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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戀

2008-09-03 03:44:00
關(guān)鍵詞:小姐

徐 訏

吳義勤 批注、評點

說起來該是十來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訪一個新從歐洲回來的朋友,他從埃及帶來一些紙煙,有一種很名貴的我在中國從未聽見過的叫做Era,我個人覺得比平常我們吸到的埃及煙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歡,于是就送我兩匣。記得那天晚上我請他在一家京菜館吃飯,我們大家喝了點酒,飯后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里閑談,一直到三更時分方才分手。

那是一個冬夜,天氣雖然冷,但并沒有風(fēng),馬路上人很少,空氣似乎很清新,更顯得月光的凄艷清絕,我因為坐得太久,又貪戀這一份月色,所以就緩步走著。心里感到非常舒適的時候,忽然想吸一支我衣袋里他送我的紙煙,但身邊沒有帶火,附近也沒有什么可以借火的地方與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尋到那路上有一家賣雪茄紙煙與煙具的商店,我就拐彎撞了進(jìn)去。大概那商店的職員已經(jīng)散工了,里面只有一個掌柜在柜上算賬,一個學(xué)徒在收拾零星的東西,自然更沒有別的主顧。

但當(dāng)我買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點煙的時候,后面忽然進(jìn)來一個人,是女子的聲音:

“你們有Era么?”

“Era?”掌柜這樣反問的時候,我的煙已著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地回過頭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個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副潔凈的有明顯線條美的臉龐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雖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她正同掌柜對話:

“你們也沒有這種煙么?”

“沒有,對不起,我們沒有?!?/p>

這時候,我已經(jīng)走出了店門,心里想著事情有點巧,怎么她竟會要買這Era的煙呢?還有那副無比凈潔的臉龐,到底我在哪里見過的呢?為什么這樣晚還在這里買煙?我想著想著已經(jīng)轉(zhuǎn)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轉(zhuǎn)角的地方有一個黑影攔住了我的去路,問:

“人!請告訴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駭了一跳,愣了。一種無比銳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臉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時竟回答不出,待我有余地將眼光向她細(xì)認(rèn)時,我意識到就是剛才在店里想買Era的女子。

她怎么會在我前面呢?我想。但隨即自己解答了,這要不是我不自覺地為想著問題走慢了,而沒有注意她越過我,就是她故意走快點避開我的注意而越過我的。

“斜土路,我說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銀白的牙齒像寶劍般透著寒人的光芒,臉凄白得像雪,沒有一點血色,是凄艷的月色把她染成這樣,還是純黑的打扮把她襯成這樣,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單的,大衣也沒有披,而且絲襪,高跟鞋,那么難道這臉是凍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戴著純白的手套。

“人,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臉一百二十分莊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這使我想起霞飛路上不知哪一段的一個樣窗里,一個半身銀色立體形的女子模型來。我恍然悟到剛才在煙店里那份似曾相識的感覺之來源。這臉龐之美好,就在線條的明顯,與圖案意味的濃厚,沒有一點俗氣,也沒有一點市井的派頭,這樣一想,反覺得我剛才“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么?不顧別人問你的路么?”

她鋒利的視線仍舊逼著我的面孔,使我從浪漫的思維上嚴(yán)肅起來,我說:

“我在想,想這實在有點奇怪,問路的人竟不叫別人‘先生或‘長者而單聲地叫一聲‘人,難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我心里覺得她的美是屬于神的,所以無意識地說出這‘神字,但是我隨即用平常的微笑沖淡了那責(zé)問的空氣。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彼哪樒G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聲音我可想不出用什么來形容,如果說在靜極的深谷中,有冰墜子在山巖上融化下來,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靜池面上的聲音來象征她的清越,那么該用什么來象征她的嚴(yán)肅與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里想:“南京路上會見鬼!”

“是的,我是鬼!”

“一個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煙店里買名貴的埃及煙,向一個不信鬼的人問路?”

我笑了,背靠在墻上,手放在大衣袋里。

“你不相信鬼?”

“還沒有相信過,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會在上海南京路上,也決不會對一個在煙店里想買Era煙,又膽敢向一個男子問路的美女來相信?!?/p>

“那么你怕鬼么?”

“我還沒有相信世上有鬼這樣的東西,怎么談得到怕?”

“那么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么?”

“為什么說我激你?”

“你為什么不說愿意不愿意,而說敢不敢呢?”

“那么我就問你愿意不愿意好了?!?/p>

“你為什么要去斜土路,這樣晚?”

“因為到了斜士路,我就認(rèn)識我的歸路?!?/p>

這時候我們不自覺地并肩走起來。我說:

“那么你是怎么來的呢?”

“走著走著就來了。”

“那么你是到南京路來玩的?”

“我在黃浦江上看月?!?/p>

“一個人?”

“不,一個鬼。”

“這樣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來說。”

“那么你也該乏了,讓我叫一輛汽車送你回去好么?”

“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會叫汽車?還是你走不動,還是你不敢或者不愿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個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靜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應(yīng)該怕了?!?/p>

“我怕什么?”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靜的地方,鬼路復(fù)雜,人是要迷住的,你難道沒有聽說‘鬼打墻么?但是在熱鬧的地方,像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復(fù)雜,鬼是被迷住了?!?/p>

“你是說你是鬼,而被‘人打墻迷住了。所以不認(rèn)識路?”

“是的。”她點一點頭說。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點我一個出路才對?!?/p>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時,我都回頭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說第一句時眉毛一揚,說第二句時眼梢一振,說三句時鼻子一張,點點頭,說第四句時面上浮著笑渦,白齒發(fā)著利光。這四句答語的表情,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引了我,這時就是她在送到時要咬死我,我也沒法不愿意了。我說: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蔽艺f著就拿一支Era來抽,忽然想起她買Era的事情,所以就遞給她,問:

“你抽煙么?”她拿了一支,說:

“謝謝你?!?/p>

于是我停下來擦洋火。當(dāng)我為她點火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銀白而潔凈的顏色,實在是太沒有人氣了。

那么難道這是鬼,我想。不,我接著就自已解釋了,或者是粉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膚色,假如是我愛人的話,我一定會問:“為什么不搽點胭脂?!弊匀晃覜]有同她這樣說,但是她先開口了。

“啊,這是Era!你哪里買的?”她噴了一口煙說。

“是一個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對于煙火有特別敏銳的感覺么?你們祭鬼神不都用香燭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點怕起來??墒钱?dāng)我向她注視時,她美麗的面容立刻給我無限的勇氣,我又矜持著說:

“但是這不是香燭是紙煙。”

“對的,但在鬼也是一樣,不用說是我自己抽了,只要是別人抽,我知道名稱的我都說得出,但這還不算稀奇,我還辨得出這紙煙裝罐的日期。”她說這句話時,態(tài)度沒有剛才的嚴(yán)肅,這表示這句話是開玩笑,那么難道以前的話都是真的么?然則她真是鬼了。

我沒有說什么,靜靜地伴著她走。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月色非常凄艷,路燈更顯得昏黑,一點風(fēng)也沒有,全世界靜得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腳步聲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還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有輕快的馬車載著夜客在路上走過,那么這馬蹄的聲音或者肯敲碎這冰凍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車敲著可怕的鈴鐺駛來,那么它會提醒我這還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槍聲在我耳邊射來……

但是宇宙里的聲音,竟只有我們可怕的腳步,突然,她打破了這份寂靜,說:

“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過路吧?”

我清醒過來看她,她竟毫沒有半點可怕的表情,同樣的鎮(zhèn)靜與美。到底她是習(xí)慣于這樣寂寞的境界呢?還是體驗不到這寂寞的境界呢?

“你怕了,你有點怕了,是不是?”她譏諷似的說。

“我怕?我怕什么?難道怕一個美麗的女子?”

“那么你為什么不回答我,我問你,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路過吧?”

“是的,我以前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將來而且永遠(yuǎn)不會有?!闭f出了我有點后悔,這句話實在說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說:

“但是你現(xiàn)在正伴著鬼在走?!?/p>

“我不會相信有這樣美的鬼?!?/p>

“你以為鬼比人要不美許多么?”

“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p>

“你是將人的死尸作為鬼了!”她說:“你以為死尸的丑態(tài)就是鬼的形狀么?”她笑了,這是第—次發(fā)聲的笑,這笑聲似乎極富有展延聲似的,從笑完起,這聲音悠悠悠悠的高起來,似乎從人世升上天去,后來好像已經(jīng)登上了云端,但隱約地還可以讓我聽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點,還有幽幽西流的天河。

“人間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歸宿,所以人間根本是沒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變的,最多也不過是一個永生的人形,而不會比人美的?!?/p>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個活潑的人?!?/p>

“我想你現(xiàn)在也是的?!?/p>

她微喟一聲,沉默了,我們默然走著。

到一條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顯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說:

“自然到底是美的?!?/p>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屬于鬼的?!?/p>

“但是你可屬于白天?!蔽艺f。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盡管美,但是你更美?!?/p>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惡的了?!?/p>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會承認(rèn)鬼美遠(yuǎn)勝于人,但是你是人?!?/p>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自然?!?/p>

“假如我在更僻靜的地方,露一點鬼相給你看?!彼€是嚴(yán)肅地說。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見了會怕。”

我的確有點怕,但是我鎮(zhèn)靜著把她當(dāng)作女子說:

“你不必露鬼相,講一個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p>

“你講,你講講看?!?/p>

“你真的不會駭壞么?”我故意更加輕佻地說。

“駭壞?”她第二次發(fā)著笑聲說:“天下可有鬼聽人講故事而駭壞的么?”

于是我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次有一個大膽的人在山谷里迷途了,忽然看見前面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決沒有一個單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斷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說:

“‘我在這里迷路已經(jīng)有兩個鐘頭了,你可以告訴我一條出路么?那個女子笑笑回答:‘不瞞你說,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條路。

“‘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個單身的女子會在這里走路?

“‘有事情呀。我母親老病復(fù)發(fā)了,我去求藥去,你看這個深山冷谷中附近又沒有親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里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藥么?那個男人這樣問她。

“‘是的。她說。

“‘我可以替你拿么?男的故意再問她,但是她說:

“‘不,謝謝你。

“星月皎潔,風(fēng)蕭蕭,歇了一回,男的又問:

“‘你難道一點不怕么?

“‘這條路我很熟。

“‘但是假如我存點壞心呢?

“女的沒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靜了一回。這個男人又說:

“‘我忽然感到我們倆實在是有緣的,怎么我無緣無故會迷路了,怎么我忽然見你了,怎么我忽然想到……他說了半句不說下去。

“‘想到什么?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這里一同走是多么愉快的事。

“‘你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麗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見了你這樣美麗的女子,難道會不同情么?他說著說著把手挽在她臂上。

“‘你怎么動手動腳的?

