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單位

2008-09-10 07:22
當(dāng)代 2008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總單位

裴 蓓

裴蓓,女,珠海作家,長期從事新聞工作,2002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有中篇小說《曾經(jīng)滄?!贰ⅰ赌戏?,愛你我說不出》等。

都說知識分子太多,尤其是文人太多的單位,是最麻煩的。

這家新聞單位就這樣。文人占壓倒性多數(shù),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文人,是新聞人。在一般人看來,新聞人都該是見多識廣、心氣兒高遠(yuǎn)的主兒,都該有著“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的宏愿,即便窮得荊釵布衣,也不能“獨善其身”,不然,這碗飯還吃不吃???

這家單位還與別的新聞單位不同,它地處南方沿海。曾引得無數(shù)名士才俊懷萬丈豪情蜂擁而至的南方沿海,當(dāng)年的情勢是如何的火燒炙烤,如何的驚心動魄!來這樣的地方,不經(jīng)商而以文為生,算是安分又安分的了。即便如此,又哪個不是懷揣著磅礴的向往?

這家單位的大樓是符合這些人磅礴的向往的。大樓矗立在非常開闊的、綠得人心疼的大草坪上。那份氣派,和南方的富裕實在匹配。只是從如此氣派的大樓里,每天,或每周,或不定期流出的報紙雜志以及每時每刻傳遞出的電視節(jié)目,卻全然沒有大樓奪人的風(fēng)采。

幾個北京來的文化大腕曾瞄了幾眼電視節(jié)目,再用幾分鐘翻完了報紙,幾乎是齊聲說:“怎么這樣兒???!”——“兒啊”,那卷舌音和感嘆詞——拖得長長的,還轉(zhuǎn)了好幾道彎。

而最經(jīng)典的話還是出自那個動輒聳肩瞪眼的海歸青年之口。他在應(yīng)聘到任的第二周便收拾行李去了媒體發(fā)達(dá)的省會。走前,他發(fā)出一聲尖叫:“一千多人?上帝(英文)!美軍在海灣戰(zhàn)爭中才出動多少人?”

梅瀝瀝的同事老沉當(dāng)時還甕聲甕氣地接了一句話:“海灣戰(zhàn)爭要比我們這里簡單得多。”

但不管人們怎么說,這絲毫也不妨礙這個單位和這幢大樓都堅實地存在著,不妨礙那些在南方身無所依、心無所依的知識分子對這個單位趨之若鶩。

梅瀝瀝就是趨之若鶩的一分子。

時隔那么多年,梅瀝瀝也弄不明白,當(dāng)年自己為什么要離開那家證券公司,到這家單位來應(yīng)聘。她在那家每天資金進(jìn)出量以千萬計的公司干得煞有介事,短短的時間里便順手拈來般地賺了一筆不小的錢。她把這些錢交給姨娘開了一家不小的服裝店,閑暇時自己還設(shè)計幾套服裝放在用自己命名的專柜上??稍诠纠习迦f分賞識她的工作潛質(zhì)時,她卻再次任性地厭倦起來,她覺得以錢為唯一標(biāo)準(zhǔn)的職位很無趣。更確切地說,是這家新聞單位的招聘廣告讓她動了心。

梅瀝瀝甚至至今也沒有弄清楚,她當(dāng)年為什么要南下。她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的那家單位在內(nèi)地人人景仰。她在還沒認(rèn)識一半同事的時候,就千辛萬苦地說服了家人,成了單位里第一個辭職者。事后,還對著憂慮的家人笑嘻嘻地說:“好了,好了,我沒單位了,成無業(yè)游民了?!闭Z氣里全都是掙脫羈絆的輕松和自豪。

所以,梅瀝瀝后來老是覺得可笑,她在好不容易換回自由身,好不容易在南方落下腳來,怎么又進(jìn)了單位,又晃回到那種體制中去了呢?在經(jīng)歷了那可謂辛酸的調(diào)動故事后,她只得搖頭自嘲,這大概就是所謂知識分子的酸臭情結(jié)。

當(dāng)年,梅瀝瀝第一次走進(jìn)這棟新聞大樓時,帶著強烈紫外線的陽光正穿過門廳的玻璃射進(jìn)了大廳。梅瀝瀝清亮的眼睛輝映著這燦爛的陽光,她的憧憬和這大廳一樣——富麗堂皇。

在最后一道面試時,梅瀝瀝撲閃著晶亮的眸子對老總說:“我只要一小片天空,在我的天空里,季節(jié)可以錯位,夏花和白雪共舞,落英和柳絮齊飛。您相信嗎?”

當(dāng)時老總大笑,你不應(yīng)該做美編,應(yīng)該寫詩。

梅瀝瀝現(xiàn)在想起自己說的那些話,羞得無地自容。那是人話嗎?可老總不這么看。據(jù)說,老總在一次小型的黨委會上說,這幾個新進(jìn)的人員中,梅瀝瀝應(yīng)該是正式調(diào)入的首選。

可后來,梅瀝瀝這幾個人的試用期還沒過,老總就被一紙調(diào)令弄走了。接著,老總換了一茬又一茬。于是,梅瀝瀝他們就成了歷史遺留問題。一頂碩大的編外臨時工帽子扣在她頭上,一扣就是幾年。同事魏紅說:“你這帽子倒挺結(jié)實,鐵打的帽子,流水的官哪。”

真的,梅瀝瀝最初也不會想到,她為了自由、為了理想披肝瀝膽追求了幾年,成果居然是舊體制中的臨時工。

要知道這樣,打死她也不這樣選擇。

梅瀝瀝是在多年后才反省出,那幾年經(jīng)歷林林總總的挫折,怨不了別人,罪魁禍?zhǔn)资撬约?。她是過了30歲才明白那句話的,所有的人生,無論悲喜,都是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戲劇。

首先,她原本就不該進(jìn)這家單位,她根本就不適合。其次,她既然進(jìn)了單位,就該懂得并遵循它特有的規(guī)則。而她,除了一腔熱血,什么都很懵懂。梅瀝瀝的想法很簡單,既然是先進(jìn)的開放地區(qū),那就該是可以恣意張揚人的個性、才學(xué)、天分的人間天堂。無論是公司也好,單位也罷,無非是稱謂不同而已。以她當(dāng)時的天真,她是根本不會明白兩者之間玄妙的差別的。

梅瀝瀝剛進(jìn)單位時,不僅是老總,所有人都看好她,漂亮,伶俐,率真??珊芸?,她就犯了大忌。

梅瀝瀝一開始就在周刊做美術(shù)編輯,直至離開。周刊十來個人,梅瀝瀝的辦公室里有四個人,除部門負(fù)責(zé)人章新外,還有體重嚴(yán)重超標(biāo)的老沉,和精力絕對過人的魏紅。四人一直同室辦公,這在不停更換頭兒的單位,確實有些稀罕。

梅瀝瀝犯大忌是在試用期內(nèi)。第一任老總已調(diào)走,第二任老總起用了第二任主編,就是那個孫主編。孫主編后來和老沉有一段可笑的插曲,但那是后話。

按慣例,每一任主編上任,都會有一些新想法,都會在版面上搞一搞小改革。孫主編也不例外。梅瀝瀝那時血氣方剛,得到新的任務(wù)后,廢寢忘食了好一陣子,終于弄出了一套新方案。

那天,梅瀝瀝滿懷激情地把那套方案放在主編面前??墒?,主編只是瞄了一眼,就那么簡單地瞄了一眼,就否定了她的方案。梅瀝瀝并沒有希望主編會拍案叫好,但他否定得如此不假思索,她著實很委屈,禁不住地表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梅瀝瀝當(dāng)時的語言,有些直率,有些感性,有些急切,不那么謙卑。又正好,有一群人來主編辦公室,看到了她不那么謙卑的模樣,還有主編慍而不怒的樣子。

魏紅事后對梅瀝瀝說,你根本就不該解釋,試用期還沒滿,不要說一個方案被否定,就是整個人全盤被否定,你也得忍著扛著。

梅瀝瀝挺不以為然,業(yè)務(wù)上的討論有什么大不了???這點學(xué)術(shù)氛圍都沒有還叫什么單位?。?/p>

梅瀝瀝的不以為然還明確地寫在那雙撲閃的眼睛里,她壓根兒就不知道單位的實際涵義,壓根兒不知道她由此種下的禍根。

后來,孫主編回到機(jī)關(guān)去了人事局。孫主編的怨懟對梅瀝瀝長期的背運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梅瀝瀝頂撞主編的事很快就在單位里廣為流傳。天哪,太囂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還是一個臨時工。臨時工就這樣,那以后——以后呢?!天哪!

據(jù)說,連嘴巴最愛鋤強扶弱的老沉也說了一句:“后起之秀哇!狗日的,這世道!”

梅瀝瀝在那些異樣的眼光中,心里很寂寥。

那些個忙碌完的黃昏也很寂寥,和她的心一樣。

陽光隔著玻璃射進(jìn)來,被過濾得有些發(fā)黃,空調(diào)的溫度有點低,梅瀝瀝蜷縮地坐在椅子上。章新見只有他倆,便說:“在這個地方,你現(xiàn)在的身份,你一定要明白,有些事說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說不得。老子世故的精明,孔子精明的世故,都學(xué)著點?!?/p>

梅瀝瀝有些茫然、有些委屈地看了看章新。章新立即說:“對,就這個樣子才對,無助,屏聲斂氣?!?/p>

梅瀝瀝學(xué)屏聲斂氣學(xué)得有些艱難,學(xué)得很慢。她的老師經(jīng)常說,她的優(yōu)點和缺點都很明顯,有點虛榮,有點自負(fù),有點耿直,有點理想化。其實,這話的潛臺詞和大家的評價雷同,就是有些傻,有些異想天開,不知天高地厚。而且事實告訴她,她再這么不知天高地厚下去,她就得走人??伤悄菢酉朐谶@個城市呆下去,在這個單位呆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梅瀝瀝竭力讓自己明白這塊天有多高、這塊地有多厚,至少,竭力表現(xiàn)得明白??墒牵瑢W(xué)習(xí)的過程總是會出紕漏的。期間,梅瀝瀝會時不時地撩起一些讓人引頸、讓人側(cè)目的話題。

梅瀝瀝千不該萬不該去參加那次聚餐,不該喝那兩杯酒,不該在酒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讓自己的本性又表現(xiàn)出來。

那天,大家酒氣噴發(fā)地說著如何如何發(fā)財,發(fā)大財。那年月來南方的人,不想發(fā)財,那是瘋子。但要讓這些文人,這些在君子遠(yuǎn)庖廚的漢語酒糟里浸泡了多年的文人,在神經(jīng)處于正常狀態(tài)下,大談自己如何如何想發(fā)大財,那也是瘋子。但酒后的瘋子,無傷大雅。

但那天,梅瀝瀝說的不是瘋話,是真話,是酒后說了真話。她把之前在哪家公司里賺了一筆錢、開了一家時裝店的事,借著酒興說了出來。那天,酒喝到意興闌珊時,她還帶了幾個要好的女同事參觀她閑暇時設(shè)計的服裝。

梅瀝瀝在這整個過程中,眼眸一直忽閃忽閃的,心里的幼稚、開心,還有那點炫耀和自得全都閃了出來。她對自己設(shè)計的一套秋裝太滿意了,當(dāng)場自我展示了一回,還歪著頭向同事申請夸獎:“怎么樣?”

這件事的后果就是,她再次成了單位熱門人物。人們關(guān)注幾個焦點問題,這個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她那筆錢真是自己賺的嗎?有多少?她居然有閑暇在外面開店,還自己設(shè)計。她現(xiàn)在還是臨時工就不務(wù)正業(yè)。

有人碰見梅瀝瀝,笑著說:“看不出,你還會做生意?!?/p>

他們說“做生意”三個字,有些刻意。他們不用“經(jīng)商”,也不用“投資”,而說“做生意”,讓梅瀝瀝聽到了曾流竄在街頭市井的搖撥浪鼓換牙膏皮的聲音。反正,那聲音和“文人”、和“文化人”是相隔十萬八千里的。

到此,梅瀝瀝最初給大家 “純真率直”的印象,消失殆盡。

梅瀝瀝還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一位要好的同事在大肆抨擊某個女部門負(fù)責(zé)人的時候,她說出了心中的感慨,其實女人不必過于工作狂、過于目的性,那樣便失卻了生活的本真。

這句話后來傳到了那位女部門負(fù)責(zé)人耳朵里,就變成了那個女人已經(jīng)失去了女人的本真。這位女干部的拜把子兄弟是她的頂頭上司。這是她自己種下的第二大禍根。

梅瀝瀝曾去過第三任老總的辦公室。老總說,聽說你不大安心工作,你的事在會上沒有通過。

那天黃昏,殘陽照舊從辦公室的窗戶外照進(jìn)來,照舊被玻璃過濾得發(fā)黃。發(fā)黃的陽光照在梅瀝瀝光潔但很憂郁的臉上。梅瀝瀝的眼睛看著天邊的云彩,又好像什么都沒看。

章新說:“你太與眾不同。記住,單位不允許與眾不同?!?/p>

梅瀝瀝的眼淚在發(fā)黃的斜陽里閃著光:“我憋不住自己。憋不住心里真實的東西?!?/p>

章新說:“你得學(xué)會憋著,包括你的眼淚?!?/p>

魏紅剛好進(jìn)來,大聲說:“說什么酸不啦嘰的?!膩不膩呀?憋什么憋?和領(lǐng)導(dǎo)搞好關(guān)系,調(diào)進(jìn)來才是硬道理?!?/p>

章新說:“那只是一方面,該憋還得憋?!?/p>

就是從這時開始,梅瀝瀝學(xué)會了憋住自己。而且,不僅憋住自己的嘴,也憋住自己的眼睛。因為,有人說,梅瀝瀝心性太高,別看她什么都不說,你看她那眼睛。

當(dāng)然,說她心性高,只是傳到她耳朵里的說法。原句應(yīng)該是,自視甚高,自以為是,或者是,狂傲。所以,她使勁憋住自己??墒牵切┍镒〉臇|西,很快就以“豆豆”的形式在臉上釋放出來,并轉(zhuǎn)而攻擊她的睡眠神經(jīng),把她尚存的青春收拾得一片狼藉。

早上八點,亞熱帶的陽光穿過藍(lán)天白云,照射在這片綠得人都要流淚的草坪上,照射在這棟氣勢磅礴的大樓上。遠(yuǎn)處一望,那是城市的經(jīng)典。近處再看,還是經(jīng)典。

此時,梅瀝瀝已經(jīng)是第1400天走進(jìn)這里。她穿過大廳,低著頭,那種富麗堂皇已與她毫不相干。

梅瀝瀝走進(jìn)周刊辦公室。老沉早就在那里看稿了,1.8米的個子、200斤的體重塞在窄窄的椅子里,桌上的各種顏色的稿紙雜亂無章地堆放著,讓人憋悶。見梅瀝瀝進(jìn)來,老沉甕聲甕氣地說了聲:“來了?”

梅瀝瀝從抽屜里拿出飯卡,問:“吃早飯了嗎?去吃嗎?”

