冷水下去一激,不要煮過心了煮粑了,粑了就無嚼頭不香了,不好下酒了。這道菜,曾是重慶百姓的家常菜,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能連聽都沒有聽說過,更莫談吃了。這兒的酒是純高粱酒。進(jìn)門處,用紅布包著軟木塞子堵著一個大酒缸,缸邊掛三個竹筒提子,一個是一斤的,一個是半斤的,一個一兩的。用得最多的是半斤的,因為這兒的土碗一碗剛好裝半斤。來喝酒的人,多數(shù)是半斤半斤的要。酒碗在桌面上轉(zhuǎn)圈兒,轉(zhuǎn)到你面前,你嘬嘴喝得叭的一聲響,至于有多少進(jìn)了你的喉嚨,別人是不管的。這兒鐵定的是自己喝了自己好,不勸酒的,最講自覺性。有時也劃拳也猜子,反正輸了,自己端碗喝,你喝多喝少,你自己的事。俗稱喝把把酒。
水手尚未問個明白,米鍋巴走了進(jìn)來。黃老板迎上去欠身道:“這位先生,喝酒,還是吃豆花飯?”米鍋巴大套得很:“把你好吃的菜,通通都給我上一份!”黃老板道:“那就多了,涼拌菜,蒸菜,炒菜,三大類,二三十樣?。 泵族伆妥叩巾f庶和水手的桌前,并不坐,一手撩起風(fēng)衣的下擺,一手撕了卷筒紙揩凳面。黃老板不高興了,說:“我這兒不是自夸,干凈得很,你這位先生盡管坐,絕對不會把你的屁股弄臟。”
見米鍋巴不聽黃老板的招呼,仍撕卷筒紙揩,韋庶起身一把把他按在凳子上,同時對黃老板道:“你只給他炒盤鍋巴肉片就行了!”
看是韋庶的朋友,黃老板自然聽韋庶的,就認(rèn)了真,說:“韋庶,炒鍋巴肉片得有鍋巴,我這兒,你是曉得的,從來都是甑子飯,哪來鍋巴?你這倒難倒我了!”
韋庶和水手笑起來,說開開玩笑,因為他就叫米鍋巴,你可以把他拿到墩子上切了炒盤鍋巴肉片給他吃!米鍋巴不計較,見老板娘只添一副碗筷,就叫再添一副,并指給韋庶看門外的余小琴,說嫂子在外頭不進(jìn)來!
走到門首,余小琴看見韋庶和水手在里面喝酒,里面全是男人,鬧哄哄的男人,就止步不進(jìn)來。水手立馬起身出去,拉余小琴進(jìn)來,說到了吃飯的時間,韋庶叫你進(jìn)去吃飯。余小琴橫豎說不餓,又說家里的飯菜做得好好的,哪就在外頭吃了,就是不進(jìn)去。見狀,老板娘是個極聰明能干的人,便抬根凳子出來,迭聲叫著嫂子,叫余小琴靠杈杈樹的樹干坐了,并陪她說話,叫水手進(jìn)去喝自己的酒。這老板娘,曾是這店的幫工,幫了幾年,跟黃老板睡到一張床上了,成了老板娘,現(xiàn)在每天凌晨四五點鐘起來捅火、推磨點豆花、蒸燒白等等,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過每天有兩百來塊錢的純利潤捏在她手里,她覺得日子過得滿舒泰。這臺酒從中午開始,幾個男人,半斤半斤地勾酒,又上激水胡豆、豆花、燒白、粉蒸排骨、涼拌豬耳朵等等??从嘈∏俑族伆鸵黄鹫襾磉@兒,韋庶揣度事情更復(fù)雜了,心想米鍋巴為了那徽章已經(jīng)打入我的內(nèi)部(家庭),便有了幾分不露聲色的防備。酒桌上,喝酒只談高興事,不談不高興的事。入鄉(xiāng)隨俗,米鍋巴摘了紳士帽放在桌面,其光頭冒汗冒氣,當(dāng)酒碗轉(zhuǎn)到他面前時,他端碗大口喝一口,并對激水胡豆這道菜大加贊賞,說他媽的,特有風(fēng)味!喝開了亦無時間概念。中途,哈莎莎打來電話,米鍋巴告訴她具體地點,不一會,哈莎莎到了。
