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玲
春雨微寒,陽春四月,詩友們結(jié)伴憑吊遠古的詩魂。
姝媛、蕾蕾、紫橄欖我們幾個,為祈圣賢詩文靈氣,在土墳前跪地一拜。詩人高春林、夏漢隱忍著竊笑,用一臉的縱容附和著我們提裙撲地的祭拜。隔著悠遠的時間跨度,凝望當年北宋的大文學家蘇洵、蘇軾、蘇轍和蘇家后人的墓冢,敬慕惋惜之情讓我們這些后來人的心很沉,忽覺心里有淚,抬起頭,剛剛還很睛朗的天空,毛毛雨已悄無聲息地飄來,春雨微寒,心也微寒。
那個愛極了唐宋詩詞的姝媛,她是那么旁若無人地跪在冰冷的土地上,不知是祈求東坡先生為她新作潤色,還是把她喜歡的詩詞吟來和先生切磋,她一遍遍地行著叩首大禮,那份文學朝圣路上的頂禮膜拜,是我羨慕又難以做到的,我難以抵達她的虔誠,也難以抵達她的文學作品的厚度。姝媛起身,一個背著蛇皮口袋的鄉(xiāng)下人,也在土墳前五體投地。無需考證,來這里的人,無論是名流淑媛,還是村俗野佬,都是愛極了蘇軾的。白牡丹開了,大朵大朵的白,潔凈得我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了笑容。
一只烏鴉落在蘇軾雕像上,我們揮手,它飛起又落下,遲遲不肯離去。
蘇軾一生才華橫溢,在文學上影響深遠,但命運多舛,屢經(jīng)人生風雨起落,仕途坎坷顛簸,他既反對王安石比較急進的改革措施,也不同意司馬光盡廢新法,所以在新舊兩黨間均受排斥,因“烏臺詩案”文字獄,斷送政治生命,又似乎在預(yù)料之中。蘇軾初入仕途便是在河南福昌(今伊川西)做地方官,曾出知穎州,官至禮部、兵部尚書,河南的山水土地上,有他報國憂民的人生憧憬,有他艱難的仕途步履,有他心系民眾的樂與憂,也有他冤屈悲痛的男兒淚,能讓他把人生終極的歸宿選定在蓮花山上,可見他與中原的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杳杳天低鵲沒處,青山一發(fā)是中原?!敝性?,在他人生的天低鵲沒處,青山一發(fā),林茂糧豐,中原,就在東坡的心上啊!
我在“青山玉瘞”的石牌坊前停下腳步,這是明朝弘治年間兵部主事王尚炯臨摹蘇軾手筆所撰寫的,源自蘇軾在獄中寫下的絕命詩中的句子“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隘帯奔囱诼?,埋藏。仿佛是受詩人絕望心情的感染,這里古柏森森成林,夜深人靜山風襲來,瀟瀟灑灑,悲切得如詩人手捧書稿,夜夜攜雨而來,聲聲如雨如泣。“酒醒夢回愁幾許,夜闌還獨語?!蔽壹毬牐切┯甓紒砹?,“點點樓頭細雨”,“殷勤昨夜三更雨”,“蕭蕭晚雨脫梧楸”,“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對床夜雨聽蕭瑟”,“薄云疏雨不成泥”,“軟草平沙過雨新”,“煙雨暗千家”,“盡卷黃昏雨”,“霹靂收威暮雨開”,“秋雨睛時淚不睛”,“一蓑煙雨任平生”。也許,就是這些沾衣不濕的雨,或喜或哀,淋瀝滂沱成了略帶靈異的“蘇墳夜雨”。此刻,我們在陽光下駐足,仍然能隱隱感到衣服被“蘇墳夜雨”淋濕的悲涼。
我忽然感到,蘇軾的人生之路上是多雨的,他雖屢經(jīng)挫折,但始終保持達觀和執(zhí)著的人生追求,但難以大展宏圖的悲涼也困擾沖擊著他的豪放,難怪他的詩詞里多雨,《有美堂暴雨》,《喜雨亭記》,無論激昂與喜悅,無論談史議政的氣勢磅礴,也無論觸境詠物的閑雅婉約,那些七彩的雨總是與他如影相隨,伴隨著他生命的每一個階段,在他的詩詞里紛紛而下,一直延續(xù)到他人生的宿命之地,一直下成“蘇墳夜雨”的風景。
許多年后的春天,我們從此走過,絲絲縷縷的微雨,正從“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的詩句里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