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根子對村長仲明的來訪心里本就犯著疑惑,就要過年了,這個時節(jié)仲明進誰家都是來慰問的,可他既不是烈軍屬,也不是困難戶,進他的門好像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的。按理說,他也該被劃成優(yōu)撫對象的,兩年前他在城里給人裝修房子時傷了右臂,不得不截了,可是他也不知把誰得罪下了,逢年過節(jié)上邊下人送白面大米從來就沒有他的份。一開始根子還有些怨恨,時間久了就忘了這回事,覺得好處從來就跟自己無緣??墒侵倜鲄s來了,來了又說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說得他心一下子就懸到了嗓子眼。
仲明是這么說的,根子啊,你家玉英真的是在城里打工嗎?
當然是了,不是打工又能干啥呢?根子不明白仲明為啥這么說。
仲明冷冷一笑,我說根子,你是裝糊涂,還是真不知道?
到底出了啥事?根子覺得仲明話里有話,心越發(fā)揪得緊了。
仲明嘿嘿一笑,玉英做下丑事啦,她在城里做雞呢。
根子就覺得耳畔響了個炸雷,把他給炸愣了,眼直直地望著仲明,卻是一句話都泛不上來。老半天才說,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玉英不是那樣的人,絕不是那樣的人,咋會做出那種事呢?你肯定是搞錯了。仲明一咧嘴,說,警察都把電話打到我家了,玉英給逮了好幾次了,逮一次她說下次不了,結(jié)果呢,不了不了又一次。搞得警察也頭疼了,這次說啥也要把她遣送回來,這會兒派出所的兩個女警察都上了火車,趕明兒玉英就該回村了。
真的?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還能哄你?根子你說我有閑空兒逗你嗎?你就準備著明天咋接待吧。
根子就不吱聲了,木樁似的立在那里,不明白怎么就攤上了這樣的事。
仲明又一笑,拍了拍他右臂那只空袖管,根子啊,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都是命吶。根子諾諾地說,真要是這樣,她還有臉回來?仲明說,回不回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警察說了才算,這叫遣返。噢,對了根子,村里的光景你也知道,鍋都支不起來了,警察是來送玉英的,所以嘛這得你接待,曉得了吧?根子木木地點了點頭。
根子也不知仲明啥時出的門,等他醒過神時,仲明已走到當院了。根子緊追了幾步,忽然就撲通一聲跪下來,求求你了仲明叔,千萬別把這事抖露出去。按照村里的輩分,根子是該叫仲明叔的,可是他從來沒這么叫過,一次也沒叫過。根子覺得仲明辦事不公,偏心眼,所以他不想叫他叔。可是現(xiàn)在,他卻叫了仲明一聲叔,還跪了下來。仲明回過頭來,眼神先是掠過了一絲驚訝,接著臉色就凝重起來,這就不好辦了,我總不能不讓她們進村吧。根子說,我沒說不讓她們進村,公安要進村誰也攔不住,我是說你得替我壓著點,不然,玉英日后還咋在村里見人呢。仲明又笑了,你還挺疼玉英的,她都這樣犯賤了,沒皮沒臉的了,你還疼她。根子說,不是我疼她,是我還想要這個臉,等玉英回來了我非打死她不可。
仲明說,起來起來,你這樣我可擔待不起。
根子搖搖頭,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仲明慌了,我答應你還不行嗎?