哈莎莎硬把余小琴拉進(jìn)來坐了。桌子的一面靠墻,米鍋巴和哈莎莎坐一條凳子,韋庶和余小琴坐一條凳子,水手單坐。又添菜又勾酒,米鍋巴更是手舞足蹈地給哈莎莎介紹激水胡豆如何地香、如何地有嚼頭,燒白、粉蒸排骨如何地正宗如何地有味道,這大碗喝酒喝起來特爽等等。哈莎莎顯然是第一次踏進(jìn)這樣的飯館,也是餓了,她先要碗飯大口吃起來,同時左看右看,還伸長脖子看上面。居然是瓦房,無天花板,頂上幾片亮瓦射進(jìn)自然光,四周的木板墻上貼著美女畫和仕女畫;鄰座全是下力人或小生意者,都在用激水胡豆下酒或用豆花下飯。雖然只七八張桌子,黃老板和老板娘招呼了這個又招呼那個,因為沒請廚子和小工,兩口子忙碌得很。墻角有臺十九英寸的老式彩色電視機(jī),本放著吵吵鬧鬧的電視劇,米鍋巴嫌吵,高聲叫黃老板把電視機(jī)關(guān)了。黃老板關(guān)是關(guān)了,心里不樂意的,來這兒喝酒吃飯的人,就愛看這吵吵鬧鬧的電視劇,圖個氣氛。見電視機(jī)關(guān)了安靜下來了,米鍋巴則對黃老板大聲武氣道:“老板,你如果再開電視機(jī),我給你說啊,小心我們今天喝的吃的不買單!”黃老板氣得不好,在背后用一只手的大拇指從中指和食指間翹出來,對著米鍋巴的下半身聳兩聳。長久坐牢的人懂這個動作的潛臺詞:“我日你的屁眼!”此時此刻,確切的是:“我日你這個光頭的屁眼!”韋庶看到了黃老板的這個小動作,淺淺地一笑,爾后端碗喝酒。
桌子上多了兩位女同胞,水手的情緒最為高漲,他把酒碗遞到余小琴面前,要她喝一點。她不喝,只端一端就遞給韋庶。她也不動筷子,什么菜都不嘗,就這么坐著,她今天鐵了心的,要韋庶回家把事情說清楚。韋庶的下首是哈莎莎。每次她接了碗,也尖嘴舔一點,說等會要開車。水手坐哈莎莎和米鍋巴的對座,眼睛不費事正好對著哈莎莎的胸。她吃飯吃飽了又喝了點酒,身子發(fā)熱,她把羽絨服脫了像夏天一樣露出婀娜多姿的身段;她右耳朵處有一綹細(xì)細(xì)的卷發(fā)垂到脖根上,發(fā)梢在她雪白的胸上飄來移去,與其說這是一種氣質(zhì)上的裝飾,倒莫如說這是一種表示性感的點綴。水手替她想那發(fā)梢會使她癢癢吧,其實是他自己想入非非了。在那邊的灶臺上,黃老板一邊炒菜一邊也時不時把眼往這邊瞅。里面靠墻角的一張桌子,就一個人在喝酒,當(dāng)哈莎莎無意中偏頭看到這個人時,這人倏地起身端酒碗向她致敬。不青澀,她介乎單純與成熟之間,知道在這兒自己細(xì)皮嫩肉是獨特的,余小琴豐腴是豐腴,但神情委頓極端地不對頭,顯然不能和她相提并論;所以她相當(dāng)?shù)乜簥^。剛才在電話里,哈莎莎已經(jīng)明白無誤地告訴米鍋巴:沒戲,弟娃否認(rèn)拿了那枚徽章!現(xiàn)在,米鍋巴認(rèn)定韋庶在與自己斗智,便要在這酒桌上將計就計,把韋庶灌醉,說不定酒后吐真言,就漏嘴說點什么了。他還往邪乎里演算,要把氣氛搞得更濃烈,或可借哈莎莎的美貌來點花樣或手段。他端酒碗站起身來,要作一次表演。哪知他一起身,凳子失去平衡一翹,哈莎莎嘩啦滑倒下地。好在韋庶手快,扶了她一把,不然她更慘。這是條凳,坐這樣的條凳,起身前必得給同凳的人打招呼,說請注意,坐好了,方才能起身。米鍋巴早已久不坐這樣的條凳了,把哈莎莎弄倒下地后,他不主動說對不起,反而很開心。
哈莎莎從地上爬了起來,頂狼狽的,那本放在凳子邊上的羽絨服掉下地,糊臟了,她氣咻咻道:“米老板,整人不是這么整的,我要報復(fù)??!”
