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芳

在中國政界,似乎官員們都恪守著同一原則:從不隨便披露自己的內心世界。他們真正歡喜什么,厭惡什么,渴望什么,無奈什么,外人是無從得知的。他們熟練的是工作語言,罕見的是真情流露。

不久前，在一個學術機構主辦的城市競爭力國際論壇市長圓桌會議上，陳剛作為南京市副市長代表南京市發(fā)言。

發(fā)言開始的時候，他說:“有一些數據并不是我們很愿意去跟別人說的，但在一個學術的環(huán)境里，我還是想跟大家交流一下?！标悇偱读艘恍祿赋隽四暇┙洕鐣l(fā)展中存在的問題和矛盾。

在他提供的數據中,我們獲知:南京近幾年投資占GDP的比例超過50%,杭州是41%,廣州是26.4%,深圳是19.9%，都下降得比較快;南京的重化工業(yè)比較高，在國家對能源、資源消耗實行控制的基礎下，工業(yè)的不適應性比較明顯；南京的工業(yè)耗能也占到了全社會總耗能的80%，二氧化硫的排放基本來自工業(yè)，工業(yè)用地占到年度出讓土地的80%。

與此同時,南京環(huán)境保護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任務比較艱巨。人均耕地占有量僅為全省平均水平的66%,全國水平的45%;每平方公里的人口為923人,是整個江蘇省的1.25倍,全國的6.8倍;二氧化硫負荷是每平方公里21.12噸,是江蘇的1.74倍,全國的9.2倍。

“這樣的現狀決定了與多數城市相比，南京推進城市發(fā)展走向更加健康的軌道的要求更為迫切。”

顯然，陳剛打破常規(guī)的發(fā)言，令在場的人吃驚不小。自然，也贏得更多的掌聲。

事實上，陳剛所披露的南京目前發(fā)展中存在的問題，在全國的大中城市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不回避自身存在的問題，以坦誠、透明和真實示人，人們往往會諒解真誠背后的所有不足——陳剛及其所代表的政府深諳真誠的魅力。

命運的偶然與人生的必然

陳剛是上海人。6歲的時候隨父母到安徽，在那里度過了童年、少年，也在安徽上的大學，1983年大學畢業(yè)之后留校從事數學教學和科研方面的工作。1989年，考入浙江大學應用數學系攻讀研究生。

1994年,陳剛博士提前畢業(yè),之后的5年中,他在浙江大學做了一站工程領域的博士后,并于1997年至1999年間到香港中文大學、香港理工大學從事訪問研究,主要從事應用數學和非線性理論在圖像處理中的應用。之后，再從香港回到浙大。

1999年下半年，一個看似偶然的機會改寫了陳剛的人生。剛從香港回來的陳剛調任寧波高新區(qū)管委會副主任。2001年底，又被任命為寧波市政府的信息化辦公室主任，后來成為信息產業(yè)局局長。陳剛從此走上仕途。

雖然陳剛說他最初并沒有要走仕途的想法，但一直以來，對于社會工作，他確實比他同領域的人表現出了更高的熱情。

在大學以及研究生期間，他擔任過浙江大學研究生會的主席，還是浙江省博士后聯(lián)誼會會長。他組織一些博士后去為企業(yè)服務，把自己的成果轉化成生產力。很快，企業(yè)感受到了這些博士后帶來的好處。

“那時候,我們做了很多工作,引起了當時浙江省委和組織人事部門的關注?！碑敃r的寧波處于一個經濟發(fā)展比較快,但是人才、科技相對落后的階段。在1999年的時候,寧波市政府實施了“一號工程”,加大了吸引高科技人才的力度,也就在這樣的背景下,陳剛被推薦到高新區(qū)管委會副主任的崗位上去。從此,改變了他人生的軌跡。

從更深層次來考慮，社會發(fā)展到這樣的階段，政府必須面對一個多元的社會，也需要一個多元化的構成，因此陳剛這樣一批人走到行政崗位上來從事管理工作，已是大勢所趨。在北京、上海以及發(fā)達的長三角地區(qū)，這個趨勢越來越明顯。

2004年底,江蘇省信息產業(yè)廳原廳長閻立調任蘇州市長,廳長崗位空了出來。2005年,江蘇省向長三角地區(qū)公開選拔招考,陳剛參加了招考?！爱敃r有朋友告訴我,我的條件符合,讓我去試一試,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地就去了。”因為專業(yè)很對口,考試的成績以及后來的面試環(huán)節(jié),他都表現不俗。

2006年4月，陳剛被任命為南京市政府黨組成員，5月，任南京市副市長。雖然陳剛也曾經在基層待過，但他承認，相比從基層一步一步上來的官員，他的晉升稍微有一點跨越?！霸谥袊墓賵錾?，人家一直以為一定要有關系才能夠升遷，但實際上的情況并不完全如此?！?/p>

歷史是一個屏障

主管第三產業(yè)的陳剛任務并不輕松?！半m然擔子基本上壓在主要領導身上，但是作為助手也要敢于勇挑重擔?！彼裕f，民間“穿衣要穿布，當官要當副”的說法并不正確。

