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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世家

2008-09-11 10:49陸文夫
廣州文藝 2008年9期
關(guān)鍵詞:梆子擔(dān)子餛飩

陸文夫

小販而稱世家,有點不倫不類;此地只能望文生義,說是有個叫朱源達的人,他家世世代代是做小販的。

朱源達家從哪朝哪代便開始做小販?沒有考證過;都是販賣的哪種貨品?也難一一說清楚。只記得三十二年前,我到這條巷子里來定居時,頭一天黃昏以后,便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陣敲竹梆子的聲音,那聲音很有節(jié)奏:篤篤篤、篤篤;的的的篤;的的的、篤篤、的的篤。雖然只有兩個音符,可那輕重疾緩、抑揚頓挫的變化很多,在夜暗的籠罩之中,總覺得是在呼喚著、敘說著什么。

我推開臨街的長窗往下看,見巷子的盡頭有一團亮光,光暈映在兩壁的白粉墻上,嗖嗖地向前,好像夜神在巡游。漸漸地清楚了,原來是一副油漆亮堂的餛飩擔(dān)子,擔(dān)子上冒著水汽,紅泥鍋腔里燃燒著柴禾。那挑擔(dān)子的便是朱源達,當(dāng)年十七八歲,高而精瘦。擔(dān)子的旁邊走著一個頭發(fā)斑白,步履蹣跚的老頭。那是朱源達的父親。他再也挑不動了,正在把擔(dān)子向兒子交付,敲著竹梆子走在前面,向兒子指明他一生所走過的、能夠賣掉餛飩而又坎坷不平的小路。

那時候我沒有職業(yè),全靠幫幾個兼課太多的國文教員批改學(xué)生的作文簿,分一點粉筆灰下的余塵,對付著生活。這活兒不好干啊,夜夜熬著燈火!

那的的篤篤的竹梆子聲,夜夜從我的窗下經(jīng)過,出去總是在黃昏,回來得卻有早有遲,通常都在京戲散場之后。

如果有誰熬過冬天的長夜,身上衣衫單薄,室內(nèi)沒有火爐,那窗外朔風(fēng)像尖刀似地刺透窗欞,那飄灑的夜雨變成了在瓦壟上跳動的雪珠;十二點鐘以后,世界成了一座冰窟,人凍僵了,只有那緊縮著的心在一陣陣地顫抖。這時候,五分錢一碗的小餛飩,熱氣騰騰,可以添湯,可以加辣,那是多么巨大的引誘,多么美好的享受!

幾乎是從頭一天開始,我便成了朱源達的主顧。后來成了習(xí)慣,每當(dāng)京戲館的鑼鼓停歇以后,我便不時地把視線離開作文簿,側(cè)起頭來,等待使人感到溫暖的梆子聲。

朱源達敲過來了,敲得比他父親好,有一種跳躍的感覺,顯得頑皮而歡樂。快到我的窗下時,那竹梆子簡直是在喊話:“吃、吃,快點兒吃;快點兒快點兒、吃吃吃!”如果我的動作遲了一點,朱源達便歇下?lián)咏袉荆?/p>

“高先生,下來暖和暖和。”

我慌忙下樓,站在朱源達的擔(dān)子旁邊,看著他投下餛飩,煽旺泥爐,聽著他敘述這一晚做生意的經(jīng)過。他的話很多,東搭西搭,一大連串,使你在等吃餛飩的時候不感到焦急,不感到寂寞。

“今晚生意很好。”他總是這樣開頭,好像他的生意從來就沒有壞過:“散戲館的辰光,起碼有二十個人圍著我的擔(dān)子轉(zhuǎn)。急死人啦,肉餡兒不夠!不瞞你說,那最后的幾碗餛飩,肉餡只有一半……呃,你這一碗是特意留著的,肉包得很多?!彼勉~勺攪動著鍋里的餛飩,向我證明:“你看,一個個都是胖鼓鼓的。”

我笑著說:“不管你肉多肉少,我只要多加辣椒!”

朱源達順水推舟:“天冷啊!要不要再來一碗?”

