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來
獲獎評語:戴來的寫作,越過對自身經(jīng)驗的個人表述,在人們日常生活的縫隙之中捕捉敘述的支點,探究生存現(xiàn)實的本來意義。于不動聲色中體察世情,悲憫人生。貌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心智充盈。她對日常生活的發(fā)現(xiàn)以及對日??谡Z的提煉,體現(xiàn)了一位小說家出色的寫作個性和通達的人生態(tài)度。
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父親在我面前說我母親壞話,說我弟弟的壞話,說我們兩個小家庭的壞話,甚至說他并不了解的我朋友們的壞話。通常,他在電話里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比較自然,而當著我的面,他會不斷地看我的臉色和反應,隨著我神情的變化調整著語氣、用詞和音量。在他老人家嘴里,我們家就沒有一個好人,這個世界就沒有一個好人。當然,如果還有一個的話,那也只可能是他。
起初,我以為父親只是在我面前說別人,從小到大,我在他那兒得到的零花錢和被寄予的希望都要比弟弟來得多?,F(xiàn)在他老了,當然我也得多聽他一點嘮叨。然而,有一次我回家的時候正好撞上他在給弟弟打電話,他說你哥哥最近也不回家來看我和你媽,我是沒什么,能理解你們,正是干事的時候,主要是你媽,老在我耳邊叨咕生了兩個不肖的兒子。哎,你聽說你哥的事了嗎?聽說在外面亂搞,搞得你嫂子要跟他離婚。那天我已經(jīng)走進了客廳,想想,又退了出去,實在有些尷尬和意外。
我和弟弟談了一次,又和弟弟一起把母親約出來談了一次。我和弟弟都試圖把父親的怪異行為和某種心理疾病聯(lián)系起來,我說了個疑心病,弟弟說了個老年性癡呆癥,我們把臉轉向母親,征詢她的意見,希望從她嘴里聽到一個更為準確恰當?shù)拿~。沒想到她老人家竟然潸然淚下,嗓音沙啞地說,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盡管我和弟弟都有所耳聞,但沒想到事情居然嚴重到這般地步,除了我們這兩個當兒子的,周圍的鄰居以及我父母的熟人都知道我母親對我父親不忠。這個信息當然是我父親散播出去的,而且在散播之前和之后老爺子都極盡所能地做了想象和渲染,有具體的對象,有具體的時間和地點。他還經(jīng)常跟蹤母親。所以附近的鄰居經(jīng)??吹竭@樣一幅場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男人尾隨著一個同樣頭發(fā)花白的女人,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我猜鄰居們早就把這當成笑話來看了,但是母親接受不了這樣的笑話,我們也沒法說服母親,因為我們做兒子的首先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可是起因是什么呢?我問母親。
起因?沒什么起因,要有起因倒好了,我還能想得通點,我從來就只知道老老實實做人。母親非常不滿地看了我一眼,她肯定覺得我提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是侮辱了她。
這個時候,與我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母親比起來,我和我的弟弟,以及那些倒了八輩子霉跟我們做朋友的家伙們的名譽及感受都算不了什么了。我們兄弟倆首先要做的就是制止父親瘋狂的想象和更為瘋狂的謠言傳播,不管怎樣,我們得讓母親把日子過下去。
我們決定找父親談談,弟弟毫不猶豫地把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交給了我。他拍著我的肩膀,用當哥的口氣說道,你先找老爺子談,實在不行了,我再出馬。得承認,和我比起來,弟弟的確更像個哥,雖然我比他大兩歲,但小時候常常是他帶著我玩,他幫我打架幫我說謊,甚至教我如何泡妞,而他的老婆和我說起話來竟然也是一副大嫂作派。
在父親到之前,我已經(jīng)把菜點好了。魚香肉絲,當然少不了魚香肉絲,這是父親愛吃的。對他老人家來說,去飯館吃飯就是吃魚香肉絲,又便宜又下飯。我還要了一瓶花雕,我和父親都不愛喝酒,但他老人家卻常常在燒菜的時候裝得像個酒鬼似的抓起料酒瓶抿上兩口。我希望酒精能讓他坦誠地說出我想知道的起因。
點這么多菜干什么。父親站在桌旁,也不坐下,看著那些菜們,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不滿還是欣慰,而且他的嗓門還完全沒必要地提得很高。我感覺整個大廳里的人都在朝我們這邊看,旁邊一桌的那個女孩捂著嘴巴,盡管沒出聲,但我知道她在笑。我探過身去拉了父親一把,示意他坐下來,有什么感嘆坐下來再發(fā)。父親頗不樂意地甩掉了我的手,執(zhí)意站在那兒,問,還有別的人嗎?