如同一開始所披露的那樣，南京的產業(yè)結構調整是個問題，重化工業(yè)仍然占有相當重的比例?！凹涌飚a業(yè)結構的調整，這個問題已經到了無可回避的程度。未來的南京，一定要有新的產業(yè)結構形成，才能跟城市的發(fā)展相適應。新的增量，盡可能都要符合產業(yè)結構調整的項目，比如發(fā)展高新技術產業(yè)或者大型的服務業(yè)項目?！?/p>

當然，營造一個好的發(fā)展環(huán)境，無論是城市硬環(huán)境和軟環(huán)境，都是重要的。這樣別人才愿意把總部放到南京來，愿意把新的項目放到南京來。

“全球這么多城市在一起競爭，大家都有這樣的愿望，如果你沒有實際的行動，人家又不是傻瓜，為什么要選擇你？”

在陳剛看來，以南京的自然稟賦和基礎，完全有條件做到?！澳暇┦且粋€千萬級人口的大城市，服務業(yè)當然有條件可以做得更好一些?！倍?，服務業(yè)是一個對制度、對環(huán)境比較敏感的行業(yè)，如果沒有產業(yè)的基礎、能力以及發(fā)達的程度，服務業(yè)的快速發(fā)展也是不可能的。這些條件，南京顯然是具備的?！斑@是一個發(fā)展比較充分的城市，工業(yè)化的步伐比別的城市更早一些，整個社會發(fā)展也更成熟?！?/p>

現代服務業(yè)跟城市的產業(yè)基礎,跟社會發(fā)展的狀況,跟城市的規(guī)模有關,這是必然的。在南京未來的戰(zhàn)略中,現代服務業(yè)占有相當重要的位置。

然而,在一個有著輝煌歷史的都城發(fā)展服務業(yè),不是沒有障礙的。歷史有時候是一個很光輝的坐墊,同時也是一個屏障。城墻是南京最有代表性的符號,時刻提醒人們這里曾經是都城。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在很長的歷史階段中,城墻是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的象征,皇城根下的人往往缺乏服務的意識和創(chuàng)新的沖動。歷史的積淀成就了南京豐富的旅游資源,同時,厚重的歷史所固有的強大慣性也束縛著它前進的腳步。

相比深圳、廣州和上海，南京的歷史包袱顯然更重一些。如何揚長避短，這其實很考功力。陳剛說，南京已經確定把創(chuàng)新作為城市發(fā)展最重要的驅動力，除了科技和產業(yè)的創(chuàng)新，還有體制和管理的創(chuàng)新。

“正在尋求突破，但難度比較大?！彼寡?。

做官還是做人？

陳剛很少回避問題，即便是比較敏感的話題，他也會在很認真的思考之后作答。他說，他信奉真誠。

相比別的官員，他看問題可能更直接一些。這大概是學者出身的官員一個比較明顯的特點?！坝行﹩栴}，由于體制結構的原因，官員是不便于表態(tài)的，但是由于看得很直接，可能有時候忍不住還會表達一些看法?！闭f出來的結果可能會導致麻煩，剛開始在政府做事的時候，陳剛在這方面的經驗是缺乏的?！爱斎?，我現在比以前要聰明一點了。”但他又感覺有些悲哀了，“因為這意味著你已經被同化了，棱角被磨圓了，不再也不敢具有敏銳的判斷力了?！?/p>

他的朋友們都關心同一個問題,學者與官員兩種不同角色的巨大反差他是否能適應?他回答說:很難說是不是非常適應,但現在看來還蠻適應。

“我覺得我還能生存?！碑斎?，這個過程不像說起來那么簡單，也有一定的代價。

在寫給導師董光昌教授八十華誕的賀詞里,陳剛這么說:在人際關系相對復雜的環(huán)境里,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干事。在可能的情況下,盡量用一些數學的思維方法去考慮問題。

他同時也感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更多的時候,做官與做人并不是一回事情。

哪一個更重要？這本身不應該成為問題，但事實上，在很多人那里已經是問題了。陳剛的答案無從得知。但他確實與很多做官的人不同，至少他還會探究很多很書生式的問題。

“一個人從農耕社會來到城市,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生活過得更好,想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希望成就他的夢想?，F在的城市確實成就了很多人的夢想，但是我們的生活是變得更好了嗎?”

有時候，陳剛也在博客上披露自己的內心世界。他的博客是實名的，這在國內的官員中是極少數，他還挺認真地經營著。身邊的一些朋友勸他最好早點關掉，以免惹上是非。他還在堅持著，“我只覺得，作為一個領導干部，也是社會的普通一員，沒有必要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神秘化，通過 Blog這樣一個平臺發(fā)表一些觀點并與大家平等交流并沒有什么不好?！?/p>

他還公布了電子郵箱地址，有些不宜公開的問題，博友可以通過電子郵件與他聯(lián)系討論。他說，郵箱是“everyday check(每天檢查)的”。

一位友人在網上送了他一幅對聯(lián)：“陳藏君子德，剛顯古人風”。陳剛很是喜歡，他請了一位鄉(xiāng)村書法家把它寫成條幅，準備等將來有了房子把它掛起來勉勵自己。

（摘自《小康》2008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