老沉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兩個八度:“吃什么吃?那食堂的東西是人吃的嗎?油水都填當(dāng)官的狼心狗肺了!我吃他媽狗日的?!?/p>

梅瀝瀝聽?wèi)T了老沉的牢騷,只是說:“那我先去吃了?!?/p>

單位的食堂和大廈的大廳一樣敞亮,只是那食物做得——盡管不像老沉說的——不是人吃的,但無論從視覺還是味覺,實在缺乏了一些審美價值。

梅瀝瀝端了一碗水是水、飯粒是飯粒的稀飯,拿了一個在面粉團(tuán)里包著一元硬幣那么大肉餡的包子坐到角落的位置上。她喜歡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躲避寒暄和應(yīng)酬,這是她這幾年來最大的變化。

“梅瀝瀝。”魏紅老遠(yuǎn)走過來,坐到她對面,拿著一個發(fā)黃的饅頭看了一會兒,說:“這饅頭這么多堿,應(yīng)該拿去用鹽酸中和一下才對?!?/p>

梅瀝瀝笑起來。

“你的眼圈怎么那么黑,肯定是沒睡好?!蔽杭t說,“上次一個外單位的朋友,男性朋友,問我,你們單位的梅瀝瀝挺漂亮???我說是啊是啊,那當(dāng)然??墒沁^了幾天,他對我說,我昨天特地去你們單位看了梅瀝瀝,你說她怎么漂亮了?憔悴成那樣。我怎么就看不出漂亮呢?”

梅瀝瀝低頭吃飯——喝粥。

“我說你這幾年怎么變得這樣兒???剛來那會兒,那種光鮮哪!”魏紅一個勁地?fù)u頭嘆氣。

梅瀝瀝說:“你的新方案完成了嗎?”

“湊合了一個。管他呢!還敢拿我怎么樣?誰的屁股眼上沒屎?找我的茬兒?試一試!”魏紅咬了一口需要中和酸堿度的饅頭,看著梅瀝瀝,“對了,你不行,你得老老實實地干。我說你那調(diào)動還沒辦下來?你干嘛不抓緊呀?”

“他們說沒有編制了。”

“沒有編制?上個月都還進(jìn)人來著,還是后勤。這事奇了怪了,專業(yè)人員進(jìn)不來,倒是那些插科打諢的削尖了腦袋往里擠。我說,你就不可以去登門送禮呀?”魏紅想了想,又說,“其實,你登門也沒用。這不又換老總了嗎?”

梅瀝瀝吃完早飯,眼圈更黑了。她和魏紅一塊兒回辦公室時,一聲不吭。

辦公室里,老沉照例在罵罵咧咧:“美國總統(tǒng)也講個穩(wěn)定性,四年一屆。我們的官就差沒一年四屆了?!?/p>

老沉說的是實話。老總的更換太頻繁了,于是新老總還沒到任,大家就推算他的任期大概是美國總統(tǒng)任期的幾分之幾,而且還推算得七七八八。

老總換了,主編就要換,主編換了,編輯方針就要改。于是,一有新老總上任,整個單位便草木皆兵。老沉每每罵得口水四濺:“狗日的,這‘性騷擾也太頻繁了,這日子還過不過?!”

魏紅有時接茬兒:“老沉,你要真有種,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面罵去,也騷擾騷擾他們,幫我們解解恨?!?/p>

章新冷冷地笑了一聲,扶了扶那副架在白凈精巧鼻梁上的無框眼鏡,說:“何必為難我們老沉?”

老沉口水四濺的時候,絕對是領(lǐng)導(dǎo)都不在場。領(lǐng)導(dǎo)一出現(xiàn),老沉的聲氣絕對蚊子般哼哼唧唧的。而且,無論是騷擾還是吩咐,老沉都絕對地毫不含糊地照辦,甚至,比要求的做得還到位,還精彩。只是,那張嘴出了名地臭,多年來,身體是越來越重,頭發(fā)是越來越少,職位卻紋絲不動。說好聽了,資深編輯。

很少有上司會和老沉較真,除了那個孫主編。孫主編當(dāng)時是從市機(jī)關(guān)調(diào)來的,看慣了機(jī)關(guān)里那些謹(jǐn)小慎微的小人物,何況本身也剛剛從謹(jǐn)小慎微的小人物脫胎換骨。

那天,老沉一邊干著活,一邊大發(fā)關(guān)于“改革是性騷擾”的言論。孫主編進(jìn)來了。孫主編推門的時候,臉上掛著領(lǐng)導(dǎo)式的親切微笑。剎那間,那笑容就停住了,又收不回,像用強力膠把笑著的肌肉和神經(jīng)強行粘在那里,別扭得辦公室里的幾個人都不忍看了。大家都扭頭看著別處,辦公室里鴉雀無聲。

孫主編很有點與一般男人不同的陰柔特質(zhì)。孫主編不聲不響地走到老沉面前,慢慢地、輕聲地說:“你被性騷擾了嗎?那你還算幸運的。被性騷擾是需要條件的。我觀察你半天了,覺得你要被性騷擾,大概還要你付費倒貼,可我是付給你錢?!?/p>

當(dāng)時,老沉的臉著實紅了一陣又白了一陣。此后,便收聲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半年后,孫主編黯然離去。孫主編在離去的時候,搖頭嘆息,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文人無行,無可救藥,無藥可救。

在下一任主編上任的時候,老沉的嘴又變得原汁原味。而且罵的花樣更多了,比如,想說脫了褲子放屁,他就說,放廢氣還解褲衩,費不費力?

可不管主編怎么換,版面怎么改,也不管老沉罵的花樣如何五彩繽紛,刊物的銷量就是和老沉的職位一樣,紋絲不動。

此時,梅瀝瀝和魏紅吃了早飯回來,呆坐著,琢磨著設(shè)計的新方案。梅瀝瀝都不記得這是第幾次改版了,她真的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昨夜,梅瀝瀝為了憋出點新招,忙乎到東方發(fā)白。

可這方案能否通過?天曉得!老沉說,他媽的,你是天才還是狗屎,全憑那些狗日的感覺。

梅瀝瀝蔫蔫地坐著,等著新主編感覺她到底是天才還是狗屎。

接近中午,主編親自到辦公室。主編說:“還過得去,不過,這個邊框得改一改,還有這顏色。”

梅瀝瀝點頭。其實,領(lǐng)導(dǎo)要的邊框和顏色是她斟酌后否定的,但她很快就回答:“我一會兒就改過來?!?/p>

梅瀝瀝此時已經(jīng)習(xí)慣了說“好的”、“是的”、“我會照做”。而且,盡量地在說的時候,低眉順眼。

主編一走,部門主任章新扭過頭來對梅瀝瀝說:“你學(xué)乖了,可我怎么覺得辛酸呢?原來的梅瀝瀝多有感染力?!?/p>

梅瀝瀝笑笑。梅瀝瀝的笑,已不似原來那般明亮清澈,原來老是撲閃著大眼睛。

梅瀝瀝看著窗外。很快就中秋了。這是梅瀝瀝進(jìn)這家單位的第幾個中秋了?

章新出去一會兒后回來,說:“來領(lǐng)中秋的補助。我把大家的都代領(lǐng)了?!?/p>

老沉剛剛還苦瓜一樣的臉有了笑容:“多少?別又是他媽的發(fā)個棒棒糖的錢?!?/p>

章新說:“1000?!?/p>

老沉于是立起高大笨重的身體,笑瞇瞇地走過來:“這些狗日的這次還算有點人性?!?/p>

章新哼了一聲:“你知道他們拿了多少?沒5000,他們給我們這個數(shù)?”

老沉便甕聲甕氣地嘟噥著,坐了回去,數(shù)著錢。

章新隔著桌子把梅瀝瀝的那個信封放在她的桌子上。梅瀝瀝沒數(shù)就放進(jìn)了抽屜。章新說:“數(shù)一數(shù)?!泵窞r瀝想說不用數(shù),500,你們的一半。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笑笑。

章新又說:“數(shù)一數(shù)?!?/p>

梅瀝瀝拿出信封數(shù)了數(shù),700。她有些意外,她一直拿別人一半的錢,甚至一半還不到。章新很有成就感地看著她,輕聲說:“我爭取的?!?/p>

梅瀝瀝點頭感謝。但她為自己剛才那點意外的高興而尷尬,200塊錢,她就意外了?人有時很賤。

這時,單位辦公室的謝姨搖晃著白白胖胖的矮小身體進(jìn)來,把一張紙條遞給梅瀝瀝,說:“梅瀝瀝,這個證明我們不能給你蓋章,你的關(guān)系沒調(diào)進(jìn)來。”

梅瀝瀝說:“我只是要證明我是這個單位的工作人員?!?/p>

謝姨說:“對不起,我們不能蓋。你不是我們的正式人員?!?/p>

梅瀝瀝停住沒動,想說什么。

章新說:“謝姨你幫她蓋了吧,她都在這工作三年多了?!?/p>

謝姨說:“我也想啊,可規(guī)定是這樣的呀。上次給一個臨時工出證明惹的麻煩大家又不是不知道。”謝姨說的臨時工是一個清潔工。那個清潔工后來參與了一次搶劫案,身上有單位的證明。

梅瀝瀝聽了這話,一聲不吭地把證明收了起來。

謝姨出門后,老沉說:“這死八婆。不是員工在這里干什么活?居然把你和清潔工相提并論,找領(lǐng)導(dǎo)說理去?!?/p>

章新說:“梅瀝瀝的待遇比清潔工還不如,不是有一個清潔工調(diào)進(jìn)來成了正式的后勤人員?”

梅瀝瀝想笑,沒笑出來。

章新和老沉同情地看著梅瀝瀝。梅瀝瀝站起身,走向洗手間。人還沒進(jìn)去,眼淚已經(jīng)掛了一臉。鏡子里,淚水的周圍是兩個漆黑的眼圈。

她在鏡子前站了很久,不愿意出去。她怕那種同情的眼神。同情和優(yōu)越對等。誰說的?

前些日子,她的一個版面被宣傳部領(lǐng)導(dǎo)大張旗鼓地表揚。她就感覺到了大家眼神里的尷尬。她在這個群體中的次等位置,大家早就習(xí)慣了。換一句話說,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她面前的優(yōu)越。

她覺得自己越來越不陽光,越來越陰暗了。上次,比她晚來的小黃和她領(lǐng)一樣補助,她當(dāng)時就想,怎么一樣多呢?梅瀝瀝被自己的不滿嚇了一跳,她已經(jīng)拿得夠少了,夠底層了,還希望后面有人墊底。當(dāng)時站在一邊的小黃用機(jī)敏的眼睛看了看她,她立即意識到什么,歉疚地笑笑。那一笑后,心里便有了很多的惺惺相惜。

她想不明白,她和小黃與大家不同的只是人事檔案不在單位里。而檔案在不在單位和人的業(yè)務(wù)水平有什么關(guān)系呢?為什么和工資待遇掛鉤的不是業(yè)務(wù),而是人事檔案擱在哪里?

干嘛要在那里面耗啊?你不愿自己做,外面那么多火紅火紅的企業(yè)可從來不在意你的人事檔案在哪里,干個體戶干得很歡的朋友說。這個問題,梅瀝瀝想過無數(shù)遍了。這幾年,她想得最多的是,她不該進(jìn)這里。這幾年,她最矛盾的是,她不忍心離開。大概,這就是單位。

魏紅走進(jìn)洗手間,看見對著鏡子發(fā)愣的梅瀝瀝,不以為然地一邊洗臉補妝,一邊說:“你應(yīng)該每個星期去找一次老總。”

梅瀝瀝笑笑。

魏紅說:“你就不想對自己的這幾年有個交代?”

梅瀝瀝笑笑。她怎么不想啊,她想就能想得到嗎?

魏紅說:“你去找找上面。宣傳部不是有領(lǐng)導(dǎo)表揚過你嗎?”

梅瀝瀝說:“算了吧!上次那點事都弄得滿城風(fēng)雨,再找上面的領(lǐng)導(dǎo)還不知道怎么說?!鄙洗蚊窞r瀝和魏紅一起請社長吃飯,魏紅故意走開了一會兒,想讓她單獨和社長交流。后來,就有了她和社長共進(jìn)晚餐的傳聞。而且,還是燭光晚餐。

魏紅說:“管別人怎么說呢!調(diào)進(jìn)來才是硬道理。別人飯后茶余嚼舌頭,嚼完了,照樣干他的活,放他的屁,過他的日子。你卻端著自己為別人的碎嘴做祭品,你累不累???”

梅瀝瀝說:“該找的都找了。那種熱臉貼冷屁股的事更累。”

魏紅說:“說的夠味!你到底說出了真心話。好樣的,別太憋屈了自己。”

可是,梅瀝瀝說完就后悔了。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南方沿海的冬天和內(nèi)地的初秋一般,有些寒意,但在炎熱了大半年后,這樣的寒意,讓人感到的不是蕭瑟,而是舒適和愜意。

梅瀝瀝穿著秋衣走進(jìn)大樓的大堂。大堂的天井上,各種花卉在冬日的陽光下,在內(nèi)地已是萬物肅殺的季節(jié)里,很舒展地綻放著。這些花留住了梅瀝瀝的腳步,她走近花叢,在花的映襯下,她的臉不再那般憔悴。

梅瀝瀝賞了一會兒花,往辦公室走,遇上從食堂吃飯回來的老沉。老沉說:“去吃早飯了嗎?”梅瀝瀝說:“還沒呢?!?/p>

食堂換了承包人,伙食料理得好多了。老沉每天早上往食堂跑,大清早罵街的幾率小了很多。

中秋前夕上任的集團(tuán)總裁是一位上世紀(jì)90年代的海歸人士,在國外一家大媒體曾干得很是出色,但毅然歸了國,只是這幾年不怎么如意。據(jù)說,市委領(lǐng)導(dǎo)大膽起用這個有著西方新聞理念的強硬派人士是痛下了決心的。

新老總在摸清了單位里林林總總的問題后,首先向歷屆老總不敢冒犯的后勤部門開了刀,這才有了食堂欣欣向榮的景象。大家著實高興了一陣子??珊芸欤吕峡傆职汛蟾^轉(zhuǎn)向了專業(yè)人員,大家的工作量驟然加大了。這一來,大家又不樂意了。

梅瀝瀝和老沉一起走進(jìn)辦公室。章新和魏紅已經(jīng)在那兒了。

老沉把身體放進(jìn)椅子里時,椅子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老沉把眼前一大堆的來稿往一邊堆,剛剛還被早餐弄出的一點笑容沒了,大罵開了:“活兒使勁加,工資怎么不漲呀?狗日的,洋鬼子心忒狠?!?/p>

魏紅說:“漲什么漲,不降就算好的了。他一來就大放厥詞,說我們的收入不是太低,是太高了。說是要大刀闊斧地改革?!?/p>

老沉就變著花樣一連罵了好幾個“狗日的”。

魏紅聽了,笑著說:“一共五個,你剛剛一共罵了五個“狗日的”。我說老沉,你好歹也算個博學(xué)的文人,罵起娘來可一點格調(diào)也沒有?!?/p>

章新陰陰地笑了一聲,挺認(rèn)真地說:“你這話我可不贊同。博學(xué)一點也不妨礙罵娘。老沉這‘狗日的罵得像唱小曲。要換了俗人,能罵出這種調(diào)調(diào)?”

