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慶
我想先從一條小狗說起。那年秋天,我花二十塊錢在老鱉坑買了一條黃色的小狗,我想讓小狗成為我那段日子的一個伴兒,甚至在寂寞的夜晚聽聽小狗對我的安慰??尚」放芰耍乙贿B幾天站在街口像盼丟失的孩子一樣等它回來,我沿街喊著,到處找著我的小狗,最終我還是失望了。胡同口的風(fēng)兒同情我,把我的淚兒吹干。我寧愿相信它已經(jīng)死了,不相信一條狗也會這樣嫌棄、背叛我。那一年是我最背運的日子,我下了崗,妻子也和我結(jié)束了僵持的生活,遠(yuǎn)離我開始和她的舊相好在另一個城市經(jīng)營著一家皮貨店。
就是這個秋天,我忽然想起椿樹街里那個瞎子的話:背運的人禍不單行。我淌著淚仰在床上大喊:瞎子,你說得對。
我像狗
嗅著秋天的氣息。
這個季節(jié)讓我迷亂。
我像狗
逃在鄉(xiāng)村和城市
尋找著一條道路。
這是我寫在日記上的幾句話,那段日子我又拾起了日記,后來我把它寫在一張白紙上,像給一個亡者掛紙幡一樣掛在我的床頭。人有時候惡心自己是很解氣的事,比窩了心放聲響屁還要痛快。那段日子我真的是來回地瞎逛,有時就在我至今還生活的那個村莊里來回地逛,有時在幾公里外的這個叫麥城的城市。那天我穿著件類似于工裝的藍(lán)色秋衣站在城里的一條大街上,我叼著一根劣質(zhì)的煙像狗叼一塊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骨頭一樣望著頭頂。我看見頭頂正飄著幾桿獵獵的紅旗,一座高樓正在建筑,整個城市都在響著建筑機械的回聲,我想對那個站在安全架上手掂著小紅旗的人喊:喂,你們是不是需要一個和泥或者扔磚的小工?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胡相如。
胡相如站在一棵槐樹下,那棵槐樹超過他的頭頂有兩米高,槐樹的葉子已經(jīng)發(fā)黃,兩枚一青一黃的葉兒落在胡相如的頭上。和我相比,胡相如像一個大款或者紳士。他喊我的樣子很祥和,他優(yōu)雅地向我招手,像一塊磁石一樣吸著我一步一步地向他的身邊走。胡相如在工商局的辦公室當(dāng)主任,和我一樣寫新聞,得成天寫他媽的狗屁都不是的講話和總結(jié),為給單位發(fā)那些涂脂抹粉的文章我們一起去報社請過客。
頭仰得時間太長,我的脖子有些發(fā)疼,鼻子發(fā)癢,我狠狠打了幾個噴嚏。我想起以前和胡相如在文學(xué)上徹夜的交談,覺得胡相如的喊聲有些溫暖。胡相如握住我的手時我的眼淚被暖得滾出來了。我鄭重地對胡相如說我下崗了,又鄭重地說老婆和我分居了,在另一個城市讓她的舊相好趴去了。胡相如久久地盯著我,然后抓著我往一家酒館走,我使勁地往后撅腚,使勁得屁都沖出來了。我說:胡相如,你當(dāng)主任能簽字報銷我也不喝,我下崗了,不能再喝酒了,我這種熊樣兒不敢再噴云吐霧打酒嗝了,就這樣老婆已經(jīng)不讓我趴了。
我們就那樣在那棵槐樹下站著,胡相如左手在右手上摸來摸去的,把手伸進兜里又伸出來,他可能想施舍給我?guī)讉€飯錢又怕傷了我的自尊。秋天的陽光透過槐樹的枝葉往我和胡相如的身上灑,后來胡相如拍了一掌自己的臉說:對了,老非,好運市場馬上要開業(yè)了,你弄個攤位賣衣裳咋樣?你不讓我逗你的酒興你總得再就業(yè)掙錢吧!你得想法再弄個女人趴吧?像你這樣一個光棍過著有啥意思?