根子這才站起來,看著仲明搖晃著出了門。咋會出這樣的事呢?莫非玉英一直在騙他?她說在城里打工,原來打的是這工,好好的,她咋會做出這丟人的事呢?根子費力地想著,幾只雞沒眼色,在他腿前走來走去的,根子就又記起了仲明的話,你家玉英在城里做雞呢。他心里呼地騰起了一團火,一抬腳朝雞們踢去,雞們受了驚嚇,撲棱著翅膀四處逃竄。根子仍不解氣,朝著一只花翅膀的雞攆去,企圖將它捉拿歸案。那只雞被逼到了墻角,哆嗦著,咯咯咯叫著,翅膀一撲棱,居然飛到了墻頭上。其它幾只雞似乎也感到了潛在的威脅,學著那只雞的樣子,也飛到了墻頭上。根子還想發(fā)泄一下,卻聽得墻那頭鄰居女人出了聲,根子呀,你這跟誰慪氣呢?根子就罷了手,沒啥沒啥,嫂子你幫我把它們攆下來。鄰居女人噓噓了幾聲,幾只雞便猶疑著降落下來了。根子搖了搖頭,心說你這沒出息的家伙,雞們又沒招惹你,你跟它們生的個啥氣來著?就回屋抓了一把米,撒在地上讓它們吃,算是安撫了。
雞們在啄食,根子蹲在那里看,心里卻還翻騰著仲明的話。真要像仲明說的,那玉英說過年不回家,一準就是想留在城里繼續(xù)做那丟人的事了。幾天前玉英把電話打到村中趙四的小賣店了,說過年就不回去了,這幾天能多掙點,工資相當于平時的兩倍,甚至三倍。再掙點,就攢夠給我媽做手術的錢了。玉英說,其實過年和平常日子也沒什么區(qū)別,等過了年再回去看你也是一樣的。這個年你就和我媽一起過吧,我媽老了,眼睛又不好使,你多在她身邊替我敬點孝。根子心里有多窩火呢,過年咋能不回家,在外邊漂了一年也不回家?就算這個家窮,也不能不回吧。卻又不好在電話里發(fā)作,他們說話時,一直有人豎著耳朵在旁邊聽,還對他擠眉弄眼的。玉英可能也感覺到了,說多掙點錢,咱家也裝個電話吧,省得你還得來小賣店,你說呢?可電話打回沒幾天,仲明就進了他的門,說玉英出事了,要被警察送回來了。
根子胡亂想著,一抬頭看到岳母慢慢慢慢進了院子,手里竟然拄了根光溜溜的棍子。這是他從林子里給砍的,砍回后削了半天,打磨得很圓滑。岳母原說是要拿它嚇唬一下麻雀,院子里樹多,麻雀也多,常常是轟地落下來,又轟地飛到了枝頭上,岳母給雞們?nèi)龅拿?,往往是雞們還沒跑過去吃,就被這些麻雀先打劫了?,F(xiàn)在,那根棍子卻拄在了她手里,成了拐杖。根子就有些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呢。岳母家也沒多遠,就在前一條巷子,抽支煙的功夫就到。根子不明白她為啥要拄著拐杖,前天她還沒拄呢。是不是眼病重了?根子就把自己的疑惑問出來了。岳母一怔,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眼睛好使著呢,就是腿有點疼,這不就拄上了嗎。根子“哦”了一聲。
你不是說要到鎮(zhèn)上去嗎?咋還沒走?
去鎮(zhèn)上,我去鎮(zhèn)上干啥?
根子你真好記性;這是你說的,昨天你就說要去鎮(zhèn)上給玉英買衣服啊。你說玉英在城里肯定忙,顧不上買衣服,你要給她買一套去哩,讓她回來過年穿。
根子就暗暗掐了自己一把,咋把這么大的事忘了?這些天,他的記性真是壞透了。他是說過這樣的話,是哄著岳母安慰她的。玉英打回了電話他就知道她不回來了,可又不敢對岳母說。這幾天,岳母走著站著念叨的都是玉英,估摸客車進了村就站在街頭等,看著出去打工的人一個個挎著大包小包回來了,卻唯獨不見她的玉英。好像是曉得了什么,問他玉英是不是不回來了。根子不忍讓岳母失望,就撒了個謊,說玉英前天還打了電話說要回來的,我得去鎮(zhèn)上給她買套新衣服,她一回來就能穿。岳母當然高興了,說你們這樣恩愛就好了,就好了。
根子就自責,看我,真的是沒記性了。
那就快去吧,快去快回。岳母笑笑說。
岳母的笑很溫潤,雖然有些蒼老,有些模糊,根子卻感到心里暖暖的。岳母患的是白內(nèi)障,看東西時總覺著眼前有一片樹葉擋著,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不是缺了角就是少了半個。岳父十幾年前就死了,肝癌。玉英沒哥哥,兩個姐姐嫁的也是侍弄莊稼的主兒,根本拿不出錢給母親治病。三年前玉英嫁給他后,說我也沒別的指望,能把