米鍋巴借酒蓋臉,這才裝著要給哈莎莎賠不是,但做得過火了,那紳士帽也掉下地了,他一邊撿起帽子拍上面的土,一邊說看來我兩個還欠配合,說的同時,把帽子放下,夸張地要擁抱和親吻哈莎莎。哈莎莎偏頭稍一躲避,但即刻順勢而為,她滑倒前剛把一大片涼拌豬耳朵送進(jìn)嘴,嘴唇紅紅的,盡是油辣子海椒和花椒面,她冷不丁嘟嘴在米鍋巴的臉上狠狠來了一下。米鍋巴自是得意,連連說這才叫配合嘛!臉皮雖是張老臉皮了,可神經(jīng)末梢還未老死哩,他感覺到臉皮辣乎乎,其他人似乎在偷著樂,他用手去揩,就揩了許多的佐料在手,才知哈莎莎的惡作劇。必定是老手了,看她這么不配合,他不跟她計較,撕卷筒紙揩了臉,笑一笑,就過去了。他挺胸收腹,高舉酒碗繼續(xù)他的表演。他說:“各位,我現(xiàn)在打一個謎語,如果你們有人猜著了,我一口喝了這一碗;假若你們都沒有猜著,你們都得喝一碗。當(dāng)然,嫂子可以免了,哈莎莎你不能免!”也不等別人表態(tài)或回答,他便自作聰明道:“老頭老太婆新婚之夜,打一地名?!彼质紫染蜆妨?,重復(fù)謎語一遍,覺得怪怪的,說:“有意思,真有意思,米鍋巴,你得提示提示呀,是葷的還是素的?”哈莎莎和余小琴自然不知道,睜著大眼使勁想??隙ㄊ窍氩怀鰜淼??!暗孛?,哪里的地名?”哈莎莎問。米鍋巴看韋庶一聲不吭,只顧喝酒又埋頭吃菜,以為難倒了他,便得意洋洋道:“韋庶,看來你要喝酒了?。 辈⒔悬S老板勾了半斤酒放在韋庶的面前。
“算了吧,米鍋巴,這個謎語不好,說個別的?!表f庶放下筷子抬起頭來勸道。米鍋巴哪肯罷休,追著韋庶道:“你說,你說,你說出來了我喝酒!”韋庶說:“那你先喝了,我再說!”米鍋巴反擊道:“你訛我呀,我喝了你又說不出來,我不是白喝了!”水手便慫恿韋庶快說出來??从信嗽趫?,韋庶本不想說,但此時憋不住了,加之見不得米鍋巴這趾高氣揚(yáng)的架勢,他輕聲道:“甘孜?!薄案首危?!”水手重復(fù)一遍,大笑起來:“太有意思了,就是甘孜!”哈莎莎不懂,問:“這跟老頭老太婆新婚之夜有啥子關(guān)系?”水手道:“甘孜就是干搓或干摩擦嘛!”哈莎莎仍不懂,余小琴忙遞眼色,意思是太下流了,叫她不要再問。米鍋巴又失算了,韋庶是坐了十五年牢的人,這樣的傳統(tǒng)黃段子,他怎會不知曉!因有言在先,水手和哈莎莎要米鍋巴喝酒,無退路了,米鍋巴一仰脖把滿滿一碗酒倒進(jìn)嘴。
哈莎莎想來想去沒想通,一而再再而三地問作何解釋?余小琴為了阻止她的追問,拿起筷子問涼拌豬耳朵好不好吃?哈莎莎說好吃。她挾一片送進(jìn)嘴。可她剛咽下去,便咳嗽起來,劇烈地咳嗽起來,并彎下腰去要嘔吐。哈莎莎扶她去了門外,在杈杈樹旁,余小琴大嘔大吐起來。米鍋巴的酒勁尚未上來,說這酒喝起來真他媽的爽,他一邊用手抹嘴,一邊對著門外說:“嫂子是感冒了,還是有喜了?”
