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藍眼睛

那床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詛咒，要不然，我怎么會丟了愛人，又招惹了“五百只蒼蠅”？

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卻比比皆是。所以，縱使蒙住了雙眼，我也不會從我的這些同事里拉來一個做男朋友。

他們的條件其實并不差，但是在一個公司里工作了幾年，早就喪失了新鮮感。很難想象，天天對著同一張臉，哪能相看兩不厭。

吳桐是這些光棍男人里最讓我心煩的一個，他就坐在我對面。無論是畫圖、做表還是吃盒飯，他嘴里都哼著不成調(diào)的流行歌曲。

他的歌雖然唱得并不難聽，但是當(dāng)我心情不好的時候，聽起來便如同五百只蒼蠅在耳邊哼哼。這個時候我總會敲敲桌子說：“安靜一會兒行不行？”

我曾有過一個戀人，開始時也海誓山盟，讓我相信我們的愛情會堅如磐石，穩(wěn)如泰山。兩個人甚至開始籌辦婚禮，還買了房子，婚床——法式的鋼藝床，有著美麗而簡單的四條腿和天馬行空的鋼藝花紋。我懷疑這床會不會在新婚之夜塌掉，誰知道床沒有塌，愛人卻在婚前和另一個女人跑掉了，因為那個女人是美籍華僑。

他離開我的時候還振振有辭：“我還是愛你的，但是我更愛那個有著美元和長腿碧眼美女的國家。我人雖然背叛了你，但是我的心絕對沒有?！?/p>

我回了他一句：“去你媽的?！?/p>

房子當(dāng)初是兩個人買的，散伙時，他一分一毫地和我算賬，告訴我如果我想留下房子，就得付他十五萬六千元人民幣。

我冷笑：“還沒有去美國，就將幣種說得這么清楚。放心，我不會給你美元的?！?/p>

當(dāng)我把七拼八湊的錢扔進他懷里，他溫情脈脈的眼里水花閃閃，提議再擁吻一下。我給了他一個耳光。

我一直沒有用滅害靈噴吳桐，原因很簡單，我欠他的錢，整整十萬元人民幣。

當(dāng)初吳桐聽我聲淚俱下講述郎心似鐵時，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存了幾年打算娶老婆的錢全拿給了我，才使我得以體面地在負心人面前傲然離去。

欠錢倒也算了，但是欠人情會讓我寢食難安。于是我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他，我會按銀行利率連本帶息還給他，他沖著我聳聳肩說：“哥們兒，你怎么這么俗？如果你真想還我利息，不如將你那張漂亮的床作為利息送給我！”

這小子和我一樣是搞設(shè)計的，眼光果然一致，都看中了鋼藝床那柔軟而剛硬的線條。我那張床是一萬兩千元買的，拿去當(dāng)利息他并不吃虧。不過，睹物傷神，睡那張床，會讓我感到未來的愛情和婚姻都岌岌可危，所以我同意了吳桐的提議。

吳桐今天的歌聲比平時的更加讓人難以忍受，因為他居然哼了一上午的“向前進，向前進……”幾次敲桌提醒無效后，我正準備拍案而起，他突然大聲說：“今天晚上到我家聚餐，一個都不能少！”

“為什么？”我打起精神問。

“我生日，二十七歲大壽！”

我心里雖然大罵娘娘腔——哪有男人過生日還大肆宣揚，只差沒有趴在每個人的耳邊說：“帶上禮物哦！”——嘴上卻勉強彎出一個笑來：“恭喜恭喜，一定去一定去。”

忙了一天，已是腰酸背痛，我早將吳桐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凈。隨著大家一起來到吳桐家，發(fā)現(xiàn)個個手里都有禮物，唯有我兩手空空。

吳桐熱情地給我們拿飲料，讓大家隨便坐。

他家布置得挺有眼光，唯一缺的就是凳子。女士們就擠在沙發(fā)上，男士們沒處可坐，就擠在我搬來的鋼藝床上。

大家有說有笑，有吃有喝，唱了生日歌，抹了奶油，一個完美的生日宴會即將結(jié)束。突然一聲巨響，然后一陣呻吟聲。天啊，床塌了！四個大漢滾成一團。大家哄堂大笑，我忐忑不安地望向吳桐，卻碰上他虎視眈眈的眼睛。