我想了想說:胡相如,你這話我贊成,弄攤位辦執(zhí)照的事兒就交給你了。
那天夜里我就去找曉雪。
曉雪和我在一個村莊里,是一齊從那個鄉(xiāng)政府下的崗。曉雪的男人這兩年在一個遙遠(yuǎn)的城市當(dāng)掏死力的搬運工。我去找曉雪時曉雪家已經(jīng)滅燈了,我知道她是百無聊賴才睡得早。我隔著朦朧的窗簾叫曉雪,我說:曉雪,我已經(jīng)決定賣衣裳了,我想讓你和我合伙,我今天碰見我的朋友胡相如,他說好運市場馬上要開業(yè)了。
燈明了,慢慢從窗口遞過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那聲音懶懶的,老非,你進來吧,我給你開門。
那時候夜已經(jīng)有點深了,我不想半夜敲門后再走進一個女人的家門,猶豫又猶豫之后我對著窗簾喊:曉雪,你是不是有印象,這事兒好像以前咱倆也說過的。咱得爭口氣,不能再這樣呆著或者瞎逛了。曉雪,咱這樣吧,要是同意你就夯幾下窗欞。
朦朧的夜色里我看見窗前徘徊著曉雪的身影,那是一副好身架。有一天的傍晚這腰被我們的那個鄉(xiāng)長攬住過,那是在一叢冬青的旁邊,曉雪要是在那個傍晚扭捏幾下再順勢暖一下鄉(xiāng)長的手,曉雪的機遇可能會比我好,可曉雪很倔犟地把那雙手甩開了。曉雪把一張有些困倦的臉趴在玻璃上,我終于看見一雙手的影子去撞那窗欞。
“嗵”,我用淚水接住了那窗欞的響聲。
那個夜晚我又漫步到村外的土崗上,土崗的下邊是我小時候就有的一條小水溝,水溝流淌著一道清水。我在土崗上坐著,遠(yuǎn)處有埋著老娘的一方小土丘,我忽然想起我干了十年的那個鄉(xiāng)政府。
那個狗日的葬掉我們青春歲月的鄉(xiāng)政府有三進院。第一進院有個迎北墻,在迎北墻左側(cè)我的自行車曾和一輛面包車相撞過,我的頭部當(dāng)時縫了八針,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我的厄運就要來了,人在倒霉的時候總會出現(xiàn)一些先兆兒。這一層院子里有一個破水塔,水塔上長滿苔蘚和野草,還有一棵蓬蓬松松的野榆樹。小榆樹的周圍經(jīng)常有幾只雀鳥兒盤旋,偶爾也會飛上兩只白鴿子。有一次我爬上水塔,站在水塔上看我生活的這個地方,忽然聞到一股腥臭,我知道那是從我的心底冒上來的,那是一種情緒。我看見榆樹竟然枝枝杈杈長得很蓬松,葉兒竟然很稠密,榆樹扎根的泥土是地上的塵土飄上去的,塵埃竟然養(yǎng)活了一棵小榆樹。后來我想我的生活就像這棵小榆樹,我的根也長在塵埃聚成的墓丘上,用算卦瞎子的話說我是金箔金命,金箔就像煙盒里的二層紙,那些金跟沒有差不了多少,我知道瞎子其實在說我是苦命。我不相信,我總是不相信所謂的命中注定,我苦掙著,終于在24歲那年進了鄉(xiāng)政府,我周圍的眼珠刷地覺得我不是煙盒里的那層紙了,我自己也有跟命運決斗勝利的快感,可這種快樂的過程這樣地艱難,實際上多少年我都沒有真正地快樂過。當(dāng)我站在水塔上時,我想緊緊地?fù)肀Ш陀H吻那棵孤獨的榆樹,我覺得自己也是一棵風(fēng)中的小樹兒。
第二進院是幾個所站,都是他奶奶的撤了也無所謂的單位,像人肚里的盲腸,可那些人都與下崗沾不上邊兒。我和曉雪在這進院子的東廂房,我們和他們不屬于同類,我們的叫聲有時候也抵不住他們的叫聲響亮。曉雪的字寫得耐看,鄉(xiāng)里沒有電腦的時候我寫的那些狗屁文字都是曉雪幫著抄,所以我知道曉雪的指尖有多長,曉雪的指尖愛涂什么顏色,我和曉雪之間悄悄地滋生的信任感是從東廂房開始的。