“好的,可你的肉餡兒已經(jīng)賣完?!?/p>

朱源達爽朗地笑起來,狡黠地眨眨眼睛:“高先生,要是讓你來賣小餛飩,準定是蝕光老本!做買賣的只能說貨色不夠賣,人家就買得快;你說肉餡沒有了,他連餛飩皮子都要的!”說著便從小碗櫥里拿出肉缽,向我的面前一伸:“看,還不夠你吃的!”他咯咯地笑著,十分得意。

我也笑起來了,好像看見變戲法的人很幽默地把自己的騙術(shù)故意說破。

那時候我不覺得朱源達有什么奸詐欺騙,唯利是圖。我覺得他想多賣幾碗小餛飩,就等于我想多改幾本作文簿,都是為了那艱難的生活。他夜夜為我送來溫暖,我能夠多買他一碗,簡直是涸轍之鮒相濡以沫。

解放以后我有了職業(yè),在教育部門當(dāng)了干部。雖說工作也忙,卻用不著夜夜去熬燈火;雖說工資也不高,卻對那五分錢一碗的小餛飩看不上眼了。如果看京戲回來晚了,街上有面館。一毛五分錢一碗的肉絲湯面比小餛飩好,何況大模大樣地坐館子,要比站在攤子旁邊,縮起肩膀捧著個碗體面得多!

那竹梆子的聲音還是夜夜從我的窗下經(jīng)過,那聲音卻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失去了頑皮與歡樂,又像在呼喚著、敘說著什么。我也很少碰到朱源達了,當(dāng)他深夜敲著竹梆子回來時,我已經(jīng)入了夢鄉(xiāng),偶爾聽到幾聲篤篤,蒙眬中還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但也非常模糊,非常遙遠。

大概是五八年以后,到店里去吃面要排隊了,于是我突然想起已經(jīng)好久沒有聽到深夜的竹梆子,覺得可惜,也覺得少了點什么。但是自從經(jīng)過反右斗爭之后,我怎么也不敢戀舊,不僅要說服自己,而且要說服別人,社會主義應(yīng)該整齊劃一,不應(yīng)該有個資本主義的小販深夜一直流轉(zhuǎn)在街頭。我為朱源達慶幸,他已經(jīng)掙脫了沉重的枷鎖,投入了大躍進的洪流!

事情出乎意料。朱源達不敲竹梆子了,卻在大白天挑著柳條筐串街走巷,悠悠蕩蕩,形色倉惶,躲躲閃閃地,春天賣楊梅。秋天賣菱藕,夏天賣西瓜,冬天放只爐子在屋檐下,賣烘山芋。有時候還賣青菜、黃豆芽、活雞和魚蝦,簡直鬧不清他究竟在販賣些什么。院子里有人家來了不速之客,常聽見主婦悄悄地命令當(dāng)家的:“到朱源達家去一趟,看看可有什么東西?”我從來不向朱源達買東西,也不許愛人和孩子們?nèi)?,認為買他的東西便是用行動支持了自發(fā)的資本主義。記得有一年的中秋節(jié),機關(guān)里的反右傾正進行得火熱。我和右傾分子進行了一場舌戰(zhàn)之后,回家時月亮已經(jīng)升到了中天。滿城桂子飄香,月色如水。斗爭是如此的猛烈,景色卻如此的幽美,我的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這個世界的格調(diào)很不統(tǒng)一。

走過一座小石橋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朱源達在橋頭上擺的地攤,一筐是水紅菱,一筐是白生生的嫩藕。我立刻停了下來,真想買一點回去。這是傳統(tǒng)的中秋果品,已有多年不見??墒俏疫t疑著,因為眼前不是國營水果店,而是黑市攤頭。

朱源達湊上來了:“高同志,買點兒回去吧,多新鮮,這東西現(xiàn)在國營商店里買不到,就是有一點,跟我的貨色也不能比。他那是什么水紅菱呀,老的咬不動,嫩的干癟得有臭味!”朱源達把菱顛簸了一下,表示他的貨色是表里如一。他的話還是那么多,還是變著法兒叫人買他的東西。

我一聽,唔!氣味不對。他的論調(diào)和機關(guān)里的那個右傾分子簡直如出一轍,污蔑社會主義!我不想斗爭朱源達,但是得開導(dǎo)他幾句,也是與人為善:

“你呀,以后講話要注意。這種小買賣嘛,還是趁早歇手,這是資本主義的細胞,很快要被消滅!”

朱源達一驚:“怎么,要抓小販啦?”