殘局收拾干凈后，大家作鳥獸散，誰知吳桐居然跟著我們鎖門出來。

“不用送不用送！”我忙帶笑說。

吳桐也笑：“我沒有送你，只是跟你一起回家而已！”

“為什么？”我驚叫。

“因為我沒有床可以睡，而你是我最大的債務(wù)人。最關(guān)鍵的是，那張床是你拿來做利息送我的?！彼靡庋笱螅碇睔鈮?。我氣得直翻白眼，卻無話可說。

從此，我和吳桐就這樣不明不白同居在一套房子里。我想賠他一張新床，他卻說：“賠是應(yīng)該的，但是要賠就要賠一樣的。”

每天夜里，聽到客廳里沙發(fā)上吳桐的鼾聲，我就開始罵那張該死的床——那床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詛咒，要不然，我怎么會丟了愛人，又招惹進來“五百只蒼蠅”？而且，最要命的是，這樣不結(jié)實的床，居然還是法國進口的，現(xiàn)在斷貨。老板說，如果真想要的話，至少得等兩個月。

吳桐果然是天底下最招人煩的男人，我習(xí)慣深夜帶圖表回家設(shè)計，早上拼命睡到快上班。他卻在夜晚時不時敲我的門：“阿北，眼圈黑了?！薄鞍⒈?，再不睡，明天你就是全公司第一丑女了！”一大早便又開始敲門：“阿北，早餐做好了！”“阿北，不吃早餐你會有胃病，我可不想見你英年早逝……”

終于怨聲載道地去上班，他卻在身邊寸步不離，上公交車時還用手臂將我和人群分開，他美其名曰這是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我罵他居心叵測，讓所有男人見了我都不敢上前搭話，想讓我當(dāng)一輩子女光棍。

這個時候，他就會一臉受傷的樣子，假惺惺地說：“唉，阿北，月亮代表我的心?！?/p>

一個月后，我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我至少胖了一圈，我氣急敗壞地找他算賬，他從電視屏幕上收回眼睛，得意地說：“親愛的，你看看，在我的照顧下，你成長得多么茁壯??！”

我欲哭無淚。

當(dāng)然吳桐也有他的好處。比如說，我這一個月破天荒地沒有遲到過一次，月底拿了個全勤獎；比如說，半夜想起一點設(shè)計上的問題，可以將他從夢里搖醒交換意見；比如說，可以天天早上吃到他買回來的早點或者煎好的雞蛋、煮好的牛奶；比如說，心情不好時可沖他猛罵，然后坐在沙發(fā)上讓他給我松松肩捏捏背……

日子在吵吵鬧鬧中過去，我開始習(xí)慣了和吳桐一起生活，甚至有一天聽不到他哼哼唧唧地唱歌，就會擔(dān)心他而向他投去垂詢的眼神。

“阿北，現(xiàn)在是不是覺得我其實挺可愛？”他說話總是沒正經(jīng)。

“有些進步，原來是五百只蒼蠅，現(xiàn)在是三百只！”我回敬。

同事阿May很嚴肅地問我是不是在和吳桐談戀愛，我忙搖頭否認并發(fā)誓：“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會和‘五百只蒼蠅一起過。現(xiàn)在只是收留他而已?！?/p>

阿May舒了一口氣：“那就好，我正想給吳桐介紹個女朋友呢。你見過十六樓金通公司的那個小白了吧，長長的頭發(fā)很溫柔的那個，那是我表妹。”

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酸意，但仍嘴硬：“盡管介紹去吧，把他攆走，我一定請你吃大餐！”

晚上，吳桐果然沒有等我一起下班，我看著他興沖沖地走出辦公室，心里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毛毛的。畫廢了幾張紙，終于還是滿心不快地拎包回家。