第三進院住著的人都有一個叫他們自己自豪的稱呼,我們的命運都是由他們決定的。他們的臀部都特別大,好像那些油水特別喜歡去灌溉他們的臀部,那些女人的臀部一大就特別性感,有了性感的臀部會格外地多印上一些放蕩的指印。我懶得去細(xì)致描寫他們的生活,十幾年的日子不過是一陣風(fēng),刮得我們心頭迷迷亂亂的。我知道人的心里應(yīng)該有的是一些純潔的東西,在這里提起因為它也是這個冬天故事里的一種背景。
和曉雪兌錢兌得很莊嚴(yán),像用錢去監(jiān)獄里回犯人。曉雪那天炒了一盤花生米,腌了一盤白菜芯,小桌上放了兩碗酒,我抓起一碗嘩啦
往肚里倒,抓起另一碗時曉雪沖過來,可我已經(jīng)把兩碗酒都吞進肚里了。曉雪圓鼓鼓的大眼瞪著我,莊嚴(yán)的樣子很好看。我“啪”一聲把錢扔到桌子上,曉雪大聲尖叫著也把錢摔出來,樣子酷得像男人。那些錢從桌子上滑到地面上,飄得滿屋子都是。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種想去野地大喊的感覺,像狼一樣去曠野里嗥,嗥得莊稼苗都立起來把我蓋住。
接下來是去武漢進衣裳。
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火車票,行李包,锃亮的行李車,我做好了送曉雪上火車的準(zhǔn)備。我們相對站在收拾干凈的門面房里,曉雪不說話,架著胳膊瞪著天花板。曉雪后來去了廁所,曉雪把心里話憋成了一泡尿。
曉雪從廁所出來時臉色鄭重得像戴上了一副面具,忽然她很響亮地甩一甩頭發(fā),一屁股蹲在柜臺上,柜上的玻璃嚓啦響一聲,好像曉雪憋出的一聲屁,她開始用審賊一樣的眼剜我,像一個妓女剜一個嫖客,然后一字一頓地:老非,武漢的你去過嗎?
我撲哧一聲笑,我說:曉雪,你說話活像日本特務(wù)。
曉雪的臉依然鎮(zhèn)著,回答我,見過長江嗎?
我搖頭。
坐過火車嗎?
我搖頭。
那為什么你讓我自己去?
我驚訝地看著這個剛放了一泡尿的曉雪,曉雪已經(jīng)拽住了我的手,把腰里的錢狠勁地?fù)サ轿沂掷?,用行李包的挎帶勒住我的脖子,我仰著頭,看見曉雪的眼里是一層亮亮的東西。
我們到武漢是在傍晚。
我和曉雪站在江邊的夜色里,江邊停著好多的車。蒼茫的江水在夜色中雄渾地流淌,我把曉雪摟在了懷里。那一刻我忽然特別地想摟住一個人,我想起我在那個機關(guān)干了快十年了,我在那里流淌了好多血水和汗水,被流走的都是生命中最寶貴的時光。我為寫那些虛假的文字快掉光了頭發(fā);我在一次洪澇中采訪差一點淹死,在醫(yī)院里輸了三天液才醒過來。流走的光陰像婊子一樣無情。在江邊,我像摟住擲掉的光陰一樣緊緊摟著曉雪,那一刻并不是有想干那事的想法,我就是想緊緊地?fù)ё∫粋€人。我摟著曉雪不說一句話,曉雪使勁地往我的懷里拱,臉往我的臉上抗。人沉郁的時候特別需要的應(yīng)該是女人,一個女人靜靜地坐在你身邊就是一種最好的安慰,緊緊地?fù)е且环N幸福。女人,是我們生活中最離不開的一部分。我的一個叫山的朋友在和老婆離婚的時候就是瘋狂地去外邊找女人,他說如果沒有女人做他的排遣,心就要憋碎了。
我喃喃地對曉雪說,曉雪,這樣吧,我們明天先看江,我們先好好地轉(zhuǎn)轉(zhuǎn)武漢,然后我們再去進衣裳,好嗎?曉雪。