“不是抓,資本主義性質(zhì)的東西,遲早要被消滅。”

朱源達笑起來了:“你放心,消滅不了的。有人愿買,有人愿賣,國營商店里又不賣,你看怎么消滅?”

“怎……怎么消滅呀,蔣介石八百萬軍隊都消滅掉了,還在乎什么小商小販的!”這種話是我在斗爭會上常用的殺手锏,說起來帶有很濃的火藥味,是任何人都招架不了的。

朱源達連忙點頭哈腰:“是是,高同志,我是無知無識的人,不懂世面,今后還請你多照顧?!闭f著,慌忙挑起擔(dān)子往回走,生怕我會抓他似的。

看著朱源達踉蹌而去的背影,我有點后悔,心里也不是滋味。當(dāng)年站在他的擔(dān)子旁邊吃小餛飩,怎么也沒有想到要把他消滅,而且還結(jié)下了一定的友誼。朱源達漸漸地走遠了,我弄不明白。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是怎樣產(chǎn)生的。

我很想再碰到朱源達,向他笑笑,點點頭,說幾句平和的話,表明友誼還是存在的。想不到朱源達卻跑到我的樓上來了,很拘謹?shù)刈谔僖巫由?,打量著我房間里的陳設(shè):

“高同志,你現(xiàn)在好了,記得那年你生病,叫我送一碗餛飩上樓,那時候你只有一張板床,一張破臺子,真可憐?!?/p>

我記起這件事來了,不無感激地笑笑,但是心里卻在盤算:“他來找我有什么事情?”說老實話,自從反右以后,我差不多和所有的人都怕私下往來,以免惹出點什么事,有口難辯。

朱源達很會鑒貌辨色,連忙說明來意:“高同志,實在沒有辦法,在我認識的人當(dāng)中,只有你是懂文墨的,所以來請你寫個東西?!?/p>

“寫什么?!”我對落筆更害怕。

“檢討。”

還好,寫檢討可以:“檢討什么呢?”

“投機倒把唄,其他能有什么東西?!敝煸催_說得很輕飄,無所謂。

我嘆了口氣:“又賣高價啦?”

“其實也不算高價,我買來的蝦每斤四角,賣出是六角。三十里路還要蝕掉一斤秤,算下來熬了一夜天,跑了六十里,也不過賺了兩三塊錢。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們在辦公室漫談一天,還要比我多賺點?!?/p>

我聽了很不舒服:“這怎么好比呀,我們是為人民服務(wù),你是為了自己賺錢!”

朱源達也不服:“我不是為人民服務(wù)呀?我不服務(wù)他那油鍋里有蝦炸嗎?”

咦!這是什么歪理,必須予以反擊。我站起身來,指指戳戳地說:“你賣官價就是為人民服務(wù),賣高價就是投機倒把的行為,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

朱源達突然意識到他所處的地位,像皮球泄了氣:“好同志哎,你不做買賣,不懂價錢。貨真才能價實,菜場里根本就沒有貨,那牌價只能掛在那里哄人,是假的!”

“你敢!……”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訓(xùn),把過分重的話忍在肚里,但還是向前跨了一步,氣勢洶洶地。

朱源達連忙抱拳打拱:“好好,我不說了,求求你,替我寫個檢討吧?!?/p>

這下子被我抓住了:“你既然沒有錯,還寫檢討做啥?不寫!”

朱源達拉住我的袖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揉皺了的紙:“啊啊,別生氣,我錯了,我是資本主義,隨你怎么寫都可以,寫得高點!老朋友啦,我十幾歲的時候便認識你!”

我的心軟下來了,坐到寫字臺旁,拿起筆。可是不得不問一問:“你能保證下次不犯嗎?”

“?!C……保證保證,保證下次放得機靈點!”朱源達對我眨眨眼睛,又像年輕時那么狡黠。

我忍不住放下了筆,真心誠意地勸說他:“你呀,人很聰明,手腳麻利,又肯吃苦,為什么不去做工,或者到商店里當(dāng)個營業(yè)員什么的。哪樣工作不受人尊敬?何必像個老鼠似地被人趕來趕去!”

朱源達的臉色暗淡下來,呆呆地坐在藤椅子上,雙手交叉在胸前,半晌才吐出幾個字:“我……不能?!?/p>

“為什么不能呢?”我把椅子向前拖了一點,開始替他分析:“主要是自私自利的思想在作怪,這是萬惡之源,資本主義就是靠它產(chǎn)生的,要下決心改造。當(dāng)然,從唯利是圖變得大公無私,是很不容易,是需要有一個痛苦的過程。就拿我們這些知識分子來說吧。改造起來也是很痛苦的。”

朱源達十分驚訝:“你們也痛苦嗎?”