大家大笑。老沉自己也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細(xì)縫。

正笑著,外面有人神神秘秘地喊魏紅。是采訪部的小周。魏紅帶著又有什么大新聞的好奇扁嘴眨眼地出去了。辦公室安靜下來。

梅瀝瀝看著窗外發(fā)愣。窗外花圃里也開著各色各樣的花,和剛剛在大堂天井里看到的一樣。她一直還在賞花的情緒中,那些花,讓她心——疼。尤其是那朵野菊,在怒放的花叢中,那朵只開了一半就打蔫的野菊。那朵野菊是鵝黃色的,本該很撩人,但干枯了,周邊一圈變成深褐色,耷拉著,花梗歪斜著。這樣的花是沒人留意的,但她留意了,還為它駐足了很久。

突然,梅瀝瀝有了很強烈的沖動,她想畫一幅油畫,畫名叫《野菊》。

魏紅笑吟吟地走進(jìn)來?!鞍l(fā)什么呆?”隨后很神秘地小聲說,“告訴你們一件事,大事,紀(jì)委調(diào)查組的人今天進(jìn)駐大樓了,有頭兒要挨火了。”

章新冷冷地說:“哪個頭兒?”

魏紅說:“那洋老總唄?!?/p>

梅瀝瀝吃驚地說:“不會吧?他挺敬業(yè)的呀?!?/p>

魏紅笑笑:“嘿嘿!敬業(yè)和貪婪沖突嗎?”

老沉剛剛放下電話,說:“好事,好事,這些王八蛋該收拾?!?/p>

魏紅說:“就有人通報了?你消息還挺靈的嘛?!?/p>

章新陰著臉,哼了一聲。

魏紅說:“我算了時間,這位老總上任四個月零兩天。美國總統(tǒng)任期的十分之一。”

“早些年都干什么去了?這個還算他媽的想做點事?!崩铣劣之Y聲甕氣地說。

“就是做了事才要查。他要動誰也別動食堂的承包人,那是什么人來著?”章新擺弄著稿紙,慢悠悠地說。

“嘿!好戲!又是一場好戲。在這個單位,我們嘛,貢獻(xiàn)說不上,青春是賠上了,那么無聊的生活再不看幾場好戲,就虧大了?!蔽杭t說著,點著一支煙。

章新扭頭看著魏紅,一臉的壞笑:“青春賠上了?賠給誰了?”

“沒賠給你,灑醋了是不是?”魏紅吐了一口煙。

章新的壞笑更壞了:“那現(xiàn)在賠也還來得及?!?/p>

“你去死吧?!?/p>

老沉笑著:“打情罵俏也回避著點。章新你他媽的打魏紅的主意,你找死???”

章新依然壞笑著:“有些人就愛找死?!?/p>

梅瀝瀝捅了魏紅一下。魏紅不理會,只是說:“你真想找死?那就別怪我不客氣,我會嚇得你不是兩腿發(fā)軟是三腿發(fā)軟?!?/p>

章新的壞笑變成了大笑:“我倒想嘗嘗,第三條腿發(fā)軟是什么滋味?!?/p>

老沉也笑得岔了氣。

隔壁幾個辦公室的人聽見笑聲,陸續(xù)進(jìn)來:“說什么這么開心?調(diào)查組的事?你們也太幸災(zāi)樂禍了吧?!?/p>

大家站的站靠的靠,笑嘻嘻地打趣。

那些天,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都在八樓。整個八樓,是這個集團(tuán)單位領(lǐng)導(dǎo)班子所在地。據(jù)說,在八樓最東邊的一角,調(diào)查組的人占據(jù)了兩個辦公室。

很多人進(jìn)大樓前,都會下意識地抬頭往八樓看,都會在乘電梯時,留意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一旦數(shù)字停留在“8”上,立即就會有無數(shù)版本的猜想從電梯里輻射到整個大樓。人們發(fā)揮著本行業(yè)的專業(yè)優(yōu)勢,機(jī)敏銳利的嗅覺,無處不往的觸覺,以及高效高能的行動和豐富異常的想象,探知著調(diào)查組每一步的進(jìn)展情況。

魏紅喜歡在每個辦公室串過一遍之后,回來便把獲取的各種情報繪聲繪色地向大家一一匯報。章新一邊聽一邊在白紙上寫了幾個詞,都帶有數(shù)字——三頭六臂,五花八門,亂七八糟。

魏紅說:“什么意思?”

章新說:“弱智,真是弱智?!?/p>

魏紅說:“你知道什么呀?告狀信這么一大摞,你知道么?”

老沉說:“哪一任不都這樣?誰屁股上干凈?”

魏紅說:“他和幾個騷女人的傳聞,還真不是空穴來風(fēng),說是這次查有實據(jù)。”

章新冷冷地拖著腔調(diào)說:“這算什么事?這年頭,哪個有點權(quán)的不睡女人?”

“不算事?經(jīng)濟(jì)問題算不算事?他以廣告的名義在外弄了兩套房歸為私有?!蔽杭t提高了聲音,“還是豪宅!”

老沉義憤地罵了一句:“看不出來,這狗日的!”

魏紅說:“本來嘛,睡睡女人,是他的私事,周瑜打黃蓋的事!工作上無力回天,那也是積重難返。偶爾搞點小腐敗,收點小禮,占點便宜,那也見怪不驚??涩F(xiàn)在問題是,房子,豪宅?;镉媯儯舭队^火的伙計們,好戲就在后頭啦!”

梅瀝瀝一直都在想著她的野菊,這下,轉(zhuǎn)頭看著魏紅。

魏紅興致很高,把煙捻滅,聲音由高轉(zhuǎn)低:“你們知道吧,大家現(xiàn)在最留意的地方是哪里,電梯出口!很快,趾高氣揚的老總就會從那里被押解離開,說不定還戴著手銬。有意思!有人還對老總手戴鐐銬的神情做了N種推測,N種!”

魏紅用身體語言表現(xiàn)了這N種推測——垂頭喪氣型,強作鎮(zhèn)靜型,無限傷感型,以及視死如歸型。

每一種魏紅都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

章新嘆了一口氣,說:“這家伙還算想做點事的。要是真搞了豪宅,那前面的幾任,還不知道都搞了一些什么!”

老沉大聲說:“都他媽的全抓了,抓得干凈點。唉!狗日的,抓了又怎么樣?下一個說不定更黑?!?/p>

梅瀝瀝問:“他有家屬嗎?”

魏紅說:“我說你在這里是干什么的?到現(xiàn)在他有沒有家屬你都不知道?”

老沉覺得魏紅搶白得太厲害,趕緊說:“梅瀝瀝要知道老總有沒有家屬干嘛?一個女孩子家?!?/p>

魏紅說:“就是女孩子家更應(yīng)該關(guān)心。現(xiàn)在,這類男人搶手。再說,梅瀝瀝也太沒事兒人了吧?”

梅瀝瀝沒有接話。她想起她曾去過一個被“雙規(guī)”的官員的家。那是什么場景?。恳酝怩r無比的妻子,衣冠不整,丟魂落魄。十歲的孩子,惶惑地坐在一個角落,失神地看著她。就在那一刻,她想,嫁人絕不嫁當(dāng)官的。

老沉拿起一篇稿子,標(biāo)題用巨大的黑體字——錢是萬惡之源!老沉揮筆劃掉標(biāo)題,嘴里吐出一個字:俗!

調(diào)查組在單位里進(jìn)出了十天。這十天,大家一直惦記著這件事,心高高地懸著。

十天后,調(diào)查組走了。只是,調(diào)查組是自己走的,并沒有把老總帶走,老總的手更沒有戴上鐐銬,而是自如地伸出手臂,和調(diào)查組的人員逐個握別。

這種淡而無奇的結(jié)局讓一些滿懷期待的人很失望。不知怎的,梅瀝瀝卻松了一口氣。從這個老總的種種舉措中,她看到了前任老總所沒有的魄力和膽識,她的內(nèi)心有了一些希冀。

老總依然當(dāng)著老總,只是情緒有些消沉,在一次宴席上說:“在這個地方,要做點事,真難。”

人們在失望幾天后,也就恢復(fù)了常態(tài)。領(lǐng)導(dǎo)當(dāng)著領(lǐng)導(dǎo),干活的干著活,辦公室永遠(yuǎn)有著五顏六色的話題,人們永遠(yuǎn)吃飯罵飯。

人們沒想到的是,那被查苦了的老總居然前無古人地來了一個大巡視,每間辦公室必到。大家發(fā)現(xiàn),老總明顯消瘦了,但意氣風(fēng)發(fā)。

章新和老總握手的時候,很有著“獨善其身”的矜持。老沉倒是慌忙地把身體從狹小的椅子上拔出來,又是拘謹(jǐn)又是笑,憨態(tài)可掬。梅瀝瀝友好地對老總微笑,她感覺,他比第一任老總還要明快干練。

魏紅保持著一貫的大大咧咧:“頭兒,我們就知道您準(zhǔn)行!我們需要的就是一個您這樣的強有力的鐵腕領(lǐng)導(dǎo)!”

這話聽來,倒好像她是巡視者,對方是被巡視對象。老總很親切地拍拍她的肩膀,她便還以一個重重的安撫似的回拍,回拍的時候還帶出一句:“頭兒,有您在,我們放心!我們都是您的鐵桿FANS?!?/p>

老總停了片刻,很認(rèn)真地看著魏紅點點頭。

老總在一伙人的簇?fù)硐伦吡?,魏紅還沉浸在興奮中??匆姶蠹业某聊?,略微尷尬了幾秒鐘,便大搖大擺地回到位置上,說:“其實這老總也不壞嘛!大家憎恨的是那個位置,大家攀附的也還是那個位置,和這個位置上的個體沒有多大關(guān)系?!?/p>

梅瀝瀝低頭發(fā)愣。在和老總握手時,她分明看見了,老總意氣風(fēng)發(fā)的兩眉間那很深的“川”字,以及掩藏在眼睛后面的那層黯淡的什么東西。

梅瀝瀝很倦怠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些信件照片稿件圖片小山一樣地堆在眼前。如果她的那家服裝店不倒閉,那該多好!在那一剎那,她差一點就罵出聲來:“狗日的工作!”

本來剛剛安靜下來的單位,老總這一巡視,又掀起了一點波瀾。其實,人們的心里是不會平靜的,就像過于投入的戲迷票友一時半會兒很難分清自己是演員還是觀眾,人們意猶未盡地期待著下一場戲開幕。

事實上,在這樣有著一千多號身懷“三頭六臂”的文人的大劇院里,好戲永遠(yuǎn)也不會落幕。

在一個忙碌完的黃昏,下白班的人和上夜班的人拖沓著腳步在大廳里進(jìn)出。梅瀝瀝又走到天井上的那叢鮮花旁。她看到那朵菊花已經(jīng)成了深褐色的枯枝敗葉。但那幅《野菊》卻生動地展現(xiàn)在她的心里,已經(jīng)快把她的心占滿了、撐破了,她要畫出來,現(xiàn)在就畫出來,就現(xiàn)在。

她匆匆忙忙趕回家后,支起畫架,鋪上畫布,畫布早被她上了兔皮膠,準(zhǔn)備了許久的調(diào)色油、顏料、畫筆、刀具,很快就各就各位。她落下了第一筆,那是野菊耷拉著的頭。

那是一種很異樣、很奇妙的感覺,很激越,可又很寧靜。此時,單位那棟大樓離她遠(yuǎn)了,隨之遠(yuǎn)去的,還有很多很多,比如,那張不能蓋章的證明,以及永遠(yuǎn)不及別人一半的薪水。

春節(jié)過后,除了那些留守的,人們帶著假日后特有的慵懶,也是這個單位特有的慵懶,回到了各自的崗位。

不出人們所料,大戲真的上演了。但意外的是,大家不再是票友看客,而是上場的演員,而且,大多角色并非如人所愿。

梅瀝瀝走進(jìn)大樓的時候,正好與老總相遇。老總說,你們這撥人的情況,我們很清楚。我們的工作是給所有人一個公平合理的平臺,對每個人的勞動一視同仁,你放心。

梅瀝瀝愣住了,眼睛有些濕潤,頭低著,點了點。

新年的全體大會都是閑散和熱鬧的,在這個會上大家給未婚者派“利市”,關(guān)鍵是,大家可以領(lǐng)到單位發(fā)的大面額“利市”。

大家只是沒想到,在派完“利市”后,并沒有走走會議程序就散會,而是安排了帶點爆炸性的會議議程。

這個議程是老總發(fā)言,是老總爆炸性的發(fā)言。麥克風(fēng)效果太好,老總的聲音震得人耳膜發(fā)顫。老總說:“新年伊始,我們這個單位也要進(jìn)入一個新紀(jì)元。我們要進(jìn)行改革,一場前所未有的改革,是歷史性的。這個改革會影響到在座的每一位?!?/p>

原來還松松垮垮的會場,剎那間緊張起來。

“這次改革最大的舉措是,把所有在編人員全部變成合同工,所有人的人事檔案全部掛到人才交流中心。”老總的手用力地?fù)]了揮,“長期以來,我們的單位都是一張舒適的溫床,很多有才有識之士在這張溫床上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銳氣和激情,這種狀況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F(xiàn)在我們要把溫床變成戰(zhàn)場,變成士氣豪邁的戰(zhàn)場?!?/p>

會場靜得出奇,這里的會場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安靜得幾乎肅殺。

大會是在肅殺的氣氛中結(jié)束的。老總的結(jié)束語是,改革的說法和做法早就不新鮮了,可落到實處卻是第一次,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就是我!

大家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地散去。

梅瀝瀝走在最后面,她的內(nèi)心有一種東西在復(fù)蘇。她經(jīng)過大廳時,環(huán)顧四周,她很久沒有環(huán)顧這個大廳了。她記得當(dāng)初第一次進(jìn)這里時,覺得這個大廳真的是富麗堂皇。

回到辦公室,大家都沉默著。

良久,魏紅才罵出一句:“媽的,這是新年開工大會嗎?這分明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宣誓大會。這世界奇了怪了,假洋鬼子把我們當(dāng)真鬼子了!”

章新冷冷地說:“還以為上次被查了,他應(yīng)該明白,這里可不是淺水小溪,這里可是沼澤泥潭,水有多深,泥就有多深。沒想到,他那烏龜頭非但不往殼里縮,反倒伸得更長了。”

老沉甕聲甕氣地嘟噥:“這狗日的讓我們和散工一樣掙工分?我們忙乎這半輩子,結(jié)果還得和那些小年輕拼體力,搶工分?還讓不讓人活啊?!?/p>

“把我們榨干了,再一腳踢開?便宜他了。他憑什么?”魏紅拿出小鏡子涂著口紅,口紅畫出了唇界,乍看起來,血盆大口似的。

梅瀝瀝沉默。在這樣的場合她只能沉默。連臉上的表情也必須漠然,讓人既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開始大家都沒有留意梅瀝瀝,后來意識到她的存在,辦公室突然就沒了聲。那種微妙的感覺和當(dāng)初她被宣傳部大肆表揚有些雷同。

魏紅打破了沉默,說:“我說,這個改革方案最受益的是梅瀝瀝這幫人,梅瀝瀝,你說是不是?”