“‘我迷路兩個鐘頭,山路不熟,腳高腳低的,所以只好請你帶著我,假如你肯的話,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樣?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緊了。

“‘好的。那么讓我采幾只柑子來吃吃,我實在有點渴了。她想掙開去,但是男的緊拉著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點渴,有點餓了。

“‘不用,不用,你看,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說著說著人忽然長起來,一只手臂雖然還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經(jīng)在樹上采柑子,一連采了三只,慢慢又恢復(fù)原狀,望望男的。

“男的緊挽著她的臂,死也不放地裝作一點不知道她的變幻說:

“‘你真好,現(xiàn)在讓我們坐下吧。他一面說著,一面把她拉在地上坐下,手臂挽著她的手臂,手剝著柑子,剝好了先送到女的嘴里去。

“‘謝謝你。女的吃下柑子說,但當(dāng)男的吃了兩口柑子時,她忽然說:

“‘啊喲,怎么柑子會辣我舌頭。你替我看看,我舌頭上有什么?

“男的回頭察看她的舌頭時。她舌頭忽然由最美的變成最丑的,慢慢地大起來,長起來,血管慢慢地膨脹起來,一忽兒突然爆裂,血流滿紫青色厚腫的嘴唇。她嫵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來,掛滿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豎起來;但是這男的還是假裝著不知,他說:

“‘一點沒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點,你大概不愛吃酸的吧?男的一面說,一面還是緊挽著她的臂,眼睛還是望著她,看她慢慢地恢復(fù)了常態(tài),舌頭小下來,嘴唇薄下來,眼睛縮進(jìn)去,露出原來的嫵媚。男的說:

“‘有人說這條路上很難走,常常會碰見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見像你這樣的美女。

“‘你以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發(fā)著最柔和的光,臉滿像一只玲瓏的柑子,還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還有牙齒,像是一串珍珠,啊,還有舌頭,我怎么說呢,像一只小黃鶯,養(yǎng)在那里唱歌,你說話就比唱歌還好聽,啊,還有……

“‘??!女的忽然打斷他的說話:‘時候不早,我母親—定著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說,‘我們難得相逢,在這里多談一回難道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風(fēng)也不大,還有……

“‘但是我母親生著病。

“‘不要緊,不瞞你說,我正是一個醫(yī)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親去看病。

“‘那么現(xiàn)在去好了。

“‘現(xiàn)在么?男的還是緊挽著她的手臂:‘現(xiàn)在我實在走不動了,還有我實在怕,前面那個樹林里我怕真會碰見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嚴(yán)肅地說。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來:‘笑話,笑話,像你這樣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說給三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的。

“‘你不要裝傻。她說著說著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彎了下來,牙齒長出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兩個洞,頭發(fā)一根根豎了起來,聲音變成尖銳而難聽:‘現(xiàn)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還是笑:‘你說給三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說是這樣的美女會是鬼!

“女的又恢復(fù)了原狀,她說: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個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緊挽著她的手臂說。

“這時候女的發(fā)急了,只得央求他說:

“‘我第一次碰見你這樣大膽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讓我回去,到天亮我就要變成水了,所以請你可憐我,讓我回去把。

“‘你實在太可愛了,好,現(xiàn)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家做個朋友,常常到你地方來玩,你們可不要再駭我了。

“‘那好極了。

“這樣他們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著,一路上談?wù)勗?,大家也沒有什么隔膜。

“這樣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潔凈,她有一個母親同三個妹妹,母親并沒有病,她們暗地里說了一番話后,招待他非常殷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請他吃,她母親還謝謝他陪她女兒回來,并且說他是累了,為他鋪床,最后請他去休息。

“她母親陪他進(jìn)一間白壁綠窗的房間,房內(nèi)沒有別的布置,只有—張白色的桌子,兩只白色的長凳同一張灰色的床,鋪著黃綢的被,他就糊里糊涂地睡下去了。后來她母親還走進(jìn)來一趟,像慈母對待遠(yuǎn)歸的兒子一樣,替他放下灰綠色的窗簾,又替他蓋好被鋪,說:

“‘把頭完全伸在被頭外面吧,這樣比較衛(wèi)生些。

“這位母親出去后,他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他原來睡在一個墳前的石欄里,欄口長滿了青草,大概好久無人來掃墓了。蓋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層黃土,幸虧頭伸在外頭,否則怕也早已悶死。

“他起來看看墓碑,寫的是‘張氏母女之墓。走了幾步,感到喉頭非常不舒適,頗想嘔吐,等嘔出來一看,奇臭難聞,吐出不少牛糞牛溺,方才悟到這就是剛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來他很想再會到這個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墳?zāi)?,夜里終是摸不到那塊地方……”

我講完這個故事,又拿出香煙,給她一支,我自己銜了一支。有點風(fēng),劃了兩根洋火都滅了,大概是霞飛路吧,那時候自然沒有現(xiàn)在熱鬧,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沒有一個動物同一絲有生氣的聲音,街燈昏暗異常,月光更顯得皎潔,路樹遇風(fēng)蕭蕭,我好像融在自己講的故事里頭,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當(dāng)我為她燃煙的時候,我的手似乎發(fā)著抖,我怕我會照出她忽然變了形,或者嘴唇厚腫起來,或者眉梢眼角彎下去,或者頭發(fā)豎起來,鼻子變了兩個洞……但是還好,她竟還是這樣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煙,一面噴著煙,一面說: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駭壞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p>

“我?”我矜持著說:“我告訴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樣的大膽?!?/p>

“好。”她冷靜地說:“那么到徐家匯路的時候,我倒要試試你的膽子看。”

我怕了,我實在有點怕起來,我沒有說什么,抽著煙默默地伴著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說:

“但是你放心,我不會加害于你,也不會請吃牛糞?!?/p>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親手加害的,我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過頭來,還是那樣美麗,沒有一點變幻。

“真的,我敢說?!蔽艺J(rèn)真地說:“我終覺得伴你走這一條路是光榮的事?!?/p>

實在,她的美已經(jīng)征服了我,無論她說話的態(tài)度與舉動。她那時的確有權(quán)叫我死,但是假如她變成可怕的丑惡勞鬼相,我還愿意死么?這個問題一時占了我的心靈。我說:

“為什么鬼要用丑惡可怕的鬼相來駭人呢?”

“這是人編的故事?!彼f:“人終以為鬼是丑惡的,人終把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樣子來形容鬼的樣子?!?/p>

“那么到底鬼是怎樣呢,你終該知道得很詳細(xì)了?!?/p>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會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為什么說你回頭要現(xiàn)鬼相駭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惡么?”

“沒有美的東西是可怕的。”

“這因為你沒有見過鬼,今夜你就會知道最美的東西也可以駭壞人?!?/p>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會被美所駭壞?!?/p>

“天下過分的事情都可以駭人的,太大的聲音,太小的聲音;太強的電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駭壞人;所以太美的形狀同太丑惡的形狀一樣,都可以駭壞人?!?/p>

“你的話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夠過分,一過分就是不美?!?/p>

“但是可以美得過分?!彼α?。接著她同我談到許多美學(xué)上的問題,話就談遠(yuǎn)了。

她的博學(xué)與聰敏很使我驚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個鬼,但是這個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陣風(fēng),我打了一個寒噤,我問: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熱。”

我忽然感到我應(yīng)當(dāng)稱呼她什么呢?我問:

“我可以問你的姓名么?”

“鬼是沒有姓名的?!?/p>

“那么叫我怎么稱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p>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慣了人世間那些什么翠香,寶英,菊妹,黛玉一類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個名字,好像許多人把狗叫做約翰,把貓叫做曼麗,把亭子叫做滴翠,把山叫做天平,叫做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做‘葛天山莊‘臥云‘吐云一樣嗎?這是太‘俗氣了?!?/p>

“那么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貴?!?/p>

“我的確是鬼,但鬼不見得不高貴,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這樣低賤?我本來是鬼,為什么要叫‘神呢?!彼軕嵟卣f,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個凡人。”

我本來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這時大家走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著天平線,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視線同她銳利的眼光相碰,夜靜得一片樹葉子翻身都可聽到,這樣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鐘。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籠統(tǒng)叫你為‘鬼呢?”

“那么人也不只你一個,我為什么要籠統(tǒng)叫你為‘人呢?”

“所以呀!不過你叫我是你的自由?!?/p>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們?nèi)说纳鐣?,兒子叫爸爸不是必須叫爸爸嗎?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p>

“那么你的稱呼法是合哪一種理呢?”我爭執(zhí)的理論是退后一步了。

“因為我只認(rèn)識你一個‘人,假如你也不認(rèn)識第二個‘鬼,那么叫我‘鬼豈不是很合理么?”

“好的,我聽從你?!?/p>

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到了徐家匯路,算已是荒僻的地方,我期待她的變幻,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狀呢?我等待降臨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沒有提起,不知不覺我們到了斜土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說下去還有十幾里地呢。

“你以為我怕再走十幾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p>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p>

“但是你是人?!?/p>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p>

“我不許你送?!彼咀×?。

“那么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彼抗怃J利地注意著我,使我不敢對她凝視了。

我垂了頭。

“回去,聽我的話。回去?!?/p>

這是一句命令的語氣,我感到一點威脅,這像是指揮百萬大軍的語氣,是堅定的,誠懇的,充滿了信仰與愛的語氣,我想拿破侖一定也用這樣的語氣叫他的士兵為他赴死。

當(dāng)我舉起頭向她看時,她的目光還在注視我,銳利中發(fā)著逼人的寒冷,嘴唇閉著,充滿了堅決的意志,眉梢豎起來,像是二把小劍。

這樣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見到,我怕,我感到一種怕懼。

“好的,我聽從你,但是我什么時候可以再會見你呢?”

“會見我?”

“是的,我必需會見你?!?/p>

“好,那么下一個月這樣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這樣悠長的歲月。明天怎么樣?”