“痛苦得很哩?!?/p>

“不不,不要客氣。你們夫妻倆都當(dāng)干部,每月能拿一百多,風(fēng)不愁,雨不愁,到了十號發(fā)工資。要是能把你們的痛苦換給我呀,我就升到天堂里去啦!”

“那那……那你為什么不去做工。工人……干部……”我沒防著朱源達來這一手,簡直有點語無倫次。

“我去做工,一竅不通,一月能拿幾個錢?”

“拿……拿……拿三四十塊總可以的?!?/p>

朱源達跳起來了:“高同志呀。我有四個孩子,再加上父母,一家八口人,這三四十塊夠養(yǎng)活誰?難道我是天生的賤貨,不要臉,只要錢!你沒有看見過啊!孩子餓得哭,老婆淌眼淚,那比尖刀剜心還疼啊!我……我直不起腰,抬不起頭……”朱源達哽住了,刷刷地流下了眼淚。

我好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好像站在高樓上放眼明媚的大千世界時,突然看見就在樓下還有一塊陰暗潮濕的地面,它破壞了人們的豪情,弄臟了美麗的畫面。我不敢多想,只能在思想上筑起一堵高墻:這是個別的,暫時的。對這個別而又暫時的朱源達,我又無法替他找到出路,無法對他加以安慰,只好迅速地、含糊其詞地為他寫了個檢討塞在他的手里。

從此我對愛人和孩子撤銷了禁令,讓他們?nèi)ハ蛑煸催_買東西。我覺得朱源達不會成為資本家,如果我算是無產(chǎn)階級的話,他這個資產(chǎn)階段怎么會比我還要窮和勞累?困難年月開放自由市場,我為朱源達高興,這下子明確了,他不算是資本主義;緊接著又抓階級斗爭,這下子又糊涂了,他好像還是資本主義!含含糊糊拉倒吧!平地一聲驚雷!“文化大革命”吹響了進軍的號角,要消滅一切資本主義!

實在是冤枉,我也挨了一頓批斗,因為我覺得每月拿了工資,總得努力辦事,也不能老是等因奉此,個人總得拿點主意,這就成了積極推行資反路線。我心里有氣,好,從此以后混在人群里,十個指頭一樣齊。

我混在人群里看大字報,看抄家、游街和批斗??炊嗔艘残幕?,總覺得不像是在過日子似的。還是小巷子里安靜些,生活還像河水似地向前奔流。所以每天上下班便不走大街,穿著小巷跑來回。

小巷子里慢慢地也出現(xiàn)了大字報,但都很不醒目,紙不大,字也寫得歪歪斜斜,看起來很吃力,所以誰也不曾注意。后來仔細一看,內(nèi)容十分奇異!其中沒有什么資反路線、殘酷鎮(zhèn)壓、驚人慘案等等的東西,都是些十分具體的事情:誰曾經(jīng)打過人,誰在樓上把污水倒在人家的天井里,誰和誰曾經(jīng)養(yǎng)過私生子,誰又和誰軋姘頭。而且也用了極其可怕的詞句,什么無情鎮(zhèn)壓、荒淫無恥、勒令交代……我看了心情沉重,仿佛看到這里也有無數(shù)的人在互相揪著頭發(fā)撕打,都是雞毛蒜皮。政治遲早會作出結(jié)論,這私仇怎么了結(jié)!我不想再看下去,轉(zhuǎn)身東拐,經(jīng)過朱源達家的門口。

朱源達家的大門敞開著,他家沒有后窗,堂屋里昏昏地。我突然大吃一驚,只見朱源達在昏暗之中立在一張長板凳上,垂手低頭,好像被吊在那里。他的頭發(fā)被剃掉了一半,左頰青紫,左眼腫得像核桃似的。門旁貼了一張白紙,上寫:資本主義黑窩,朱源達必須低頭認罪!限二十四小時內(nèi)交出犯罪的工具!

朱源達沒有看見我,我也不敢多看朱源達,因為我不知道他應(yīng)該向誰低頭認罪。向我嗎?我補天無術(shù),問心有愧!

