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石溪
赫尼是耍猴人巖鳴豢養(yǎng)的一只猴子。據(jù)巖鳴說,赫尼是只極其聰明的猴子,一個新節(jié)目,只要教上三五遍,就會做了,一般的猴子要教三五十遍才教得會。但赫尼野性太重,無時無刻不在思量著逃跑。
巖鳴像所有的耍猴人一樣,用饑餓、鞭笞、戴腳鐐等手段,企圖磨滅赫尼叛逃的野性,可什么方法都用盡了,效果卻微乎其微。沒辦法,只好把那根細鐵鏈永遠拴在它的脖子上。
我到曼廣弄寨的第四年,巖鳴因為長年累月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患了嚴(yán)重的關(guān)節(jié)炎,行走困難,年紀(jì)也大了,不能再外出耍猴。他本想把赫尼賣了,但赫尼也老了,脾氣又倔強,動不動就想逃跑,問了幾個耍猴人,沒人肯要。于是,巖鳴就請我?guī)退押漳釒У矫习图{西森林里去放生。
我牽著赫尼,走了大半天,來到一個名叫野猴嶺的地方,那兒樹林密得就像籬笆墻,鉆也鉆不通。巖鳴曾告訴過我,20年前他就是在這里用捕獸天網(wǎng)將赫尼捉住的,那時赫尼才是一只不滿1歲的小猴。20年過去了,小猴赫尼變成了老猴赫尼,沒想到,它還認(rèn)識這塊土地,一踏進野猴嶺,它就兩眼放光,嘴里嗚嗚呀呀不停地叫喚,顯得十分激動。我好不容易解開了那條在它脖子上拴了20年的細鐵鏈,它嗖地爬上旁邊一棵大樹,快到樹梢時,回過頭來沖著我齜牙咧嘴地嘯叫一聲,準(zhǔn)確地說是沖著我手中那根象征著人類統(tǒng)治權(quán)的明晃晃的鐵鏈粗暴地嘯叫一聲,連奔帶跳地鉆進樹冠不見了。
我以為,這輩子是再也見不到它了。做夢也沒想到,第三天早晨,我扛著犁鏵剛走到寨外那條寬敞的馬車路旁,突然,一棵檳榔樹上跳下一只猴子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低頭一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赫尼!才分別兩天,赫尼看上去像老了兩歲,邋遢骯臟,落魄潦倒,活像個猴中乞丐。
這時,馬車路上又陸陸續(xù)續(xù)過來十幾個荷鋤挑擔(dān)準(zhǔn)備下田勞作的村民,都知道赫尼的身世,都驚訝赫尼怎么又回來了,圍成一圈看稀罕。
赫尼突然前爪撐地身體倒立,沿著人圈繞了一周,接著,它爬上挺拔的檳榔樹,兩條后腿勾住光滑的樹桿,吱溜從樹梢快速滑下地來,又從一位看熱鬧的姑娘手中搶過一只空籮筐,在場子里蹣跚推行。
哦,它這是在耍猴戲呢!表演完倒立行走、攀爬高桿和推小車等節(jié)目后,赫尼翻著手掌,做出一副乞討狀,不斷地向圍觀的人群磕頭作揖。一位大嫂丟給它一只包谷,它狼吞虎咽地啃起來。
不知是誰將老猴赫尼回來的消息告訴了巖鳴,老人拄著拐棍提著那條明晃晃的細鐵鏈顫巍巍地從寨子走來,擠開人群,來到赫尼面前,噙著淚花說:“我曉得我的老赫尼是舍不得離開我的,唔,回來就好,趕明兒,我病好了,我們再一起去闖碼頭。”我十分注意老猴赫尼的反應(yīng),它并沒有因為看見老主人而產(chǎn)生激動欣喜的表情,它那張皺褶縱橫的臉沒有任何變化,眼光呆滯,麻木不仁。
當(dāng)它的視線移到巖鳴手中提著的那根細鐵鏈時,目光才像火焰似的跳了一下,它緩慢地爬到巖鳴身邊,雙手抓起鐵鏈,用混雜著討厭與歡欣、恐懼與喜愛的十分復(fù)雜的眼光久久凝視著那根拴了它整整20年的鐵鏈子,突然,它仰天發(fā)出一聲靈魂撕裂般的嚎叫,閉起眼,將鐵鏈子纏繞在自己的脖子上。
它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一輩子都在努力掙脫鎖在它脖子上的鐵鏈,為此,它遭叱罵、挨鞭笞,受盡折磨,可當(dāng)命運之神將它脖子上的鐵鏈摘除了,僅僅三天,它卻主動把鐵鏈又纏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唉,猴啊猴。
(選自《新民晚報》,略有改動)
【簡評】
人們常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弊x完這個故事,回頭看第一段的描述,巖鳴“用饑餓、鞭笞、戴腳鐐等手段”馴服赫尼,我對人類強行“改變”動物本性的行為有了更深刻的體會,這是一個殘忍的過程,確實很不容易。同樣的,當(dāng)人想讓扭曲了的東西再恢復(fù)原狀,也非常艱難。喪失野性的老猴赫尼也許永遠失去了在自然界生存的本領(lǐng)。
人又何嘗不是這樣呢?譬如一個小孩子,大人想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聽話、乖巧的學(xué)生,進行僵硬機械的教育,把他的好奇心、想象力通通扼殺,費盡心機,終于“成功”。有一天,當(dāng)大人想讓他不那么“乖”、能夠創(chuàng)造性地做出一些成績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他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阿 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