“那么下星期第一個月夜。”

“但是……”

“下星期第一個月夜,就在這里。”

“可是……”

“好,就這樣,現(xiàn)在你回去?!?/p>

我點點頭。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給她說:

“留著這個吧?!睕]有注視她一眼我回頭走了。

“謝謝你,再見!”她在背后說。

“下星期見?!蔽艺f著揚揚手,我沒有回頭看她,因為實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得可怕。我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想著這份可怕的美,與這個美得可怕的面容。

第二次相會,我們漫走了許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約會只指定日期地址,沒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天下雨,我去時以為她也許不會來,但她竟比我先在,我們就到霞飛路一家咖啡店去談了一夜。

以后我們的約會大概三天一次,終在夜里,逢著有月亮,常在鄉(xiāng)下漫走,逢著下雨或者陰天,終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們大家養(yǎng)成了習(xí)慣,風(fēng)雪無阻,彼此從未失信。她從不許我送她到斜土路以西,更不用說是送她到家。

她善于走路,又健談。假如說我到現(xiàn)在對于專門學(xué)問無成,而一直愛廣泛地看點雜書,受她的影響是很深的,她真是淵博,從形而上學(xué)到形而下學(xué),從天文到昆蟲學(xué),都好像懂一點。但是她始終說她是鬼,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現(xiàn)在終是我一個不能少的朋友。

這樣的友誼一直沒有斷,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我們這份友誼。在一年之中,我終有幾十次請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絕了,雖然有時候簡直在我門前走過。也終有幾十次求她讓我送她到家,她也都拒絕了。

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斗滿天,流螢滿野,我們在龍華附近漫走,忽然—陣狂風(fēng)掀起,雷電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來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時,終是預(yù)先御著雨衣,帶著傘的,常常把傘交給我,她戴著我的帽子??墒悄翘煊陮嵲谕回?,夏天的衣裳又不是呢制的,所以一淋就透,要是冬天我終會把呢大衣覆在她身上,但那天我只穿一件竹布長衫,連帽子也沒有戴,偏偏附近沒有地方可以避雨,所以我們兩個人都被雨澆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著她走,一面只向附近瞭望,想尋一個避雨的所在。

前面有一個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鐘的路,她正朝著這個村落走。雨越來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張不開了,野地上蒸浮著煙霧,我尋不出更近的地方,所以只是默默地跟著她。

一進(jìn)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撥她濕淋淋垂下的頭發(fā)說: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緊緊地跟著,一轉(zhuǎn)兩轉(zhuǎn)以后,她就用鑰匙開一個狹窄的門,拉著我進(jìn)去。穿過一個黑長的弄堂是樓梯,上了樓梯,是間大而空疏的房間,有兩三個門,大概是通套間的,她沒招呼一句就匆匆到遠(yuǎn)處左面一個門里進(jìn)去了。

這間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紅木的,床極大,深黑色的圓頂帳子,是我第一次看見有人在用。但是我沒有走近去看,因為那半間房間是鋪著講究的地氈,我全身濕淋淋的,很怕把它弄臟。墻上掛著一二幅中西的畫幅,靠著她進(jìn)去的門前面,有一架鋼琴同一只梵和林。一只紅木的書架就在我附近,再過去是一張小圓桌同幾張沙發(fā),右邊的一扇門開著,我走過去張望,知道是一間書房,四壁都是圖書。當(dāng)中有一張寫字臺同三張沙發(fā)……

她忽然出來了,穿著白綢的睡衣,拖著白緞的拖鞋,頭上也包著一塊白綢,這顯示了她無限的光明。她一面走過來,一面說:

“啊,全身都濕了!人,你快去換換衣服吧?!?/p>

“我又沒有帶衣服?!?/p>

“在里面,我已經(jīng)為你預(yù)備好了。”

“啊,那好極了?!蔽乙幻嬲f著,一面向著她出來的門走進(jìn)去。那是一間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圍屏攔去,從外面可以看到屏后墻上的兩個門框,但是我沒有轉(zhuǎn)到屏后去窺探。有一套男裝小衫褲放在椅上,椅背上搭著一條干凈的大毛巾,一雙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我揩干了頭發(fā)同身子,換上了衣裳,雖然覺得稍微短—點;但還可穿,最后我趿著拖鞋出來。心里掛著一種很不舒服,不知是妒嫉還是什么的情感。

我出來的時候,她正在沙發(fā)上吸煙,我走過去,她遞給我一支煙,說:

“好,現(xiàn)在坐一回吧?!?/p>

我點著了煙,坐下去,緊迫地?zé)o意識地問:

“你怎么會有這些男人用的東西呢?”

“這些是我丈夫的東西?!?/p>

“你的什么?”

“我丈夫。”

“你丈夫?”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浮起奇怪的惆悵。

“是的,我丈夫?!彼χ又终f:“讓我把你衣服吹在窗口,干了可以讓你換?!?/p>

“……”我靜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著我吐出的煙霧,沒有回答她。但是她翩然地進(jìn)去了。

我一個人坐著,起初感到不安與惆悵,慢慢我感到空虛寂寞與無限的凄涼。三支煙抽完了,她還沒有出來。大概是同她丈夫在里面吧,我想。

一個電閃與雷聲,使我意識到窗外的雨,我站起來,向窗外看去,在連續(xù)電閃中,我望見窗外是一塊半畝地的草地,隔草地對面是兩排平房,都沒有一絲燈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簾,里外有三層,貼窗是白色的,其次是灰綠色的,最里的則是黑呢的。

難道這真是墳?zāi)姑?我想,白色該是石欄,灰綠色該是青草,黑色該是泥土……她同丈夫在土里,而我在她們的土外……

窗外的電閃少了,但雨可蕭蕭地下著,我又坐了下來,苦悶中自然還是抽煙。當(dāng)我正燃起紙煙的時候,她出來了,兩手捧一只盤。

我一聲不響地噴著煙,她過來了,把盤里的東西拿到桌上,是兩杯威士忌和兩杯熱咖啡,同牛奶白糖,還有一碟蛋糕。

原來當(dāng)我一個人想她是同丈夫在里面的時候,她正在為我預(yù)備這些東西,我想著想著,就感到自己的卑鄙了。

她坐下來,拿一杯酒給我,說:

“喝這杯酒吧,否則怕你會受寒的?!?/p>

“……”我沒有說什么,拿起這只杯子,她拿起她的,同我碰一下杯,說:

“祝你快樂!”

“祝你同你的丈夫快樂!”我冷靜地說了,干了一杯。

她笑了,接著說:“現(xiàn)在讓我們喝點咖啡,談?wù)劙伞!?/p>

“……”我只是抽煙,沒有回答她。原來她是有丈夫的,所以不叫我來這里,我想。

“怎么,你難道疑心這蛋糕咖啡是牛糞什么么?”

“……”我還是不響。

她忽然嘆了一口氣,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鋼琴旁邊坐下了,半晌半晌,她散漫地在琴鍵上發(fā)出聲音來,慢慢地奏出一個曲子。

我不知道是被這音樂感動還是怎的,我禁不住站起來走過去。在她的身后,我站了有三五分鐘之久,禁不住自己,我問:

“鬼,(現(xiàn)在我早已叫慣了這個稱呼,覺得也很自然而親密了。)那么你是有丈夫的了?”

“為什么鬼就沒有丈夫?”她還是奏她的曲子,也沒有回過頭。

“但是……”我說不出,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人,你是人。而這是鬼事!”她停止了曲子。

“你以為我可以不管你的事情么?”

“你怎么可以管?你要管什么?”她突然回過頭來。

“我要知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這里么?”

“不。”她站起來說:“但不是與是都一樣,這都是鬼事,與你人是毫無關(guān)系的?!?/p>

“不過我要知道。”我低聲地說:“那么你是一個人住在這里了?!?/p>

“你看?!彼钢复巴?,窗外的雨已停止了。有明月照在對面的平房上。她說:“那面的平房就屬于我的家屬。但是這些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是人,在我你是一個唯一的人類的朋友,我們的世界始終是兩個,假如你要干涉我的世界,那么我們就沒有法子繼續(xù)我們的友誼。”

“但是,鬼,可是我一直在愛你?!蔽业穆曇舭l(fā)著顫,這是一句秘藏在心里想說而一直未說的話,現(xiàn)在是禁不住說出了。

她跑開了,一直到右端的圓桌上邊,拿起一支煙,一匣洋火,臉上毫無表情。我沒有追過去,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是默默地靠著鋼琴等她,等她抽上了煙,等她從嘴里吐出煙來??墒撬脑捯恢钡鹊降诙跓熗鲁鰰r才帶出來的:

“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現(xiàn)在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人還是鬼??傊疅o論你是人還是鬼,我愛你是事實,是一件無法可想的事實。”

“但我們是兩個世界,往來已經(jīng)是反常的事,至于愛,那是太荒誕了?!?/p>

“你以為人與鬼之間有這樣大的距離么?”我一面說,一面走過去。

“不,鬼是一種對于人事都已厭倦的生存,而戀愛則是一件極其幼稚的人事?!?/p>

“那么你為什么結(jié)婚,為什么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里并沒有這些嚕蘇的關(guān)系。”

“那么這衣服?”我指我穿著的衣服說。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這樣稀奇么?你實在太可笑了?!?/p>

“那么你并沒有丈夫?”

“這不是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的問題。”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請原諒我這種多余的愛,現(xiàn)在就請你丈夫出來,從即刻起,讓我做你們的朋友;假如沒有的,請你也坦白告訴我,不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為,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為你心碎了?!蔽艺f完了,淚滴滴地從我眼眶出來,我不禁頹然,靠倒在沙發(fā)背上。

“好的,那么請你等著,我去叫他出來。但是記住,今后我們是朋友?!彼f著翩然地進(jìn)去了。

于是我等著。我說不出我那時的心理,我像等待一個朋友,也像等待一個仇人,我愛,我恨,我還有幾分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著煙,頓著腳,嘆著氣,最后,我頹然地倒在安樂椅上,抑著自己的心跳,閉著眼睛,細(xì)尋我愛與恨以及憤怒的來源。

有男子的履聲傳來,我屏息注視那門口,極力把態(tài)度與姿勢做得自然,并且思索我應(yīng)當(dāng)說的不失禮貌的話語。

門開了,一個西裝的青年進(jìn)來,嘴里吸著紙煙,但是她呢,她竟不先出來向我介紹。他已走過來了,但是門閉處她竟也不隨著出來。

這個局面將怎么樣呢?我立刻把視線下垂,安適地靠倒椅背,等候她趕出來為我們介紹。但是步聲近了,還沒有她的聲音。

“這是我的丈夫,你看?!边@聲音似乎很近。我猛抬頭,發(fā)覺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她,是換了男裝的她。我站起,匆忙跑過去,我說:

“那么你是沒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地走開了,繞到安樂椅上坐下,我非常快活而興奮,我追過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說:

“那么,讓我愛你,讓我做你的丈夫,讓我使你快樂,幸福,讓我在人生途上安慰你,陪伴你……”我說時望著我前面的她,在男裝中更顯示著眉宇間的英挺,沒有一絲溫柔與婉約。

她一聲不響地看著我,我說:

“我愛你,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還相信你是愛我的?!?/p>

“但是,”她說了,聲音堅決得有點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p>

“你又是這樣的話?!?/p>

“這是事實,是我們不能相愛的事實。”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愛,讓我也變成鬼來愛你好了。”我說著,安詳?shù)卣酒饋?,我在尋找一個可以使我死的東西,一把刀或者一支手槍。

“你以為死可以做鬼么?”她冷笑說:“死不過使你變成死尸。”

“那么你是怎么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p>

“那么我是沒有做鬼的希望了?!?/p>

“是的?!彼钠綒夂偷卣f:“所以我們永不能相愛?!?/p>

“……”我沉默了,坐在沙發(fā)上尋思。

“那么難道我們做個朋友不好么?”