梅瀝瀝笑笑。魏紅說:“你應(yīng)該很高興才對呀?!?/p>

梅瀝瀝什么也沒說,低頭看著稿,其實連稿的標(biāo)題她都沒看明白,但她強迫自己的眼睛不離開稿紙。這是這幾年練就的本領(lǐng)。

老沉趕緊說:“這樣梅瀝瀝待遇會高一些。這幾年梅瀝瀝也挺不容易的?!?/p>

章新一聲不吭。梅瀝瀝走出了辦公室,走到了巨大的休息廳里。陽光穿過休息廳的玻璃射進(jìn)來,她瞇起眼睛,吐了一口氣。

小黃從身后走過來:“瀝瀝姐,你也在這?炸了窩了?!?/p>

梅瀝瀝點頭。

“這樣改革才對呀,才公平呀!瀝瀝姐,我發(fā)現(xiàn),任何不公平,都是因為有無辜的人墊底。為什么墊底的一定是我們?”小黃說話的語氣很快。但那腔調(diào),很像幾年前的梅瀝瀝。

梅瀝瀝看著小黃。小黃的臉上沒有痘痘,小黃只比她小兩歲,但比她年輕很多。

“我們也不是要踩著別人上,我們只是渴望公平。要這樣看來,世上根本就沒有公平,公平就是對自己有利?”小黃說著,疑惑地、氣憤地看著梅瀝瀝。

梅瀝瀝嘆了一口氣,想說:“如果我們也是正式工,我們可能也會不舒服,說不定也會和他們一樣發(fā)牢騷。人都一樣?!?/p>

小黃眼里的疑惑也曾寫在梅瀝瀝的眼睛里。但現(xiàn)在,梅瀝瀝只想一個問題,她想嫁人,嫁一個可以養(yǎng)活她的人,讓她呆在家里,讓她安靜地畫她的野菊。她此時才發(fā)覺,她的價位其實很低。

接下來的日子,單位里出奇地寂靜。大家連慣有的牢騷和閑扯都沒了,做完手頭上的事,便各自為政。大家焦慮地等待著一樣?xùn)|西,一樣最好永遠(yuǎn)也等不到的東西——改革方案。

嘴碎慣了的老沉沉默了幾天后,終于憋不住了:“沉默,狗日的死一般的沉默,到底是爆發(fā),還是死亡?”

章新冷冷地補了一句:“你不是不喜歡魯迅的嗎?”

“到底是先哲,不喜歡都不行?!崩铣量粗巴獾难劬︺躲兜模耙獨⒁獎?,快一點。”

魏紅說:“奇了怪了,你還怕沒人殺你剮你,正磨著刀呢!我說你有病了不成?”

在老沉對這種不知是爆發(fā)還是滅亡的沉默已經(jīng)忍無可忍的時候,改革方案出來了。其實這過程也就十天??烧媸锹L?。?/p>

方案發(fā)到每個人的臺面上十分鐘后,老沉說,終于知道了沉默的結(jié)局——爆發(fā)。

改革方案除了幾個由上面任命的集團(tuán)領(lǐng)導(dǎo)外,下面的全部涉及。全部人員實行聘用制,所有人員的人事檔案全放到人才交流中心。中層干部實行競爭上崗,由群眾投選。全員按工作量計酬。

最牽動人心的是那個句子——此方案十天后正式實行。

整棟大樓在升溫,在沸騰,儼然是一派大爆炸的前兆!

只有梅瀝瀝的辦公室比往日安靜。老沉一句街都沒罵,呆呆愣愣地坐在那里。老沉的收入不錯,但活得不好,大孩子殘疾,計劃外生了一個小兒子正上幼兒園,老婆的薪水少得可憐,一家四口和年邁的父母擠在單位分的狹小的三居室里。春節(jié)前正想按揭買一套大點的房子。這一改革,他媽的,一改革,還供得起房么?

章新?lián)芜@個部門主任好幾年了,早成了習(xí)慣,習(xí)慣了比別人多兩千塊的薪水,習(xí)慣了沒有具體任務(wù),審審稿把把關(guān)指指點點。可現(xiàn)在,這個習(xí)慣得徹底改了。他和梅瀝瀝的起點一樣,要當(dāng)主任,得蛻一層皮地競爭上崗。章新一直冷著臉,下班也不走,只是在電腦上敲著什么。

魏紅忍不住了,對著老沉撇撇嘴:“我說老沉,你平日不是最雄起的么?到關(guān)鍵時刻又陽痿了?”

老沉好像沒聽見一般,章新也不搭腔。梅瀝瀝更不知道說什么,只是低頭干著活,想著早早回家畫她的畫。魏紅只好出門去別的辦公室來回穿梭,以她特有的語言添點笑料,加點火。

第二天,單位內(nèi)部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一個帖子,兩句話——請問,為什么動的都是我們這些人,集團(tuán)的領(lǐng)導(dǎo)班子動不動?請問,我們的薪水按工分算,那領(lǐng)導(dǎo)的薪水按什么算?

隨后,有了一些跟帖,語言還算客氣,都沒留姓名。

總裁非常客氣地作了回應(yīng),解答了所有疑問,同時也非??蜌獾乇硎玖税迅母镞M(jìn)行到底的決心。

“看來,這假洋鬼子不把我們當(dāng)真鬼子般地趕盡殺絕,是不會罷休了?!蔽杭t又用口紅畫了一個血盆大口,這次,是故意的。

老沉蔫蔫地把一疊稿紙推到一邊,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章新冷冰冰地說:“誰是刀俎,誰是魚肉?你他媽的愿意做魚肉,你自找?!?/p>

老沉就耷拉著大大的頭,更蔫了。

眼看十天很快就要到了。在這期間,內(nèi)部網(wǎng)上熱鬧異常。有發(fā)牢騷的,有訴苦的,有建議老總放慢動作的,也有警告老總不會有好果子吃的。語氣,有和緩的,有調(diào)侃的,有憤懣的,有帶殺傷性的。老總也會時不時地回一些帖子,語氣一如既往地有教養(yǎng)但鏗鏘有力,只要他在一天,他就不會放棄,他就要堅持到底。

十天的時間眼看就要過去了。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過往那種舒服優(yōu)越的日子就要到頭了。

老沉已經(jīng)認(rèn)命了,和老沉一樣的人還不少。但魏紅老是畫血盆大口,章新的臉更陰了,陰得比以往更可怕。還是有很多人希望奇跡發(fā)生。

奇跡真的發(fā)生了。第九天,發(fā)生了一件事,一件對媒體來說是天大的事。章新負(fù)責(zé)審閱的那個版面居然是空白——開了天窗。

更嚴(yán)重的是,剛好上面的領(lǐng)導(dǎo)來南方檢查工作,赫然看見了這個“天窗”,這在黨報的歷史上幾乎是空前絕后的。據(jù)跑黨政線的記者說,管這條線的副書記當(dāng)時在上面領(lǐng)導(dǎo)面前是臉紅一陣白一陣青一陣,那擠出的笑容哪是什么笑容,分明是哭,哭還好看一些。

魏紅在場聽說,就很想知道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子。她擠眉弄眼了半天,把眉毛豎著,把眼睛瞇成一條細(xì)縫,鼻子皺成一團(tuán),還發(fā)出幾聲干咳一般的笑聲,把在場的人逗得眼淚都笑出來了。

九天來,單位第一次聽見這樣的笑聲。笑聲傳到對面梅瀝瀝的辦公室。老沉嘟噥著:“狗日的,還笑什么笑!日子他媽的好過是不是?”

梅瀝瀝看著報紙上那版空白,不停地看看章新那個位置。那個位置從早上到現(xiàn)在一直空著。梅瀝瀝幾次想給章新打電話,可拿起電話又放下了。她說什么呢?她沒資格問他原因,也不便問他的想法,弄不好還被誤解為幸災(zāi)樂禍。還是算了吧。

章新是下午來上班的,額頭包著紗布。進(jìn)來的時候,和平時一樣,表情冷冷的,看不出這件天大的事到底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什么也不說,坐到位置上。

老沉說:“人事部來了好多次電話了,說找你?!?/p>

章新哦了一聲,便打開電腦看信息。

電話響起來。章新看了來電顯示,半天才接。章新慢吞吞地說:“人事部是吧?好的?!彪S后,拿著一疊什么材料出去了。

人事部負(fù)責(zé)人神情很嚴(yán)肅地等著章新進(jìn)去。等章新默然無語地坐下,主任便神情更為嚴(yán)肅地透露組織上有開除他的意思。

章新面無表情地問:“開除的文件下了?”主任說:“沒那么快?!?/p>

章新點點頭,慢條斯理地把手中的材料一份一份地放在主任面前,放一份,說一句:“這是交警的處理意見。這是醫(yī)院診斷書。這是醫(yī)藥費發(fā)票。這是我請求單位處罰的檢討書?!?/p>

人事部主任莫名其妙地看著章新。

章新說:“很不幸,昨天傍晚發(fā)生了小車禍,我的車撞在樹上。我一直昏迷到今天中午才醒來,我是直接從醫(yī)院來單位的?!?/p>

人事部主任猶疑地說:“你出車禍了?”

章新說:“是。這幾天天天睡不好覺,改革了嘛!可能是太累了,就出了車禍。”

人事部主任想安慰兩句,又發(fā)現(xiàn)說什么都不對,就看著章新。

章新說:“我也惦記我的版哪!坐我車的朋友說,我昏迷前一直念叨著,版,版。我朋友當(dāng)時沒顧上那么多,趕快把我往醫(yī)院送。剛剛還打電話說,當(dāng)時那情景真像是老式電影里的革命志士遇難前交黨費,我是死到臨頭還惦記著版面?!?/p>

人事部主任的表情很難堪,想笑又不好笑,想信又不敢信。只好說:“我會把你的情況向領(lǐng)導(dǎo)匯報?!?/p>

章新用手摸摸頭上的紗布,說:“整個過程我都在檢討書里說清楚了。我還得去醫(yī)院。對了,主任,這醫(yī)療費的單子暫時就放你這兒了,你要簽字才能報銷?!?/p>

人事部主任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放這兒吧,放這兒吧。身體要緊,這天災(zāi)人禍的事,誰都保不準(zhǔn)?!?/p>

章新很誠懇很歉疚地說:“就是,就是,我也不想這樣給領(lǐng)導(dǎo)捅婁子,不想?!?/p>

章新回到辦公室。大家都看著他。他冷著臉坐回到位置上。桌子上放著他的檢討書的草稿,上面寫著:“由于這段時間思想負(fù)擔(dān)過重,不幸發(fā)生了車禍。車禍雖不嚴(yán)重,但本已脆弱的神經(jīng)受到過度的驚嚇和撞擊,造成了昏迷。這是我所不愿的——”

梅瀝瀝和老沉先后說:“你的頭沒事吧?”

魏紅走過去,拍拍章新的肩,要去揭額頭上的紗布,說:“干得好,老章!”

章新猛地?fù)荛_魏紅的手,狠狠地說:“你什么意思?我干什么干得好了?你幸災(zāi)樂禍?zhǔn)遣皇牵俊?/p>

章新說完起身就往外走。魏紅惱怒地想抓住章新說理,那兩道眉毛往上挑著,但旋即,那眉毛放了下來,笑道:“喲,我不就開個玩笑嘛!”

章新瞪了她一眼,走了出去。魏紅自言自語地說:“挺像那么回事。人物!”

章新在醫(yī)院住了一周。這一周,單位的內(nèi)部網(wǎng)上熱鬧非凡。和上次大家謹(jǐn)慎地跟帖不同,一篇一篇標(biāo)題赫然的文章在網(wǎng)上轟炸——

章新車禍誰是禍?zhǔn)祝?/p>

章新的昏迷是偶然還是必然?!

章新之血薦向誰?

踏著章新的血肉之軀,我們含淚就義!

文章把改革和章新的車禍糅合在一起,極盡調(diào)侃嘲諷,極盡犀利刻毒。文章還被人拷貝到市委的內(nèi)部網(wǎng)上,機(jī)關(guān)大院一時嘩然。

接著,單位的人摩肩接踵地去看章新。那幾天,掛著新聞采訪牌子的小車大車在醫(yī)院魚貫而入,又魚貫而出,有時這些車還在醫(yī)院停車坪上整齊地排著,弄得人不知道有什么大人物大事件發(fā)生在醫(yī)院里,甚至有看病的人以為誤入了新聞單位。

章新總是表情淡漠地半躺半坐在病床上,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的樣子。大家一再向他提起網(wǎng)上的帖子,章新笑笑:“這么轟轟烈烈?我倒成了魯迅筆下的劉和珍了。”偶然的場合,章新也說:“看來,我的血沒白流?!?/p>

在章新出院的前夕,梅瀝瀝去看望章新。梅瀝瀝那天買了一束鮮花,當(dāng)然,看望病人,只能用康乃馨,不會用野菊。章新的氣色很好,細(xì)白的臉上泛著紅潤。章新對梅瀝瀝說:“別指望那種無謂的改革了,還是爭取調(diào)進(jìn)來吧。大家要的不就是那種安全感么?不然,怎么叫單位?”

梅瀝瀝點點頭。

章新笑得很親切,說:“你再不調(diào)進(jìn)來,都快喪失語言功能了,原來多伶俐的一張嘴!”

梅瀝瀝離開的時候,老想著章新那句話“原來多伶俐的一張嘴”。她好像真的很久很久都沒有好好說話了。很多事,不該說;很多事,不必說;很多事,不想說;很多事,想說,說不出。

大學(xué)的時候,她偶爾客串主持人,感覺對勁時蹦出的閃光語言事后驚得她直拍腦袋贊賞自己。時常和大家伙兒天南地北地海吹胡聊,那種帶勁??!隨便撩起一個都是話題,都會無限地擴(kuò)展開去,信馬由韁,收都收不回。輔導(dǎo)員總是感慨,大家伙的語言是放射狀的,而他的語言是收縮型的,在本已經(jīng)很狹小的空間里,還往里縮。輔導(dǎo)員還憂郁地說,這狹小的空間,是由收入、住房、職稱、家務(wù)、孩子,以及周圍人的升遷和五花八門的八卦新聞砌成的,一切都和你息息相關(guān),你沖都沖不破。語言里都是不滿,都是憤懣,都是風(fēng)刀霜劍,哪像你們啊。

輔導(dǎo)員的話,她原來不懂,現(xiàn)在她懂了。在這個空間里,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這樣活太冤,又都不知道怎么樣才能不冤。

章新是在一個午后從醫(yī)院回到辦公室的。那天,大家都在。南方潮濕炎熱的午后,總是讓人全身懶懶的。精力過人的魏紅難得地趴在桌子上打盹,老沉胖胖的身軀堆在椅子里看著窗外發(fā)愣。梅瀝瀝一邊等著領(lǐng)導(dǎo)簽版,一邊琢磨,那《野菊》的底色是不是改一改。她不愿意去想改革的問題,那份重新燃起的希望,又在慢慢地熄滅。

章新走進(jìn)來。老沉甕聲甕氣地說:“回來了?回來就好!”