曉雪拍著我的頭,我覺得那一刻我像曉雪的兒子。曉雪說,你不要丟開我,你好好地?fù)е?,你摸摸我的眼,我的眼里也有一條江。
五天以后,我們扛著一袋衣裳回到小城。
我們寄宿的地方是麥城航運站的舊址,我的一個老鄉(xiāng)在那里開了一家經(jīng)營塑料制品的雜貨店,院子里扔滿了塑料盆、塑料椅、塑料衣架、塑料梳子等,風(fēng)一吹嘩嘩啦啦地一陣響。那年冬天,我們像鳥兒一樣有了飛來飛回的窩巢,我天天騎車帶著曉雪從那里出發(fā)又回到那里,我和曉雪住隔墻,夜疲下來時能聽到曉雪的翻身聲。
有一天曉雪看著我,對我說:老非,我得回家,他,他回來了。
誰?
曉雪說,他打工回來了,從東北的那個地方。
曉雪從家里回來的那天刮著一場深秋的大風(fēng),曉雪的頭發(fā)亂得像豬毛,明亮的額頭從亂發(fā)下露出來,高挺的鼻子透著光潔,她喘著氣,兩頰緋紅。
她站在我的胸前。
走了?就是在家呆幾天?
他非要走,他說那里有一批工程再有兩個月就完工了。曉雪這樣說的時候兩眼木木的好像在望著走在路上的男人。
這幾天滋潤了吧?我有些怪怪地看著曉雪。
曉雪梳著頭,像狼。
我沉默著,后來我走出門面,我繞著整個市場遛圈兒,我已經(jīng)數(shù)過了,整個市場有63家門面,122個簡易攤位。沒事兒的時候我就這樣數(shù),數(shù)了幾次終于數(shù)對了。其實那段時間我是真正的一只餓狼,我就那樣讓自己餓著。真正餓瘋的時候,我跑到一片荒野里,跑到村西的河灘上,我失聲地大喊,甚至手淫,在河邊的小樹林里瘋跑,心中的憋悶就釋放了,肚子里也嘩啦地輕松了。
我只能這樣自慰。
半月后是曉雪淚雨滂沱的日子。曉雪的男人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摔死了,幾十米高的腳手架。我陪曉雪去那個北方的城市,北方已經(jīng)很冷,走在街上的時候腳下的冰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曉雪的男人擱在一個簡易工棚里,兩個工友守在尸體的旁邊。曉雪的眼淚嘩啦地流了出來,接著是一串嚎啕大哭。曉雪的男人眼還睜著,曉雪跪下去用溫?zé)岬氖终茡芾难燮?,嘴里輕輕地禱告著、自責(zé)著:知道這樣,我說啥也攔住不讓你來呀……。男人的眼皮競慢慢地合上了。曉雪堅持把尸體拉回家鄉(xiāng),拒絕了誘人的高額賠償,一個人沒有了,即使再高的賠償又算什么?我欣賞曉雪的做法。曉雪回到工棚時摟著我哭,嚷叫著:不,我不要錢,我要他回家。
三天后,我們把曉雪的男人終于運回了我們那個靠河的村莊。曉雪堅強地為男人舉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整個街道被白花覆蓋,白幡飄蕩在村路的上空,像哀傷的白鴿子悠悠地飛翔。
下雪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雪絲兒是細(xì)細(xì)的,像剪碎的羊毛。曉雪靜靜在雪中站著,墳頭的花兒漸漸被白雪覆蓋了。