我匆匆地掠過朱源達家。再一看,那些在巷子里賣大餅的,開老虎灶的,擺剃頭攤的,绱鞋子的,家家門前都有一張白紙,內(nèi)容相同,署名都是“搗黑窩戰(zhàn)斗隊”。我感到事情不妙。朱源達要沉沒在這一場災(zāi)難里了!“文化大革命”要鏟除一切資本主義賴以產(chǎn)生的土壤哩,不鏟他朱源達鏟誰?

果然不錯。二十四小時之后來了一幫搗黑窩的。有的拖著鐵棍,有的仿照江湖奇?zhèn)b的樣子,一把系著紅綢的明晃晃的大刀斜插在腰眼里。巷子里的孩子們鬧嚷嚷地跟在后面:“抄家了,看抄家去!”

我在樓上猶豫了半晌,去看看呢,還是不去?按照當(dāng)時的防身之道。最好是不要單獨涉足這種是非之地??墒俏胰滩蛔∫ヒ娮R一下,他們到一個貧困的小販家抄什么東西?

等我到達的時候,戰(zhàn)斗隊已經(jīng)開始了戰(zhàn)斗。這不像是抄老干部的家,也不像抄知識分子的家。抄這些人的家時,著重點是四舊、信件、日記、原稿之類。而被抄的人往往是默默地站在一起,用一種悲憤的目光看著自己畢生的事業(yè)、珍貴的紀念、人類的智慧消失在煙塵里。那邪惡的化身在行動時,畢竟還披著一件莊嚴的外衣。

抄朱源達的家可不同啊。那場面是十分驚心動魄的。老遠便聽見哭喊、喧嚷、呼喚、嚎叫、雜物的破碎和折裂聲,還有壯膽助威的口號聲……朱源達家成了格斗場,里面打得乒乓山響,一團團的灰塵噴到大門的外面。柳條筐被拋出來了,用大刀斬得粉碎。因為這是犯罪的工具,用它賣過菱藕。菜籃也逃不了,拎過魚蝦的。缸盆一只只地飛出來,在石街沿上摔成十八片,這些東西都是做過黃豆芽的。鉛桶不知何罪,也被鐵棍敲癟。每扔出一件東西,便是一陣孩子的哭聲,妻子的嚎叫聲。孩子們死命的拖住柳條筐,這是他們活命的東西;妻子緊抱著瓦盆,這里面有舍不得吃的綠豆。爭奪啊,撕打,翻滾,流血;哭聲和吼叫聲混成一片!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皇的理論怎么會制造出海盜的行為!

餛飩擔(dān)子終于被拖出來了;朱源達像瘋子似地在后面追:“救命呀,饒了它吧!”

我多么熟悉這副餛飩擔(dān)啊,我知道它一生除掉給人以溫飽外,沒有犯過什么罪。何況它本身是那么精致、小巧,有碗櫥、有水缸、有柴房、有利用余熱的湯罐、有放置油鹽佐料的地方,簡直是個微型的活動廚房,如果在飛機上設(shè)計一個餐室,它都有參考的價值。我真想挺身而出,來保護這并不值錢的文物,可是我沒有膽量,只能看著竹片在大刀和鐵棍下飛揚。

黑窩搗完了也就完了,沒人無休止地叫朱源達交代和檢討。這點倒也爽快,可是朱源達的生計卻成了問題。第三天的黃昏以后,我看見朱源達的妻子領(lǐng)著四個孩子走過我的樓下,每人的手里都有一根繩子,天明時五個人先后回來,每人都背著一大捆廢紙。大街上那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很快就成了四處飄蕩,任人踐踏的廢紙,撿得多的每日能賣四五塊!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誰也沒有想到那些叫人發(fā)瘋和自殺的大字報,竟能拯救朱源達于水火之中!事物的功過實在難以評說。

朱源達在家里養(yǎng)傷,我去看過他一次。他的話還是很多,講起了許多往事:“高同志,我真后悔啊,當(dāng)初應(yīng)該聽你的話,趁大躍進的時候,夫妻倆都混到廠里去。養(yǎng)不活家小又怕啥呀,把孩子拖到工會里去討救濟,共產(chǎn)黨不會餓死人的!該死,我何必愛那么一點面子,臉上的肉是不值錢的!咳,我太相信自己,總以為憑自己的努力能把孩子拉扯大的?,F(xiàn)在好了,老婆孩子都到街上撿垃圾!……”朱源達一大連串地說下去,像替自己的前半生作出了小結(jié)。

我只好勸他:“別急,先把身體養(yǎng)好,將來……哎,那餛飩擔(dān)子砸了真可惜?!?/p>

這時候報紙上出現(xiàn)一個響亮的口號:“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據(jù)說是哪個城市的居民提出來的。我對居民提出的口號不介意,只注意干部要大批全家下放,可不能把我也列在名單里,忙著去找軍代表、工宣隊,這一場無聲的戰(zhàn)斗也是十分驚心動魄的!