梅瀝瀝站起來,笑笑。魏紅揉揉惺忪的眼睛說:“你終于回來了。大家都說,你不在,心里少了很多支撐?!?/p>

章新似笑非笑地說:“我還真被大家捧紅啦!謝謝大家包裝。”

魏紅走到章新的位置上,拍擊了一下他的肩,說:“洋鬼子那邊好像沒動靜了。是不是就此偃旗息鼓了?”

老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魏紅說:“老沉你應(yīng)該去看看精神科醫(yī)生,你一定得了憂郁癥?!?/p>

老沉說:“我得憂郁癥誰在乎?他媽的,讓那狗日的得憂郁癥就消停了?!?/p>

魏紅說:“你也別說,我看他離憂郁癥也不遠(yuǎn)了。昨天我碰見他——眼窩深陷,幾百年沒睡好似的。”

章新拿著筆,在桌子上輕輕敲打著。

魏紅詭秘地笑著:“你上次開的天窗,當(dāng)然,是因為不幸的車禍開的天窗,沒下文了。你行啊,你!”

章新停住敲打桌子,厭惡地看了魏紅一眼。

不斷有人進(jìn)來問候章新。大家都認(rèn)為是章新使改革延后,說不定還會是無限期地延后呢!辦公室車水馬龍的,從未有過的熱鬧。

梅瀝瀝找了一個借口回避了。她說不出她的心情,她只是覺得很累,很辛苦。梅瀝瀝在那叢花前流連很久,那支野菊只有莖部是綠的。

快下班的時候,梅瀝瀝回到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響起來,梅瀝瀝拿起來。對方說:“我是人事部。”

梅瀝瀝緊張起來。這些年,與她最關(guān)聯(lián)的事就是人事問題。她不知是禍?zhǔn)歉!?/p>

梅瀝瀝說:“哦,找我嗎?”

對方說:“這不是章新的電話呀?我打錯了,我找章新?!?/p>

梅瀝瀝呼了一口氣,說:“那我讓章新聽電話。”

章新接了電話后,臉色陰陰地收拾東西要出去。當(dāng)時有好幾個人在場,表情很復(fù)雜地看著章新,都安慰道:“沒事的,別擔(dān)心,他們不敢把你怎么樣。”

梅瀝瀝看著章新把門關(guān)好,低頭發(fā)愣。她并不希望章新不好,她也不希望自己不好。她嘆了一口氣。

這口氣嘆出了聲音,在場的人都回頭看她,眼神怪怪的。梅瀝瀝尷尬得紅了臉,低頭看稿。大家各自散去。

立即,幾乎大家都知道了章新被人事部找去,大家都焦急地等待著結(jié)果。似乎章新的結(jié)局就是這次改革的結(jié)局,章新代表了幾乎這個整體。

章新走進(jìn)人事部的時候,依然是冷冷的表情。人事部負(fù)責(zé)人很誠懇地詢問了章新的健康狀況,并說上面同意報銷醫(yī)藥費。章新點頭言謝。隨后,負(fù)責(zé)人停頓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下面的話。章新說,您說吧,沒事。

負(fù)責(zé)人繼續(xù)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鑒于章新的身體狀況,組織上決定,讓他在家安心休養(yǎng)。休養(yǎng)期間,可以領(lǐng)取800元底薪。

章新問:“800元是什么意思?”他的基本工資是3000多。

主任說:“是改革后的工資。800元是底薪。按改革條例,不上班,應(yīng)該是底薪都要停的?!?/p>

章新說:“不是還沒開始嗎?”

主任說:“現(xiàn)在開始了?!?/p>

主任沒有說,改革就從章新這里正式開始了。

章新點點頭,沒說話,拿了通知就走。還沒走到門口,主任又說:“哦,可能你的車得交還給單位?!?/p>

大家期待的奇跡到底沒有出現(xiàn),章新事件只是讓改革的進(jìn)程延后了兩個星期。

不過,這次事件的影響可謂深遠(yuǎn)。據(jù)說,上面對是否用這位老總當(dāng)初就有爭議。現(xiàn)在,又是開天窗丟人現(xiàn)眼,又是網(wǎng)上大辯論,又是醫(yī)院里的無聲示威。這一來,當(dāng)初力挺老總的領(lǐng)導(dǎo)一定不好受??上攵?,老總的日子會好過嗎?

魏紅說老總好像幾百年沒睡好覺一樣是真的。梅瀝瀝就曾遠(yuǎn)遠(yuǎn)看見過老總,眼窩深陷,那種憔悴,讓人不忍卒看。此后,梅瀝瀝更依戀她的野菊了,那朵枯萎的倔強的野菊。她的野菊已經(jīng)畫好一半了。

改革開始了。改革中,首當(dāng)其沖的是部門主任,也就是章新這個層面的人。他們必須放下原來的小頭銜、公車以及比別人多出不少的薪水,和一切愿意擔(dān)任這個職位的人競爭上崗。當(dāng)然,如果梅瀝瀝有興趣,也可以報名。

魏紅問梅瀝瀝:“你報名嗎?”

梅瀝瀝搖頭,她根本就沒想過。

魏紅說:“很多人都報名了,和你一樣沒編制的人都報了?!?/p>

梅瀝瀝有些驚訝:“是嗎?”

魏紅說:“你干嘛不報?你要永遠(yuǎn)滿足做你那份事,還干個什么勁兒???”

這回,梅瀝瀝真的迷惘了。那份工作早就干得無趣了,又確實沒有一點要當(dāng)一個什么干部的野心,她連自己都管不好,還管什么別人啊?那么,她在這里苦苦掙扎是干嘛呢?這改不改革對她到底又有多少意義?

梅瀝瀝想了半天,才說:“民以食為天?!?/p>

梅瀝瀝說出這句話,心里酸酸的。她的價碼何其低,越來越低。

魏紅聳聳肩,說了聲:“這就是單位。”

中層干部的競爭緊鑼密鼓地進(jìn)行著??墒?,誰也不知道老總處境的艱難。上面對他的支持已大不如前。最大的緣故是因為一篇聲討檄文,或者說一篇像聲討檄文的舉報信,落款是新聞集團(tuán)部分員工。

這篇檄文,情真之篤篤,言語之切切,以及文采之華美、邏輯之縝密、論據(jù)之細(xì)致、論點之犀利,足以和當(dāng)年駱賓王聲討武則天的那篇流芳百世的檄文相媲美。

市委宣傳部首先收到這封信,隨后是組織部,隨后是市委副書記,直至?xí)?。?jù)說,看了這篇檄文的人,沒有不掩卷沉思的。不說別的,僅就其文筆而言,已經(jīng)讓人拍案叫絕。

檄文首先質(zhì)疑此次改革的黨性原則。把黨的喉舌機(jī)構(gòu)完全變成了金錢至上的責(zé)權(quán)不分的企業(yè),把喉舌變成流水線上的工人,這是否違背了黨的宣傳工作的初衷?

檄文其次質(zhì)疑改革的導(dǎo)向性。媒體講究娛樂性、趣味性、靈活性無可厚非,可此次改革過分迎合新、奇、怪,甚至低級趣味,讓人不敢茍同。忽視了媒體的導(dǎo)向性、教育性,忽視了機(jī)關(guān)媒體的權(quán)威和嚴(yán)肅,這樣的改革是否要堅持下去?

接著,檄文把矛頭指向主持這次改革的負(fù)責(zé)人,質(zhì)疑他的文化品位和新聞理念,質(zhì)疑他在不遵循我國特有的新聞環(huán)境和特點的情況下,照搬西方的糟粕性的東西。針對負(fù)責(zé)人的文化品格,文章列舉了無數(shù)事實加以抨擊,包括老總言論之偏激、邏輯之渙散、處事之欠妥,甚至連該負(fù)責(zé)人以往在國外時的文章都上了榜,還在這些文章上把那些缺乏國人穩(wěn)健的個人色彩濃厚的帶傾向性的句子一一標(biāo)出來。其論據(jù)之充足,讓人感嘆,收集這些材料是何等地煞費苦心。

再接下去,文章還把負(fù)責(zé)人的文化品格和人品聯(lián)系起來。文章以歉疚的語氣提及負(fù)責(zé)人的私人生活。內(nèi)容涉及其在國外和國內(nèi)的一些曖昧的細(xì)節(jié)。文章還強調(diào),作為個體,這些都不足以上到正式的臺面,但作為一個重要新聞部門的帶頭人,這樣的個人生活是否反映出他的責(zé)任感和自律性?試問,一個缺乏自律和責(zé)任感的領(lǐng)導(dǎo),是否能夠擔(dān)當(dāng)?shù)闷疬@份工作的重任?值得三思!

最后,文章作了回旋,表示此文章的作者們并不是墨守成規(guī)的人,他們都深深懂得改革的必要性。但這是一個喉舌機(jī)構(gòu)的改革,是一個上層建筑的改革。這樣的改革是不能操之過急的,它需要過渡性,需要一些迂回,需要一些策略,需要一個穩(wěn)健的對我國的新聞環(huán)境和條件了然于心的領(lǐng)頭人,而不是那種一口就想咬出油的偏激人士。

文章的結(jié)尾詳細(xì)生動地再現(xiàn)了目前整個單位人心惶惶、怠于工作的局面,并加了一句強調(diào)不是危言聳聽而實際上十分危言聳聽的結(jié)束語:一個喉舌機(jī)構(gòu)如此混亂動蕩,那是黨的宣傳事業(yè)必須嚴(yán)陣以待的重大危機(jī)!

單位的人一看就明白,這篇文章出自章新之手。

在單位多年的人是知道章新的厲害的。曾有一屆主編,就是那個回?fù)衾铣痢靶则}擾”言論的孫主編,被章新那出了名的犀利的筆,給生生地戳得體無完膚,最后悻悻地丟了這個本來想大展宏圖的職位。

如今,章新的這篇文章又像一種催化劑,在整肅的改革氣氛中悄悄地瓦解著什么。

魏紅那天從外面進(jìn)來,喜形于色地說:“看來有新情況,他們看見那頭兒從市委書記的辦公室出來,垂頭喪氣的?!?/p>

老陳說:“還會有什么狗日的新情況?臨陣換將?別做那他媽的好夢了。上面用他,不就是看上他是愣頭青么?”

魏紅說:“那也不一定。一旦鬧大了,就不一樣啦!”

梅瀝瀝沒說什么。對面章新的位置上一直空著,辦公桌上的東西擺放得齊齊整整的,和章新的人一樣。那齊齊整整的東西碼在那里,好像也有一種威懾力。

魏紅看了看章新的桌子,搖了搖頭,隨后又轉(zhuǎn)向梅瀝瀝,說:“我說你好像越來越超脫了。工作也不琢磨了,你整天在琢磨什么?”

老沉說:“人家不琢磨工作,琢磨什么?”

魏紅用眼睛斜睨著梅瀝瀝,笑著說:“我看未必!攤上有錢的主了,不在乎這點薪水?”

梅瀝瀝笑說:“我也想這樣啊?!?/p>

據(jù)說,那篇可以傳世的檄文還到了省委常委的辦公臺上。據(jù)說,省委常委的電話打到市委的時候,語氣不怎么好。當(dāng)然,這些都是傳聞,無從考證。但市委書記親自到單位了解情況,這是千真萬確的。連老沉也被叫去詢問。被叫去的為什么沒有梅瀝瀝這撥人,不清楚。

接下來就是全體員工大會。這是繼上次的新年大會后的第二次大會,大家稱為二中全會。會前,大家對會議內(nèi)容作了多種猜測,不少人是又擔(dān)憂又竊喜地走進(jìn)會場的,說不定,改革真的流產(chǎn)了。有消息說,上面對老總已完全失去了信任。

老總走上主席臺的時候,很多人鼓起掌來。掌聲很響,但很怪,鼓著掌的人自己也說不清這掌聲意味著什么。

老總臉色有些灰暗,緊抿著嘴唇坐在那里,與“一中全會”慷慨陳詞時判若兩人。輪到老總發(fā)言時,大家再次鼓掌。

老總的話非常簡潔,但無疑給大家又是當(dāng)頭棒喝。老總說:“我知道大家對我有怨氣。還是長痛不如短痛吧。所有改革措施從明日起,全面實施?!?/p>

和“一中全會”的肅靜不同,此時會場上群情激昂。一聲聲嚴(yán)厲的質(zhì)詢直擊主席臺。臺上臺下,是一種空前絕后的對峙。面對質(zhì)詢,老總先還作簡短回答。會場情緒越來越激烈,會議主持人只得宣布會議結(jié)束,有問題到時可以個別向領(lǐng)導(dǎo)請教。

有人在下面怪叫:“請教?什么水平的用詞啊?這叫質(zhì)詢!叫彈劾!”

魏紅說,那天,老總辦公室的燈亮到天明。

接下來的事就更離譜了。第二天,天下起了雨,很大的雨。南方沿海的雨,和江南一帶的綿綿細(xì)雨不同。這里要就不下,要下就是狂風(fēng)暴雨。那天,風(fēng)倒不大,就是雨,還有雷,大得嚇人。白天暗得如黑夜般。

老總的太太,那個風(fēng)姿綽約的中年女子,臉色慘白地走進(jìn)老總的辦公室。當(dāng)時有兩個人正向老總請示工作,太太的神態(tài)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老總太太癔癥般喃喃地說:“你別干了,別干了吧?!?/p>

老總慌忙地站起來,想把太太扶到座位上。太太不動。

兩個請示工作的人趕緊起身往門外走。太太攤開手中捏成團(tuán)的紙條,顫抖地說:“從家里門縫塞進(jìn)來的?!?/p>

老總奪過字條。字條上寫著:“你的車?yán)?,還有你太太的車?yán)铮加幸话鼥|西,那東西可以讓你們的靈魂飛天?!?/p>

太太說:“我不敢開我的車門。不敢。我打的來的?!?/p>

老總拿起電話就報警。警察在十分鐘后就到達(dá)了。老總的車就在單位的停車場里??勘边叺霓k公室窗戶正對著停車場,那里的情景可以一覽無余。此時,幾乎每個窗戶玻璃里面都有無數(shù)只眼睛以向下傾斜的角度向外看。

雨越下越大。那么多身著黑雨衣的警察在暴雨中圍著一輛黑色的轎車,那情景讓人想起好萊塢的兇殺電影。

小車駕駛室底下粘著一個布包!一個黑色的小布包!緊緊地粘在駕駛室下側(cè)底盤上!

還有聲音!滴答滴答的聲音!

攝影部的人正從窗戶里用遠(yuǎn)鏡頭追蹤著每一個細(xì)節(jié)。那個從車底爬出的警察一臉的嚴(yán)肅。隨后,所有在場的人表情肅殺。

排爆專家小心地取下那個黑色的小包。所有在場的人,所有大樓窗戶里的人,都收住了聲,斂住了氣。

梅瀝瀝辦公室在三樓,窗戶正對著停車場。此時,梅瀝瀝、老沉、魏紅三個人全貼在窗戶邊。老沉看這情形,臉都變了顏色,說話聲音也顫抖了:“我們快撤吧!快撤吧!”