我媽的眼病治好就行了。根子爽快地答應了,婚后不久就和玉英陪岳母去看病,醫(yī)生說做手術需要很大一筆錢,他們實在是拿不出,就回來了。后來,根子就進城打工,但沒半年就出了事,丟了一只手臂回來了。再后來,玉英也嚷嚷著要進城打工,說是不出去就掙不上錢。根子知道玉英的脾性,攔是攔不住,就讓她去了。玉英在賓館當服務員,一開始根子不放心,偷偷進城看了幾回,覺著玉英干得好像挺舒心,待遇也還算不錯,穿著制服,打扮得光光鮮鮮的,顯然是比在村里時好看多了。本來,他想要個孩子,可玉英說有了孩子就出不去了,等攢夠了錢再要也不遲。他還能說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說,他丟了只手臂掙不來錢了,玉英怎么說就聽她的吧。
當然,根子最內(nèi)疚的還是岳母的眼病了。兩三個月前,他在電視里看到一個消息,說北京一家醫(yī)院下來義診,專治白內(nèi)障的,一個錢都不收。根子覺得這是個機會,也沒跟玉英說,就帶著岳母進城去做手術。他的想法是,要給玉英一個驚喜,要讓玉英知道他還是有能耐,一分錢都沒花,就把岳母的病治好了。可進了城檢查了半天,醫(yī)生卻搖了搖頭,說不能做了,視網(wǎng)膜已經(jīng)嚴重老化,做了也沒意義。根子心里失望,又不敢對岳母說,只是說手術條件不成熟,還得等段時間。根子覺得岳母這次看病回來后,情緒明顯不對勁了,嘴里天天念叨著玉英,動不動就流淚,視力也一天比一天弱了。
然而,根子想,不管怎么著,玉英的衣服他一定得去買,他不能讓岳母失望。他要讓岳母知道,他惦記著她的女兒,也疼著她的女兒呢。就算玉英做下了天大的壞事,他也不能讓岳母傷心。玉英走的這兩年,飯差不多都是岳母做的。岳母說,根子啊你胳膊不方便,飯就不要自個做了,還是上我那兒吃吧,就當是跟我做個伴。根子說行,上您那兒就上您那兒。嘴上是這么說,最初卻怎么也不肯去,他知道岳母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好使,怎么能再給她添麻煩呢?岳母上了年紀,一個人生活慣了,想啥時做飯就啥時做,他去了就得應時按點,這多不便啊。岳母曉得他的心思,說你不來,那我就把飯送去。還真的把做好的飯送過來了,菜是菜湯是湯的,這就讓根子很不好意思,就去她家吃,慢慢地竟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岳母是真正地把他當兒子看了,他也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親媽。是啊,他不能讓岳母傷心,他得給玉英買衣服去,就算裝也得裝個樣子。可是買衣服得花錢,錢從哪兒來?家里是有幾個存折,可那都是玉英掙來的,他不能動。這兩年無論家里有了啥難處,買化肥啦種子啦,他一直沒舍得動。在城里掙點錢多不容易啊,何況是一個女人,女人出去掙錢他本來臉上就不光彩了,又怎么能花她掙來的錢?現(xiàn)在呢,他卻是覺得那錢臟,覺得玉英掙來的每一個錢都不干凈,他不愿花她的錢。
根子正急著,聽得黑眼圈“咩”地叫了一聲,這一叫就把他的心思叫活泛了。是啊,怎么不把羊賣了呢?賣了就有錢花了。根子就朝院子的南墻角走去,羊圈就蓋在那里,本來他養(yǎng)了七八只,這兩年家里有用錢處了他就牽到鎮(zhèn)上賣一只,賣來賣去這圈子里就只剩下一只了,只剩下他最喜歡的這只黑眼圈了。這羊還真叫人疼愛呢,皮毛油亮亮的,眼圈黑黑的,耳朵還繡著幾朵梅花斑,他一直叫它黑眼圈。聽得他的腳步聲,黑眼圈又“咩”地叫了一聲,叫得他心里酸酸的。心里說,黑眼圈啊黑眼圈,我也是沒一點沒辦法了,你別怨恨我,別怪我狠心,千萬別。根子心里說著,進了圈,摸了摸黑眼圈的皮毛,聽得它又“咩”地叫了一聲,舌頭軟軟地舔著他的手,濕濕的,潤潤的。根子顫著聲說,跟我走吧,跟我去鎮(zhèn)上逛逛。黑眼圈還真聽話,乖乖地跟著他出來了。根子想,它還不知道呢,它還不知道我要把它賣了??墒?,他真的沒辦法啊,不把它賣掉就換不來錢,就不能給玉英買衣服。
你咋牽羊呢?不會是買衣服沒錢,要牽著羊換錢去了吧?岳母出了聲。
根子趕緊搖搖頭,不不,是順便領著它去鎮(zhèn)上看看獸醫(yī),這幾天它好像鬧肚子呢。
鬧肚子買點藥就行了,咋要牽著去呢?