“朋友,是的。但是我們一開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蔽业男钠届o起來,一種說不出的空虛充實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說過,假如我有丈夫,我們間可以是一個朋友?!?/p>

“但是你的丈夫只是你自己!”

“是的?!彼f:“所以我們間可以是朋友?!?/p>

“這是不可能的?!?/p>

“那么你要怎樣呢?”

“我?”我說:“假如我倆真不能相愛,那么最好讓我永遠(yuǎn)不再見你?!?/p>

“是的?!彼龓е⑧八频恼f:“這是一個最好的辦法?!?/p>

“……”我不再說什么。

“……”她也沉默了。

整個的宇宙靜寂了,我只聽見房中的鐘響,胸口的心跳,還有我們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著紙煙,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噴出來的煙霧,但是這紛亂的煙霧我可分別不出哪些是我噴吐的,哪些是她的。

半晌,她站起來說:

“現(xiàn)在你該回去了?!?/p>

“是的,我該回去了。”我也站了起來。

“換你的衣服去吧?!彼f著踱到鋼琴邊去。

當(dāng)我在套間內(nèi)換衣服的時候,我聽見外面鋼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調(diào),但是這種有魔的聲音里,充塞著無底的哀怨與悲苦,要不是象征著死別,也一定是啟示生離的。于是我就在這音樂中緩步出來,我獨自低著頭向外門走去,走完了地氈,我回過頭去說:

“那么,再會了!”

“那么,”她站了起來:“那么你還想再見我么?”

“要是我們間永遠(yuǎn)有難越的距離,那么我想我會怕會見你的?!?/p>

“朋友是我們最近的距離?!彼拖骂^,用手掠她的頭發(fā),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你是人而我是鬼?!?/p>

“那么,再會。”我跨出了門檻。

但是她走在我的后面,送我下了樓梯,送我到門口,她說:“再會。假如你肯當(dāng)我是你的朋友,在任何的夜里我都等著你?!?/p>

門在我身后關(guān)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與周圍。

天色有點灰亮,村屋現(xiàn)著參差的輪廓,為剛才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雖然潮濕,但很干凈。沒有碰見一個人,我彳亍地順著街路向右走著。三四個彎以后,已到了村口,有微風(fēng)掠過我的臉,我似乎清醒許多。田野是夜綠的,星點已疏稀了。我驟注意到東方天際的微白。

那么我為什么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還是人?這一點后悔,使我在田野中彷徨不知去向,最后我還是折回去了。

門深閉著。我敲了許久,無人來應(yīng)。附近的人家有雞在啼,使我悟到這該是她就寢的時候了,而她的家人一定還沒有起來,那么我為什么要驚醒她們的好夢呢。

于是我決計先在附近走走,再打算來看她。但是向左看去,小巷曲折,為怕摸錯路門,我于是拿筆在她的屋門上做個記號,記得那時我袋里正有一支紅藍(lán)鉛筆,我就隨便寫了“神秘的生命”五字,遲緩地向左手走著。

天色已經(jīng)亮了,街頭也有一二農(nóng)夫出來,我一路記著轉(zhuǎn)角的地方緩步走著,大概有一刻鐘的工夫,慢慢碰見了更多的人,再轉(zhuǎn)兩個彎,我穿到一條比較寬闊的街,兩面有些鋪子也都開市了。

我揀定了一家茶館,又到附近買了些燒餅油條進(jìn)去,于是我在面對街道的座位坐下,喝著茶吃著我手頭的食物,望著街上漸漸加多的人群,想著我一夜的際遇,一種難以抵抗的倦怠襲來,我不禁閉起眼睛伏在桌上睡著了。

醒來太陽已是很高,茶館里的人也多了。我回憶昨夜的事正如夢中度過一樣,我這時忽然想起許多筆記里的故事,夜里鬼所幻的房子,在白天看來會就是墳?zāi)沟?。于是我立刻興奮起來,叫了二杯燒酒喝了,付了錢,匆匆走出茶館,向著我來路走去。那時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呼吸也很迫促似的,想著這所我昨夜受過痛苦,享過溫存,露過笑容,流過眼淚的房間現(xiàn)在是墳?zāi)鼓?,還是房屋?那么這也判定了她到底是人呢還是鬼?

我匆匆走著走著,終于到了那條小巷。遠(yuǎn)望那堆屋依然好好地立著,難道我走近去會變成墳?zāi)姑?我心跳得更厲害了,腳步也放得更快,我注視著那所房屋奔了過去。

的確不是墳?zāi)?,我留下的紅字也還在,那么一定是沒有弄錯了。于是我大著膽子敲起門來。

大概不下一刻鐘吧,還是沒有人來應(yīng)門,她自己即使甜睡著,那么她的家人呢?

她的家人,是的。我想還是把煙斗留在門口地上,問起我的,可以將尋煙斗作個理由到她的房內(nèi)去。在遍尋不著以后,那么在出來的時候,不妨驚奇地說“原來是掉在門口呀”的。

我于是把煙斗拋在地上,再敲那門。

門還是沒有人開,但是鄰近的兩扇大門開了,出來一個約有六十歲的老婆婆,耳朵有三分聾似的,大聲問我:

“你干嗎?”

“我,我敲這家的門呀!”

“這家的門?”她慍怒地說:“這門就是我們的?!?/p>

“那么,好極了?!蔽艺f:“請問,老婆婆,我找你們里面住著的一位小姐?!?/p>

“先生,你算是尋哪一家?”

“我說那里面住著一位小姐?!蔽抑钢改切¢T說。

“那扇門?”她笑了:“那是我們經(jīng)年都不開的,有人都從這里進(jìn)出?!?/p>

“那么這小姐就住在你們這里的?!?/p>

“我們這里,沒有小姐。我在這里住了快四十年,可是一直沒有看見過你。”

“不,老婆婆,我要拜訪一位你們的親戚,住在朝東樓上的小姐,常常穿黑衣服的小姐?!?/p>

“先生,我耳朵不很好,你不要同我講得太嚕蘇,請你只告訴我你要問姓什么的人好了。”

“啊……啊……姓,姓……姓鬼的。”我從來不知她到底是姓什么。

“什么,姓鬼的?百家姓里也沒有姓鬼,你別是見鬼了吧?!?/p>

“老婆婆,我實在沒有弄錯,你們這里……”

“先生,我在這里住了三十多年還不知道么?我們這里沒有別人。”她說完了要關(guān)門,可是我早已把一只腳同半個身子放在門內(nèi)了。

“你別處去問問看,別耽誤工夫了?”

“老婆婆,我不瞞你說,她的確住在這里,我昨天晚上還來過的?!?/p>

“你別是瘋了,你要看的是小姐,你又說昨天晚上來過。假如真是住著小姐,晚上也不許你來;假如你昨天晚上來過,你現(xiàn)在還來做什么?”

“我有東西忘拿了。”

“什么東西?”

“一個煙斗?!?/p>

“煙斗?那不是在那門口的地上么?”這位老婆婆耳朵雖聾,眼睛可亮,她好像捉住了我秘密般的指那我放在地上的煙斗:“我說,你先生太糊涂了,煙斗掉在路上,人家門口,怎么說是掉在人家小姐房里呢?幸虧碰著我老太婆,要是別人,你看,你的話是多么犯忌呀,人家打你耳光,你都沒有話說的?!?/p>

我還有什么話可說,我氣一餒,腳一伸,她的門已經(jīng)砰的關(guān)上了。

我拾起煙斗踱出了這個村莊,踱過了田野,踱過街道,我像失了什么似的,不想會見一個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打發(fā)這一天的光陰的。一直到夜,大概是十點鐘的時候,我雇了一輛車一直到那個村莊的左近。因為那里的小路不能夠通車,所以我必須步行過去。

到了她的門口,我先敲那個小門,我很怕敲不進(jìn)去,可是出我意料,沒有打一二下,就有人來應(yīng)門了。

應(yīng)門的竟是她,她沒有說什么,伴著我一直到她的房里,非常大方地讓我坐,說:

“那么你真的肯當(dāng)我是你的朋友了?!?/p>

“……”我沒有說什么,只是想著她是鬼還是人的問題。

“假如你的感情還不能當(dāng)我是你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時候再來看我。”她也坐下了,說。

“假如永遠(yuǎn)改變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么我只好請你永遠(yuǎn)不要來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我一定遵從你的意志?!?/p>

“我的確是鬼。”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并不是墳?zāi)??!?/p>

“??!”她笑了:“你這樣相信你的故事么?鬼的住所一定是墳?zāi)姑?”

“……”

“那么你白天里是來過了?!彼f:“你碰見什么沒有?”

“我碰見一個老婆婆,她告訴我這里并沒有你這樣的人?!?/p>

“是了?!彼酒饋?,走到我的面前說:“那么你還不相信我是鬼么?”

“……”我沉默著。

半晌,她抽著煙,又說:

“好了,現(xiàn)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這些問題,也不要再提起這些問題。我希望我們倆好好地做個真正的朋友,時常談?wù)務(wù)f說不是很好么?”

“……”我還是沉默著。

“請你先允許我這個請求。”她說:“那么我們可以談些快樂的事情。”

“好的,我允許你。”我低著頭說:“但請你告訴我你是沒有丈夫的?!?/p>

“沒有?!?/p>

“將來呢?”

“自然永遠(yuǎn)不會有?!?/p>

“那么我永遠(yuǎn)可以這樣做你的朋友?!?/p>

“自然。”她說:“但是只是朋友。”

“好的?!?/p>

她忽然伸出手來,我立刻同她握手了。她說:

“現(xiàn)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尋苦惱,我們過我們快樂的友誼?!?/p>

“是的,我遵從你。”

她沒有說什么,窗外月色很好,我們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說:

“那么請你把空氣換換吧。”她向鋼琴走著:“我來奏一曲琴你聽吧?!?/p>

她在奏琴,我站起來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為什么終是凝結(jié)著。

曲終了,她悄悄地過來,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后她說:

“你怎么不能換去這種自尋苦惱的空氣呢?”