像一些候鳥的遷徙,賣衣裳的日子里我們把出門遠(yuǎn)行作為一次次心靈的行走。那段日子,每次出門遠(yuǎn)行我們都結(jié)伴而行。葬禮后我們結(jié)伴去草原上的一個小鎮(zhèn)進皮衣,其實離我們很近的那個城市是一個皮毛的集散地,但這個城市是我心里的疤,它可能和老婆的舊相好有關(guān),我不能容忍一個趴我老婆的人再賺我的血汗錢。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一直對草原有一種神圣的向往,多少年來我一直懷著對草原的想象和膜拜。我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夜來了,火車夜行的聲音非常清晰,窗外的田野和建筑一幕幕閃過。疲倦的曉雪靠著我睡覺,她的頭發(fā)披散著,晃過我的臉時有一種螞蟻在臉上爬行的感覺,她高高的鼻子在哐啷的車聲中奏著一種輕音,我扶著她的肩膀,窗外的露珠悄悄地落在了她的臉上。
在一天的傍晚,我們傾聽著大草原的天籟之音,神圣的夕陽慢慢沉向草原的一個角落,我們拉著手,聽著歸家的馬蹄,注目著夜色中的白色云朵,草兒在夜風(fēng)中靜靜地拂動,鳥兒的飛翔顯得有點孤獨??梢韵胂笠粋€草原之外的人對草原的膜拜和尊崇。我們默然地在草原上走,后來我們找到了夾在草原上的一條河流,幽靜的河水讓我們停下腳步,我們諦聽著夜色里草原河流的流淌。夜色中的曉雪是一幅美麗的剪影,她柳絲一樣的額發(fā)在風(fēng)中拂動,草原的神圣可能已經(jīng)融化了她心中的塊磊。后來我大聲地喊著曉雪,曉雪在凝視后眼淚嘩嘩地拱在我的懷里,在那個美麗的草原之夜里我聽見了曉雪感念的哭聲。
我是一個男人,我不喜歡天天不動地站在柜臺內(nèi),天天和那些男男女女的顧客饒嘴巴。而且我的心軟,禁不住他們可憐兮兮地討價還價。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吸兩塊錢一盒的彩蝶了,這種煙的盒子很好玩,兩只乖巧美麗的蝴
蝶在盒子上飛,我覺得兩只蝴蝶像梁山伯與祝英臺。我站在柜臺內(nèi)要么是盯著煙盒發(fā)呆,要么就是無賴地噴云吐霧。我覺得煙盒上的蝴蝶應(yīng)該纏在一起,不應(yīng)該保持距離,這么多年了,梁山伯與祝英臺不能再有情不能結(jié)合,我要是煙廠的廠長我就把煙盒的畫面改了。有一次我吸煙時不知忘情地在想著什么,可能想的就是蝴蝶的距離問題,把一條剛掛出來的褲子燃了兩個窟窿,褲子只好由我將就著穿了。以后看見我在柜臺吸煙曉雪就有些惡恨地對我擺手,我就可以自由溜達了。我叼著煙,像一條無賴的狗叼著一塊骨頭依然去數(shù)那些攤位和門面房,有時候數(shù)攤位上有多少個女老板和男老板,所以我得出個結(jié)論,干這行的就像中國的排球陰盛陽衰。漂亮的小妞賣衣裳總能唬住男人,拋幾個媚眼興許就能拽出一個錢包。那一天我遛回去的時候,曉雪正愣怔著,我拍了一聲很響的柜臺才把曉雪震醒了。曉雪說:老非,他已經(jīng)買了咱兩千塊錢的衣裳了。順著曉雪的目光我看見一個掂著彩色服裝袋子的身影,那是我們攤位最華麗的一種服裝袋,是專門侍候那些大主兒的。我好奇地追過去,看見的是一張滄桑沉靜的臉,絲毫看不見有什么非份的概念。我往后退著盯著那張臉看,這時候曉雪匆匆地跑過來,曉雪肯定誤會了,我絕不會動手打這樣的主兒,至少在還沒有弄清事實之前。所以在曉雪還沒有走近的時候我迎著曉雪走回去。
曉雪告訴我,他叫老曼。
曉雪說,不知道他咋知道我在這兒賣衣裳。
曉雪說,這個人,這個人真是的。
我靜聽著曉雪說下去,我想聽到一個沉重的故事。
可是曉雪不說了。
我開始抽煙。我慢條斯理地盯著曉雪的那張臉,我看見曉雪沉思的黑眼睛,像站在一棵樹上的兩只鳥兒。后來曉雪說:老非,你這樣吊我的話我就是不說。
我說那我問你吧,曉雪。
那人是某個企業(yè)的大款?