韋庶和水手都沒有接米鍋巴的話。在前,韋庶批評水手想小紅給他生個兒子時,曾表示過自己一輩子不要娃兒,水手也知道余小琴現(xiàn)在養(yǎng)了個小男人,韋庶正為這事郁悶犯難哩,這節(jié)骨眼上她余小琴有了喜,好像有點說不清楚啦。哈莎莎在外為余小琴端水漱口又遞餐巾紙,余小琴靠在杈杈樹上不再進(jìn)來了,并勸哈莎莎也不要進(jìn)去,說里面亂七八糟的,男人都有點下流。哈莎莎不聽她的,見她喘息已定,便返身進(jìn)來叫繼續(xù)喝酒。此時的米鍋巴有點拿不住了,喝得太猛了,他拿根煙拿反了,嘴含煙頭用打火機(jī)點煙把,老點不著,便哇哇亂叫,說煙是他媽的歪煙!這個自信的北方大個輕敵了,他低估了韋庶的酒量,韋庶一年四季都在河邊行走,隨身總有個酒壺,喝酒就當(dāng)魚兒飲長江水一樣是用來解渴的。他想灌醉韋庶得點酒后的真言,可他自己先醉了。
水手提議劃拳猜子,他怕撩起韋庶的火來——余小琴有喜這話,似乎太敏感——他極力要把這事忽悠過去。他們四人劃拳猜子。米鍋巴只有輸?shù)姆?,連連喝酒。到了哈莎莎這兒,她不會劃拳,用一枚一元的硬幣猜子。她和隔著桌面的水手猜,水手有意讓她,她贏了。她轉(zhuǎn)臉過來和韋庶猜。她伸雙拳到韋庶的胸前,說:“韋大哥,你可要好好地猜。”
韋庶干脆:“男左女右,我猜左手有,右手無!”