梅瀝瀝的手也緊張地抓住窗框,手心的汗都出來了。

魏紅站在兩人中間,伸出兩手使勁拽住兩個人,說:“別動,別動,這么精彩的場面千萬不要錯過,不要錯過。”

小包打開了。天哪!什么事都沒有。

魏紅第一個沖到現(xiàn)場,然后站在雨中用電話給梅瀝瀝通報信息。

小包里是一個卡通人物,還有一包香煙。滴答滴答的聲音從那個卡通人物凸起的小圓肚子里發(fā)出來,里面只是一個普通的發(fā)條。香煙只是加了一點藥店能買到的罌粟殼。更可笑的是,用手碰碰卡通人物的嘴,那嘟著的嘴唇立即發(fā)出歡快的聲音:“生日快樂!生日快樂!”

一場戲謔的鬧?。?/p>

大家一哄而散。沒有人留意,老總此時也在大樓的窗戶后面,還有他的太太。而那天是老總49歲的生日。這個生日,老總是終身不會忘記了!

這個驚動了整個公安部門的案子至今還懸著。找不到粘包的人,字條是打印出來的,從宿舍的監(jiān)控錄像中可以看到投遞紙條的人的模糊的身影,但打扮好像是一個民工,而且一直用草帽遮著臉,看不出真實面容。

就是找到作案者,又會是另一個鬧劇!作案者很可能會在審訊時說,我只是創(chuàng)新地好意地祝賀老總的生日啊,夠得上犯罪嗎?讓靈魂飛天,錯了嗎?那香煙足以讓人騰云駕霧了,不信,你試試。

那天,魏紅回到辦公室時,全身濕透。又是笑,又是搖頭:“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誰出的招???這么絕??!”

老沉說:“這狗日的玩笑也太過分了。狗日的,太過分了?!?/p>

梅瀝瀝走進(jìn)洗手間,洗著汗津津的手,臉上、心里,都一片索然。

梅瀝瀝走出洗手間時,魏紅正興致盎然地猜著始作俑者,說:“你們說,會不會是章新干的?”

老沉說:“什么都賴著章新。這大樓里,比章新精靈古怪的人還少嗎?”

魏紅點頭:“也是,這好像不是章新的風(fēng)格?!?/p>

老沉說:“這狗日的也忒狠了些。”

魏紅說:“我想啊,那假洋鬼子這下可能撐不住了?!?/p>

老沉說:“那可不一定?!?/p>

魏紅嘿嘿地笑了兩聲:“那,我們打賭,誰輸誰請客,吃海鮮。”

接下來的幾天,大樓里熱熱鬧鬧的。一天早飯后,魏紅看著發(fā)呆的梅瀝瀝,說:“你真的那么希望改革嗎?如果你的關(guān)系調(diào)進(jìn)來,你還會希望改革嗎?”

梅瀝瀝呆著,沒有回答。

魏紅又說:“要那樣改革了,非得累死不可。你這樣工作說不定還賺不到現(xiàn)在這么多,你就不擔(dān)心?”

梅瀝瀝想說什么,可終究什么也沒說。幾天后,單位又通知開會,全體大會。老沉說,開“三中全會”了,狗日的,又不知道有什么招!章新那天剛好來辦公室拿東西,順便參加了會議。

魏紅進(jìn)會場前,對老沉說:“記住,海鮮?!?/p>

“三中全會”的氣氛很異常,很憋屈,很敵對。臺上,老總端坐著。臺下,大家也端坐著。

老總說話了。這次,話更簡短,只有兩句——他決定辭職。上級已經(jīng)批準(zhǔn)。

會場肅靜了好一會兒,隨后便有了噓氣聲、感嘆聲。在主席臺上的人逐個說了一些客氣話后,老總又走到了話筒前。老總這次說的幾句話,好像很沒有邏輯。老總說:“我得罪大家了,但我沒有錯,因為大家都是精英。”

老總說完,眼里全是淚水。

會散得有些沉悶?;氐睫k公室,老沉愣愣地看著窗外。魏紅說:“你愣什么愣?還不遂心啊?不是被趕跑了嗎?”

老沉說:“趕跑的只是一個人,我倒覺得,他是歷屆老總中最他媽的沒多少私心的?!?/p>

魏紅撇撇嘴:“喲,還兔死狐悲了?!?/p>

章新坐在一邊沉默著。魏紅看了看章新,走過去靠在他的桌子邊上,說:“你不會也掉幾滴鱷魚的眼淚吧?還是因為沒了對手,很失落?”

章新看都沒看魏紅,站起身,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魏紅本來想留住大家,讓老沉請客吃海鮮。見這光景也就不再提,出去串門了。

梅瀝瀝一直看著窗外,窗外下著大雨。這雨已經(jīng)下了這么多天,把白天弄得昏暗昏暗的,梅瀝瀝懷念起耀眼得曾經(jīng)很心煩的陽光來。

老總走的那天,梅瀝瀝剛好碰見。老總離開這棟大樓的腳步有些急促。有人拍下了老總最后以最高領(lǐng)導(dǎo)的形式出現(xiàn)在這大樓里的情形。

這時已是初夏了。南方初夏的天氣很悶熱、很潮濕,濕度高得幾乎把人整個身體的毛孔都堵住了,讓人通身都憋得難受。大樓的玻璃上全蒙上了一層水汽。連續(xù)下了好久的雨終于停了,但陽光還沒出來,整個大樓灰灰的。

老總準(zhǔn)備上車的時候,梅瀝瀝正好從身邊經(jīng)過。老總很自然地和梅瀝瀝握手,說了聲:“對不起,我失信了?!?/p>

梅瀝瀝想說什么,老總已經(jīng)上了車。梅瀝瀝默然地站在一邊,老總在車?yán)飺]揮手,梅瀝瀝也揮揮手。

這一幕被拍攝的人一滴不漏地抓拍下來。

隨后,老總離開時的情景被制作成片子上了內(nèi)部網(wǎng)。整個片子中,大半是老總的背影,而背景是灰色的天空和大樓。片名叫《落幕》。

片子還把梅瀝瀝和老總揮手道別剪輯得很突出,還打上了字幕——惜別。片中,鏡頭不斷地推進(jìn),最后只剩下梅瀝瀝的眼睛,那眼睛里全是憂郁。

梅瀝瀝看了片子,眼睛更憂郁了。

周一那個艷陽高照的上午,梅瀝瀝坐在自己很別致的袖珍型套房里,面對著那幅油畫。她用小刀刮著旁邊多余的油彩。她做得那樣專注,全然不在意平日這是上班最忙的時間。

油畫上,那些嬌艷無比的花綻放著,但那只是背景,烘托出那朵枯萎的野菊。那朵耷拉著的野菊占據(jù)了畫面的三分之二。在那些濃烈得幾欲噴薄而出的花叢中,野菊那深褐色的低垂著的頭是那樣的觸目驚心,讓人憐惜。

此時,電話響了。魏紅的聲音震得梅瀝瀝耳膜發(fā)疼。魏紅說:“這么重要的會都不開了???越來越牛了啊。今天是新老總上任,你都不見見啊?”

梅瀝瀝淡淡地說:“我今天不大舒服,有些感冒?!?/p>

“更多的還是心里不舒服吧。厭倦了,是不是?不啰嗦了,告訴你個好消息,今天新老總宣布,所有人的人事關(guān)系暫時不動,但你們這撥人的工資上調(diào),大家基本上同工同酬了?!?/p>

“哦?是嗎?”

“嘿,怎么這態(tài)度,好像和你無關(guān)似的。告訴你,看來這個老總識相一點。不折騰人?!?/p>

“哦,是嗎?”

“你能不能熱情一點?現(xiàn)在待遇提高了,以后再把關(guān)系弄進(jìn)來,不就齊了?”

梅瀝瀝第二天上班,碰見小黃。小黃那尖尖的下巴微微翹起,說:“說是同工同酬,那只是表面上的,他們的很多待遇我們根本沒有。說來說去,還是這里的三等公民!”

梅瀝瀝嘆了一口氣。

小黃說:“瀝瀝姐,他們說你來這里的時候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挺活潑開朗、直言直語的。還說,你那時漂亮、水靈極了。”

梅瀝瀝說:“誰說的?”

“都這樣說。太可怕了。唉!你的現(xiàn)在就是我的以后。我現(xiàn)在也和以前不一樣了,老是失眠。以前,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失眠。”

梅瀝瀝放慢了腳步,看著小黃瘦小的背影。小黃剛進(jìn)來的時候,背挺得直直的,頭向上昂著?,F(xiàn)在,頭和頸背有了微微的弧度。

梅瀝瀝上前拉住小黃的手,走到天井的花壇旁。此時是盛夏季節(jié)。玫瑰、海棠、三色堇、郁金香怒放著。也有很多欲開未開的,但那些枝葉都透出蓬勃的生命力。梅瀝瀝沒有看到野菊。那朵野菊早化為泥土了。

小黃驚喜地看著這些花:“哇,真漂亮。我每天經(jīng)過怎么沒留意呢?太漂亮了。”

梅瀝瀝笑。梅瀝瀝的笑不像以往那么憂郁,而是淡淡的、溫溫的。

在那個盛夏的季節(jié)。單位里出奇地平靜。大家不再像以往那樣盼著這個舞臺上再上演什么戲劇了。在好不容易拉下了那出大戲的帷幕后,大家對類似的戲劇已興趣不再。大家都希望這屆老總就這樣安分地穩(wěn)定地做下去,多做幾年,讓大家安生地過過日子。

而日子也真就這么安靜地過下去了。梅瀝瀝依舊悶頭干她的活。章新當(dāng)著他的部門主任,審審稿把把關(guān),每周寫一篇稿。魏紅照樣在工作之余東一個西一個地串門,老沉依然罵罵咧咧的。

只是,總好像大家都不像原來那樣放肆、那么盡興了,總好像收斂著什么、擔(dān)心著什么,好像在和前任老總那次較量中,盡管贏得熱熱鬧鬧,事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元氣大傷。

此時,梅瀝瀝的畫已經(jīng)完成。那朵枯蔫的黃褐色的野菊在那叢怒放的花中顯得那樣孤單,那樣凄清,彎著腰,耷拉著頭??墒?,那梗的底部卻是豎立著的,竭力不讓上部整個地垮下去。梅瀝瀝在處理那梗的下部時,用了很深的綠色,那是整朵花中唯一的帶著生命的綠色。

此時的梅瀝瀝已經(jīng)差不多要忘記她的人事關(guān)系了。

在一天疲倦的午后,魏紅悄悄地走到梅瀝瀝身邊。魏紅用筆在紙上寫著:單位有好幾個人退休了,編制空出來了,你不妨去找找老總。

梅瀝瀝疲倦地往后靠了靠身子。

魏紅輕聲說:“這是一個很大的機(jī)會。單位原來用廣告換回的房子還剩下很多套,說是要很便宜地讓給沒房的員工,說不定你調(diào)進(jìn)來就有份了?!?/p>

梅瀝瀝的身子直起來。這倒是很有誘惑力。梅瀝瀝現(xiàn)在住的小單元周圍環(huán)境不大好,很嘈雜。她現(xiàn)在最想要的就是一個合適的畫室,不要很大,但要安靜。

梅瀝瀝問:“那些房在哪兒啊?”

“你也太兵僚了吧?在新海灣?!?/p>

“那真是個好地方,清凈?!?/p>

“地方遠(yuǎn)點,就是地方不好也要爭取呀,房子就是錢哪?!?/p>

梅瀝瀝很認(rèn)真地點點頭。

下班的時候,梅瀝瀝走過小黃的辦公室,小黃坐在里面。梅瀝瀝想進(jìn)去說說這件事,可腳踏進(jìn)門,又退了出來。出來時,嘆了一口氣。

梅瀝瀝走到大堂天井的花壇邊,停了停,她看到那些花里多了幾簇蘭花,有君子蘭、蝴蝶蘭,那么名貴的花栽在花圃里,撇開品位不說,這個單位真的很富裕。

梅瀝瀝注意到,整個花圃沒有一枝枯萎的花草,園丁很盡責(zé)。

“瀝瀝姐?!毙↑S走過來。

梅瀝瀝的應(yīng)聲有些像嘆氣。

小黃說:“又多愁善感啦?”

梅瀝瀝笑笑。

小黃說:“這些花開得還是那樣??晌易蛱靿粢娺@些花全枯了,我在夢中還說,怎么一夜之間就全枯了呢?”

梅瀝瀝轉(zhuǎn)過身對著小黃,手撫在小黃的肩膀上。小黃的肩膀很瘦削。

梅瀝瀝看著小黃,下了決心似的說:“小黃,現(xiàn)在單位空出幾個編制了,我們一起去爭取吧?!?/p>

小黃停了好一會兒,說:“瀝瀝姐,真謝謝你。我們明天就去找老總?!?/p>

梅瀝瀝和小黃分手的時候,心里又有了犯錯的忐忑。她覺得自己天生就是一個不合時宜者,不犯錯誤就不行??伤M?,這次不是犯錯。

梅瀝瀝和小黃坐在老總的辦公室的時候,梅瀝瀝發(fā)現(xiàn),幾個月來,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老總。老總和藹得讓她們都不好意思了。老總再三表示,他一定會認(rèn)真考慮。

電梯里,小黃抓住梅瀝瀝的手臂,說:“我看這次我們有望了。等事情辦完,我要請你好好吃一頓?!?/p>

梅瀝瀝很高興,說:“何止吃一頓?我們不把第一個月的工資吃完都不解恨。”

兩人大笑。小黃說:“真的,瀝瀝姐,謝謝你?!?/p>

小黃的柔弱而真誠的眼神讓梅瀝瀝感動,梅瀝瀝覺得幸好這次把事情告訴了她。不然,等事情辦好了,面對小黃還真是會愧疚。

出電梯后,小黃說:“我們是不是星期天去一去老總家?,F(xiàn)在都那樣的規(guī)則?!?/p>

梅瀝瀝說:“這樣做,會不會壞事?有些老總不喜歡這樣的?!?/p>

小黃說:“我看不像。”

梅瀝瀝說:“那我星期天等你的電話?!?/p>

梅瀝瀝的日子過得和以往有些不一樣了。她總是以最短的時間完成單位的工作,大部分時間都貓在自己的小屋里構(gòu)思她的第二幅油畫《眸子》。

周五的晚上,梅瀝瀝正用亞麻籽油提煉著調(diào)色油。商場里雖有現(xiàn)成的,但她盡量自己提煉。這樣的手續(xù)雖很繁復(fù),但用在畫上效果真的不一樣。

那是很安靜的夜晚,梅瀝瀝把冰凍了幾天的油水混合物從冰箱里取出來,透明的玻璃瓶里水、膠質(zhì)、還有油分成了三層。梅瀝瀝小心地把最上層的油倒出來。這個工序已經(jīng)持續(xù)了好多天,倒出的油變成了純清的無色。梅瀝瀝看著無色的油,很興奮。德國大師丟勒、意大利大師提香用的都是這種調(diào)色油。

電話響了。梅瀝瀝看看時間,有些不情愿地放下瓶子,擦干手,接電話。是新任的老總?!梅瀝瀝非常意外。

老總說:“沒什么事,只是想告訴你,這些天我都留意了你做的版面,很有想法啦。我倒是覺得這些年你這樣的處境,是單位的失職?!?/p>

梅瀝瀝情就更意外地連說:“沒有,沒有。單位也有難處?!?/p>

老總說:“是啊,單位的編制一直都有限,這次也很緊張啦,那么多人在爭幾個編制。”

梅瀝瀝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

老總說:“你要努力。在忙什么呢?”

