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評語:鄭小瓊的寫作有浩大、森嚴的氣象。她的詩與散文,既是對聲音微弱的無名生活的艱難指認,也是對自我、世界和工業(yè)制度的深刻反省。她通過對自身經(jīng)驗的忠直剖析,有力地表達了這個時代寬闊、復雜的經(jīng)驗,承擔生活的苦,披陳正直的良心。她痛徹心肺的書寫,對漂泊無依的靈魂深懷悲憫,她的作品因而具有讓失語者發(fā)聲、讓無力者前行的莊嚴力量。
我對鐵的認識是從鄉(xiāng)村醫(yī)院開始的。鄉(xiāng)村是脆弱的,柔軟的,像泥土一樣,鐵常常以它的堅硬與冷冰切割著鄉(xiāng)村,鄉(xiāng)村便會疼痛。疾病像尖銳的鐵插進了鄉(xiāng)村脆弱的軀體,我不止一次目睹鄉(xiāng)村在疾病中無聲啜泣。每當我經(jīng)過鄉(xiāng)村醫(yī)院門口時,那扇黝黑的鐵門讓我心里涼涼的,它沉悶而怪異,沉淀著一種懸浮物,像疾病中的軀體。有風的時候,你便會感覺一個脆弱的鄉(xiāng)村在醫(yī)院的鐵門外哭泣。疾病像幽魂一樣在鄉(xiāng)村的路上、田野、莊稼地里行走,撞著一個人,那個人家里通亮的燈火便逐漸暗淡下去,他們掙扎、熄滅在鐵一般的疾病中,如鐵一樣堅硬的疾病割斷了他們的喉嚨,他們的生活便沉入了一片無聲的疼痛之中。我在鄉(xiāng)村醫(yī)院工作了半年后,無法忍受這種無可奈何的沉悶,便來到了南方。
在南方,進了一家五金廠,每天接觸的是鐵,鐵機臺,鐵零件,鐵鉆頭,鐵制品,鐵架。在這里,我看到一塊塊堅硬的鐵在力的作用下變形扭曲,它們被切割,分叉,鉆孔,卷邊,磨刺頭,變成了人們所需要的形狀、大小、厚薄的制品。我在五金廠的第一個工種是車工,把一根根圓滑閃亮的鐵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絲攻粗坯。一根大約十二米長的鋼條放進自動車床,車床的鋼鐵夾頭夾住鋼條的左右、上下、前后,在數(shù)字程序控制下,車床進退移動,鋼條被鋒利的車刀切斷,又被剝出一圈圈細而薄的鐵屑。鐵屑薄如紙樣,閃爍著迷人的光澤,在冷卻油的滴漏下,掉下去,絲絲連接著的鐵屑斷了,變成細碎的鐵屑,沉入塑料盆里。
一直以來,我對鋼鐵的切割聲十分敏感,那種“嘶、嘶”的聲音讓我充滿恐懼,它來源我自小對鋼鐵的堅硬的信任。在氧電弧切割聲里,看著閃著的火花和被切割的鐵,我才知道強大的鐵原來也這樣脆弱。面對氧電弧的切割,我感覺那些鋼鐵的聲音像從我的骨頭里發(fā)出來,笨重的切割機似乎是在一點點一塊塊地切割著我的肉體、靈魂,那聲音有著尖銳的疼痛,像四散的火花般刺人眼目。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頑固地認為那些嘈雜而零亂的聲音是鐵在斷裂時的反抗與吶喊。但是在五金廠,在那些凝重的冷卻油的濕潤下,鐵是那樣悄無聲息地斷裂了,分割了,被磨成了尖錐形,沒有一點聲音。十二米長的圓鋼被截成了四五厘米長的絲攻坯,整齊地擺在盒子中。整個過程中,我再也聽不到鐵被切割、磨損時發(fā)出的尖銳的叫喊,看不到四處紛飛的火花。有一次,我的手指不小心讓車刀碰了一下,半個指甲便在悄無聲息中失去了。疼,只有尖銳的疼,沿著手指頭上升,直刺入肉體、骨頭。血,順著冷卻油流下來。我被工友們送到了醫(yī)院。在那個鎮(zhèn)醫(yī)院,我才發(fā)現(xiàn),在這個小鎮(zhèn)的醫(yī)院里原來停著這么多傷病的人,大部分都像我一樣,是來自外地的打工者,他們有的傷了半截手指,有的是整個的手,有的是腿和頭部。他們繃著白色的紗布,紗布上浸著血跡。