不是。
是一個局長或者經(jīng)理?
不是。
他接受了豐厚的遺產(chǎn)?
沒有。
是不是抓彩票發(fā)了?或者摔了一跤趴到了一疊錢上?
沒有。
我瞪著眼,那他憑什么這樣買咱的衣裳?
曉雪說,你別瞪眼,我鄭重地告訴你,這個人,我跟他開過一個玩笑,我曾經(jīng)對他說,我如果可能離婚他有希望。
就這樣么?
就這樣。
我忽然一陣酸楚。
我說,曉雪,你不用讓他一直買咱的衣裳。
我不能再呆在市場了,我得出去透風(fēng)。這次我去了環(huán)城路邊的“美麗菜園”,盡管冬天了,我還能看見那些大小的菜棚里的青綠,甚至菜葉上的青蟲,我還能看見菜棚里那些黃色的紅色的菜花開放,能聽見那些被霜干的菜葉,葡在地上哧啦啦地摩擦著地溝兒,那些休憩的菜地讓我的心有一種放松。
我坐在菜地里。
菜地的西邊是一條河,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樹葉往河里渦,河水里飄著那些樹葉兒的船。河邊的樹枝上霜氣格外的濃。
有了老曼我才忽然感到一個人在我心里的重要,在我生活中已經(jīng)占有的位置。在冬天的陽光里我枕著手躺在土地上,我想起那個夜晚曉雪的身影,那個夜晚曉雪撞響的窗欞聲,想起在武漢的長江邊,在美麗粗獷的大草原。我想著老曼,想著曉雪,想著曉雪男人的葬禮,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對待曉雪了。我簡直想把曉雪也約到菜地來,然后讓天空也飄滿雪花,然后我們站在雪的中間對曉雪說,讓雪把我們一起掩蓋吧,讓我們永遠(yuǎn)地頂著一頭白雪。
我久久地望著冬天的天空,我一直在菜地等著一個冬天的幕色降臨。
我把老曼弄到了一家酒館。
那是一個晴和的冬日,我站在門外看他掏著錢隨便地指著一件掛在壁上的衣裳,曉雪阻止他,他卻固執(zhí)地堅持著,手里舉著一個黑色的錢夾。那天我在市場的大門口截住了老曼,幾乎是挾持著把老曼帶進一家小酒館。
我非常坦誠地和他喝酒,我說我多少天不喝了。我舉著酒杯,老曼,今天我開酒戒,如果相信我,我想聽聽你的坦誠。
那個冬天的傍晚,我從老曼的敘述里知道一個男人的虔誠,懂得了一個在內(nèi)心埋藏愛的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情感寄托是這樣的刻骨銘心。老曼說:我一直在等。從我給她寫第一封信我就一直把自己圈在一個固定的樁界,等待著曉雪有一天向這個樁界走來。我鍛煉了一種寄托,我找瞎子算過卦,瞎子說曉雪命犯二婚,隔一段時間我就這樣讓椿樹街的瞎子給我算一次。曉雪的生辰是我們上學(xué)時記下的,每年她的生日這天我都去城北的那家生日酒店獨自地為她吹生日蠟燭,獨自地唱著“祝你生日快樂”。那個酒店的人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瘋子,我就這樣一直寄托著。
老曼喝酒。獨自地吞下一杯。老曼說:我不知道結(jié)局是這樣,我不知道瞎子說的結(jié)果是這樣。我過去只猜想他們可能會因為性格不和,或者別的原因會最終離異,真的,我沒有想到會這樣。自從聽了瞎子的話我一直在等。瞎子的話已經(jīng)成為我內(nèi)心生活的一種寄托……我看見老曼撲簌而下的淚水,我不知道我還有什么話說。我沉重地站起來,拍拍老曼的肩頭,老曼,這是最好的機會。