梅瀝瀝說:“沒什么,在學(xué)習(xí)繪畫?!?/p>

老總說:“這么晚了還在學(xué)習(xí),真是個上進(jìn)的好員工。”

梅瀝瀝說:“謝謝!”

老總似乎還想說什么,沉默了一會兒,說:“哦,沒什么事,我就是問問情況。”

梅瀝瀝放下電話,走到窗邊。窗外,靜謐的月光灑在地上,星星布滿天空,可是月亮在哪兒呢?梅瀝瀝把頭探出去很多,才看見月亮。月,已經(jīng)上中天了。

梅瀝瀝嘆了一口氣。

周日,梅瀝瀝一直等小黃的電話。可到了下午都沒等到。梅瀝瀝給小黃打電話。小黃接電話,聲音吞吞吐吐得讓人疑惑,說:“他們說這個老總很不喜歡那一套。我給他打電話了,他說不讓我們?nèi)??!?/p>

梅瀝瀝說:“哦?!?/p>

梅瀝瀝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想打電話給老總,又放下。她茫然地坐著,心里有些不舒服,有些亂。她抬起頭,看到了她的畫。畫布上,那雙眸子已有雛形。她走到畫架前,拿起畫筆,在那眸子上涂了一層灰色。

那雙眸子把梅瀝瀝的魂勾走了。除了上班,整個世界便全在那雙眸子里。層次感出來了,底色出來了,她的心、她的魂都隨著那眸子飄蕩。偶爾,她也會想起那編制,想起老總,想起那房子。她還去過兩次老總辦公室,老總和藹地要她努力。

八月是臺風(fēng)最多的季節(jié)。那些天,總是不停地有臺風(fēng)襲擊。慶幸的是,臺風(fēng)中心都與本市擦肩而過。但即便是擦邊球,臺風(fēng)的肆虐也足以讓人恐懼。

在那個被臺風(fēng)吹刮得陰暗的黃昏,魏紅問梅瀝瀝:“你的關(guān)系還沒調(diào)進(jìn)來?”

梅瀝瀝搖頭。魏紅說:“不會吧?你別瞞我了,你瞞我就太沒意思了吧?!?/p>

梅瀝瀝迷惑地說:“我為什么要瞞你?”

魏紅說:“你真的沒調(diào)進(jìn)來?”

梅瀝瀝緊張地說:“你聽見什么了?”

魏紅說:“小黃的關(guān)系調(diào)進(jìn)來了。昨天去辦的手續(xù),還拿到那房子的鑰匙了。”

梅瀝瀝的眼睛定住了,定格在外面肆虐的臺風(fēng)里。

那一夜,臺風(fēng)刮了一夜。梅瀝瀝住的是高層住宅,風(fēng)砸在高層的外墻上,能感到房屋都在抖。那一聲接一聲的凄厲的呼嘯,真的像要攜著整個地球而去。

梅瀝瀝聽了一夜的臺風(fēng)。在次日早晨,便徑直去了老總的辦公室。梅瀝瀝敲門敲得很干脆,這種干脆還是第一次。梅瀝瀝坐在老總面前,說:“我在這里已經(jīng)整整四年了?!?/p>

老總和藹地笑著:“我知道啦。沒錯呀。”

“我只是想要一個正當(dāng)?shù)纳矸?,因為我干的是正?dāng)?shù)墓ぷ鳌!?/p>

“我們也是這樣考慮的啦!可是我都和你說過,單位編制有限,我們只能一步一步來?!?/p>

“那,小黃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說她調(diào)進(jìn)來不應(yīng)該,而是——”

“小黃和你不一樣。她雖然晚你兩年,但她是新聞專業(yè)畢業(yè),而你是跨專業(yè)的?!?/p>

梅瀝瀝點點頭,站起身。

老總說:“你還有機(jī)會的?!?/p>

梅瀝瀝已經(jīng)走到老總的辦公室門邊,她關(guān)上了那扇門。她在關(guān)門的時候有一個奇怪的想法,老總就代表了單位,那扇門就是單位的門。她在關(guān)門的瞬間,心也關(guān)上了。

經(jīng)過財務(wù)室的時候,有人叫住她:“梅瀝瀝,你有補助還沒領(lǐng),就剩你了?!?/p>

梅瀝瀝走進(jìn)財務(wù)室??稍诤炞直旧?,半天沒找到自己的名字,只有小黃的。小黃以前都和她的名字在一起。工作人員說,你的在那一本上。梅瀝瀝拿過那一本,封皮上寫著:散工。

梅瀝瀝幾乎是狠狠地說:“‘散工是什么意思?”

工作人員很尷尬。工作人員就是那個調(diào)進(jìn)來的清潔工。梅瀝瀝做的是真正的業(yè)務(wù)工作,而那人卻說她是散工。

梅瀝瀝又說一句,聲音還比原來更高了:“‘散工是什么意思?!”

工作人員說:“只是這樣寫?!?/p>

梅瀝瀝說:“你去翻翻散工的定義,如果你還想在這個單位呆。連起碼的用詞都不會,誰是散工?”

梅瀝瀝從辦公室出來,看著外面,風(fēng)停了,雨也停了。窗外全是被臺風(fēng)劫虐過的痕跡,滿眼狼藉。樹被掀起,沾滿泥土的樹根亂七八糟地叉向四周。到處是樹葉、紙片、塑料袋,以及傾倒的廣告牌,還有那些東倒西歪的花和俯伏在地上的草。

面對這滿眼的肅殺,梅瀝瀝反倒很平靜,就是那種放棄了多年的渴望后的平靜,那種卸下了重負(fù)的平靜。雖然心里空了,但輕松了。她突然覺得可笑,這些年那個渴望,真的那么重要嗎?

回到辦公室。魏紅說:“沒去找老總?”

梅瀝瀝說:“找過了。”

魏紅說:“你完全可以質(zhì)問他,可以和他吵。”

梅瀝瀝笑笑,心里說,還有那個必要嗎?

魏紅說:“完了,完了?!?/p>

大家都詫異地看著魏紅。魏紅說:“你們剛剛看到梅瀝瀝的笑了嗎?天哪!那是梅瀝瀝的笑嗎?那是章新的笑?!?/p>

梅瀝瀝說:“章新的笑是什么笑?章新主任,你笑給我看一下?!?/p>

大家把更詫異的眼光轉(zhuǎn)向梅瀝瀝。梅瀝瀝拿起包,往外走。走出大樓,梅瀝瀝踩著折斷的枯枝敗葉,腳的感覺很異樣。她以往從不在乎腳下的感覺,以往她的心連著她的身體,都是懸著的、漂泊著的。

此時,梅瀝瀝一步一步踩在時而硌磣時而柔軟的地上,往家的方向走。那里,那雙眸子在等著她。那勾魂的眸子!

再次回到單位,再次面對眼前一大堆工作,她一點都不再覺得麻煩了。插圖啊、圖片啊、文稿啊,何必一定要親自動手呢?現(xiàn)在網(wǎng)上什么沒有啊。她的工作原來是那么簡單,每天只需要兩個小時就完成了。兩個小時!她突然覺得,她的那份薪水已經(jīng)夠多了,對于那兩個小時,還有那可觀的收入,她很滿足。馬路對面是一個建筑工地,那些工人干的是什么活?。克€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在一個靜謐的午后,梅瀝瀝慵懶地起來,穿著絲質(zhì)的長睡衣,坐在了畫架前。那雙眸子正看著她,那么靈動,那么不屈,又那么憂郁和那么黯然。梅瀝瀝沉思著。

電話響起來。章新在電話里輕聲說:“你可能有麻煩了?!?/p>

“什么麻煩?”

“版面上的。你下載的照片和那篇文稿完全風(fēng)馬牛不相及。”

“哦?!?/p>

梅瀝瀝騰地站起來,胡亂地梳洗穿衣,出門時居然沒拔鑰匙就往電梯里奔。等電梯下到底層,才想起來。梅瀝瀝趕緊按回電梯,等她把吊在門鎖上的鑰匙拔了出來,她突然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出錯的人多了,她還是第一次,又怎么了呢?她和單位剛簽了兩年的合同,合同期內(nèi),只要你不犯“滔天”錯誤,誰炒你的魷魚?。堪次杭t的話說,吃飽了撐的?

于是,梅瀝瀝慢悠悠地把鑰匙放進(jìn)包里,慢悠悠地走到電梯口,耐心地看著上升的數(shù)字。

到了單位,大家看到梅瀝瀝不緊不慢地進(jìn)來。

章新說:“連老總都知道這件事了?!?/p>

梅瀝瀝還沒回答,電話響了——老總的。

老總的語氣永遠(yuǎn)都那么和藹,包括那天告訴她,為什么小黃能調(diào)進(jìn)來,而她不能。

梅瀝瀝說:“是的,是的,是我的疏忽了。下次我一定注意這個問題,一定?!?/p>

放下電話,梅瀝瀝對章新笑笑,笑得很坦然。

章新看看梅瀝瀝,又看看梅瀝瀝,說:“有高就了?”

梅瀝瀝說:“哪能?。俊?/p>

章新說:“你和原來不一樣了。不是,是和這兩年不一樣了。”

梅瀝瀝說:“是嗎?我怎么不覺得?”梅瀝瀝說完,就覺得自己說話確實不一樣了,像個小混混。

魏紅說:“好樣的。怕他們什么呢?還不知道誰先走人呢。”

老沉說:“可梅瀝瀝不一樣啊,現(xiàn)在在外面找工作挺難的。我都不知道,哪天真改革了,這飯碗還能捧住么?狗日的?!?/p>

魏紅說:“你還是過好你的日子吧。世上有幾個像假洋鬼子那樣的傻子?放心吧,梅瀝瀝,原則問題別讓人抓住把柄,混著。這幾年你整天端著這份工作,任勞任怨的,太不值了?!?/p>

梅瀝瀝笑笑,笑得很輕松。

魏紅說:“我覺得你這人越來越陰了?!?/p>

梅瀝瀝說:“我是越來越不陰了?!?/p>

大家笑。梅瀝瀝發(fā)現(xiàn),這些年來,大家未必就覺得比梅瀝瀝優(yōu)越。很多煩惱都是她自找的。其實,你覺得自己是什么、就會是什么,不是什么就不會是什么。

不過,梅瀝瀝心里笑,自我感覺怎么都得有個度,比如,你總不能認(rèn)為自己美,就和天仙似的,認(rèn)為自己丑,就比豬八戒還不如。

梅瀝瀝的《眸子》進(jìn)展得非常非常順利。那是一雙怎樣攝人心魄的眸子??!

她怎么能畫出這樣的眸子?她看著,沾著油彩的手不自覺地觸到自己的眼睛,她那張素凈的臉立即變得很卡通,但她全然不覺。她在這由色彩和線條構(gòu)成的繽紛世界云游,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神,是主宰這個世界的上帝。當(dāng)上帝的感覺原來是如此這般的好!

可是,梅瀝瀝一旦離開了那個世界,就會莫名地忐忑不安,工作已完全成了她的副業(yè),她歉疚。她到底不是混混。

而且,而且,在那個她自奉為上帝的世界,只有色彩,只有靈魂,卻沒有一日三餐,沒有席夢思,沒有洗手間,甚至,連構(gòu)筑這些色彩和靈魂的工具也沒有。說穿了,那個世界沒有錢。而她,需要錢。

她只能做混混,強迫自己做混混。單位,真是個好東西啊,可以讓一個混混茍延殘喘,吃飽穿暖。

又是春節(jié)。對于一個未婚的姑娘來說,這一個接一個的春節(jié),意味的不是歡快和美好。但她所要的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

春節(jié)后,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她根本就沒想過的事。

春節(jié)前,梅瀝瀝偶遇大學(xué)同學(xué)林海,這個當(dāng)時學(xué)校的才子居然干起了畫商的營生。林??础兑熬铡返臅r候,看看梅瀝瀝,又看看《野菊》,再看看梅瀝瀝,說:“哥們兒,你會了不得?!?/p>

梅瀝瀝笑:“你別逗了吧。”

林海說:“我收下了。這個畫展上,你是唯一未成名的畫家,還是處女作。記得我說的話,你會爆大冷門。”

梅瀝瀝笑笑。林海說:“你別那樣笑啦!裝什么深沉啊?我都不習(xí)慣了?!?/p>

梅瀝瀝又笑笑。林海說:“你還那樣笑?。课覄e扭死了。咱可是哥們兒哪!”

春節(jié)一過,她的那幅《野菊》在青年畫展上展出,很快就被一個國外的收藏家買走了,價格是25萬人民幣。

真是爆了大冷門!

林海通知梅瀝瀝時,她以為是搞笑,又是那樣笑了笑。林海趕緊在胸前拼命地畫十字,祈禱說:“主啊,主啊,你饒了我吧!別讓梅瀝瀝這樣笑了?!?/p>

梅瀝瀝被逗開心了,也畫十字:“主啊,讓林海正經(jīng)一些吧?!?/p>

當(dāng)林海把那份合同放到梅瀝瀝眼前晃了幾晃時,梅瀝瀝呆了!天哪!值那么多嗎?那人不會有病吧?次日,省日報的文化專版醒目地刊出那幅油畫,而介紹的文章用了“一鳴驚人”的赫然標(biāo)題。

這件事在單位掀起了軒然大波??上攵?,說法很多。善意的,不那么善意的,都有,這也很自然。善意的說法大致相同,祝福呀,運氣呀,努力呀??刹辉趺瓷埔獾恼f法就五花八門了。有人在對她的作品大肆嘲笑一番后,搖頭嘆息,她那水平,學(xué)的又不是油畫專業(yè),憑什么?有人揣測,炒作!絕對是炒作!一個在新聞單位呆了那么多年的人,怎能不諳熟一些行內(nèi)的潛規(guī)則?還有更不善意的,她憑著身體資本傍了一個大款。明眼人都知道啦,她一個臨時工,憑什么比人家正式工都還活得優(yōu)哉游哉的?在單位你見過她幾次???

反正,她的身上有很多很多的貓膩。

魏紅把一些話過濾到她的耳朵里。她的心突然很痛。她想起很多事,那些從五年多前她帶著夏季的火熱第一次走進(jìn)這棟大樓以來的很多很多事。

她的心痛得想哭??墒乾F(xiàn)在,就是哭,也不可能哭得盡興、哭得酣暢淋漓。與其這樣,還不如不哭,還不如笑,就是林海最怕的那種笑。

于是,梅瀝瀝真的那樣笑了。如果當(dāng)時林海在場,會畫十字把胸口畫穿。

在一個太陽照耀的上午,梅瀝瀝把油畫《眸子》交給林海,說:“我想辭職?!?/p>

林??粗俄印罚f:“你還想得到辭職?。咳蚀鹊闹靼?,你總算沒讓梅瀝瀝的個性泯滅?!?/p>

梅瀝瀝嘻嘻哈哈地笑道:“到底是哥們兒了解我?!边@回,梅瀝瀝的笑靨很燦爛。

林??粗l(fā)了一會兒呆,隨后又晃著腦袋調(diào)侃道:“到底是本性難移。”

第二天,那個春末的一個早晨,梅瀝瀝坐在辦公室里,寫完了她的辭職報告。

魏紅撞了進(jìn)來。魏紅說:“你辭職?你有病???這樣混著還不舒服啊,又沒人把你怎么樣。”

梅瀝瀝笑著說:“可我自己別扭啊?!?/p>

“別人怎么說關(guān)你屁事啊。你心理素質(zhì)怎么這么差?!”魏紅拿起辭職報告就扔進(jìn)垃圾桶里,隨后兩手按住梅瀝瀝肩膀說,“記住,你已經(jīng)付出了這么多年,你放棄就是沒種。你再這樣我和你急。”

梅瀝瀝抓住魏紅的手,那手溫溫的。梅瀝瀝拉魏紅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梅瀝瀝的語氣和那手一樣溫溫暖暖的:“魏紅,謝謝你,真的。”

魏紅說:“你就這樣服輸了?”