兩口老酒下肚,父親的臉紅了起來,不止臉,他的脖子、耳朵以及眼睛都是紅的。我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可是剛要開口,父親卻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們認識?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個剛才掩嘴而笑的女孩正在有意無意地朝我們這邊看著。
不認識。
那她為什么老看你?
是嗎?我不覺得。
父親帶著研究的傾向使勁地看了會兒那女孩,又看了看我,然后十分肯定地說,你們絕對認識。我想解釋,但是父親一擺手,說,你不要解釋了,真是有種出種,有其母必有其子。父親重重地嘆了口氣,想想,又嘆了口氣,似乎心頭淤積著巨大的委屈和難言之隱。
我裝作輕松隨意地說,我媽她老老實實地跟著你生活了大半輩子,她還能怎么樣。我相信我母親是屬于那種你就是把一段現(xiàn)成的婚外情放在她面前她也搞不起來的人,她的本分是骨子里的,她腹腔里壓根兒就沒長那截花花腸子。
你知道什么,唉,沒法說,沒法說。父親搖頭,然而他的神情分明是想要一吐為快。我感覺只要我再多追問一句,他就會一股腦兒地和盤托出的。父親拿起了酒杯,極為豪爽地一飲而盡,那感覺就像是有多大酒量似的??赡且豢趯λ麃碚f實在太猛了,盡管他努力做出沒事的樣子,但他的臉憋得通紅。
父親一再強調沒有證據(jù)他是不會亂想亂猜的,言下之意,他不說并不是因為沒有而是在小輩面前不便說??赡窃撍赖淖C據(jù)究竟是什么呢?
這一說就要說到1979年了,父親被單位派往山西襄汾紡織廠調試設備,這一去就是兩個多月,當他提著行李興沖沖地走進家門時,看見了這樣一幅畫面,妻子在天井里洗衣服,他們家的鄰居,那個長著一張馬臉的小劉在幫她從井里吊水,而且有說有笑的,就像兩口子似的。父親心里一緊,感到渾身一涼,仿佛那桶水整個澆在了他的身上。隨后,他看見妻子和小劉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撞在一起后并沒有馬上分開,就好像有人在旁邊喊了聲:停。他全身的血瞬間往腦門涌去,他這兩個月來的擔心終于變成了事實。他大步朝他們走去。這時他們也看見了他,用一臉驚異的表情看著他。他本想給妻子一個驚喜,現(xiàn)在妻子給了他一個更大的意外。他走到他們跟前,什么也沒說、就像他們根本不存在似的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
那一眼里可能包含的內容讓父親連著好幾天沒有睡好。如果說在這之前,父親還曾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內疚的話,那么現(xiàn)在他覺得應該內疚的是妻子和小劉。那樣的場景,那樣的眼神,還有什么好說的,父親幾乎可以肯定有些事情在他的視線之外在他的想象之內在他滿頭大汗地調試機器的同時發(fā)生了。在隨后的兩天里,他不斷地和妻子談,談了又談,希望她說出實情。母親的態(tài)度起先是強硬的,她斷然否認了和小劉之間有任何不正當?shù)年P系,父親由此認為他們是有準備的,早就統(tǒng)一過口徑了,可見他們的事不是一天兩天了。問多了,母親變得越來越不耐煩,再問,她干脆不回答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就是不理父親,這讓他覺得很沒趣也很惱火。
父親也曾試圖勸說自己把看到的那一幕當作一次鄰里之間的互幫互助,然后把它翻過去。說到底,他什么也沒抓到。但那又談何容易呢。天井里的那一幅景象已經(jīng)固定在了父親的記憶之中,以至于后來只要母親不在他的視線之內,他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那一幅景象,并由此展開不由他控制的想象。