“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遵從你的意志,不過這不是立刻可以辦到的事,但是我想我就會自然起來的?!?/p>

她忽然對著窗外說:

“外面月色很好,讓我們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p>

我沉默著,無異議地跟她下樓,從過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著,我還是同剛才一樣迷忽,我脫不下心頭的重負(fù)。我心里有兩種矛盾,一種是我立志要遵守對她的諾言,同她做個永久的朋友,但是我對這友誼還是不能夠滿足;另外一種是我還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對我說的事實,因為在事實上看來,她對我一定不是沒有一點感情,而且她的確并沒有丈夫,那么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沒有理由可以說明她要同我保持這樣的距離。沒有這樣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維持著友誼的,但是她要這樣做!這兩種矛盾,使我的態(tài)度改變不過來,我始終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只有一二句無關(guān)輕重的話,瀉在這白凄凄的月色之中。

最后我們又回到她的房間里了,吃一點茶點,時候已經(jīng)不早,我忽然有所感觸似的,到她書房里,我在假作看書的當(dāng)兒,把我袋里一只Omega的表偷放在書架上面一本圣經(jīng)的旁邊。

東方微白的時候,她叫我走,我說:

“為什么我不能在這里等候天亮呢?”

“這因為我是鬼,白天于我是沒有緣的?!?/p>

我不再說什么,悄悄地出來;但是我并不回家,又到昨天休息過的茶館里打個瞌盹,在太陽光照著人世的時候,我又去闖她的門,但是許久沒有人開,于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婆婆出來的大門。

許久許久有人來開門了,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仆人,我就說:

“我想見你們的主人?!?/p>

“我們主人?你見他做什么?你認(rèn)識他么?”

“我同她做朋友好久了?!蔽倚睦镎J(rèn)為她是這屋的主人。

“那么,我怎么老沒有見你過?!?/p>

“對不起,你到里面去替我回一聲就是了。”

于是他進(jìn)去了,不一會他同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紳士出來。

“他來看誰的?”老紳士看看我,問他的仆人。

“他說同你是老朋友?!?/p>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誰?”

“我找住在你們這里的一位小姐?!?/p>

“小姐?我們這里并沒有小姐。”

“實在不瞞你老先生說,她是我的朋友,她告訴我她就住在這里西面的樓上,而且我樓上也去過,我記得我一只表還忘在那里一只書架的上面?!?/p>

“我們這里實在沒有小姐。”

“那么那西樓到底作什么用呢?”

“空著?!?/p>

“老先生,請你詳詳細(xì)細(xì)告訴我好不好,我決不是壞人,而且同那間房子的小姐是朋友?!?/p>

“的確空著,不過以前是住過一位小姐,現(xiàn)在是死去有兩三年了?!?/p>

“她什么病死的呢?”

“她是肺病死的,顆粒性肺結(jié)核,來不及進(jìn)醫(yī)院就死了?,F(xiàn)在我們把這房子空著,留著,紀(jì)念著她?!?/p>

“不過,我實在最近還見過她,她愛穿黑的衣服可是?愛吸—種叫Era香煙可是?”

“是的,可是這是她生前的嗜好了?!?/p>

“這間房子,老先生,可以讓我進(jìn)去看看么?

“你要看看?”

“是的,老先生,我是她的朋友,我記得我是來過的。中間房間很大,左面是間書房,右面是間套間,是不是?家具都是紅木的,靠書房前面有沙發(fā),近套間門前有一架鋼琴是不是?……”

“什么都是,可是帳子是白的?!?/p>

“白的?”

“等她死后,我們怕帳子弄黑,所以才套一個黑套子在那里。那么你一定不是她生前來過的了。”

“老先生,不要這樣細(xì)究我,我是她的朋友,這是一句真話,無論是她生前或是死后,我只想到那間樓上去看看。請你允許我吧!”

這樣總算得了他的允許,一同登了樓,門開進(jìn)去,屋內(nèi)陰沉沉的,的確好像久久無人似的,但是我將我昨夜以及前些天夜里所坐過,所看過,所用過的種種撫摸了許久許久,我起了難解的驚異。忽然我到了書房里那紅木的書架,用很迫急的調(diào)子對那老紳士說:

“你相信不相信,在那書架上的圣經(jīng)的旁邊有一只表,這只表是我的,后面還刻有我的名字,而且,而且現(xiàn)在還在走?!?/p>

我說得很興奮,可是老紳士和緩地說:

“這是不可能的,先生。”

我把空手給他看了,再伸上去,但是的確沒有,我摸了許久,頹喪地把手放下來。

老先生并不稀罕,拍拍我的背說:“你真是太動情了,就算你有表在這里放過,現(xiàn)在也是多年了,銹了,壞了,你看像她這樣的人都死了,表還能不停的么?”

“老先生,請你告訴我,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總算是我女兒!唉?,F(xiàn)在什么都依你,你也看過這房子,我們下去吧!”

我被邀下樓來,被送出門外,我們大家都沒有說一句話。我悵然不釋地回家。

到下一個所約的夜里,她于我臨別時把表交給我說:

“上次你把表忘在這里了,我替你開著,現(xiàn)在還在走呢!”

正常的友誼我們從那時開始,雖然我對她的愛戀并不心死,但是我在這樣友誼之中,的確已感到非常快樂。這樣過了一年,一年中我們沒有談到友誼以外的話。一直到有一夜,不知怎么說起的,我忽然說:

“鬼,(我現(xiàn)在叫‘鬼字,好像是叫‘親愛的一樣的親熱而自然)我們的約會可不可以改到白天?”

“白天?你以為鬼在白天可隨便同人交往么?假如你覺得夜里常這樣來是辛苦的,那么,你可以一個月或者半個月來一次,再或者是兩個月來一次。”

“不過你曉得我在愛你?!?/p>

“你又說這句話了,這句話總是屬于人世的。假如人可以同鬼戀愛,那么也可以同狗同貓戀愛了?!?/p>

“有的,人世間常有這樣的事。記得春秋時有衛(wèi)懿公,不是愛鶴同愛姨太太一樣么?”

“不過這是無意識的,同時是屬于精神的?!?/p>

“那么我們的相愛難道一定要……”

“屬于精神來說,我也愛著你,不過既然屬于精神,說在嘴里就有點離題了。”

“但是這些話都空的,愛鶴的人都把鶴像姨太太般坐在車子里滿街招搖?!?/p>

“那么你,你知道,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里隨便地進(jìn)出。”

“不過……”我說著就把頭向著她的頭低下去。她是坐著的,這時候她站起來避開我,她說:

“用這種行動來表示愛,這實在不是美的舉動。你看,”她于是用鉛筆在紙上畫了兩只牛兩只鴨的接吻,說:“你以為這是美么?”

我笑了,我說:

“不過,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F(xiàn)在我深感到整個的人世間決沒有一個人像你一樣令我傾倒的。所以如果無害于你精神與肉體,為什么我們不能結(jié)合呢?”

“這是一個大笑話!”話其實有什么可笑,可是她笑了。于是夜又平淡地過去。我陷于極不自然的情感中回來。

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guī)滋觳桓以偃タ此?,我在那時候會見了一些久未會到的親友們,但是——

“你瘦了?”朋友們都對我這樣說。

“你枯瘦了!”親戚們都對我說。

“你怎么變成這樣了?”父老們都對我說。

我想起聊齋上許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沒有迷我,而我還是不確信她一定是鬼。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只是熬夜的緣故,所以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斷絕友誼,但是我的不自然情感已使我不能有這種友誼,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誼以上的情愛。

幾次失敗以后,我忽然病倒了,這病還不十分要緊,但是醫(yī)生勸我要注意自己。在病中清靜的床上想想,覺悟到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除了我同她結(jié)合以外,只有完全忘記她。現(xiàn)在前者既然沒有希望,那么只有不再去看她了。

這,事實上我在病后是實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終惦念著她。我無法打發(fā)我這份情緒,我開始在凡庸的都市里追尋刺激:痛飲,狂舞,豪賭,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里消耗。

這樣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么都感到乏味了。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終于抑制下來??墒怯幸淮挝以谝粋€酒吧間喝酒,醉得一點不省人事的時候,恍恍惚惚地登上一輛汽車,我想不起我曾否告訴過車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識在醉中活動指揮了他,他竟將車子徑駛到那個村莊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么跳下車,怎么到她的家門,怎么樣敲門的,我只記得我蹌踉地跟她登上了樓,在她的房內(nèi)的沙發(fā)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頭上,檸檬茶在我唇邊,我清醒過來,是她在我旁邊,沒有說一句話,用一種陰冷而親切的眼光望著我。我說:

“我怎么又到這里來了?”

“都是我的不好?!?/p>

“不?!蔽蚁胫饋碚f:“是我不好,我是什么都變了?!?/p>

“但是還把我做你的朋友?!彼终f:“你還是多躺一回。”

我感到頭暈,依照她下半句的話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話說:“不。為此,我要忘掉你,我墮落了?!?/p>

“那么為什么還來看我呢?”