梅瀝瀝說:“輸贏并不重要。”

梅瀝瀝看著這間辦公室。在這里一晃就是那么多年。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都在這里過去了。這間辦公室不大,有些亂,但質(zhì)地不錯,12級的臺風(fēng)也未曾對它有絲毫撼動。只是,天花板太低了,讓人很壓抑。

梅瀝瀝突然想到一個詞——心獄。

魏紅說:“單位,就是一張保險單?!?/p>

梅瀝瀝想說但不敢說出來。其實,很多很多看似保險的東西都是最不保險的。而且,輕易獲取的東西最后都得自己花大代價買單。

梅瀝瀝說:“我的一個哥們兒說,好的東西其實都是枷鎖,愛是,恩惠是,金錢是,名利是??傊┡c就是束縛。你說呢?”

魏紅嘆了一口氣。

梅瀝瀝說:“你難得嘆氣。”

魏紅說:“你還年輕,還有奔頭。我們啊,只能這樣啦。想當(dāng)年上大學(xué)的時候,那份雄心壯志啊?!?/p>

“我還年輕嗎?”梅瀝瀝說完,嘆了一口氣。

梅瀝瀝走的那天,章新、老沉、魏紅都說要請客吃飯。梅瀝瀝說,都免了吧,別到時喝了一點酒,弄得那么凄凄慘慘的。我們都是那么大人啦!六年的情誼我裝心里了,謝大家了。

梅瀝瀝是在周日的傍晚悄悄收拾東西離開的。

那天,梅瀝瀝在春末的陽光中走出大樓。南方的陽光永遠(yuǎn)那么刺眼、那么強烈。

梅瀝瀝看完天井里那叢花,便跨出了大門,她甚至沒有多看一眼這氣派的大樓。之前,她以為自己會傷感啊、惆悵啊什么的,其實,什么也沒有,她很平靜,平靜得類似于解脫。她早就該這樣了。

那年盛夏,《眸子》在一個國際性畫展上展出。林海在籌辦這次畫展的時候說,梅瀝瀝,你別這次爆更大的冷門。

梅瀝瀝說:“林海,你要真是哥們兒你就記住了,《眸子》只展不賣?!?/p>

林海說:“再高的價都不賣?”

梅瀝瀝說:“不賣?!?/p>

林海說:“你玩我呀?哥們兒!”

梅瀝瀝說:“那我就不參展了。”

林海說:“牛哇!就耍大牌了?”

梅瀝瀝說:“隨便你怎么想?!?/p>

那次畫展上,《眸子》真的是最被關(guān)注的作品。很多人在畫前駐足良久,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里,好像有很多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那么有靈性,靈性得甚至有些狡黠,可又那么憂傷,那么無奈和無助,讓你在被觸動的同時懷著深深的憐惜。

有收藏家出價比《野菊》還高很多。林海在越洋電話里對梅瀝瀝說:“你真的有錢不賺?你想好了?”

梅瀝瀝說:“我不早對你說過了嗎?”

林海說:“你可以再畫。筆在你的手上?!?/p>

梅瀝瀝說:“那是手畫得出來的嗎?哥們兒,敬請你把那畫絲毫不損地帶回來。”

那畫在幾個國際大都市走了一遭后,被林海很不情愿地帶了回來。梅瀝瀝說:“夠哥們兒?!?/p>

林海說:“你不夠哥們兒啦!”

后來,再后來,時間就在后來中過去了。

那畫一直掛在梅瀝瀝的臥室里。在那雙眸子的注視下,她才能安然入睡。已經(jīng)成為梅瀝瀝丈夫的林海,每次看到那雙眸子就笑話:“藝術(shù)家都是瘋子,我居然娶了一個瘋子,還樂不顛兒顛兒的?!?/p>

梅瀝瀝說:“那就說明這人瘋得更厲害?!?/p>

梅瀝瀝一直就這樣畫著。畫作大部分都出售了,但都沒有突破《野菊》的價格。倒是梅瀝瀝自己毫不在意。她一絲不茍地自己制作調(diào)色油,她堅持用冷壓的生亞麻籽油兌水,用咖啡壺一遍一遍地?fù)u晃過濾;她總是盡量不用現(xiàn)成的油彩,而是用不含化學(xué)劑的色粉一層一層地在畫布上調(diào)出所要的顏色。她精心地選用外面是堅硬的棕毛、里面是軟毛的高級畫筆,她專門用兔皮膠給畫布上膠。她不在乎她的畫到底能賣多少錢,這樣的作畫過程,已經(jīng)讓她非常非常地受用。

那天,梅瀝瀝一邊在畫布上用玫瑰色加上白色調(diào)出了奪人的粉紅,一邊回敬林海的譏諷,說:“夫復(fù)何求?”

林海走過去,就想搗亂。

電話響了。是梅瀝瀝多年不見的大學(xué)室友。電話是從繁華的鄰市打過來的。

對方說:“你現(xiàn)在名氣大了!我們單位想挖你過來。這可是難得的好機(jī)會啊,又沒有什么具體工作,給你錢讓你玩。”

梅瀝瀝說:“有這等好事嗎?我可以完全不上班嗎?”

對方說:“那總要開個會呀,出席一些活動呀什么的?!?/p>

梅瀝瀝說:“是不是每年都必須填一些五花八門的表格,如實匯報自己的隱私?還要評職稱、競爭上崗,每周開個例會,大家吃飯喝酒,大談奇聞逸事。是不是?”

“那你還想怎么著啊?”

“你就饒了我吧。我還想多活幾年?!?/p>

“你真是不識好歹?!?/p>

“怎么不識?我下周一定去看你,請你吃一頓鮑魚怎么樣?吃完鮑魚后,我就在家吃一個月的咸菜稀飯,補回?fù)p失。”

兩人嘻嘻哈哈地放了電話。梅瀝瀝又回到了她的色彩世界里。

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偶然間,從來不看本地報紙和電視的梅瀝瀝突然驚覺,原來單位里出來的報刊和節(jié)目面目大改,好得連她都不相信了。那些時評、那些鮮活的新聞和深度報道,那些讓人耳目一新的主持人,老天爺!和過家家似的,說好就好了。

梅瀝瀝興奮得想給魏紅打電話??墒?,她怎么都記不得魏紅的電話號碼了。原來的通訊錄也不知擱哪兒了,找了半天,才在書櫥的一堆筆記本中找到了那個小本本,可能是那個角落經(jīng)常有太陽光顧,小本本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了。

她撥魏紅的電話號碼,電腦小姐告訴她,這個號碼已經(jīng)停機(jī),留言了一個新的號碼。

魏紅聽出她的聲音后大叫大嚷:“你還記得有我這個人哪,大畫家?!?/p>

梅瀝瀝一連聲地說了幾個對不起,梅瀝瀝說:“你別挖苦我了?,F(xiàn)在單位里怎么樣了?”

“還能怎么樣,改革了,全改了,每個人都忙得焦頭爛額的。你小精怪溜得快,好哇!”

“怎么又改下去了呢?”

“上面派工作組直接執(zhí)行。所有人同工同酬,只是人事檔案不動。其實現(xiàn)在的人事檔案放哪兒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又沒有房子分。到我們退休時,單位還不知道在不在呢,還不是拿社保?”

“哦?!?/p>

“原來的部門撤了,我現(xiàn)在到一線當(dāng)記者了。都是一些毛小孩,我都差不多可以當(dāng)他們的媽了,還跟在他們屁股后面東奔西顛的,他們手腳快,我哪干得過他們?收入差不多只有他們的一半?!?/p>

“那——”

“有什么辦法?干新聞也是吃青春飯的??晌腋闪税胼呑有侣劻?,還能干什么?。俊?/p>

“老沉和章新他們都還好吧?”

“他們還好?!?/p>

“那——那個小黃現(xiàn)在干嗎?”

“不是很好。她對老總當(dāng)真了,憔悴不堪的。唉,管她呢!現(xiàn)在是自己的瘌痢都抓不完。”

小黃曾打過電話請求她原諒。其實,她都忘了這事了?;钪?,誰容易啊。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梅瀝瀝坐著林海的車經(jīng)過單位那棟大樓。每次經(jīng)過這里,梅瀝瀝都會很仔細(xì)地看看這幢大樓,那灰色的玻璃總是把陽光吸收得很和煦。但梅瀝瀝從來沒有進(jìn)去過。

那天,梅瀝瀝笑著對林海說:“麻煩夫君等我一會兒,我要進(jìn)去看看?!币贿呎f,一邊把兩腿盤在副駕駛座上,學(xué)日本女人弓腰點頭一番。

林海說:“不見客人了?約好時間的哦?”

梅瀝瀝說:“麻煩夫君打個電話推遲半個小時?!闭f完又點頭弓背一番。

林海拍了拍她的頭:“老天爺,你別這樣惡心我了!去吧,半個小時,超時按老辦法處罰。”

梅瀝瀝抿著嘴晃了幾下腦袋,把臉湊到他跟前說:“什么老辦法?”

林海說:“你越來越不知羞了啊!”

梅瀝瀝臉騰地紅了,笑著跳下車。

梅瀝瀝終于在多年后走進(jìn)了這棟大樓。大廳的裝修改了,不再是原來的那般富麗堂皇,凝重了很多。天井里的花倒是一如既往地盛開著。她又看到了野菊。有幾枝枯萎的野菊夾在那些千嬌百媚的花叢中。一時間,梅瀝瀝想哭。

梅瀝瀝往原來的辦公室走。不斷有人超過她往前趕,匆匆忙忙的。梅瀝瀝很不習(xí)慣,原來誰不是拖沓著腳步,聊著閑天,晃晃悠悠的?

走進(jìn)原來的辦公室,沒見魏紅,也沒見章新,只有老沉坐在章新的位置上,此外有四五個小年輕在各自忙著。

老沉看著梅瀝瀝,有些吃力地站起來:“稀客,稀客。坐,坐。”

梅瀝瀝問:“當(dāng)主任啦?”

老沉笑著說:“當(dāng)他媽的什么主任。”

旁邊一個小姑娘說:“我們頭兒昨天從副主任升為主任了。”

梅瀝瀝趕忙說:“那還不請客?”

老沉說:“什么狗屁主任?!崩铣吝€是罵著,但表情和原來大不一樣了,不再苦大仇深,而是一邊罵,一邊笑逐顏開,而且是那種想抑制都抑制不住的笑逐顏開。

梅瀝瀝也被感染得大笑。老沉桌上的電話不停地響,都是版面上的事,梅瀝瀝趕緊告辭。隔壁是時評部,章新一個人坐在電腦前寫著什么。梅瀝瀝走了進(jìn)去。

梅瀝瀝說:“首席時評人,你現(xiàn)在粉絲不少啊。全市人民每天有幾個不追著《章新有話》看的?!?/p>

章新笑著讓座:“你現(xiàn)在也會打趣了???”

梅瀝瀝說:“那是你不了解我?!?/p>

章新說:“共事將近六年,還不了解?”

梅瀝瀝說:“共事六年,我還沒看過你今天這樣溫馨的笑呢?!?/p>

章新笑得依舊很矜持,但真的比以往溫馨多了。

章新笑著,心神不定地看了電腦幾次,說:“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樣,晚上我請你吃飯。但要晚一些啊,我得趕緊把這篇小稿弄完。八點,你餓了先吃點東西?!?/p>

梅瀝瀝笑:“你不用那么忙,等周日,我請你們吃,老戰(zhàn)友聚一聚。”

章新說:“你別提周日了,我兒子要我陪他打球,我都失約幾個星期了。就今天吧。我把他們都叫上?!?/p>

梅瀝瀝到記者部沒見到魏紅,都是一些新面孔,生氣勃勃的。一問,說,還沒忙回來呢。這會兒有幾個記者坐在辦公室里?。?/p>

梅瀝瀝經(jīng)過大廳出來,老遠(yuǎn)見魏紅一邊匆匆地往里趕,一邊接電話:“我已經(jīng)進(jìn)大樓了。我先報稿吧,今天是市政府召開安全工作會議。參加的領(lǐng)導(dǎo)啊,政府部門的頭都在,我已經(jīng)到了,馬上就到了。見面再說。”

魏紅根本沒時間留意站在一邊的梅瀝瀝。梅瀝瀝想喊她,見她滿頭大汗的樣子,便忍住了。如果晚上能約齊了,大家一起吃頓飯,還有那個小黃。很想,真的。

梅瀝瀝上車的時候,林海笑著斜睨梅瀝瀝,說:“還早啊,怎么就回來啦?怕處罰?”

梅瀝瀝紅著臉說:“去你的?!?/p>

林海笑著。車很快就上了馬路飛速離去。

梅瀝瀝嘆了一口氣,說:“如果單位像現(xiàn)在這樣,我可能就不走了。你都不知道,現(xiàn)在多有生氣啊?!?/p>

林海說:“那就不會有《野菊》和《眸子》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最適合的位置。”

梅瀝瀝又嘆了一口氣。

林海說:“你就不適合在單位呆著,你是一個極端的個人主義者?!?/p>

梅瀝瀝笑著抓住他的手臂:“那我是很自私啦?”

“兩碼事!還畫家呢?什么IQ!”

車向前飛馳著。很快地,那棟灰色的大樓就成了遠(yuǎn)景。梅瀝瀝向后望了望,嘆了一口氣。

責(zé)任編輯 周昌義

猜你喜歡
老總單位
鳴謝單位
鳴謝單位(排名不分先后)
致謝本刊支持單位
填單位 要推敲
看錯單位
協(xié)辦單位
與IT界老總聊聊“醫(yī)院云”
天天節(jié)日
跟隨彭老總的最后歲月(下篇)
跟隨彭老總的最后歲月(上篇)
邵阳市| 文登市| 大余县| 浮梁县| 白城市| 拉萨市| 杭锦后旗| 册亨县| 敖汉旗| 万载县| 华蓥市| 马公市| 专栏| 阿城市| 广水市| 磴口县| 九龙城区| 林芝县| 瓮安县| 连州市| 连云港市| 客服| 察隅县| 云安县| 肥东县| 涿州市| 鹤山市| 阿克| 新乡市| 祁连县| 大埔区| 莆田市| 获嘉县| 福泉市| 莎车县| 盱眙县| 新干县| 泉州市| 都昌县| 柳林县| 当雄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