哈莎莎臉蛋紅紅的,兩只大眼晴明明白白的著實討人喜歡,她卻賣關(guān)子道:“韋大哥真干脆,但不一定準(zhǔn)確。請韋大哥把兩只手都放到我的拳頭下方,請看好?。 痹谒^張開的這一剎那,她眼睛對著韋庶直放電,她叫起來:“我輸了,韋大哥懂點心理學(xué),男左女右,你猜對了。”
韋庶的右手有了一枚硬幣。哈莎莎端酒碗小小地吮一口。韋庶不動聲色,把硬幣放回桌面后和米鍋巴劃拳。他的左手捏著一樣?xùn)|西。他把左手放到桌面下,悄悄瞅一眼,掌窩里臥著那枚國民黨的徽章。
哈莎莎必定是當(dāng)代的大學(xué)生。在星星舞廳,那弟娃不過把這枚國民黨的徽章當(dāng)小玩意兒,穿了件中式的紅緞面對襟棉襖,就把它掛在胸前,當(dāng)小飾品而已。哈莎莎到了舞廳,找到他邀他跳了一曲舞,他要哈莎莎給支煙抽,哈莎莎提出得用他胸前的徽章?lián)Q,這弟娃想都沒想,立馬取下來跟哈莎莎換了。不過他拿到煙后,涎皮賴臉地要哈莎莎替他打火點煙。哈莎莎伸手拍拍他的臉蛋道:“下次吧,寶貝!”轉(zhuǎn)身出了舞廳。哈莎莎兜里一直有煙和打火機(jī),不過她抽得很少。物歸原主,她認(rèn)為這是她應(yīng)該做的事,很自然的事,參加了一場游戲 而已。
七八拳劃下來,米鍋巴徹底醉了,趴在桌面呼呼大睡。睡一會,尿脹了,歪歪倒倒躥到門外,一步跨進(jìn)杈杈樹兩個樹杈之間,要屙尿。見狀,黃老板沒有吼他,上前用身子替他遮擋;屙完了,黃老板還幫他拉上拉鏈,又扶他回來。他趴在桌面又呼呼大睡,其光頭在出氣聲中一起一伏,像頭可愛的玩具豬。余小琴仍坐在門首,天已經(jīng)黑了,店里晚間的擁堂都過了,店里的顧客稀少了,她不進(jìn)去催,就那么坐在那兒等。水手和韋庶劃拳,哈莎莎仍用硬幣猜子,她叫黃老板把桌上的菜該回鍋熱一熱的就回鍋熱一熱,見自己的老板被兩介草民擊敗,而且敗得一塌糊涂,她相當(dāng)開心,說愿意奉陪到底??赏蝗婚g,水手的女婿撞了進(jìn)來,一把拉住水手的衣襟就朝外拽,并銳聲道:“你還在這兒喝酒逍遙,你老婆躺在醫(yī)院快咽氣了!”水手也不問老婆怎么個快咽氣了,連連說快走快走,跟著女婿一溜煙跑了。
韋庶端碗把殘酒一口氣喝了,收場合了。出得門來,韋庶對黃老板說記在我的賬上,下次來一起付。黃老板忙點頭說曉得了,并招呼他們走好。余小琴掏出錢來,說哪有吃賒賬的,非要付錢。黃老板直拿眼看韋庶,見韋庶沒反對,便收了余小琴的錢。收了錢,黃老板轉(zhuǎn)身把錢遞給了他婆娘。收錢的權(quán)力,早已被他婆娘剝奪。
米鍋巴幾步躥到門外杈杈樹前,壓根走不了了,韋庶像背死豬一樣背他到車子旁。車停在下面的南濱路上。從老街的一條老巷子往下踏二十三步石梯,就是車來車往的南濱路。把米鍋巴硬塞進(jìn)車,韋庶問哈莎莎能否開車,她抿嘴笑道:“韋大哥,我絕對沒事,真要喝,我可以喝幾碗的!”像有防備,此時她異常地清醒。哈莎莎開車走了。韋庶和余小琴就順著南濱路往家走。對岸城區(qū)半島的燈火壁立著,雖然隔著一條長江,但此刻似乎一步便可跨了過去。夜山城璀璨而喧嘩,只有千古不變的長江在下方波瀾不驚地安靜流淌,流淌中已含有春的氣息,韋庶嗅到那些正在巖縫里探頭準(zhǔn)備溯流而上的魚兒的味道了,他甚至看到了千萬年來那固有的魚路,清清楚楚的魚路。