我躺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六人的病室里,我的左邊是一個頭部受傷的,在塑膠廠上班;右邊一個是在模具廠上班,斷了三根手指。他們的家人正圍在病床前,一臉焦急。右邊的那個呻吟著,看來,很疼,他的左手三個指頭全斷了。醫(yī)生走了過來,吊水,掛針,然后吩咐吃藥,面無表情地做完這一切,又出去了。我看著被血浸紅又變成淡黃色的紗布,突然想起我天天接觸的鐵,紗布上正是一片鐵銹似的褐黃色。他的疼痛對于他的家庭來說,如此地尖銳而辛酸,像那些在電焊氧切割機下面的鐵一樣。那些疼痛劇烈、嘈雜,直入骨頭與靈魂,他們將在這種疼痛的籠罩中生活。這個人來自河南信陽的農(nóng)村,我不知道斷了三根手指,回到河南鄉(xiāng)下,他這一輩子將怎么生活?他還躺在床上呻吟著,他的呻吟讓我想起了我四川老家鄉(xiāng)村的修理鋪里電焊氧切割的聲音,那些粗糙的聲音彌漫在寧靜而開闊的鄉(xiāng)村上空,像巫氣一樣浮蕩在人們的頭上。在這座鎮(zhèn)醫(yī)院,在這個工業(yè)時代的南方小鎮(zhèn),這樣的傷又是何其的微不足道。我把頭伸出窗外,窗外是寬闊的道路,擁擠的車輛行人,琳瑯滿目的廣告牌,鐵門緊閉的工廠,一片歌舞升平,沒有人也不會有人會在意有一個甚至一群人的手指讓機器吞噬掉。他們疼痛的呻吟沒有誰聽,也不會有誰去聽,他們像我控制的那臺自動車床夾住的鐵一樣,被強大的外力切割,分塊,打磨,一切都在無聲中。
傷口在我的手指上結(jié)痂,指甲蓋再也沒有原來那樣光滑與明亮,與其他九個相比,虬起而斑駁,過程就像一次生硬的焊接。平靜的時候,我看著這個在傷痛之上長出來的指甲蓋,猶如深淵生長出來的一個異物,如此突兀地聳立在內(nèi)心深處。我知道,它是那些尖銳的疼痛積聚起來的,在斑駁凹凸的紋路上,還停留著疼痛消失之后的余悸。疼痛在我的感覺上徹底消失了,但是那感覺潛伏在我內(nèi)心的深處,不會消失,也不會逝去。在無人安慰的靜夜,我目睹著我曾經(jīng)受過傷的手指,慢慢思考著與它有關(guān)的細節(jié),仿佛聽到鄉(xiāng)村那個修理鋪師傅的電焊聲在我的耳畔響起,“嘶——嘶——”那鋼鐵的斷裂聲逶迤而來。我聽到的只是聲音的一部分,更多的聲音已經(jīng)埋藏在肉體之中,埋藏在結(jié)痂的疼痛里,甚至更深處。在那里,已經(jīng)消失了的,以思想的反光昭示著它們的存在,在我的手指與我的詩歌上凝聚,變得更加堅硬。
我是來南方后寫下第一首詩歌的,準確地說,是在那次手指甲受傷的時候開始寫詩。因為受傷,我無法工作,只有休息。而手指的傷勢還不足以讓我像鄰床的病友一樣在呻吟中度日。窩在醫(yī)院里,我逐漸變得安靜起來,手上裹著的紗布也在兩天后習慣了。我開始思考,因為從來沒有過這樣節(jié)奏緩慢的日子,這樣寬裕而無所事事的時間。我坐在床頭不斷假設(shè)著自己,如果我像鄰床的那位病友一樣斷了數(shù)根手指以后會怎么樣?下次我受傷的不僅僅是指甲蓋我會怎么樣?這種假設(shè)性的思考讓我充滿了恐懼,這種恐懼來源于我們根本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太多的偶然性會把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想法與念頭撕碎。我不斷地追問自己,不斷聆聽著內(nèi)心,然后把這一切在紙上敘述下來。在敘述中我的內(nèi)心有一種微微的顫動,我體內(nèi)原來有著的某種力量因為指甲受傷的疼痛在漸漸地蘇醒過來。它們像一輛在我身體里??苛撕芫玫幕疖囈粯樱谔弁磁c思考筑成的軌道上開始奔跑了,它拖著它鋼鐵的身體,不斷地移動。