“我不知道?!蔽艺f:“我醉了,不知道是魔還是神把我指使到這里來。”

“唉!”一聲悠長的嘆息以后,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對我的看護(hù)與友誼,最后我閉著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訴我天已經(jīng)亮了,她已經(jīng)為我叫了汽車等在村口,我起來,她用一條純白的羊毛氈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下來,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車的時候,她說:

“煩惱的時候,請帶著你的友誼來看我,讓我伴你喝酒?!?/p>

這樣,我放棄了一切無聊的刺激,我放棄了不去會她的決心,我在無可奈何的情緒之中,將我心底的情愛升華成荒謬的友誼而天天去訪她。

一種新的節(jié)目充實了我因抑郁而空虛的情緒,那是對坐在燈下干我們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過去了,我除了醉時有一點慰藉以外,整個的心靈像浸在苦液里一般的,沒有人知道我心靈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這種蘊積在心中的哀苦,使我性情變成沉默,面孔變成死板。在一切絕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證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天夜里,我在她房內(nèi)恣意地飲過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個地失了知覺,在沙發(fā)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陽光中醒來,看她是否還在我的身邊。

但是一覺醒來,窗外的陽光正濃,院里夾竹桃的影子直壓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識的聲音在門外。原來我正躺在自己的寓所,我起來,問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時候一個穿西裝的少年送我到門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誰的當(dāng)兒,仆人拿進(jìn)了一封淺紫信封的信來。

封外的字跡使我意識到一定是她寫的,我的心突然緊縮了,在我胸中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躍。

我急忙撕開那信,先入我眼簾的是兩張照相,一張是全身,一張是男裝的半身。信里寫著這樣的話:

“人:為你的健康與正當(dāng)?shù)纳?,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后,就離開這個古舊的寓所了。這一次旅行的地點與時期都沒一定,他日或有重會的時候,但是我希望你對我有純正的友誼。假如你肯聽我的勸告,那么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會改變你被我狹化了的胸襟,大川會矯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靈。如果我的友誼于你有用的話,二張古舊的照相你可以帶著。再會了,祝你:好。

鬼?!?/p>

我讀完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這種完全空虛的心境抬頭的時候,使我冷靜地分析到她的行動。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謊,她或者還住在那里,后來我覺得這是不會的。那么她為什么要旅行?如她所說的是為我的健康與正當(dāng)?shù)纳蠲??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還是對自己情感的逃避。這時候使我頓悟到她內(nèi)心的痛苦是有過于我了。因為我對于自己的愛,可以無底地追求,而她則只能無可奈何地違避,其中痛苦的分量我同她是難以比擬的。我可以對她傾訴,而她則沒有一個人可以談及,只能幽幽地埋在自己的心中。

這樣想時,我的心開朗了,我對她有一種遠(yuǎn)超過哀憐自己的同情,雖然空虛,但不再為我的抑郁所縛。我決定接受她信中的勸告,到遙遠(yuǎn)的山水間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二個月的旅行生活的確使我心境開朗安靜不少,但我無法停止對她的思念,在湖邊山頂靜悄悄的旅店中,我為她消瘦為她老,為她我失眠到天明,聽悠悠的雞啼,寥遠(yuǎn)的犬吠,附近的漁舟在小河里滑過,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兒在樹梢上逝去,于是白云在天空中掀起,紅霞在山峰間涌出,我對著她的照相,回憶她房內(nèi)的清談,對酌,月下的淺步漫行。我后悔我自己意外的貪圖與不純潔的愛欲,最后我情不自禁地滴下我脆弱的淚珠。

后來我回到了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訪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勇氣,因為我相信有一種不可壓抑的情熱會在她的面前潰決的。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后,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幾個朋友拉到龍華去看桃花。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訪“鬼”的必要,所以在傍晚他們要回來的時候,我托辭留下了。

那時候辰光還早,我又回到寺里盤桓,不意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尼姑從一二丈外走來,她的行動,我似乎熟識似的,引起了我的注意。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她就是“鬼”!我于是躲在不識的人叢中等她過去,在一丈的距離后追隨著她。跟她進(jìn)了村落,跟她轉(zhuǎn)彎,跟她到了她的門首。正在她開門進(jìn)去的當(dāng)兒,我趕上去搶進(jìn)了門。我說:

“你怎么在白天里滿街去跑去?!?/p>

她吃了一諒,可是隨即她就嚴(yán)肅莊重地鎮(zhèn)靜下來,她平靜地上樓,我就跟她上去。她把帽子脫去,可是里面還有一頂緊帽,她走進(jìn)套間,換了衣裳出來,極其遲緩地問我:

“你什么時候追隨我的?”

“你沒有看見我在許多人中間嗎?”

“鬼是不注意人事的?!彼浅_t緩地說,眼睛俯視著地上。

“今天你必須告訴我你是人。”

“但是我的確是鬼?!彼痤^來,帶著一種無限誠意的眼光來回答我,用這個眼光撒什么謊都會成功,可是這個謊實在太大一點。固然我仍有幾分動搖,不過我還是說:

“我不會相信你的撒謊了。你是人!你起初不讓我知道你的家,我以為你的家是墳?zāi)梗墒钱?dāng)我發(fā)現(xiàn)你的家時,你又叫別人故弄這些虛玄。后來你說白天不能入世,可是今天,你必須承認(rèn)你是人。至少對我你必須承認(rèn),你實在騙我太厲害了。”我那時情感很激昂,話說得很響亮,很急躁。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于是她說:

“為什么你不能原諒我呢?一定要說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墳?zāi)估锏奈依饺耸郎先?,一定要我在這鬼怪離奇的人間做凡人呢?”

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第一次聽見她用這樣的口吻——半感傷半憤激的口吻——說話,我感動得跪在她的面前:

“因為我是凡人,而我愛你?!?/p>

“但是我不想做人。”

“今天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請你不要感傷。告訴我,到底為什么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離開了人世而這樣地生存呢?”

“我不想回憶,不想談。你走出去!以后請不要來擾亂我,這是我的世界,我一個人的世界?!边@句話已經(jīng)沒有感傷的成分了。

“但是,我愛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愛,而現(xiàn)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瘋了。”我說話有點顫動,因為我心在跳。

她這時突然冷下來,一點憤激的情調(diào)都沒有了,微微地一笑,笑得比冰還冷,用云一般的風(fēng)度走到桌邊,拿一支煙,并且給我一支:

“人,抽支煙,平靜點吧。不要太脆弱了?!彼嫖尹c了火以后,一口煙噴在我的臉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著煙,我看見一口煙像靈魂一般的飛出了窗口飛上天去。她的手已經(jīng)把深厚的窗簾放下來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處,等房間變成了黑漆,她緩緩地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這沙發(fā)后面是一盞深黃色的燈,她一回手就發(fā)出光來,于是她說:

“假使我是人,你也應(yīng)當(dāng)相信我立刻可以變成鬼,即使是你所想象的鬼?!蔽铱匆娝终嵟话寻l(fā)光的小劍?!@劍常常看見而拿到,往日我只當(dāng)它是件美術(shù)品,今天我才知道它也是兇器。

“假如環(huán)境或人力不許我自己承認(rèn)為鬼,它可以立刻使我成鬼。人與鬼原只有隔這一點?!彼脑挿浅j幚湎铧S色燈光照著她的臉?biāo)氖忠约笆稚系膭?,還有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發(fā)出逼人的聲色。我嘴上的煙不自覺地掉了,神經(jīng)似乎迷失了,這一剎那,我突然意識到,那里面是包含著巫女的魔術(shù),或者是催眠術(shù)的技術(shù)的。我眼睛離開她眼睛看到她的腳,我倒在她的腳下,我還想著:“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點魔術(shù)。”這樣大概有一分鐘之久,我的意識才比較清楚一點,頭腦也比較理智起來。

“讓我們同過去夜里一樣,你去坐在那里。把心境按捺得同環(huán)境燈光一樣靜,我們談些離人世較遠(yuǎn)的東西吧?!彼鋈环畔铝诵?,平靜地說。

“那么你先告訴我,為什么你要離開人世而這樣生存?為什么明明是人,而要當(dāng)作鬼呢?又為什么不允許我來愛你?”這時我已經(jīng)立起來,把那小劍握在我的手中,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用整個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來注視她的。她那時的目光避開我了,把頭低下去,頭發(fā)掩去了她的臉,沉靜著大概有抽半支煙的工夫。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對面的安樂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傾在前面,眼睛還是注視著她,她與我的距離大概不滿二尺,我兩手敲弄著這半尺長的小劍,等她的回答。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說:“而且我是一個最入世的人,還愛過一個比你要入世萬倍的人?!?/p>

“那么……”

“我們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干,吃過許多許多苦,也走過許多許多路……”她用很沉悶的調(diào)子講這句話,可是立刻改成了輕快的調(diào)子:“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愛我什么?”

“愛是直覺的。我只是愛你,說不出理由,我只是偶像地感到你美?!?/p>

“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沒有冷靜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覺?到底我的美在什么地方呢?”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沒有煙火氣;你動的時候有仙一般的活躍與飄逸,靜的時候有佛一般的莊嚴(yán)。”

“但是假如你所說的是真的,這個超人世的養(yǎng)成我想還是根據(jù)最入世的磨煉?!?/p>

“……”我聽不懂她的意思。

“我暗殺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從槍林里逃越,車馬縫里逃越,輪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獄中逃越。你相信么?這些磨煉使你感到我的仙氣?!彼⑿Γ且环N訕笑:“但是我的牢獄生活,在潮濕黑暗里的閉目靜坐,一次一次,一月一月的,你相信么?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彼龘Q了一種口吻又說:

“你或者不相信,比較不相信我,鬼還要不相信的,我殺過人,而且用這把小劍我殺過三個男的一個女的。”于是隔了一個恐怖的寂靜,她又說:

“后來我亡命在國外,流浪,讀書,一連好幾年。一直到我回國的時候,才知道我們一同工作的,我所愛的人已經(jīng)被捕死了。當(dāng)時我把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彼謸Q一種口吻說:“但是以后種種,一次次的失敗,賣友的賣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儕中只剩我孤苦的一身!我歷遍了這人世,嘗遍了這人生,認(rèn)識了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彼d奮地站起來又坐下,口氣又慢下來:

“但是我不想死,——死會什么都沒有,而我可還要冷觀這人世的變化,所以我在這里扮演鬼活著。”

“那么下面住的是你的父母?”

“不是的?!彼蝗挥肿兞苏Z氣說:“是我愛人的家,他的父母為他的兒子搬到這里來的。他同情他的兒子還同情我,所以我可以像他女兒般的住在這里;他們并且還依我的要求,以鬼來待我,而這,現(xiàn)在也習(xí)慣了好久,正如他們所說的,這間房子不過是留著已死的女兒一樣……”她又說:

“現(xiàn)在我在這里又住了不少年了。起初我從來不出去,每天讀書過日子,后來我夜里出去走走,再后來我打扮出家人在白天也出來了,我好像在玩世似的?!?/p>

我記不起我聽的時候忽漲忽落的心潮,總之在聽完后,我好像長期的瘋癲癥一旦痊愈了一般,好像從數(shù)年來迷惑我的迷宮一旦走出了一般。眼前都是光明,混身都是力氣。她那時忽然立起來說:

“人,現(xiàn)在我什么都告訴你了,我要一個人在這世界里,以后我不希望你再來擾我,不希望你再來這里?!彼幻嬲f,一面離我遠(yuǎn)了,我追過去說:

“但是我愛你,這是真的,我聽你的種種,光明成分比我驚奇成分多,這等于你為我思索得一個久未解決的學(xué)理上的問題,我心頭輕了許多,我滿眼是光明,是愛,你是我發(fā)光之體,我不要叫你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p>

“你要我做人,做個什么樣的人呢?我什么樣的人都做過了?!彼€用冷冰的口氣說??墒俏遥蛘咭驗樾念^的迷魔已經(jīng)解除了,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熱,我瘋狂一般地說:

“做個享樂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在這人生里,在這社會中,為它的光明,你的力已經(jīng)盡了不少,你現(xiàn)在的享受也是應(yīng)該的。我知道你是愛我的,聽我的話,愛,今朝有酒今朝醉!”架上大概是白蘭地吧,我倒了兩杯,一杯給了她,我說:“愛,大家盡了這杯,我看重我們這一段人生,這一段愛,我們要努力享受一段的快樂。”

當(dāng)她干杯的時候,我的唇已經(jīng)在她的唇上,一種無比的力與勇氣我感到,這個吻到現(xiàn)在還時常在我唇上浮現(xiàn)著。但是就這樣一個吻呀。我說:

“告訴我,你愛我?!?/p>

“或者是的,我想要是不,我的生活不會讓你接近的?,F(xiàn)在你去,我心靈需要安安靜靜耽一會?!?/p>

“那么以后怎么樣呢?”

