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之胡

觸摸城市的是痛，感受鄉(xiāng)村的是靜。凌晨三點，當秋天抵達了最幽秘的安靜時，我和一棵樹默默相對。

樹有合抱粗，主干挺拔勁韌，直指蒼穹。天是一色的灰藍，是永恒的偉大的靜穆；星光穿透了蒼茫的時空，在我的眼里落下清冷的光輝；四周綿亙著的灰黑色的山巒，將我腳下的土地團團圍住。

山里的樹與城里的不同。城市是一個欲望膨脹的堡壘，一切渴望自由的生靈都要出賣高貴的靈魂。那里，空氣污濁，沙塵肆虐，所有能夠敞開的土地要么被高大的鋼筋水泥的建筑擠占，要么被智者開辟成欲望通行的道路，最多在一塊被廢棄的土岡或者城市的拐角開出一方園子，種上煞有介事的花草樹木，養(yǎng)幾尾惺惺作態(tài)的小魚，還從四面八方搜集來動物，給它們造一個假想的天然?；蛘吒纱嘤帽涞拇箬F籠鎖住，以供觀瞻。這也是人類自身的搞笑和無奈。在這種環(huán)境下生存的樹木，不高，不直，不健壯，不舒展，與街上游走的螞蟻般的人群很接近。山里的樹順應天性，無限接近崇高的藍天，自得一份天韻：枝繁葉茂，恣肆舒張，不矯飾，不隱晦，絕無呻吟和壓抑的丑態(tài)。山里的樹永葆一顆童心；城里的樹，即便是剛種下一年的小樹，也盡顯著老態(tài)病態(tài)。

凌晨三點，我從一棵樹那里讀到的，不僅僅是兩種生活，更多的是兩種未來。

我聽到了風，對，樹的語言一定要借助風來表達；我也看到了葉子，燈光下閃爍著銀色的光，那是它的表情。一陣風過，所有的樹葉都翩翩起舞，跳著古老而年輕的舞蹈，發(fā)出快樂的聲音，相互擊掌祝賀，歡送駕風而翔的落葉。而我看到的落葉，完全沒有死亡的恐懼和痛苦，有如美麗的金蝶，舞動著生命的最后激情，悠然而下，一頭撲進大地的懷抱，完成了一次生命的跳躍，停止了快樂的呼吸，安詳而靜美。我感到巨大的心靈震撼。對于死亡，人類絕少坦然，更多的是恐懼和絕望。那一張張被扭曲的可怕的臉，昭示著生命的空前脆弱，訴說著命運中的無奈，是赤裸裸的退化和卑微。

人是自作聰明的物種。人的一生充其量就是一個自虐的歷史，從無知開始到無知結(jié)束，而無知正是宇宙的智慧之一。我們看不到嬰兒的自我制造的傷痛，他們從一個平靜的世界來，生存、快樂是他們最重要的事。然而，當他們的大腦被塵世喧囂成思想的容器時，他們的人生便開始了悲劇的遠征，貪欲和奢望成為悲劇的主因。人類自以為很強大，甚至覺得可以征服世界，而世界始終微笑著面對宇宙中最可笑的傻瓜，讓他們折騰，讓他們痛，讓他們成為欲望的奴隸。人類陷在一個自我制造的泥潭中，拼命掙扎，越陷越深。

人一輩子要面對無數(shù)次死亡——青春的消逝，事業(yè)的失敗，感情的終結(jié)，理想的湮滅。一種欲念死亡，另一種欲念誕生，而人又不能坦然面對，這就注定人類無法擁有落葉的從容。落葉是安靜的，甚至是快樂的；比落葉還安靜的是樹枝，比樹枝還安靜的是樹干，比樹干還安靜的是深入到大地肌肉中的樹根。樹的一切智慧都集中在根部。樹根就是信仰之源，他用超靜默的智慧支撐著一樹風情，支撐著樹的全部理想和激情，所有落葉之死都是回歸了最偉大的智慧的懷抱，它的快樂是讓人嫉妒的。

凌晨三點，當我的大腦處于最單純狀態(tài)的時候，我從大樹那里讀到了被不斷進化的人類所拋棄的一切生命最簡單的真理。在我的周圍，無數(shù)棵樹組成了一個智慧部落，大山將它們圍合成一個世外桃源。一切生命在這個被人類文明狠狠甩在后面的所謂貧窮里安然自足。

當我重新躺下的時候，發(fā)現(xiàn)心中悄悄種下了一棵智慧之樹，屋后的山中，一列火車碾壓著最偉大的寧靜，從我的枕畔呼嘯而過。但是我的心中，仿佛得了永久的安寧。那棵種在心中的樹，通連著我全身的經(jīng)脈，葉子快樂舞蹈，心底已是一片金燦燦的隕蝶。

凌晨三點，在感受鄉(xiāng)村中觸摸城市，觸摸生活，觸摸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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