我一直想讓自己的詩歌充滿著一種鐵的味道,它是尖銳的,堅硬的。兩年后,我從五金廠的機臺調(diào)到五金廠的倉庫,每天守著這些鐵塊,細圓鋼,鐵片,鐵屑,各種形狀的鐵的加工品,周身四方都擺著堆著鐵。在我的意識中,鐵的氣味是散漫的,堅硬的,有著重墜感。我感覺倉庫的空氣因為鐵而增加了不少重量。兩年的車間生活,我開過車床、牙床,做過鉆孔工,我對鐵漸漸有了另一種意識,鐵也是柔軟的,脆弱的,可以在上面打孔,畫槽,刻字,彎曲,卷折——它像泥土一樣柔軟,它是孤獨的,沉默的。我常常長時間注視著一塊鐵在爐火中的變化,把一大堆待處理的鐵塊放進熱處理器里,那些原本光亮蒼白的鐵漸漸變紅,原本冷徹的亮度變得透明而灼熱。我這樣注視著,那些灼熱變成了紅色,透明的紅,像眼淚一樣透明,看得人直流淚,那些淚滴落在灼熱的鐵上,很快消失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頑固地認為,我的那滴眼淚不是高溫的爐火蒸化的,而是滴入了灼熱的鐵中,成為鐵的一部分。眼淚是世界上最為堅硬的物質(zhì),它有著一種柔軟而無堅不摧的力量。爐火越來越紅,那股燒灼的鐵味越來越濃,鐵像一根燃燒的柴,只剩下一道紅色的發(fā)光體,它們像一朵朵花在爐火中盛開著。在我視野里,它漸漸消失了固體的形體,變成了液體的火,氣態(tài)的光,有著空闊與虛無,這空闊與虛無吞噬了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鐵,它們不斷地閃耀,又不斷地穿越征服著另外一些尚未發(fā)光的鐵。
但是在鐵質(zhì)的火焰中,我覺得我周圍的工友們的表情總是那樣模糊,一種說不出的力量將我們本來清晰的面孔扭曲了……我們的臉上,呈現(xiàn)的不過是一些碎片的光,只在短暫的時刻被它照亮,更多的剩下灰燼,蒼老,迷茫,像堆在露天廢物場的鐵屑碎料一樣,被扔下了。
生活讓我漸漸地變得敏感而脆弱,我內(nèi)心像一塊被爐火燒得柔軟的鐵。而我周身的事物卻在一瞬間,都長滿了刺,這些刺不斷地刺激著我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讓那顆心不停地疼痛。我看到了一個個的工友們,他們來了,走了,最后不知所蹤,隱匿于人海之中。他們給我留下的只是一張張不同的表情,熱情的,冷漠的,無奈的,憤怒的,焦急的,壓抑的,麻木的,沉思的,輕松的,困惑的;這些表情來自湖南,湖北,四川,重慶,安徽,貴州,最后不知去了哪里。他們曾與我有過的交談、碰面、記憶,這一切都像是鐵在外力切割時留下的細碎的火花,很快便歸于熄滅。曾經(jīng)相遇時有過的那種淡而持續(xù)的感受漸漸遠去,像遠去的火車一樣,無法再清晰地記起,只有一聲聲模糊如同汽笛一樣的東西不斷在腦海中重現(xiàn)。他們來了,走了,對于同樣在奔波中的我來說,他們什么也沒有帶走,什么也沒有留下,我的內(nèi)心在這樣一次次相識、相談、相交中有過的眺望、波動和想象也像一塊塊即將生銹的鐵一樣,擱置在露天的曠野。時間正從窄窄的、彎彎曲曲的鐘表聲響中涌上來,像銹漬一樣一點點、一片片地布滿了這塊鐵,最后遮住、覆蓋了這一切,剩下一片模糊的紅褐色的鐵銹,日漸變深,看不見了。
血在手指甲蓋上結(jié)痂,像生銹的鐵一樣,一股血的氣味在我的口腔里彌漫。我在鄉(xiāng)村醫(yī)院工作時,每天都接觸病人、傷口和血,那時我從來沒有把血與鐵銹聯(lián)系在一起。在五金廠,我不斷地感受到鐵銹一樣的味道,潮熱,微甜,咸。我坐在病床上,看著結(jié)痂的指甲蓋,有如鐵皮廠房那根外露的鋼筋,讓雨水侵蝕出一種斑痕。打工生活原本是一場酸雨,不斷地侵襲著我們的肉體、靈魂、理想、夢幻,但是卻侵蝕不了一顆液體的心,它有著比鋼鐵更為強大的力量。我從熱處理器里取出那些灼熱的鐵放進冷卻劑里面,一陣淬火的氣味直沖過來,從鼻孔深入肺葉,頑固而矜持。我一直把淬火的鐵看作受傷的鐵,它淬烈的疼痛在冷卻液中結(jié)痂,那股彌漫著的氣味就是鐵的血,黏稠而腥熱。