我丟下老曼獨自在寒風(fēng)中散步,我最后坐在了城外的一條小河邊,我的腦子里一直是曉雪,曉雪,曉雪。幾天前的夜里曉雪沒有閂門,我曾經(jīng)久久地坐在她的床邊,輕輕地摩擦她的手,那天的晚上曉雪睡得很死。那個晚上我坐在河邊哭,我很晚才回到寄宿的地方。我死死地閂住門,曉雪敲門我知道,我就是不想開門。
春節(jié)前是市場的旺季,我們不能再做伴出去了。我一個人在路上的時候竟然有一層孤獨感,像一只孤雁,踏上旅途就無聊地想睡。那天深夜我打的回到航運站,扛著沉重的包裹上樓。燈在摁滅的瞬間身后有一股暖暖的熱流,我就這樣站著,讓這股熱流暖著我,但后來固執(zhí)地把她推開了,我說曉雪,我累,我很累。在閂上門的瞬間我就成了淚人。
我相信瞎子的話:禍不單行。
那個冬天的后來,我又經(jīng)受了一次意外的狼狽。
是去梧城。
那是賣衣裳以來我走得最遠(yuǎn)的一個地方,那兒是全國最大的服裝批發(fā)市場,我不知道我會在梧城經(jīng)受一次傷心透骨的狼狽,梧城之行成為我生命經(jīng)歷中的一次走麥城。
我把錢丟了。
我無法描述我當(dāng)時的驚慌,我的狼狽。我的臉上肯定已經(jīng)沒有了血色,我本來黧黑的臉膛肯定像風(fēng)干的豬肝,我已經(jīng)忘記了流淚,我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曉雪。那個冬天的黃昏我沮喪地回到想拾起我和曉雪尊嚴(yán)的小城,像一條被剖去了心肝的野狗,在小城的街道上彳亍。我最終沒敢去敲航運站舊址的那個鐵門,鐵門響起,曉雪會像一條機靈的狗跑出來為我開門,我出門的每個夜晚曉雪都是在這樣的等待中度過,我大約回來的夜晚曉雪的耳朵總在支楞著傾聽街口的腳步聲和敲門聲。然而那晚我再也不敢走近那副鐵門,盡管在回來之前我曾經(jīng)準(zhǔn)備摟著曉雪一場狼嚎。想著秋天和冬天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的生活,我最后像狗一樣在市場外,在蕭條的街上徘徊。我怎么會把錢丟了呢?整整一個秋天一個冬天的利潤和本錢。我狗一樣地在小城的燈光下游蕩,有時我坐在垃圾池邊,用一根棍子去翻攪?yán)?,企望誰家的錢包
和垃圾一齊扔下來。后來我終于哭了,眼淚肆無忌憚地沖出來,我像孩子似地?fù)肀е桓娋€桿,我的哭聲把狗都引過來了,我終于抬起頭時看見面前站著三只狗,三只狗的眼里也都噙滿了淚水。
凌晨的時候我十分倔犟地敲響了鄉(xiāng)長家的門,穿過整整兩條小城的街道,固執(zhí)瘋狂地摁著門鈴敲著大門。
我頹喪的神情鄉(xiāng)長肯定一眼就看出來了,我站著,在這個讓我失去尊嚴(yán)的鄉(xiāng)長面前站著,人在捍衛(wèi)一種尊嚴(yán)的時候就這樣又容易失去尊嚴(yán)。我向他訴說我頹喪的原因,然后我凜然地對鄉(xiāng)長說:我必須扛一包衣裳去見曉雪,曉雪下了崗又死了丈夫,我不能讓她再經(jīng)受這樣的打擊。
鄉(xiāng)長說,老非,你他媽的是不是認(rèn)為我讓你下崗就編故事來敲詐我,就半夜來撞我的鐵門,你他媽的得知道你的硬條件不夠,我也是無可奈何。
我說,鄉(xiāng)長,你要這樣說你不是人,告訴你我一定要扛一包衣裳去見曉雪,你他媽的認(rèn)為我敲詐也行,但你必須幫我。
鄉(xiāng)長說,老非,你他媽瘋了,我不幫你你能咋樣?
