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

念到大二，我們寢室四個同學全都迷上了足球，運動量的增加，帶來腸胃的高速運轉，兜里的飯菜票已遠不能幫助我們支撐到月尾，找家里要吧，家里已經給過了，再不好意思開口了，何況我們四個人家境都不寬裕。飯量最大的花遠輝說，聽說女生連學校的補貼也消化不完，何不請312送一點？

我們所住的那幢宿舍樓，下面三層是女生，上面四層住男生，我們的寢室號碼是412，雖處于312頭頂，可要聯(lián)系上卻并非易事。一、二、三樓的樓道口，都裝著漆黑的鐵門，鐵門外面，坐著一個很嚴厲的老大媽，任何男生想踏進鐵門一步都只能是妄想，非要找某個女生，由她進去把女生叫出來?？墒?，我們能把312的女生叫出來嗎？她們讀什么系，叫什么名，長什么樣，一無所知，我們能對徹頭徹尾的陌生人說“請送給我們一點飯菜票”嗎？還是花遠輝聰明，他說：把意思寫在紙上，用鐵夾夾著，從窗口吊下去。

就這么辦。字條由我來寫。這讓我十分為難，既怕輕浮，又怕沒把意思說透，斟酌再三，決定不繞彎子：“親愛的同學，我們面臨挨餓的危險，你們若有節(jié)余，望能惠賜。彼此能住上下樓，證明三生有緣，故不揣冒昧，實情相告。有則有，沒有則罷，請勿怪罪為幸。412?！?/p>

晚上七點，我提著繩子往下放的時候，四個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大概半分鐘過去，感覺繩子動了一下，又過了好幾分鐘，繩子厲害地搖動起來?！笆?！”花遠輝說。我快速換著手，幾把之后，鐵夾子魚一樣蹦進了房間。

一疊整整齊齊的天藍色飯菜票映入眼簾！

說真的，我們都不敢去碰，沉默好一陣，我把票取下來，發(fā)現(xiàn)中間部位還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兩行雋秀的字跡：“我們反正用不完，需要就盡管說，不必客氣。為方便起見，你們可以把夾子懸在我們窗口，上面系一個鈴鐺，有事也好通知你們。312?！?/p>

要描述當時的感覺是困難的，我只記得，連最玩世不恭的花遠輝，目光里也洋溢著嚴肅的溫情。開始設想這件事，從很大程度上說，我們帶有玩的成分，沒想到她們竟這么認真：由這兩行字和纖塵不染的飯菜票，我們仿佛看到了另一個性別世界營造的潔凈和柔情。而且，她們想得那么周到，讓我們系一個鈴鐺，由她們通知，自然而然地免去了我們主動索要的難堪。

幾天之后，我就去找了個鈴鐺掛在了窗口，系在鈴舌上的繩，一直拖到312；繩子的盡頭，是那個鐵夾。

自那以后，有時在月中，更多是在月末，鈴鐺總要搖響，夾子拉上來后，總有足夠的飯菜票讓我們渡過難關。我們用她們饋贈的錢糧購買食品的時候，再不敢大手大腳，生怕辱沒了一顆純美的心靈，更怕辱沒了我們內心的感動。我們周末出去郊游，摘了絢麗的野花，就附帶一張“送你們一個春天”之類的卡片，撿了漂亮的秋葉，就在葉面題上詩句，作為菲薄而真摯的禮物，采取同樣的方式給她們送下去。她們收到這樣的禮物，總是快樂得寫上好一段感謝的話語。

那年元旦，我們四人商定，無論如何，也要跟她們認識一下。校方規(guī)定，男生不能去女生宿舍，女生卻可以來男生宿舍。我們打算請她們元旦之夜來寢室聚餐。白天，四人集體出動去買了菜，到老師那里借了鍋和爐，黃昏時分，由我把邀請信吊了下去。不一會兒，鈴鐺搖響了，收回來的是一句話：“友誼不一定只產生于認識的人之間，彼此神秘一些，不是更好嗎？”

就這樣，我們自始至終互不相識。有許多次，我們都想問一問守門的老大媽：312住著哪個系哪個級的學生？她們都叫什么名字？可話到嘴邊，又止住了。她們說得對，友誼不只產生于認識的人之間。這樣的結果是，我們看到每一個女生，都像是312的，都以最溫潤的情感去對待她們，并由此推及，使我們尊重天底下所有的女性。

如今，十年過去了，不知她們過得怎樣？這十年里，每當我去外地出差或者旅游，只要可能，我就住312室，一見到這個號碼，我就能感受到既遙遠又切近的溫馨。

（選自《關于成長這件事》，，略有改動）

秦俑點評：或許，這才是我們應該提倡的“愛”。在男生與女生之間，保持適當?shù)木嚯x，同時又建立起某種有著默契的互幫互助。等你真正長大，你會發(fā)現(xiàn)，只有這樣一些經歷，才是我們成長路上最后能夠沉淀下來的溫暖和感動，也正是因為這些經歷，我們才能真正學會怎樣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