我的一個朋友曾在詩句中寫道,南方的打工生活本是一個巨大的熔爐。兩年后,當我在寫打工生活的時候,寫得最多的還是鐵。我漸漸沒有了剛來南方時那種興奮與眺望,但也沒有別人那種失望與沮喪,我只剩下平靜。我不斷地試圖用文字把對打工生活的真實感受寫出來,它的尖銳總是那樣的明亮,像燒灼著的鐵一樣,燒烤著肉體與靈魂。我知道打工生活的真實不僅僅只是像我這樣在底處的農(nóng)民工,同樣還有一些在高處的管理層,但是我無法逃脫我置身的現(xiàn)實,這種具體語境確定了我的文字是單一向度的疼痛。
在這樣巨大的爐火間,不斷會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從內(nèi)心涌起、蠕動,它不斷在肉體與靈魂間痙攣,像獸一樣奔跑,與打工生活中種種不如意混合著,聚積著。疼痛是巨大的,讓人難以擺脫,像一根橫亙在喉間的鐵。它開始占據(jù)著曾經(jīng)讓理想與崇高事物占據(jù)的位置,使我內(nèi)心曾經(jīng)眺望的那個遠方漸漸留下空缺。我站在不知所措的沼澤邊沿,光陰像機臺上的鐵屑一樣墜落,剩下一片黑暗在內(nèi)心深處搖晃。我不知道在打工的爐火中,我是一塊失敗之鐵還是有著鐵的外貌卻實際上成為硫一樣的焦體。我看到自己青春將逝,活在不斷從一個工業(yè)區(qū)到另一個工業(yè)區(qū)之間的奔波,不知下一站在哪里。時間開始在我的額頭開挖著一條條溝壑,它們現(xiàn)在一小段一小段,但是漸漸便會成為整齊的排列,不需多久,它們會在我的肉體開掘一條巨大的河道。日子在我的心中是發(fā)黑的陳舊的顏色,和遠處工業(yè)區(qū)的廠房相似,灰暗,陰濕,帶著憂傷的味道;它不斷地講述著站在樓角生銹的鐵,失敗的鐵,微弱的聲音在我內(nèi)心中顫抖。
疼痛像一塊十馬力的鐵沖撞著打工者的命運,受傷結(jié)痂的手指沉淀出一種巨大的能量,它不斷讓我重新思考自己的命運。一塊鐵在這個周遭喧囂的南方工業(yè)都市里,它的嚎叫不再像在鄉(xiāng)村的嚎叫那樣觸目驚心,它的叫聲讓世間的繁華吞沒,剩下的是嘆息,與鋼鐵一樣平靜。傷口不斷淤血腫脹,無聲息的病痛不斷折磨著我輕若白紙的思想。我試圖在現(xiàn)實中學會寬容,對世俗從另外的角度觀察與思考,我不止一次轉(zhuǎn)換一個底層打工者小人物的視角,但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抹去內(nèi)心那種固有的傷痛。我遠離車間了,遠離手指隨時讓機器吞掉的危險,危險的陰影卻經(jīng)常在睡夢中來臨,我不止十次夢見我左手的食指讓機器吞掉了。每當從夢中醒來,我便會打開窗戶,看夜幕下的星空、樹木,一層鐵灰的顏色遍布在我的周圍。鐵終究是鐵,它堅硬,鋒利,有著夜晚一樣的外殼,而我的肉體與靈魂原來是如此脆弱。是的,我無法在我的詩歌中寬容它帶給我內(nèi)心的壓抑與恐慌。拇指蓋的傷痕像一塊鐵扎根在我內(nèi)心深處,它有著強大的穿透力,擴散、充滿了我的血液與全身。它在嚎叫,讓我在漫長的光陰里感受到一種內(nèi)心的重力,讓我負重前行。
鐵皮房
我在一個叫高英站的小地方下車,向前走,兩邊是創(chuàng)意理發(fā)店、川菜館、重慶火鍋城……再向前,是規(guī)劃地,還沒有開發(fā),里面長滿了雜草,上面晾曬著木材廠的木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木漿味道。過了空地,就到了高英村。