我簡直想把鄉(xiāng)長摁死。我死死地盯著鄉(xiāng)長。我說,你他媽別太冷酷,我是實在過不去了才來找你,你以為我愿意這樣敗興地來見你嗎?
鄉(xiāng)長往嘴里插了根煙,沒錢。
我說,告訴你,鄉(xiāng)長,你這樣肯定得有個你死我活。
你威脅我?
我說,我不威脅你,你想想,想想我和曉雪的處境,你認(rèn)為我愿意這樣來見你求你?我下崗的那一刻就發(fā)誓一輩子不再見你,可我想了一圈只有來你家,我這樣像喪家狗一樣能見曉雪嗎?曉雪即使表面上忍受心里也會滴血,我們下崗再就業(yè),可經(jīng)不住這樣的創(chuàng)傷,鄉(xiāng)長,我什么都知道,你以為讓我下崗公平嗎?這樣說著,我忽然看見鄉(xiāng)長家的茶幾上扔著一把明利的水果刀,那刀的反光刺著我的眼。
我迅速地把刀握在了手里。
鄉(xiāng)長慌了,你,你干什么,老非你干什么,有什么話不能說,你他媽別瞎沖動。
我把那把刀橫在我的胸前,在臉蛋上扎了兩下試試它的鋒利。
后來我說,鄉(xiāng)長,這樣吧,我不拿刀惹你,我削我自己的肉吧。嚓啦,我削掉了左手食指上的一塊肉,那塊肉在鄉(xiāng)長家明亮的地板上打了幾個輪回,最后帶著憤怒不情愿地躺到地板上。嚓啦,我又削掉了一塊肉,紅紅的血水開始往地板上滴,我舉著手讓鮮艷的血徑自地流,然后我用右手的食指去醮左手食指上的血,我撕掉了鄉(xiāng)長家一個美人頭的掛歷,我在掛歷反面美人的屁股上給鄉(xiāng)長打借條。在寫字的過程中,對鄉(xiāng)長說,鄉(xiāng)長,我拿我的血做證明,我會還你!
出了門,看著食指掉下的肉,我在冬天的風(fēng)中哭。
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到了胡相如的門前,胡相如打開門時我哇地一聲哭了。我說瞎子說得對,背運的人禍不單行。胡相如抽噎著,老非,你他媽將來非成大器,你不成大器你虧,你看你現(xiàn)在遭的罪。我的手還在滴血,我頓住哭,大聲對胡相如說,胡相如,用不用我再給你寫血書?
我是坐飛機返回梧城的。
當(dāng)我再回到麥城的時候,我把肚里的那口氣吐出來了。那天晚上我獨自去了一家偏僻的小酒館,我真正重新喝酒是從這個晚上開始的,爾后我浪跡天涯再也沒有戒過酒,我在酒后的哭聲把酒館都嚇醉了。嗚啊,我的哭聲像立在曠野上一只毫無顧忌的野狗。
我就這樣哭著回家,我的眼淚把半條街都泡酥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幾條狗哥們兒似的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人們都奇怪地看著我,奇怪我為什么能養(yǎng)起幾條大狗。
離春節(jié)越來越近了。
我又一次去了梧城,去梧城前我去找我分居的老婆,我撕下粘在指頭上的膠布,血滴在她面前一個精致的碗里,然后我在一張大紙上寫著借據(jù)……
那個借據(jù)把女人嚇蒙了。
我從梧城再帶回的衣裳足夠曉雪春節(jié)前賣了。
從梧城回來的第二天,這個冬天下了那年最大的一場雪。
我在雪中永遠(yuǎn)離開了麥城。
責(zé)任編輯楊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