很幸運,我沒有被下放。朱源達卻含著眼淚來向我告別,他的一家被下放到最艱苦的地方去了。我這才明白“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意義。誰在城市吃閑飯哪,當(dāng)然是沒有職業(yè)的,朱源達算不上有職業(yè),應(yīng)屬吃閑飯之列,找誰講都是沒有用的。

我和朱源達對坐著。默默無言。他用一種羨慕的眼光看著我。我用一種羞愧的眼光看著他,我不知道哪一點比他強。每逢風(fēng)浪來時我能躲讓,他卻無法逃避!即使我逃不了下放,那工資還是少不了的。

朱源達臨走之前,從包里拿出一樣?xùn)|西。說:“昨天收拾破爛的時候,在墻角發(fā)現(xiàn)了它。當(dāng)劈柴燒了可惜,送給你作個紀念。”說著把那個竹梆子遞到我的面前。

我雙手接過竹梆子,仔細打量:這是一塊六寸長的半圓形的毛竹板,沒有任何秘密,可是在朱源達的手掌里卻能發(fā)出那么美妙的音響;由于幾代人的摩挲,手汗、油漬的浸染,那竹板烏澤發(fā)光,像塊銅鏡似的。朱源達把它送給我,也可能是要我記住他曾經(jīng)在這兒住過,并且也曾為別人做過一點事體。

朱源達一家從巷子里消失了,消失的時候很是熱鬧,敲鑼打鼓地貼上了喜報,還有“光榮戶”三個字寫在旁邊。黑窩怎么又變成光榮戶了,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

和朱源達同時消失的,巷子里還有四家。一家是干部,其余的是開老虎灶的,擺剃頭攤的,绱鞋子的,這都屬于吃閑飯之列。從此以后,泡開水來回要走一里多路,绱鞋子起碼要等二十天,老年人要理個發(fā),也得到大街上去排隊。老太太開始罵啦:“是哪個沒竅的想出來的,說人家是在城里吃閑飯,他們到鄉(xiāng)下吃閑飯去啰,你也就別想喝開水,老頭子哎,干脆留辮子吧,別剃頭!”

朱源達一去八年,沒有音訊。直到今年春天,聽人說朱源達的兩個兒子招工回來了,都分配在工廠里。后來聽說朱源達也回來了,而且托人帶來口信,說是要向我討一樣?xùn)|西。我一聽便知道,準定是來討竹梆子的。因為這時候人們都在談?wù)撝鐣?wù)、商業(yè)網(wǎng)點、老虎灶和餛飩擔(dān)什么的。朱源達回來,當(dāng)然要重操舊業(yè)。我把那個竹梆子找了出來,揩拂干凈,放在手邊。在那烏澤發(fā)光的銅鏡里面,我仿佛又見到紅泥鍋腔里的柴禾在燃燒。又聽到那的的篤篤的聲音響徹在深夜的街頭巷尾,停歇在一個個亮著燈火的窗前。那窗內(nèi)也許是一個大學(xué)生,也許是一個喜愛鉆研的青年工人,也許是一個兩鬢風(fēng)霜的長者吧。他們深感失去的時間太多,而且又沒有太多的庫存。他們個人所作的努力不僅是為了自己的生活,可是他們的生活也需要人送來溫暖和方便。二十多年的時間,才使我明白了這個極其簡單的道理。

也是一個黃昏,朱源達叩響了我家的大門,他和我的愛人說著話,一路嚷嚷著上樓。那聲音和腳步都在跳躍,就像他年輕時敲的竹梆子,那么歡樂而頑皮。青春不能常在,精神卻是可以返老還童的。