沿著斜坡向左拐,便是村里的老住宅區(qū),離路口約70米有一個院落,黑色燕子瓦,紅磚墻,旁邊是簡易的鐵皮房,院中住著一個老人。她打開鋁合金門,指了指里面陰暗潮濕的房間說,150塊一個月。然后把一片長3厘米寬5毫米的鑰匙遞給我。過道上只有一盞15瓦的燈,昏暗得像一個病懨懨的人,散發(fā)著一股憂傷味兒。每次開門我都要摸索好久,動作像過道上的那盞燈一樣,無力而疲憊。老人很小心,不斷地打量著我。她的白話跟我的四川話根本無法交流,只有等到她女兒回來,我們才可以說上半句話。
每天傍晚,我會回到這間小房子。我把手伸到口袋里找鑰匙,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鑰匙的,那鑰匙太小了,而我來東莞時有著太大的夢想,那片小鑰匙在遼闊的夢想中是找不到的。我不知道這片小小的鑰匙是放在背包里還是房間里,也不知道它是不是遺失了,還只是暫時不見。我只好叫那個阿婆幫我開門。她走到我門口,說了聲白話。我沒有聽懂。直到兩年后,我才知道阿婆那句話,說一個人怎么老忘記開門的鑰匙,難道是不想進門了。我看到從一大串小鑰匙里找出我房門的那片。打開門。打開燈。阿婆遞了一片鑰匙給我。燈光很暗,25瓦的燈泡,掛在鐵皮頂上。我接過阿婆的鑰匙,一個人不能老是丟了鑰匙,不能老讓別人開鎖才能進門,這是東莞教給我的第一句話。
我住的房間是鐵皮房,陰矮潮濕。長3米,寬3米,床是兩條長凳子,上面放幾塊木板,木板長短不一,紅漆斑駁,脫落,慘淡,沾滿了時光的屑碎,一種沉悶凝重的暗紅,兩頭被人敲打,呈現(xiàn)出一處處凹痕與凸刺,還有一條條讓刀砍過的痕跡。我打量一下木板,是杉木,木板擺得不平,我把它們擺平,不平的地方塞上報紙,在木板上再鋪上一層報紙,廣州日報,一塊錢一份,很厚一大疊,買了10份。我把席子放在鋪滿報紙的木板上,放上18塊一張的被子。然后,放下塑料盆、塑料桶、行李箱、衣服……屋里陰暗,一股霉味,我去開窗戶,窗戶的支架生銹了,沾滿了一層油膩,黑、滑,窗戶顯然很少開過,打開時很沉,上面沾滿了塵灰,前主人把一些灰暗不堪的生活與時光留在上面,等待我這個后來者打掃掉,我握著鐵支架的手退了回來,張開手掌,潔白的手中一層黃黑的銹與油垢,像一條深深的傷口在手掌上呈現(xiàn)著。
這是我來南方的第一間出租房。我在里面住了24天。高英村,沒有門牌號,也沒有標志,很矮很薄很簡陋的墻,上面蓋著鐵皮頂,我一位同事的母親曾來這里住這樣的出租房,她母親說這房子比家里的豬圈還要差。在東莞還有很多這樣的鐵皮房,是本地人修好專門租給外地打工者居住的。我如今還清楚記得我第一次進這間房子的感受,潮濕、陰暗、局促,房間似乎居住著太多生活的塵垢與傷痕,它們是我,或者你,或者他,是所有在底層掙扎的打工者留下的沮喪氣息。我還想清晰地描述一下鐵皮門,幾塊木條釘起的門框,上面用釘子釘上一層白鐵皮,鐵皮不太厚,每次推開門,就哐一聲,那些被擠壓變形的鐵皮突然張開,像一個壓抑很久的人突然舒了一口氣,但是木條框又壓住了它的舒氣,只剩下哐的一聲,像掙扎后無奈的嘆息,綿長而哀怨,鐵皮門的聲音拖得老長,像舒展的鐵皮一樣持續(xù)不停地顫動,脆弱而悠長。門的鐵皮邊沒有打磨好,很多地方露出尖利的毛刺,稍不留心便會劃破皮膚,我用煤油爐做飯的時候,就有很多次讓鐵皮門的毛刺把手臂刮出一條條紅色的印痕,有時刮得鮮血直流,這鐵制物帶給我太多的傷痕。后來我進了一個五金廠,每天都與鐵相伴,我寫過很多有關(guān)鐵的詩歌,它們尖銳而傷感,詩中的感受最初便是來自于這扇經(jīng)常把我的手刮出血的鐵皮門。有時看著手臂沁出一滴滴的血,我內(nèi)心充滿了感傷,用腳狠狠地踢了一下鐵皮門,那毛刺咬住我的褲子,把褲子劃破了。進門,左手邊是一個電燈開關(guān),破舊的底座間不見一點白色的蹤影,蒙上了一層黑污垢,只有按開關(guān)的那個指尖大的地方是白色的,上面沾滿了指紋的氣息。開關(guān)靠左邊的地方有一排藍色圓珠筆寫的字跡,字跡還很清晰,是這間房子的前租戶留下來的,“李麗妮,我愛你,永遠愛你!”