一進門，習(xí)慣性地往沙發(fā)上一躺：“哥們兒，拿拖鞋來?！被仡^一看，卻發(fā)現(xiàn)身后并沒有笑嘻嘻的吳桐。

“一個人清凈！”我安慰自己說：“很久沒有這么自在了，今天晚上終于可以沒有‘蒼蠅了?！?/p>

可是沒有“蒼蠅”的日子就是冬季，一個人在屋里過冬，冷冷清清很不適應(yīng)。

無聊地做飯，沒有吳桐夸張的贊美，吃起來也索然無味。無聊地看電視，沒有吳桐喋喋不休地發(fā)表個人演講，節(jié)目似乎也失去了吸引力。洗澡上床睡覺，沒有吳桐蒼蠅似的哼唱，居然連數(shù)綿羊都用上了，還是不能入睡。

當(dāng)聽到門響時，我的心一陣亂跳。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愛上吳桐了！

“小白很可愛吧？”吃早飯時，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

“唔，今天的雞蛋很嫩呢。”

“我問你小白，別岔開話題！”我沖他大叫。

他茫然地看著我：“什么小白？”

“阿May給你介紹的那個女朋友?。　笨此b傻我就來氣。

“哦，我沒有去！”

“是嗎？”我忽然笑了起來，輕聲細語地問他：“那你昨天干什么去了？”

“陪一個朋友去酒吧?！?/p>

我和吳桐一起出家門，看他認真地將門鎖上保險，我有種幸福的甜蜜。

“阿北，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坐在對面畫圖的他，抬頭時正好看到我呆呆地看他。

我忙低頭做沉思狀。

我愛上吳桐了，這個被我罵成“五百只蒼蠅”的男人。很久沒有愛一個人，這種感覺暈暈的，有點意亂神迷。

吳桐還是以前的吳桐，對我還像以前一樣好，但卻一直停滯不前。我也想過向他表白，可是我害怕萬一他對我沒有感覺，那會是多么的自討沒趣，畢竟我們同一屋檐下住，同一辦公室工作啊。

失眠的夜晚越來越多，和吳桐的話也越來越少，害怕自己會在不小心中露出馬腳。我已被男人狠狠地傷過一次，如果這次又是傷心，我想我會痛不欲生的。

這天，吳桐中午便沒了身影。一下午看著對面空蕩蕩的桌子，我無法集中精力對付自己的圖紙。

走到樓下，看見家里暗暗的窗口——他沒有回家。

打開門，開燈，換鞋。

茶幾上一張紙條：親愛的阿北，今天上午老板打電話說床到了，我已買了下來。再也不用占用你的沙發(fā)了。和你同居的日子我很開心，謝謝你！

看著紙條，久久出不了聲，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吳桐搬回去了，他從我這兒離開了。

坐在沙發(fā)上暈了半天，心里悶得難受，“哇”的一聲哭出來：“我就知道這床不是個好東西，我剛愛上他，這床就來搞破壞……”

將紙條撕個粉碎，還沒來得及將眼淚擦一擦，忽然聽到手機響，一看號碼是吳桐，忙鎮(zhèn)定下來，接通。

“阿北啊，你今天可以一個人享受你的房子了！”他笑嘻嘻一如往常。

“去你的！”

“為什么罵我？”他問。

“我不想一個人享受我的房子，我喜歡你住在這里，我……我愛上你了！”我將話一股腦兒地說完，原來表白并不是難事，如果再不說的話，我連這個晚上都活不過去。

他居然不出聲，任兩個人難堪地沉默著。我的心蕩到了谷底：大不了被他拒絕，那時大不了不在這家公司做，大不了再傷心一次……

我安慰自己。

忽然聽見身后洗手間門一響，吳桐笑瞇瞇地站在洗手間門口，手里拿著手機。

“你能對著我再說一次嗎？”他問。

我尖叫一聲，捂住臉。我的天?。?/p>

他將我抱在懷里，我的臉燙得驚人，小聲問他：“你為什么要騙我？”

“我可沒有騙你，我確實買了床，也確實不想再睡沙發(fā)了！“他認真地說。

“那你……”我的眼睛突然又濕了起來。

他將我抱起來，向我的房間走去。居然，居然我的房間擺著一張和我原來那張一模一樣的鋼藝床。

“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以后我能和你一起睡在這里?！彼砉淼匦Α?/p>

“這床不結(jié)實的！”我想起上回的塌床事件，又羞又喜地說。

他哈哈大笑起來：“這床絕對結(jié)實，只要我不再用鋸子對付床腿的話?！?/p>

編輯 趙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