啊,這回是嚴重得多了,不牽去怕是不行。
要是沒錢了,就跟媽吱一聲,媽還有點錢。岳母說著往衣袋里摸。
根子攔住了岳母,真的有呢,玉英寄回那么多,咋能沒錢呢。
那就去吧,快去快回。
根子點點頭,慌慌地牽著黑眼圈出了門,出門時又回過頭看了岳母一眼,岳母也看著他,好像在抹眼淚呢。
鎮(zhèn)子只有十來里地,根子騎不了車,就用那只還好著的手牽著黑眼圈到了鎮(zhèn)上。先進了羊市,這個地方好像是羊肉的樹林,給屠宰了的羊都直挺挺地掛在那里,凍得硬邦邦的。黑眼圈一看這陣勢好像就明白了什么,腿軟軟的不走了,屁股下直竄稀屎,任根子怎么拉它,硬是死活再不肯往前走一步了。根子心顫了一下,撫慰說,莫怕啊黑眼圈,啥事都沒有,真的啥事都沒有。硬拉著它往前走,聽得黑眼圈把嗓子都叫啞了。走了幾家,終是把羊賣了,接過錢揣在懷里,心里便有了幾分底氣。走了幾步,又返回來,蹲下來摸著黑眼圈的皮毛,說了好大一會兒話,這才往鎮(zhèn)子的熱鬧處走去。
究竟是要過年了,街面上一家挨一家的鋪子都塞滿了人。賣小吃的,賣糖果的,賣爆竹的,賣花生的,賣核桃的,賣柿餅的,賣衣服的,賣年畫的,賣對聯(lián)的,賣氣球的,賣玩具的……鋪子里擠不下,就攤到門前,街道就越發(fā)擁擠了。根子沒心思看熱鬧,直奔主題,鉆進了一家衣服鋪子,眼睛只盯著套裙看,他知道玉英早想穿身這樣的衣服了。好像是去年年根兒吧,他陪玉英逛商店,玉英試過一套紅呢裙子,穿著是那么合體,就好像是特意為她做的。玉英在鏡子前試了又試,照了又照,臨末還是把衣服放下了,嫌價碼太高。玉英說穿不起,等有了錢再說吧。現(xiàn)在,根子覺得自己有錢了,懷里揣著幾張大票子呢,怎么也要好好給玉英買身套裙。
根子耐著性子一家一家地轉(zhuǎn)著那些鋪子,耐著性子挑選著,噦噦嗦嗦地問尋著,挑得賣主都有些不耐煩了,說他這人細,幾百年也沒見過他這么細的男人。根子才不管他們怎么說呢,照樣細致地看,細致地挑選。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就把鋪子走遍了,走脫了。不得已再往回返,再一家一家地細看。賣主早認出了他,由著他去看,去挑選,等他開口時卻把價碼一下子提得老高。根子心里罵這些人奸,就想起了以前跟著玉英買衣服的情形,就想玉英怎么不在身邊呢。玉英買衣服,挺會講價錢,即便看中一件,那滿意也只是深藏在心底,樣子卻是挑三剔四的,這處的線縫扎歪了,那處的布料起皺了,都是她討價還價的理由。明明是看中了,想買了,卻放下衣服要走。賣主就先急了,嘴里叨叨著,你究竟買不買,買不買也得說句話嘛。等她快要走出鋪子時,終究還是喊出聲來,你別走行不行,有話好商量嘛。玉英才不管呢,扭過頭繼續(xù)朝前走,好像她不是來買衣服的,是碰巧經(jīng)過這里的。賣主奔出來,說算你精,就依你給的價,拿去吧。根子也想殺殺價,可他那點小把戲是一眼就看得穿的,他走出了鋪子,人家一聲都不去喊他。根子也就沒臉再回去了,硬著頭皮再
進了另一家鋪子,開始了新一輪的討價還價。
后來是聽說另一條街上有家套裙專賣店,就又跑到那里去了。專賣店還真像那么回事,什么款式的都有,什么顏色的都有,有掛在墻上的,有撐在模特身上的,有架在架上的,還有打了包堆在架子下的。根子只找紅顏色的,只找玉英喜歡的那種款式,在衣服架前走過來走過去的。女老板看起來也挺和氣的,跟著他走過來走過去,時不時地問上一句,看上哪件了。根子不吭聲,一邊看,一邊摸,旁若無人的樣子。終于看中了一套,自言自語地說,也不知合身不,別買回去就壓箱底了。
給誰買呀?女老板笑著說。
根子臉紅了一下,還能給誰,當然是我媳婦了。
女老板也就二十五六歲,臉型與玉英相仿,下巴尖俏,鼻梁高挺,嘴角邊竟然也有顆黑痣,個子也相仿,不細看還真以為是玉英呢。
你媳婦咋沒來呢?