字寫得很端正,筆畫很重,像他愛“李麗妮”一樣刻骨銘心。在墻上還有一些字跡,顯然是不同人留下的,“徐智永:13728356***”“李顯:13728636***”有的是紅色,有的是黑色,還一個“劉冬梅:3864***”不是筆寫下的,是用刀刻下的。有時,找工回來,枯坐在床上,想著這些字,這些人,他們是誰?他們長得什么樣子?他們來自哪里?他們是不是和我一樣曾經(jīng)在這個房間里住過?他們又去了哪里?他們還有沒有在這個城市?他們在做什么樣的工作?“李麗妮”與寫字的人的愛情是不是圓滿?一個又一個疑惑,讓我在無聊而孤獨的黑夜有了念想。他們也許曾經(jīng)和我一樣,孤獨地坐在房間里,他們還沒有找到工作,他們思念著遠方的家和朋友,或者想著刻在墻上的名字是哪些人,也許明天,他們會和我一樣,在某個工業(yè)區(qū)尋找到落腳的地方。
打開燈,燈光很暗,一片淡黃色,露出微紅的光線,燈泡上沾滿了塵土,我奔波了10天,還沒有找到工作,燈光像我此刻的心情,穿不過內(nèi)心的陰暗與潮濕。床的左邊是一個矮小的煤油爐,14塊紅磚壘起來的小灶臺,上面鋪著一塊木板,木板上用膠布貼上了報紙,上面擺著瓷碗、鐵盆、筷子、塑料杯,杯里裝著牙膏牙刷,墻壁上方有3顆釘子,第一顆釘上掛著鍋(黑色的,在墻上特別顯眼,它預示著這里是活人居住的地方,而不是豬圈),第二顆釘子上掛著菜刀與切板(菜刀是不銹鋼的,很明亮,閃爍著光澤,像一雙明亮的眼睛注視著我,一段一段地切去我的青春。案板是白色的,塑料的,剛來時盛放著我的希望,現(xiàn)在是失望,我已經(jīng)在這個城市奔波了14天了,工作還沒有著落)。第三顆釘子掛著雨傘,灰白色的,折疊的。床上鋪著竹席,18塊錢,從超市買來的。蚊帳,白色的,孔很大,蚊帳上有不少黑斑點,那是我打死蚊子的殘跡,它們是我的或者蚊子的血液。淡紅的被套,枕頭是3本書,它們是我從家里帶來的,兩本是我讀衛(wèi)校的課本,人體解剖學、藥理學,還有一本是詩集,它們陪伴著我從四川內(nèi)陸來到南方這個城市,它們?nèi)缤乙粯樱行┢>肓?,卷角,毛茸茸的,我用前二本當枕頭,后一本在無聊時閱讀,讀茨維塔耶娃的詩歌“我們彼此互相接觸。用什么?用翅膀/我們從遠方締結(jié)著自己的姻親/詩人是一個。于那個支撐著他的時候和支撐者會見?!边@個在孤獨中生存的女人,讓我流淚。床的右邊是一個箱子,拉桿的皮箱,方形,里面裝著我的衣裳、書籍、錢包、畢業(yè)證、計劃生育證、流動人口證、身份證……箱子有些陳舊,它陪伴我整整4年衛(wèi)校時光,又陪我來南方,拉桿有一邊已脆裂。再向左是墻,在墻上貼滿了報紙。
下雨了。漏雨,我起來挪動床,挪動衣服,挪動鍋碗。雨打在鐵皮棚上很響,雨水打在我身上、蚊帳上,浸洇了一大片,我再挪動被子,移動床;移動箱子,忙了大半夜,才避免雨水落在我的被子上。我靠著墻,蜷縮著身體,墻很冷,直刺入骨頭,我流淚,淚水浸洇著被子,濕了一大塊。窗外的雨越來越大,我再起床,撐開傘,遮在蚊帳上,我用盆接著雨水,用鍋、杯子、桶、碗。雨水中,一只老鼠從屋頂上穿過,從我的床上穿過,我坐起身來,按亮燈光,看見半大老鼠從門縫里穿了過去,消失在雨中。我有一點傷感,這么大的雨,這只老鼠會去哪里?它的家在哪里?它會不會被雨淋著,我嘆了一口氣,然后關(guān)燈,更長的一聲嘆息從黑暗中升起來,我有點兒后悔,如果那只老鼠還在屋子里,我會如何?整個夜晚,我都牽掛著這只被我趕走的老鼠,怕它淋雨,怕它孤獨,我知道,我其實是在為自己嘆息。在這個狹小的出租房里,我是另外一只老鼠,在孤獨地爬著。