既然從自己妻子的嘴里聽不到和他的猜測相吻合的解釋,父親只能接著猜測、懷疑和想象了。循著自己不可遏止的想象,父親找到了小劉,后者盯著他看了半天,那張馬臉拉得更長了,最后扔給了他四個字:去你媽的。
父親開始暗中觀察母親和小劉,他們見面還是照常會打招呼,只是神情間多少有點尷尬。不過,父親不是那么認為的,他執(zhí)意從中看出了關切、心疼和眉來眼去。面對這他既無力改變又無法深入的局面,父親意識到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這時他想到了一個人,小劉的妻子,那可是一只母老虎,咆哮起來能讓小劉那張馬臉瞬間就白里泛青,青里又泛紅。那天父親還沒說完,她就跳了起來,這還了得,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竟然發(fā)生了這種事。她劈頭蓋臉地給了小劉一頓臭罵,就在父親等著她折騰出更大的動靜的時候,小劉家搬走了。
小劉妻子的咆哮很快就像水波一樣在鄰居間蕩漾開來,一傳十,十傳百,變出了整條巷子皆知的秘密。即使這樣,在外人面前,母親還是盡量裝出一副家庭和睦的樣子,母親的愛面子真是害苦了她。
不好,父親忽然有些緊張地看著我,夾菜的筷子停在半途中,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他放下了筷子,滿腹狐疑地逼視著我,問道,是你媽讓你來和我談的?
談什么?
少跟我裝蒜。父親看了眼手表,別過臉去,若有所思地好像在算計著什么,嘴里還念念有詞。當他再次把臉轉向我時,顯然已經(jīng)有了答案。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父親一字一頓地說道,并且神情嚴峻了起來。
什么?
這是你媽在使調虎離山之計。你信不信,她這時候肯定不在家,肯定又去見那個姓劉的家伙了。你信不信,父親盯著我問,一副我不信也得信的樣子。我今天敢跟你打這個賭,把你的電話給我。
干什么?
往家里打,肯定沒人接,你媽肯定不在家。
就算不在家,也未必就是去見那個老劉。
我怎么說你才會信呢,父親有點急了,瞪著眼,沖我嚷嚷,你趕緊打,這就打,打了就知道了。
我有些遲疑地掏出了電話,一邊摁著家里的號碼,一邊問父親,接通了你說?父親胸有成竹地一擺手,不可能接通。現(xiàn)在是中午一點十分,母親不在家會去哪兒呢?我勞碌了大半輩子的母親這會兒應該在家睡個午覺,睡覺前把電話線拔了。對了,她肯定是把電話拔了在睡覺。
哼,睡覺。父親把后面難聽的話咽了下去,咽是咽下去了,但顯然不好消化,他虎著個臉,嘟嘟囔囔道,拔電話線,她從來就沒拔過,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個拔法。
我是實在聽不下去了,說,爸,你也真是的,我媽都奔六十歲的人了,你至于擔那么大的心嗎?她是個什么樣的人,你又不是不了解。
正因為我了解她,我才擔心,你以為我吃飽了撐的,有些事真是沒法說,沒法說啊。父親搖頭,然而他的神情分明是想要一吐為快。我感覺只要我再多追問一句,他就會一股腦兒地和盤托出的。
我至少已經(jīng)有十五年沒見過小劉了,最后一次見他是在一個夏天。那天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去買游泳褲,在這之前,在母親眼里還是個沒長毛的小毛孩的弟弟為了得到一條泳褲幾乎和母親斗爭了半個暑假,他用以說服母親的辦法就是偷偷地刮他那并不存在的胡子。為了我能在要去游泳的時候能找到我的游泳褲,我也贊成弟弟應該有條自己的泳褲。