她在城里打工,忙,還沒回來。
這樣吧大哥,要不我給你試試?
那,那當然好。
一眨眼間女老板就把裙子套在了身上,根子這才轉(zhuǎn)過臉,覺得她穿著還真是那么合體,把腰身都裹出來了,真?zhèn)€是該凸的地方凸出來了,該凹的地方凹進去了。根子看得眼亮亮的,腦子里由不得跳出了玉英的影子,想玉英穿上了該怎樣呢,肯定也是這般合身,這般好看。女老板肯定是看到了他眼中的亮點,臉上滿是笑,價錢卻要得出奇的高,似乎是一分錢都不能少。根子心里便罵自己,你怎么一點都沉不住氣,一點都沉不住氣呢。結(jié)果是兩個人就僵在了那里,身邊的空氣也緊張了,最后呢,還是根子讓了步,出了個價,說我就這個價了,你不賣我就走人。說話時心里卻虛虛的,害怕女老板也抱住那個價不放,那他就買不上衣服了。還好,女老板竟然依了他,說,拿就拿走吧,就當我沒進這套衣服,就算我賠了吧。根子沒吭聲,心說你還賠,你也夠黑的。就把懷里那幾張捂熱的票子給了她,看著她裝到了錢包里,聽得不知什么地方傳出了羊的叫聲,“咩”的一聲,又一聲。根子眼前就又跳出了他的黑眼圈,不知道它這時候啥狀況了,也許早給褪剝了,掛在了鐵架子上。
回到村里時,日頭已經(jīng)西斜。
根子先進了岳母家,他急著想讓岳母看看他給玉英買的衣服。岳母正坐在炕上看照片呢,腿前攤了一大堆照片,都是玉英的照片,有在村里時照的,有進了城照的,照片里的玉英笑著,像是看著岳母,也像是看著他,好像能聽到她格格格的笑聲呢。岳母終于說話了,聲音弱弱的,是根子嗎?是根子回來了嗎?根子“啊”了一聲。岳母望著他,又說,買上衣服沒?根子點了點頭。岳母又問,到底買上沒?根子就把衣服袋子放在她膝前。誰知岳母卻還是問,是不是白跑了,沒買上?沒買上也不當緊,等把玉英接回來,你們一塊到鎮(zhèn)上挑去。
根子心一沉,您是不是看不到了?
看得到呢,我這不是在看照片嗎。
衣服就在您身邊呢。
哦?看我,眼睛真的不好使了。
看不到您就摸摸吧。根子試探著說。
你這孩子啊,咋這么說話呢?媽咋會看不到呢,看得到呢,是身紅套裙,真好看呢。
根子這才松了口氣,剛才您把我嚇壞了,我以為您真看不到了。岳母笑著說,哪會呢,哪會看不到呢,我還等著好好看看我的玉英呢。對了根子,你心里好像有事,是不是?根子就有點慌,使勁地搖了搖頭,沒,我啥事都沒。心里卻在想,看來岳母的眼睛還好使,她看出了他臉上的憂傷,看到了他臉上的疲憊。那要是玉英回來該咋辦,她要是看見有兩個女警察把玉英送回來該咋辦。想個啥法子才能不讓她看到女兒的落魄樣兒呢。明天一大早,岳母準又會站到大街上去等她的女兒的。怎么才能把她穩(wěn)在家里呢?想了半天,終于說,剛才忘了對您說了,玉英回電話了,她要回來了,明天上午到站,我去鎮(zhèn)上接她,幫她拿東西。岳母哦了一聲,忽又搖搖頭,不會吧,玉英咋會在鎮(zhèn)上下車呢?根子就覺得自己笨,連個瞎話都不會編,思謀了半天才說,她這次不是坐汽車,是坐火車回來,在鎮(zhèn)上的火車站下車。
是這樣啊,那我也跟你一塊去。
根子搖搖頭,那么遠的路啊,您拄著拐杖咋走得動,還是在家里等著吧,玉英一回來,我就把她給您送過來。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根子看了一眼,怕岳母再問什么,也不敢留下吃飯,提著衣服袋子就要出門。
岳母卻忽然又出了聲,根子,你的羊呢,給羊看過病了?