雨水把我鄰居吵醒了。我的對門是一對來自河南的打工者。男的在模具廠做沖床工,女的以前也在那兒,去年回家生小孩,剛來,帶著4個月大的孩子。我聽見他們起床,開燈,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們搬動著桌子、床、盆、桶,孩子在哭,女人在哄。女人怕驚醒了隔壁的人,就逗著小孩,小孩停止了哭,男人還在搬動著東西。啪——好像洋瓷碗掉在地上的聲音,“輕點,不要吵醒別人?!迸嗽趯δ腥溯p聲說道,吱——吱——吱,男人好像在挪動著床,“有老鼠!”男人說,然后聽見“啪——”一聲,像用塑料拖鞋拍打的聲音,“打到了?!崩鲜蟊荒腥舜虻搅?。我挨墻坐著,聽他們說著老鼠被打死了,我在猜想它是不是剛才從我房間里跑過的那只,這樣的念頭像水中的長木頭浮了上來,我把這端壓下去,那端便浮了上來,我把那端壓下去,這端便浮了上來,一端壓得更低,另一端便會浮得越高。
夜晚的雨聲折磨得我無法入睡,房間里的滴漏讓人煩躁不安,沒有找到工作的孤獨讓人絕望。我開始想象著明天我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我在安慰著自己,但是明天?去哪里?我卻不知道。工作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找。白天,早上7點半左右,從高英出發(fā),從一個工業(yè)區(qū),到另一個工業(yè)區(qū),看廠門口的招聘啟事,看貼在電線桿或者宣傳欄里的招聘廣告,老鄉(xiāng)告訴我后者不可靠,基本上是騙人的。隔壁的夫妻倆停止了響動,我還沒有想到明天要去哪里,看來又只能抓鬮了。如果某天我決定不了自己往哪個方向走,便做4個鬮,抓到哪個方向就是哪個方向。一想到找工作,我便感覺到一股疼痛,疼痛是從腳底傳來的,我的腳后跟,腳底,已磨出來了6個血泡,疼痛難忍。
晚上必須鎖門。所有人如此說。鄰居把我反鎖在房間里,我剛來沒有暫住證。我們怕晚上治安隊查房,只好讓鄰居把我反鎖在房里。深夜二點。村莊里傳來了狗叫。狗叫聲越來越兇,越來越近,有人說了聲,快查房了。20分鐘后,我聽到摩托車聲音,摩托車停了下來,然后是“啪啪”。“出來!”“出來!”“暫住證!”“查證!”我聽到有人敲隔壁的門,我聽見有人敲我的門,治安隊員摸鎖的聲音,鐵棍敲打鋁皮門的聲音。有人開門?!皶鹤∽C!”“暫住證!”明晃晃的電筒在鐵皮房上晃動著,有人用鐵棍不斷敲打著墻、門,“咚咚”,“證件!”“證件!”有人在大聲地叫喊著,我嚇得蜷縮在床上,不敢大聲地出氣,心跳得厲害,我用手緊緊地揪住被子,緊緊地,揪住,他們在敲我的門,“開門。”“開門?!蔽业哪_抖了一下。門外用手掌在拍,用電筒在敲,用鐵棍在擊,“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他們在使勁地敲我的門?!坝袥]有人!”“有沒有人!”我聽見他們在大聲地喊著?!吧矸葑C!”“廠牌!”“快點!”“快點!”外面的聲音很吵。我聽見那對河南夫妻的小孩子在哭,在大聲哭。治安隊員一邊大聲地喊:“開門?!币贿呌檬蛛娡蚕蛏险樟苏眨缓笥钟描F棍敲打著鐵皮門,小孩子哭得更厲害了,村莊里狗叫得越來越兇。我聽見他們在敲第一家門,那是重慶兩個男孩子租的房子,又敲一對戀人的房子,他們開門,遞過證件,我感覺治安隊員用手電筒在照他們的臉,租客們充滿睡意的臉上有著恐慌,他們抖瑟的身體,我能感覺他們遞過暫住證、廠證、身份證時的那種膽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地向治安隊員遞著這些證件,像等候發(fā)落的罪人一樣,他們從我們的手中接過暫住證、身份證、廠證,用強光電筒照了照我們的證件,然后又照了照我們的臉,那些光,那些強烈的光照得我睜不開眼晴,照在我冰冷的心間,照在我骨頭里,他們似乎要把懷疑的光照進我的肌肉、骨頭、血液。我的門讓重慶男孩子鎖上了,跟我一樣沒有暫住證的湖北女孩也一樣。治安隊員拼命在敲打著河南夫妻的房門,丈夫上夜班,只剩下妻子帶著小孩睡在房間里。