在我的記憶中,那是個還算涼快的八月的上午,就在商場門口,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小劉叔叔卻一直在出汗,汗滴從他的額頭往下淌,源源不斷。他那件煙灰色襯衣的胸口和腋下的汗?jié)n讓他看起來有些狼狽,他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狼狽樣,所以看起來就更狼狽了。如果不是母親介紹說這是曾經(jīng)和我們住一個院的小劉叔叔,說實話,我都有點不敢認了。原來那個健壯俊朗的小劉變成了一只衣架,那張醒目的馬臉現(xiàn)在看起來更像是一根蔫里巴嘰的苦瓜。搬家以后,他經(jīng)歷了人生最不幸的眾叛親離的一段歲月,先是老婆帶著孩子離他而去,后來他的盲腸離他而去,他的膽囊離他而去,他的一只腎離他而去,他的兩顆盤牙離他而去,他的四分之三的胃離他而去。經(jīng)過他跟醫(yī)生的共同努力和一再挽留,他的命是留了下來,但樂觀地估計,也就留下了半條。
我不知道這十五年來劉叔叔過得怎么樣,但一個只剩下半條命的人過得再好又能好到哪兒去呢?然而父親卻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小劉正是利用了所謂的不幸來獲取母親的同情心,繼而在同情心上大做文章的。他一直懷疑小劉當初的搬家只是一個幌子,而在暗中,倆人其實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
關于劉叔叔的情況,父親即使算不上了如指掌,也足夠了解。隨便說出一個年份,父親馬上能列舉出劉叔叔在這一年里的大小事,對他這位潛在的情敵的一舉一動,他甚至比對自己的兩個孩子還上心。毫不夸張地說,盡管劉叔叔沒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但他就是我們家一個隱形的親人。
母親也承認,她確實和小劉有點來往,但都是正常的,比如,換季的時候幫單身體弱的小劉洗洗涮涮,有好吃的送一口過去,這么做,完全是看在曾經(jīng)是老鄰居的份上。但父親的一句話就給她的行為重新定了性,他說,恐怕是看在他給你吊的那幾桶水的份上吧。
父親經(jīng)常會在我們差不多要忘記家里還有這么一位隱形的親人的時候,用醋酸含量高達90%的幽默調侃上兩句。當著我和弟弟的面,母親一般不做什么反應。我們當孩子的,也更愿意把這看成是老夫老妻之間的調情。后來我和弟弟先后從家里搬了出來,過上了向往已久的私生活,很少回父母家,偶爾回去,也是例行公事似的。在兩個孩子面前,母親總是盡量裝出一副幸福和睦的樣子,母親的愛面子真是害苦了她。
這些年,母親連個說說話的朋友都沒有。男的,那絕對不敢多接觸,就算女性朋友,來往多了,父親也常常會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地找出問題來。這個女人有丈夫吧,就算沒有丈夫總有個把兄弟吧,即使這些都沒有,男鄰居什么的總有吧,以父親的判斷,母親和這個女人交往頻繁的真正原因其實是她身后的某個男人。
以前的小劉也就是現(xiàn)在的老劉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他怎么也算是個當事人吧。雖然老劉十分同情我母親,但他幫不上什么忙,把他僅剩的半條命照顧好已經(jīng)不容易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當母親想吐吐苦水的時候豎起他的耳朵,而其實這樣做也是冒著搭上那半條老命的風險的。
父親在退休以后按說有了更多的時間,但他卻比上班還忙。他終于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時間了,他給自己安排的事就是當個可笑的業(yè)余偵探,像影子一樣跟在母親身后。當然,他也不是每時每刻都跟著,有時候,他會刻意給母親制造出他有別的事的假象。唉,我可憐的父親,我更可憐的母親。
如果你攤上這么一個父親,你會怎么辦呢?勸說?那是沒有用的,這個時候,任何妨礙他想象力的話語都會被他頂回去。他一意孤行在他的想象之中,在此中他體會著痛苦、快樂和恥辱。他沉浸其中,不能也不愿自拔。對于一個打定主意要這么生活下去的人,你能怎么辦又能怎么辦呢?