“哎喲喲,老高同志?;貋硪粋€多月了,忙著找房子,報戶口,不曾有時間來看你。想不到啊,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幫,哪會有今天!”朱源達的聲音響亮,眉飛色舞,和當(dāng)年的神態(tài)完全兩樣。

我看了歡喜,覺得他真的是直起了腰,抬起了頭,忙說:“啊,快請坐。”

朱源達向藤椅上一坐,搶先掏出一包好煙,一人一支,一一點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一大連串地敘述著他在農(nóng)村生活的八年。那些生活我都知道,并不是牧歌式的,可是朱源達說起來樣樣都是勝利,即使賣光了破家具,也都是賣了好價錢。說完了打量著我的房間,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還是老樣子嘛,怎么沒有變?”那口吻是對我房間里的陳設(shè)有點瞧不起。

我笑著說:“東西沒有變,人變了?!?/p>

“哪,還有說的,再不變就沒有日子了!”朱源達把新上裝拉拉直:“你看,我這不是一個筋斗跌到青云里!兩個兒子回來了,全民。兩個姑娘在縣里,大集體。還有個晚生的阿五呢,我要讓他讀到大學(xué)畢業(yè)。四只鐵飯碗。一只金飯碗,只只當(dāng)當(dāng)響,鐵棍子也砸不碎啰!”朱源達樂呵呵地,十分輕松,也十分得意。

我連忙把竹梆子送到朱源達面前:“你還是去挑餛飩擔(dān)子。祝賀你重新開張復(fù)業(yè)!”

朱源達翻著白眼,好像不明白我是什么用意,跟著就是臉色微微地一紅,把我那拿著竹梆子的手推到旁邊:“你你……你這是和我開玩笑什么的!”他的表情尷尬,好像一個財大氣粗的人突然被揭出了以往的癟三行為。

我連忙聲明:“不不,不開玩笑,現(xiàn)在允許個體經(jīng)營了,生活也有這種需要,巷子里的人都在牽記你!”

朱源達把頭一仰:“咄,還叫我挑餛飩擔(dān)子呀?”

我一想,對了。那像藝術(shù)品一樣的餛飩擔(dān)子已經(jīng)砸爛了,一時也造不起來,便說:“那就烘山芋吧,那玩藝老少都愛吃,現(xiàn)在就是看不見!”

朱源達對我笑笑,狡黠地眨眨眼睛:“老實告訴你吧,勞動科本來也要我在里弄里擺個餛飩攤什么的,我給他們來了一點滑稽,嘿哈,已經(jīng)到廠里報到啦,就是工種有點不滿意。我本來想去看大門,他們卻叫我到車間掃鐵屑。掃就掃吧,混混也可以,總比烘山芋省心思,省力氣?!彼堰@個小小的滑稽告訴我,就像當(dāng)年把肉缽頭伸到我的面前。

我沒有什么幽默的感覺,只是嘆了口氣:“哎,何必呢,你不挑餛飩擔(dān)子,你的兒子也不會再挑,真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朱源達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挺起腰:“從今以后,我不比任何人矮一頭!”“本來也不矮,都是為人民服務(wù)的?!?/p>

“還為人民服務(wù)哪!你忘啦,那是小資本主義,要消滅的,我差點兒把命都送在黑窩里!”朱源達突然激動起來,嗓音有點發(fā)抖,哆嗦著掏出那包好煙:“來來,再抽一支,別談那種倒霉的事情。我今天是來向你找點兒復(fù)習(xí)材料,讓我家阿五看看,準備考大學(xué)。”

考大學(xué)我并不反對,連忙找了幾份油印材料遞到朱源達的手里。

朱源達千謝萬謝,向我告別。臨行時再三邀請我哪天到他家去喝兩杯:“來吧,別怕吃不起,五只鐵飯碗月月會滿起來的!”

樓下的大門吱呀一響,我下意識地推開了臨街的長窗,好像要發(fā)現(xiàn)一副冒著熱氣的餛飩擔(dān)子移過來;好像要聽到那篤篤的響聲掠過去……什么也沒有,只有夾著油印材料的朱源達,漸漸消失在夜暗里。我有點失望,但也不敢對朱源達有意見。這些年來我和別人都傷害過他,打擊過各種各樣的個人努力。到頭來大家都想捧只鐵飯碗,省心思,省力氣。那鐵飯碗到月也不會太滿吧,可那鍋子里的飯卻老是不夠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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