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章
那是一個饑荒的年代。那年月,天災與兵禍結伴而行。于是,一時間,村中炊煙暗淡,唯草根與樹皮伴村民們苦度時光。
夜,陰冷。村莊,一片死寂。
忽地,“喵——”,一聲貓叫,幽幽怨怨地,劃過夜的村莊,給夜徒增一層驚悚?!爸ㄑ健币宦?,那扇茅屋的門開了。門口,插一個五十來歲的漢子,一張菜黃色的臉,于夜中呈一臉苦相。漢子篩糠一樣地顫抖著,懷中一只蠕動的貓,夜中睜現(xiàn)兩只豆似的光。
那是一只黑貓。那貓,體態(tài)贏弱,分明二只營養(yǎng)不良的貓。
柴門里,晃出一個老婦人的聲音:“阿七,抱黑子回來吧,好歹一條生命?!?/p>
“眼見米糧越發(fā)金貴了。黑子回來,吃啥?”抱貓的漢子甕聲甕氣地答。
漢子叫阿七,婦人叫七嫂。兩人沒兒沒女,唯靠這只貓陪伴。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貓。這是一只波斯人留下的貓。那年月,波斯傳教士時常來村中傳教。村里有座教堂,時時飄出沉重的鐘聲,饑荒時,波斯人呆不住,走了,便將這只貓留給了阿七。
一晃兩年過去,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艱難。終于有一天,阿七為了下一餐沒了米糧發(fā)愁了。那只暗柜中,尚有一袋他暗藏的花生??擅鎸δ谴ㄉ?,阿七卻不敢貿(mào)然而動。阿七害怕真有那么一天,兩夫妻倒床不起了,得靠那袋花生救命。
柴門里,老婦人顫顫的聲音依然固執(zhí):“阿七啊,黑子是一只靈貓。不會挑剔飲食的。抱它回來吧,野蘿卜根煮爛了,吃一點,餓不死,總比凍死荒外好?!?/p>
阿七猶豫了。抱黑子回屋時,阿七總算松了一口氣?!昂秒U,差點做了回劊子手!”他嘀咕一句。
野蘿卜根挖了回來,茅屋里飄起了炊煙。七嬸頂一頭花白的頭發(fā),在那口銅鍋前忙碌。熊熊的柴火,透出紅紅的光。七嬸在火光中笑著,溫和地笑著。懷中,就靜睡著黑子。野蘿卜根淡淡的清香飄動的時候,七嬸嘆了一聲氣,“少吃一點吧。黑子,等熬過這一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庇谑窃钐徘?,便悠過一聲貓的呢喃,如噙著乳頭的幼嬰,輕呢一聲,夾著一絲親情的溫馨。
果然,黑子沒讓人失望。黑子靜靜地舐著貓碗中煮爛的蘿卜根,恬然,走起路來也歪歪倒倒,只是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瘦弱了。突然有一天,黑子呢喃著,歪歪扭扭地撲人七嬸的懷中。再呢喃時,七嬸的手掌心已多了一粒花生米。那是一粒從貓嘴里吐出的花生米。陡地,七嬸吃了一驚,她驚問:“黑子,你去偷東西了?”黑子無語,只那小聲的貓呢聲叫人聽著可憐。七嬸嘆了一聲氣,再嘆一聲氣時,七嬸說:“黑子啊,這年月米糧金貴,大伙兒都難,再窮也不能去偷東西啊!”黑貓依然無語。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午后。
那個午后,有北風呼嘯著整個村莊,花楝樹葉在寒風中簌簌飄落,如清明節(jié)亂墳崗前飄落的錢紙。果如七叔所料,就在那個午后,七嬸病了,渾身浮腫,呼吸微弱得幾乎不見脈搏。
“病了,終于病了,病了,終于病了……”同一句話,阿七重復著。阿七跌跌撞撞直奔那暗柜。“看來,這些花生終于可以派上用場了。”阿七笑了一聲,阿七慘慘地笑了一聲。他抖索著鑰匙,打開了那口暗柜。阿七探手向那袋花生抓去,只一剎那,阿七的老繭斑斑的手便定格在柜前。
花生沒有了!暗柜里,是滿柜底零亂的空殼!
阿七一把揭開柜門,忽地一絲亮光,從柜壁透人,靠墻的柜壁竟赫然有一個大洞。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洞!阿七強忍住氣,打量,只一眼,阿七便有些頭暈目眩。那洞旁,竟赫然有貓咬噬的牙痕!洞壁,尚有一兩絲血腥,粘著一些黑色的貓毛!
阿七跌跌撞撞地奔出來,眼見靜伴七嬸的黑子,眼如鷹。
阿七伸開一雙大掌,驀地,一把將黑子抓在手中?!昂冒?。畜生,老子留下那袋花生度人命,卻先讓你度了貓命了!”阿七大笑,阿七呵呵呵地大笑。那笑聲,古怪、尖酸、悲涼。笑過,阿七怪叫一聲,兩臂一抖,驀地一聲慘叫,黑子便如一件垃圾般被摜倒在灶膛前。
病榻上,傳過七嬸細若游絲的聲音:“阿七啊,放過黑子吧,好歹,它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有血有肉的生命,便免不了自私,便擁有那種活下去的欲望。這兩年,它能夠留在我們家,也算苦了它了。”
阿七沒言語。阿七的腦中飛舞著花生殼零碎的慘景,臉色越來越鐵青。忽然,阿七凄然地怪叫一聲,抄起一把刀,大叫著向貓撲去。
“殺了這東西,熬罐湯活命!”阿七大叫著,將刀晃一片耀眼的白。
刀未攏,黑子卻逃了。黑子的眼中,閃射著大難將臨似的驚怵。逃時,黑子一瘸一拐的,撲騰了幾下,又爬起,沒幾步,栽倒下去,又爬起,直向野外逃去。
黑夜,阿七守在七嬸榻前。眼望七嬸那浮腫泛白的臉,正傷心著,忽然房梁傳來撲騰聲。那撲騰聲好怪,似撕咬,似爭斗,似貓,似鼠。
阿七大駭。抖抖索索點亮馬燈,只見茅棚簌簌落下迷眼的塵埃。驀地,兩聲慘叫傳過,猛地有物件重重地落在榻前,夜,忽歸于沉寂。
“怪!”阿七嘀咕了一聲。阿七照亮馬燈,打量床下。阿七驚呆了!只見兩只老鼠直挺挺地死在七嬸的榻前。那是兩只什么樣的老鼠啊!肥頭肥腦,渾身黑毛,尖牙利齒的,體型似比黑子還大。阿七走過,撥弄那鼠,卻見那鼠爬酷似貓爬,唯肚皮被什么東西如鋼刀般劃破,腸腸肚肚流了一地。再看,那鼠腸里竟有尚未消化的花生粒!
阿七提燈的手,在抖。
抖著,便聽見一個細弱游絲的聲音傳來:“喵——”那聲音,似哀怨,似抗爭,似訴說不平。阿七看見了,七嬸擰過身子。也看見了!逃走的黑子回來了,蹣蹣跚跚的,肚腹上掛著一根鮮紅的腸子,一步三停地來到七嬸的榻前,然后,撲地一聲,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那掛著的腸,分明有老鼠噬咬的牙痕。
那掛著的腸,除兩片兒尚未消化的野蘿卜根外,什么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