我的手機響了,接通后信號不是太好,我起身走到遠一點的地方。父親在座位朝我這邊張望著,顯得心神不寧。是你媽的電話?見我搖頭,他追著問,那是誰的?我說是一個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是不是那個讓你離婚的女人?
沒有那樣一個女人,我也沒打算離婚。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父親根本不相信我的話,在他老人家眼里,這是一個偷情通奸的世界,他的老婆和孩子全都是參與者。
你知道什么?我不由得好奇起來,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生活中有這么一個女人。我倒是想有,但是談何容易。
我真搞不懂你們,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凈瞎折騰。父親并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我真想對父親說,我們都在好好地過日子,沒人在折騰。弟弟的生活中或許有這么一個女人,但就我對弟弟的了解,憑他的能力處理起來應該游刃有余,所以也談不上折騰。真正在折騰的是您老人家,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懷疑這懷疑那,給自己添堵,給家人找麻煩。
你跟我說實話,是你媽讓你來請我吃這頓飯的嗎?父親無比懇切地對著我,懇切里有痛苦,痛苦里有絕望,一副你要不說真話我就不活了即使活著也沒意思的樣子。我想是這樣的,當母親不在他視線里的時候,他必須抓到一個與她有關的介質,哪怕只是談談母親也是對他焦慮情緒的一種安撫,當然更多的時候是越說越焦慮,當然這也只是我的猜測。
爸爸,我說的是實話,但要是你非逼著我說一套更像是實話的假話,那我也能編。
那你媽這會兒去哪里了呢?父親梗著脖子對著我,似乎我要說不出個讓能他接受的答案,那么不管我承不承認,都將被算作是母親派來的,我這頓飯是在母親的授意下請的他。
她又不是小孩子,她要買菜,要做家務,盡管退休了,同事之間總還是會有來往的,你得給她點空間,要不然大家都搞得很緊張。
你以為我愿意這樣呀,就這樣了,還那樣呢。父親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他摸了摸腦袋,在他的潛意識里,他的腦袋上一直扣著一頂綠帽子,而且他的有生之年都會頂著這么一頂存在于他老人家想象之中的帽子。
我仔細地看了看坐在我對面的父親,面色紅潤,頭發(fā)盡管花白而且已所剩不多,但梳得一絲不茍,身板也還硬朗,得承認,他還是挺有風度的。我由衷地說道,爸,你愿意聽聽我的心里話嗎?
父親大概一下子不適應我的過于真誠的真誠,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好奇和茫然。
是這樣的,二十年前,那個劉叔叔可能跟你還有一比,可現(xiàn)在,我想你也知道他的情況,你們倆幾乎沒什么可比性。不說別的,你的健康對于他來說就是一個夢想,你有的他都差不多沒有,他的家庭他的身體他的生活都是殘缺不全的,你說他還有什么?而你,除了血壓高一點,身體幾乎沒什么問題,身材也幾乎沒走樣,說實話,我都嫉妒你。