南濱路的中段,有一塊天然的大石頭,石頭上刻著蘇軾對這龍門浩的描繪:龍門浩倚涂山臨長江 / 近岸有百余米脊條形石梁 / 狀如游龍沿江而臥 / 阻隔主流形成港灣 / 巴人稱小港為浩 / 石梁中部斷裂如門可通舟楫 / 宋紹興年間刻龍門二字于其上 / 故稱龍門浩 / 龍門浩月又為巴渝古景 / 洪水消退之際浩內(nèi)水清浪靜 / 明月當(dāng)空大江浮光耀金 / 銀星萬點浩灣星月映水 / 江天一色境奇景妙。 走到這石頭前,韋庶和余小琴止步看了片刻,又繼續(xù)走,走著走著,余小琴忽然對韋庶說:“都立春了,要過年了?!表f庶居然緩緩地重復(fù)一遍她的話:“都立春了,要過年了?!庇嘈∏僦鲃涌拷隧f庶,并把身體慢慢地依附在韋庶的身上,韋庶便扶了她,在夜山城的喧囂之中(天幕都是酡紅的),他倆走向自己的家。
第二天哈莎莎要米鍋巴付點工資好回家過年,米鍋巴說任務(wù)尚未完成哩。哈莎莎說那徽章已經(jīng)在韋庶的手上了,叫他自己想辦法去弄。米鍋巴氣慘了,罵哈莎莎吃里扒外,一分錢不給。情人節(jié)這天,哈莎莎打電話叫了自己的男朋友和幾個同學(xué),到米鍋巴的鋪面鬧一場,雙方都有損傷。在這樣的事件中,最吃虧的總是學(xué)生,哈莎莎的男朋友被公安拘留十五天,哈莎莎和其他幾個同學(xué)分別被學(xué)校記大過一次。除夕夜,哈莎莎和幾個同學(xué)去拘留所的圍墻外,用吉他伴奏唱歌曲給舍房里的男朋友聽。
過了元宵節(jié),一天,韋庶叫了我,說有一筆生意做,要我當(dāng)見證人。在野貓溪到朝天門的渡船上,我見到了大名鼎鼎的米鍋巴米老板。米鍋巴見徽章在韋庶手中,竟然說出這樣的橫話,說這枚徽章說來已經(jīng)是我米老板的了,不過現(xiàn)在在你韋庶的手里而已,哈莎莎不懂事,從弟娃手里拿到后,又憑白無故給了你韋庶,倘若深究起來,或去法院打官司,我都不怕的,至少有一半的產(chǎn)權(quán),應(yīng)該屬于我米鍋巴。他還雞零狗碎地說為了這枚徽章,二位知道我米鍋巴花了好多心血進(jìn)去?他甚至于顛倒反勸韋庶和我都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這么個理?這是蠻扯,這是耍賴,這是地皮流氓之道,怪不得哈莎莎拿不到工資要和他打架拚命!
米鍋巴的這一番話,把韋庶氣得不好,他手一揚(yáng),徽章飛進(jìn)了長江,無聲無息飛進(jìn)了長江。正這時,哨子響了,渡船開了。米鍋巴后悔死了,一個箭步?jīng)_到徽章下水的舷欄處趴下身子往下看,連連說:何苦哩,韋庶、韋庶!似乎要跳下去撈,但他哪敢,這是長江,他一個北方旱鴨子不會水的,他就把頭往下伸,風(fēng)衣的下擺被浪花跳起來打濕了,他也不管不顧,仿佛要記住這下水的點,一副刻舟求劍的傻樣;而他那頂紳士帽,已掉在鐵甲板上,被貫穿而來的河風(fēng)吹得骨碌碌轉(zhuǎn),沒人幫他撿一下。船到朝天門,米鍋巴不與韋庶和我打招呼,各自上岸而去。我和韋庶下船去了千斯門的小酒店,鹽水花生米和涼拌豆腐干下酒,坐靠窗的位置(這兒能看見嘉陵江和長江),消磨到夜里十一點半,方才坐收班渡船回南岸。當(dāng)渡船行駛到兩江匯合處時,被溫軟的夜風(fēng)吹著,韋庶對我講了卵石灘那幾十年才出現(xiàn)一次的東西,說長江給了他一個很短的打撈時間窗口,可被米鍋巴給耽誤了。
韋庶是個言行一致的人,對余小琴許下諾言,娃兒生下來后要像自己的一樣養(yǎng)。現(xiàn)在這小兒長得極好,三天兩頭都有長江魚吃,長江魚營養(yǎng) 豐富。
插圖/張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