“以后么?你明天晚上來,讓我有一點精神同你再談?!?/p>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后,我就出來了。

這一夜又一天的時間我不知道是怎么熬過的,我的心與我的四肢,以及我全身的細(xì)胞,都沒有一分鐘安定過。我幻想將來,計劃將來,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久久的以后,茫茫的未來。一到黃昏我就趕去,路上我猜想她今天的態(tài)度與打扮,以及說話的語調(diào),我的心好像長了翅膀,時時想飛,好容易熬到了她的家門。

開門的是位女仆,這是很使我驚疑的,我剛想不問她就跑進(jìn)去,可是她先開口了:

“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遠(yuǎn)門了。”

“誰出遠(yuǎn)門?”

“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給你?!?/p>

我心跳得厲害,把信拆開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讓我看出字跡。等我拿出我抽煙用的打火機來,這才把這封信看了清楚:

“人: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場夢。夢不能實現(xiàn),也無需實現(xiàn),我遠(yuǎn)行,是為逃避現(xiàn)實,現(xiàn)實不逼我時,我或者再回來,但誰能斷定是三年四年。以后我還是過著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

鬼”

我當(dāng)時眼前一黑,默然出門,衰頹已極,一心凄涼惆悵,肉體支不住靈魂的重量。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暈了過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鋪,但非常清靜,沒有人,偶爾有一個人走過,也非??~緲。我累得精疲力盡,我知道這就是鬼域,但怎么也尋不出一條路,而且也沒有一個人來理我。當(dāng)我剛想在轉(zhuǎn)角處坐下休息一回時,忽然看見了‘她。我立刻說:

“你在這里?”

“我同你說過我是鬼?!?/p>

“那么……”

“這里沒有一條路是通人世的,只有向著天走?!彼蚁褡咂降匾粯拥淖呱咸炜眨瑳]有一句話同我說。一霎時,我忽然感到潮濕,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來,我看她披著黑紗般的衣服,我說:

“你冷么?”她微笑一下,說:

“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為這是露水,人世已經(jīng)到了?!?/p>

等我醒轉(zhuǎn)來時,我迷茫已極,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露水堆里,一時幾乎想不起一切,好像二三年來的人生都與這個夢攪在一起。我定一定神。這是秋天的光景,有點冷,我無意識地依著相隔好幾丈的—盞路燈一盞路燈地走,我不知道那時是什么時辰,是半夜還是三更。總之我當(dāng)時什么感覺都沒有,記得到上海雇到汽車的時候,天己經(jīng)亮了,我在車上什么都不知道,到寓所后就沒有說一句話。但我意識到我是病了,沉重地病了,我就進(jìn)了醫(yī)院。逗留在遠(yuǎn)處的家人都趕來看我。

這一場病不是我自己可以述說的,因為我在起初五個星期之中,幾乎完全不省人事,每天說些無稽的夢囈,也許這些夢囈中透露了我心底的秘密,過后大家都來問我的遭遇,我都沒有說什么,但是友輩之中都謠說我是失戀的結(jié)果。

十二個星期以后,我方才可以略略起床,開始用飲食代替注射的養(yǎng)料。

我這時立刻又想念到她,我要出院,要知道她的下落。因此故意佯作快復(fù)原的樣子支撐起來,但是我竟連半步都不能移動,于是我頹然流淚了,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痛苦,醫(yī)生以我痊愈的結(jié)論來安慰我。但是最后他說我至少需要八個月完全的休養(yǎng),方才可以出院。于是我的心死了,安靜地聽?wèi){時間的消逝。

這樣一個月過去了,我已經(jīng)被允許每天可以同人作二個半鐘點談話。就在那個時期,有一個陽光滿窗的早晨,是第一天被允許吃一點易消化的閑食的早晨。我精神非常飽滿地坐在藤椅上曬太陽,看護(hù)捧著一束鮮花同一匣糖果進(jìn)來。

送我鮮花的人天天都有,但是看護(hù)從未告訴我過,我因為入睡的時候很多,所以也從來沒有注意過,因為這些人情與恩愛我知道已由我家里為我領(lǐng)受與記憶。那么索興等我完全好的時候再知道吧??墒沁@一次看護(hù)似乎要同我說話似的過來了,她說:

“徐先生,這個每天送你鮮花的先生,今天還送你一匣糖果?!?/p>

“糖果,他怎么知道我可以吃了呢?”

“這是他每天在我這里探聽的,自從你進(jìn)醫(yī)院起,他天天都來探問,天天都帶著花來。不瞞你說,他還送我許多東西……”

“這位先生姓什么?”

“他沒有告訴過我,叫我也不必告訴你他來看你?!?/p>

“那么是什么樣的人呢?”

“是……”

“是不是比我稍微矮一點?”

“是的?!?/p>

“是不是有一個非常漂亮的面孔與身材?”

“是的。”

“是不是有一個挺直的鼻子?”

“是的?!?/p>

“是不是有一副有光的美眼?是不是一個純白少血的面龐?”

“是的?!?/p>

“那么你為什么不叫他來看我?”

“他說不必。他還叫我不必告訴你……”

“但是你為什么告訴我了?”

“因為我感到他有一點神秘。”看護(hù)說話的時候,眼睛充滿了好奇與驚慌的神情。

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位特別請來看護(hù)我的私人看護(hù)的容貌,她有一個適度的女子身材,大圓的眼睛帶著深濃的睫毛,鼻子很玲瓏,嘴唇很薄,不夠莊嚴(yán),但十分活潑可愛。我望著她微喟一聲就沉默了。

“徐先生,那么是我報告錯了?”

“沒有?!蔽以诔了贾绣闳换卮鹆怂?,但是接著我說:

“你明天不要同他說告訴過我,還是同往常一樣的招呼他?!?/p>

她點點頭,這時候我忽然想知道她一點什么似的,同她談起話來。

她姓周,今年十八歲,是看護(hù)學(xué)校剛剛出來的學(xué)生,所以薪金不很高,做事自然欠老練;但還活潑,并且有一個無論什么事容易令人原諒她的笑容。

從這一天以后,我同這看護(hù)談話逐漸多了起來,但是談?wù)劷K又歸到這個天天送我花的古怪的青年,她對此似乎也很有興趣,這在無形之中是比什么都好的安慰了我病中的寂寞。

日子悄悄地過去,我每天用特別的感情接受,而且時時期望那一束鮮花,周小姐捧進(jìn)來的時候也特別露著笑容,并且還告訴我這位古怪的青年今天同她說些什么,或者送她一點什么,表示對她誠心看護(hù)我的謝意。而且三天兩頭有糖果,或者是頭兩天醫(yī)生允許我可進(jìn)的補品與食物送來。而這些都是他從周小姐口中探聽去的。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我很平安。那天是醫(yī)生允許我吸煙的第一天,當(dāng)我盥洗完畢,早餐用過后,坐在安樂椅上,正想購買一點什么煙來吸時,我忽然想起Era,同時自然想到了“鬼”。窗外是迷蒙的細(xì)雨,我悵惘地望著。這時周小姐帶著笑聲來了,手里捧著一束鮮花同兩匣Era,我一望就知道又是這位古怪的青年送來的。

周小姐給我一個意會的笑容,她安插好鮮花,把花瓶同Era一同送在我面前的圓桌上,于是從她內(nèi)袋里拿出一封信給我,她說:

“這是他叫我秘密地交給你的?!?/p>

“……”我沒有說什么,把信塞在自己的懷里。

“這封信連我都不能看么?”周小姐似乎在等待我拆開它,看我塞進(jìn)懷里的時候,她這樣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但是等我看過再說吧?!?/p>

周小姐走開了,我正想拆信的時候,有別人來看我,這樣一直延擱到夜里,我的心負(fù)擔(dān)了一天的不安。

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人:聽見你病倒,我知道那都是我闖的禍。我把遠(yuǎn)行計劃延遲下來,為你祝?!,F(xiàn)在你終算快復(fù)原了,那么請允許我離開你吧。Era兩匣,這是我們都愛吸的紙煙,我們從它會面,再從它分手吧。還有我雖然走了,花鋪會將我要送你的鮮花每天送你的。另外是千元支票一張,因為我知道你家里為你醫(yī)藥費有點不樂,所以我留給你。你千萬不要為這點介意,我的就是你的。記?。阂冕t(yī)生允許后方才離院。再會,祝你:好好做人。

鬼”

我讀了竟嗚咽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那是愛還是感激,我一直惆悵到夜半,服了兩片安眠藥方才睡去。醒來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來了她說:

“他信里怎么說?今天他的花是別人送來的?!?/p>

“別人送來,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那是同樣的花,還附著一封信給我。”她指指桌上的花說。

“怎么說呢?”

“他說非常感謝我對你的厚意,說是他要遠(yuǎn)行了,每天花鋪會照常把花送來,托我親自轉(zhuǎn)給你?!?/p>

“唔……”我點點頭。

“那么他給你的信呢?”

“也是這樣說?!?/p>

“那么他告訴你他的地址么?”周小姐密切地問我。

“沒有,他是向來不告訴別人行蹤的?!?/p>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她坐下了。

“那是一個神秘的孩子!”我惆悵地又滴下淚來,為掩飾這淚,我翻身朝里躺去了。等我恢復(fù)這份情感的時候,我看周小姐還愣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對我的同情,但是我竟忽略了她內(nèi)心的感情。于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她時時問我這位神秘青年的音訊。起初我回答她:“沒有?!焙髞砦彝f:“他是不會再給我音訊的?!?/p>

在這些日子中,我耽于遐想,說話非常之少,而這位活潑多笑的周小姐也變成緘默而沉悶了。我當(dāng)時覺得這一定是她小孩的脾氣作怪,是我的態(tài)度影響了這整個的空氣。

……

最后,我出院的期限終于到了。周小姐自然也不再聘用。臨別的時候她要我的地址,說是她一定要來看我,我因為還沒有固定的寓所,所以告訴她一個我預(yù)備先去暫住的親戚家的地址。

我出院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鬼”家去,我那時終在懷疑那三四年的人生是一場春夢??墒鞘裁炊纪矣洃浿幸粯拥拇嬖冢嗟奶?,綠的田野,碎石砌成的小路,灰色的房子……我怕敲門時又要遇到什么麻煩了。但幸虧應(yīng)門的倒是上次交我信的女仆,她很客氣,但只告訴我她沒有回來。

一個月以后我又去看她,還是沒有回來。那么到底什么時候可以回來呢,女仆告訴我沒有一定,至少要兩個月以后吧。

于是又隔了兩月,但是她還沒有回來。我想會會上次遇到過的老先生,但女仆告訴我:老先生老太太都病在那里,不能見客。

“那么你們有沒有寫信去通知小姐?”