父親的眉眼間有了難得一見的難為情和笑意,并且笑意還在抑制不住地蕩漾開來,一圈一圈的。我也覺得愉悅,于是越說越溜。真是的,以前自己怎么沒想過給老爺子一點哪怕是違心的溢美之詞呢,看著那張老臉笑出那么多皺紋,真是賞心悅目??墒悄切σ馔蝗痪拖裰皇荏@的兔子般“嗖”地跑開了,父親臉色一變,警覺地問道,你為什么和我說這些?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只是和你說說我真實的看法。其實我的看法不僅僅是代表我個人的,你隨便找個認識的人問問,他們肯定也是這么看的。真的,爸爸,你實在有些低估自己了,有些人上了年紀后就像是一攤爛泥,一點一點塌陷下去,而你是越來越有光澤。你得正視自己的優(yōu)點,換句話說,你得自信起來,要是像你這樣的人都沒自信,那別人還怎么自信。
但是這次父親居然一點都沒動顏,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再給你媽打一下電話。父親跟誰賭氣似的一口就把杯中剩下的半杯酒都喝了下去,看我坐著不動,他又重復了一遍,聲音低沉,口氣是不容置疑的。
說什么父親也不肯再吃了,他執(zhí)意要馬上回家,并且囑咐我說什么也要把桌上的東西吃干凈,吃不了就打包帶著。我說那你至少讓我把賬結了送你回去,父親當然還是說什么也不同意。
離開小飯館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想法,那就是去醫(yī)院請求醫(yī)生的幫助。我確切地感受到了父親病得不輕,同時也更為深切地體會到了母親的不易。和自己同吃同睡了三十多年的伴侶,這么多年來一門心思在做的就是一件事,非得從倆人之間硬生生拽出個第三者來,這不是病那又是怎么回事。
估摸著父親該到家了,我往家里打了電話。我想勸父親趁著酒勁睡個午覺,別的事睡醒了再說,可是電話通了半天也沒人接。我又打了一遍,還是沒人接。父親在半途出事了?或者根本就沒回家?不回家他會去哪里呢?去找那個只剩下半條命的劉叔叔?假如此刻母親真的和劉叔叔在一起,父親會做何反應呢?我一下子在路邊停了下來,有些驚慌和茫然地自問,不會出什么事吧?
取車?我只覺得眼前晃了一下,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就站在了我跟前,她不但胖而且矮,就像一個樹墩似的擋在我面前。在我搞清楚她是誰從哪兒來的想干什么這些問題之前,她向我伸出了她多肉的右手,拿來?我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意外地看著她。見我不回答,她又問,哪一輛?
我定了定神,往旁邊一看,原來自己站在了一個自行車的停車點。這會兒我正在想著父親那檔子事,懶得理她,所以像繞過一個樹墩一樣繞過她往前走去。喂,喂,你等一下,她在我身后叫著。我沒有理她,覺得沒有必要,也沒有心情。可是走出沒多遠,那個婦女急急地從后面追了上來,又一次擋在了我面前,并且用那種我熟悉但久違了的眼光看著我。我上學的時候,每每犯了錯誤,我母親也不責備我,而是用這種痛心疾首的眼光看著我,直到我主動承認錯誤并保證不再犯為止。但是,她又不是我母親,憑什么這樣看我。我沒心思多想,再一次繞過她朝前走去。
我拿出電話來,希望這一次能打通,但是號碼還沒撥全,那個婦女再一次站到了我跟前,并且熱淚盈眶異常委屈地看著我。我一下子蒙了,我剛才以為自己已經(jīng)知道她是誰從哪兒來的想干什么了,但現(xiàn)在我又不知道了。我認識她嗎?我努力地在腦海里搜尋著這么一張臉,看她的年齡,有可能是我媽的同事或者我們家以前的老鄰居。她看著我,熱淚盈眶地看著我,就那么看著,也不說話。我也看著她,一頭霧水。
上帝保佑,她的淚終于流了下來,與此同時,她也終于開口了,你這人怎么這樣!她在質問我?我不由得好奇起來,她憑什么質問我。
我怎么啦?