我在床上抖瑟著,我感覺雙手緊握著的棉被似乎被我抓破了。我聽見河南妻子在房里喊著,“等會兒,等會兒,小孩在哭?!遍T外的治安隊員在叫著,“快點,快點?!薄伴_門,開門?!比缓笫氰F棍狠狠地敲打著墻,更重的鐵棍在水泥地板上拖著,我聽見他們還站在河南夫妻的門口敲著,幾個月大的嬰兒驚嚇得哭聲越來越大,我聽見他們搬來了凳子,我聽見他們有人站在凳子上,我聽見他們舉起了鐵棍,我聽見他們在撬鐵皮房墻上的三夾木板(鐵皮房的紅磚墻大給有二米六七高,再往上有一米多高的是三夾木板的墻)。我聽見三夾木板脆裂的聲音,我聽見脆裂的三夾木板掉在地上的聲音,我聽見4個月大的嬰兒哭得越來越厲害,我聽見門外的治安隊員叫聲越來越大,我聽見河南妻子在低聲哭泣,我聽見河南妻子開門的聲音,我聽見治安隊員在大聲訓罵這位懷抱著4個月大嬰兒的母親,我聽見,我聽見……多年以后,當我再一次聽到搖滾樂隊在嘶嚎《證件》,“為什么生活中處處都需要有效的證件/為什么沒有證件就得不到合格的身份/為什么生活中處處都需要有效的證件/為什么沒有證件就得不到合格的身份/”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我會不斷地想起我被一次次查暫住證的經(jīng)歷,直唱到最后,我聽到扭動的機器在不斷地干嚎著“去他媽的有效的證件,去他媽的合格的身份”,我覺得他們正是我被一次次查暫住證時,內(nèi)心最想叫出來的那一句話。借著音樂的節(jié)奏,我也忍不住地跟著他們一起喊了起來“去他媽的有效的證件,去他媽的合格的身份”!
20來分鐘過去了。周圍安靜下來,隔壁的人在低聲說話,沒了身份證,又要罰款。
我在鐵皮房里住了24天,在東坑找到了一家家具廠。在搬走行李的那一刻,我仔細地打量著這個鐵皮房,這個有10年房齡的鐵皮房,這間只有七八平方米的局促空間,它已容納過多少像我一樣的漂泊者,給他們暫時的安頓,我搬走以后又會是誰搬來這里,我不知道,也無從了解。但我知道,在這間小房子里曾經(jīng)留下了我的氣息,留下我的氣味,這種氣味被鐵皮房的白鐵皮,被薄墻,被頂處的三夾板,被昏暗的燈,被門,被窗,被水泥地板吸納了,它們把我的氣息凝固在它們里面,它們也生長著一雙眼睛,看著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已經(jīng)發(fā)生的,還將發(fā)生的一切,它們會把一切都收好。我剛搬到鐵房時,是用別人留給我的磚頭,木板,還有一張簡陋的木頭凳子,現(xiàn)在我卻不想再讓留有我的氣息的東西留給下一個來這里的暫住者,我不希望別人聞到我這種失意的生活氣息,也不希望我的這種失意會傳染給下一個來臨者,我把煤油爐,鐵鍋,菜刀,鍋鏟……所有我來這里買的東西全都留給了那對戀人,是他們每天晚上把我反鎖在鐵皮房里,也是他們每天清早幫我打開鎖,給我自由。在一把鐵鎖之下,我像躲在一間與世隔絕的囚牢里一樣,避開治安隊員用強光電筒照我的臉,避開了因為沒有暫住證而被罰款的命運。雖然在以后的半年里,睡在不會被查暫住證的工廠宿舍里,但我還是會在夢中聽到敲門聲。然后是暫住證!暫住證??!暫住證!??!我被驚嚇起來,坐在床上,向宿舍外面看,外面是燈火輝煌的工業(yè)區(qū),工業(yè)區(qū)那盞高大的路燈正從窗外把光投了進來,照在我的被子上。
原載《青年文學家》2008年第5期
作者簡介
鄭小瓊,女,1980年生于四川。2001年南下打工至今。2001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有詩集,散文集出版。曾參加詩刊社青春詩會,有作品獲人民文學新浪潮獎,詩選刊年度先鋒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