“沒有,因為沒有地址?!迸驼\懇地說:“我們是從來不寫信去的?!?/p>

“她難道也沒有來信?”我悵惘地問。

“沒有?!迸鸵哺械綈濄耍骸奥犝f她也許要到秋天才來呢?!?/p>

但是秋天到了,她還是沒有回來。

……

最后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時天正下微雪,我?guī)缀醪徽J(rèn)識她的家門,因為門上新漆了朱紅的新漆,應(yīng)門的是一位壯年農(nóng)夫,這更使我愕然了。他對我也覺得奇怪,等我問到老夫婦同一位小姐時,他才明白,他說:

“老夫婦先后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們,就把房子什么都賣掉,她自己帶了四箱子書就去了?!?/p>

“那么……”

“現(xiàn)在這主人姓王,我是他的傭人?!?/p>

“我可以求你通報一聲,讓我見見你們王先生好么?你說我是前房主的親戚好了。”

他進(jìn)去不久,王先生就出來,王先生也是位老年人了,他說的同他傭人所說的一樣。我們這才坐下來。我說:

“王先生,我沒有別種用意,只是想打聽那位小姐就是,因為我是她們的親屬。那賣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親自接頭的么?”

“是的,有人介紹,后來她親自同我接頭的?!?/p>

“那么她穿什么樣的衣服呢?”

“啊,很奇怪,幾次都是穿黑色的?!?/p>

“她是不是還抽著叫做Era的紙煙?”

“是的,她抽煙,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么牌子。”他說:“先生,你為什么打聽這么詳細(xì)?”

“不瞞你說,我這里是再熟不過的,所以我非常關(guān)心。那坐西朝東的樓房,是不是有八個窗?窗上是不是都有三層窗簾?左面是間書房,右面是間套間,是不是?家具都是紅木的,靠書房面前有沙發(fā),近套間門前有一架鋼琴是不是……?”

“那是她們小姐的房間,你怎么……”

“我們是至親的親屬,我從小就寄養(yǎng)在這里,后來我出門了好幾年,回到上海后,也常常來,這些家具還是我布置的。現(xiàn)在我出門剛回來,哪里曉得伯父母都過世了,所以很想打聽那位小姐的下落。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里去嗎?”

“這可不曉得了,可是你……”

“王先生,請問你現(xiàn)在把那間房做什么用呢?”

“現(xiàn)在是空著,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來結(jié)婚的;這就可以做新房?!?/p>

“現(xiàn)在那房里的家具是不是都沒有改動過?”

“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動也等明年了?!?/p>

“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別的事情求你,實在說,我同這房子有特別的感情,還有巧的是我伯父在世的時候,也曾提起,這間樓層給我做新房用的。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這幾間房間租給我一年,讓我住到明年秋天,你們什么時候要用,我就什么時候搬出去好了?!?/p>

“不過……”

“在王先生方面講,反正房子空著,我一個人來住,也不會太擾王先生的,萬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個鋪保也可以的?!?/p>

“你一個人來???”

“王先生,是的,沒有別的,完全是我對這房子有特別感情,現(xiàn)在房子屬于先生,想來住一回就是,正如一個人要會老朋友一樣?!?/p>

這樣總算得他允許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進(jìn)來。所有的家具我都沒有移動。第一天晚飯后我坐在過去常坐的沙發(fā)上,開亮那后面黃色的電燈,抽起她送我的Era,我沉入回憶了。突然有風(fēng)吹動窗簾,一絲沙沙的聲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環(huán)境的空虛以及月光的凄涼,我有點寒冷與害怕。就在這時候,一種遲緩的沉重的腳步聲突然驚破這宇宙的死靜,我驚奇地站起,這不是怕,是一種期待,我的心跳著,靜待那腳步聲一聲聲的從樓梯近來。

但是上來的是王家的女傭,她說:

“有一位小姐來看你?!?/p>

“是穿黑衣服么?”

“是的?!?/p>

“那么你快請她上來吧?!?/p>

女傭下去了,我的心跳著,是快樂,感慨,是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悲哀與熱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靜站,我不知怎么安排我的心,我的五官與我的四肢。

最后樓梯又響了,我屏息著等待,于是一個黑衣服女子出現(xiàn)了。但是——是周小姐!她雖也曾到我親戚家來看過我,但是怎么會來這里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我問。

“我從你親戚家知道?!?/p>

“那么你為什么這樣晚來看我?”

“我必須來看你?!彼樕鲜抢浔膰?yán)肅。

“為什么呢?”我看她有點可憐,拉她冰冷的手讓她坐下。

“因為,因為……”

“因為什么?”

“請你答應(yīng)我你不告訴別人?!彼肟蘖恕?/p>

“自然,我決不告訴第二個人。”

“我要知道那個神秘青年的下落。”

“你愛上了他?”

“我不知道。”她大圓的眼睛含著淚水:“但是我為他失眠為他苦?!?/p>

“唉……!”我也有點泫然,把頭低下了,想借一句適當(dāng)?shù)脑捦f,但竟尋不出一個字。最后我抬起頭來說:

“他說過愛你么?”

“沒有?!彼凉夂诘慕廾珤熘鴾I珠:“但是我竟被他的視線與聲音迷惑了?!?/p>

“但是,”我非常堅決而冷靜地說:“我可以告訴你的是……”

“是什么?”

“你不許告訴第二個人。”我嚴(yán)肅地說。

“決不。請你相信我?!彼凉M臉是純潔。

“真的?”

“我可以發(fā)誓?!彼垡膊徽5卣f。于是我用死板而遲緩的口吻告訴她:

“他是一個女子?!?/p>

“女子?”她驚奇了:“徐先生,你一定騙我了。”

“我為什么要騙你?”

“為安慰我凄苦的心境?!?/p>

“……”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話給她,但是竟會沒有。

“女子,不管是女子還是男子,這個于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想會見他,永遠(yuǎn)同他在一起,陪伴著他,看護(hù)著他?!彼儩嵍J(rèn)真地說。

“但是她不知去向了?!?/p>

“你難道一直不知道么?”

“我比你還想知道她的下落。”

“你?”

“自然,她是女子,我為她才有這場大病的?!?/p>

“那么我們永不能會見她了?!边@時她好像已經(jīng)相信了我的話。

“是的。”我說:“但是萬一我會見了她,一定來叫你。萬一你會見了,也一定偷偷地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讓她知道來通知我?!?/p>

“這自然?!彼终f:“但是現(xiàn)在我們沒有辦法了?”

“有什么辦法呢?”我冷靜地說:“希望你忘記她,你年輕,你有你的工作與前途……”

“……”她沉默了,低下頭,用一塊白色的手絹揩她的眼淚。

月光更深地照進(jìn)來,沙發(fā)后黃色的燈光顯得更弱了,她的面目特別慘白,這使我在想象中把她看成了“鬼”,我有點迷忽,有點醉,有點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于是我站起來開亮頂上的電燈,房間于是放滿了光明,我拉起她說:

“現(xiàn)在讓我伴你回去吧。”

她默默地起來,同我一同下樓,出門,轉(zhuǎn)了幾個彎,到了村口,在月光下默默地走著。田野中有點微風(fēng),路上沒有一個人,她似乎非常哀頹地靠著我。

一路上大家沒有說什么,一直到有汽車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輛送她上車,看它去遠(yuǎn)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輛回來。

這樣我就靜住在那里每天想象過去‘鬼在這個樓上的生活。我回憶過去,幻想將來,真不知道做了多少夢。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時候,王先生留我吃過他少爺?shù)南簿圃僮?,但是我忍不住心頭的悲涼,我送了一筆禮就搬走了。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過的。直到現(xiàn)在我總禁不住自己,三天兩頭到山西路的那家煙店去,可是結(jié)果我總是一個人吸著紙煙躑躅到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來??墒俏乙恢钡浆F(xiàn)在,再也沒有勇氣去訪會王先生他們,去訪會我的故居。

現(xiàn)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的冬天,我也記得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記得清清楚楚……冬天是重來了,冬天的邂逅是不會再來的。我總在想念她,我無時不在關(guān)念她的一切。但是天,在這茫茫的人世間,我到哪里可以再會她一面呢?

(《鬼戀》,三思樓月書之一,上海西風(fēng)書屋一九四六年出版)

作者簡介

徐訏,又名徐于,筆名有迫于、麗明、東方既白等。1908年出生于浙江慈溪縣洪塘鎮(zhèn)竹洋村一個家道中落的書香之家。1931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后轉(zhuǎn)修心理學(xué)系,修業(yè)二年。1933年轉(zhuǎn)往上海從事寫作,同時受林語堂先生聘請做《人間世》半月刊的編輯,后來又主編過《天地人》《作風(fēng)》等。1936年秋,他赴法國留學(xué),在巴黎大學(xué)研究哲學(xué),他的成名作《鬼戀》就是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的??箲?zhàn)爆發(fā)后,他于1938年返回上海,在孤島時期他寫的小說《吉卜賽的誘惑》《荒謬的英法海峽》《精神病患者的悲歌》等風(fēng)靡抗日時期的大后方。1942年他輾轉(zhuǎn)到了重慶,出版了五十余萬言的巨著《風(fēng)蕭蕭》,這本書當(dāng)時被譽為“所有描寫中日戰(zhàn)爭最動人的一部小說”,成為1943年最暢銷的書。因而有1943年為徐訏年的美稱??箲?zhàn)勝利后,他由美國回到上海,1950年定居香港,除專心寫作外,一直在各大學(xué)教書。1980年10月5日因肺癌病逝。徐訏一生從事寫作近半個世紀(jì),出版了六十余部著作,有人統(tǒng)計大約有2000萬言,包括小說、詩歌、散文、戲劇、文學(xué)評論、翻譯等各種文學(xué)門類,因而被海外評論界譽為“中國現(xiàn)代文壇的巨擘”、“新文學(xué)的全才、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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