我喊了你那么多遍,你也不言語一聲。
你跟我說話我就非得回答你,你是誰呀,你沒病吧?說完我堅決地繞過她,并且更為堅決地朝前走去。
走是在走著,但我卻為自己剛才過于激烈的反應和措辭而不安,而更讓我不安的是覺得那個女人隨時都會又一次擋在我面前。這時,我想到了我的母親,天哪,她就懷著這樣哪怕身后沒人也感覺在被人跟蹤的心情生活了幾十年,放在誰身上,都是一場噩夢。
事不宜遲,我撥通了弟弟的電話。我說我剛和父親吃完飯,他老人家的病看起來比我們以為的要嚴重得多,反正我算是沒轍了。那小子在電話那頭拖著長音,說,哦——是嗎,我早知道會是這樣的。我問他打算怎么辦,他說,這你就別問了,我自有辦法。我說問題是眼下父親和我吃完飯后并沒有回家,母親也不在家里,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可能會出什么事。弟弟安慰我說能出什么事,幾十年了,他們一直就是這樣,其實說不定這還是他們生活的樂趣呢。末了,他還說,你和爸爸吃了頓飯,該不會也傳染上了他的疑心病了吧。
晚上八點,母親打來電話。我正想問這一下午家里都沒人到底去了哪里,母親聲音顫抖地說,你趕緊去人民路中流大廈背后的吉祥里39號,你父親在那里。我問,那是個什么地方,他在那里干什么。電話那頭傳來了母親的哭聲,她說,你什么也別問,趕緊去吧。
我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吉祥里39號大院里站著一院子的人,氣氛熱烈地談論著什么。對于我這個闖入者,暫時還沒人注意到我。大家七嘴八舌地爭相說著,一個像是在居委會里負點責任的老太太使勁揮了兩下手,讓大家別吵了,聽她旁邊的另一個老太太說。
那個老太太一開始就強調她是最有發(fā)言權的,因為她聽到了全過程。從那個醉醺醺的老頭走進院子,她就覺得這個人有問題,說到這兒,她故意賣關子似的停了下來,立即有個和她年齡相仿的男人很配合地問,為什么?她用贊許的目光看了那人一眼,如果她年輕30歲,哪怕20歲呢,那一眼絕對讓被看者浮想聯(lián)翩。她說,一個是那個老頭從她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她聞到了一股酒氣,再有他走進來時氣勢洶洶的,一看就是來者不善。她看著那個老頭進院子后徑直就去敲老劉家的門,說出口后她又糾正,不是敲,是捶。老頭進屋沒一會兒,里面就傳出了罵聲,很響,但聽不到老劉的聲音,就那老頭一個人在罵,大意是說老劉不是人,是畜生,而且是個好色的畜生。有人插嘴道,好色的畜生,這個說法新鮮。老太太頂真地說道,那老頭就是那么罵的,這是原話。那個插嘴的人還想說什么,被旁邊的人制止了,大家急于想往下聽,不想在細節(jié)問題上多糾纏。后來,老頭就讓老劉脫衣服,說要檢驗他身上的刀疤。據(jù)站在門外的老太太判斷,老劉一開始脫得還是挺痛快的,她還聽見老劉在一一介紹這一道刀疤是什么時候留下的,因為什么留下的,多長時間愈合的。可是當老頭讓他把褲子也脫了,老劉就不愿意了,于是老頭就威脅他,不脫就拿刀子捅了他。老太太說她這時感覺到了不妙,想再找個人來,敲開老劉家的門,說時遲那時快,就聽見里面?zhèn)鞒鲆宦晳K叫。等老太太把人找來,老劉已經(jīng)躺在了血泊之中,在他旁邊還躺著他血淋林的小弟弟。
我已經(jīng)大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但還不是太明白。我給母親打電話,家里沒人。這時一個禿頂?shù)男』镒又鲃訙愡^來,幸災樂禍地告訴我,一個被120拉走了,一個被110帶走了。他的眼中閃爍著興奮,他在等著我往下問。我也不知哪來的火氣,怒氣十足地沖他吼了一句:去你媽的。
原載《青年文學家》2008年第5期
作者簡介
戴來,女,1972年生于江蘇蘇州?,F(xiàn)為河南新鄉(xiāng)文聯(lián)創(chuàng)作研究員。1998年起在《人民文學》《收獲》《鐘山》等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二百多萬字,部分被譯介到國外,中短篇小說入選多種選刊選本,短篇小說多次進入年度排行榜。2002年獲首屆春天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