看過了,看過了。根子點點頭。
到底是啥病?獸醫(yī)咋說?
啊,也沒啥,沒啥,也就是個鬧肚子。
根子說完就逃也似的出了門,匆匆地回了自己的家,歇息了一會兒,便從袋子里取出那身裙子看,手也不消停,摸過來摸過去的,就好像玉英已穿著它了。他想象著玉英穿著套裙的樣子,玉英本來就好看,穿上后不知有多好看呢。根子覺得玉英的好看不只是眼睛,嘴唇,鼻子,就說皮膚吧,不像村子里別的女人那樣粗糙,細瓷似的,似乎有光亮從里面泛出來。也不止是皮膚,還有身材呢,即便在那家賓館的一大堆服務員里,玉英的身材也是無可挑剔的。那么好的身材,只有這么好的套裙才配得上呢??墒?,可是這么好的玉英,卻犯了賤,竟然做下了丟人的事。根子一想到這事,心里就犯堵,氣不打一處來,眼前這套裙子在他看來就很不順眼了。這么好的衣服她要是穿上了,進了城還不知讓誰看呢?還不得去勾引誰呢?根子心里就騰起了一團火,覺得這衣服買回了也是個禍害,倒不如不買呢。就下了手,將那套裙子揉成了一團,扔在了炕角。盯著看了好大一會兒,又覺著那裙子可憐,好像那就是玉英,根子心里就有些心疼,嘆了口氣,又把它捧在了懷里,仔細地撫著裙子上的皺褶。
正撫著,聽得外面有人“嗵嗵嗵”地敲門,根子一怔,心說是誰呢,不會是岳母吧?想想肯定不是,岳母從來不敲門,倘若他的門掛了鎖,她就會立在門邊一聲一聲地喊,根子開一下門,開一下門。那會是誰呢?根子出了院子,開了門一看,來的人竟是村長仲明。這會兒他來了干啥?根子真有點怕見這個人了,也怕他那張嘴一張,又說出什么讓人心驚肉跳的話來。就傻傻地站在那里,木樁似的立著,也不知該說什么。
咋這么早就上了門,吃過飯了嗎?仲明笑了笑。
沒,還沒。根子木訥地說。
仲明“哦”了一聲,來了是告訴你,明天警察的飯還是我管吧,你只管招呼你家玉英就成了。
這,這咋好呢。咋能讓你破費呢?
不好你管?得了便宜倒賣乖。也就這個事,吃了飯早點睡吧。仲明說完就出了門。
根子又把門掛了鎖,泡了袋方便面吃了,收拾了一下睡覺,卻怎么也睡不踏實。腦子里木木的,也不知在想什么。這一夜就分外的漫長,長過了以往任何一夜。終于熬到天亮,根子趕緊爬起來掃院子。他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掃院子,不管多忙,都要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的。雖然只有一只手臂,卻不妨礙他做這些事,不妨礙他把院子掃得連根柴草棍子都沒有。根子覺得這院子是一家人的臉面,院子不干凈了,臉就不是臉了。今天,玉英就要回來了,他當然更得把院子掃干凈,讓她一回來就看到他們家的臉既干凈,又
清爽。還有,那兩個女警察也要來,他不能讓她們小瞧了他,要讓她們知道他根子很要臉,鄉(xiāng)下人很要臉。掃完了院子,又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把玻璃和家具都擦洗了一遍。擦完了,這屋子就一下子亮堂起來,陽光“嘩”地流了一地。
忙完了這些,根子又去了岳母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好像是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不去看看不放心。這都成習慣了,玉英走的這些日子,每天早起他掃完了院子,總是想到岳母家去看看。岳母也在掃院子,掃得很慢,老半天才掃了屁股大一塊兒。從前岳母可不是這樣的,干活利索著呢。根子看了看岳母掃過的地方,一點都沒掃凈,還留著一些柴草棍子,肯定是抱生火柴時落下的。根子在院子里站了好大一會了,岳母還在掃,眼睛睜得老大老大,卻好像很空洞,沒一點光澤了。根子心又一沉,是不是她的眼睛真的不管用了?什么都看不到了?可能是聽到了什么,岳母終于停下了手中的掃帚,說,是根子來了吧?根子嗯了一聲。
不是要去接玉英嗎,咋還沒走?
媽,您的眼睛是不是看不到了?
岳母使勁地搖搖頭,你這孩子,咋盡說瞎話呢,看不到我能掃院子嗎?你快去接玉英吧,我還等著看她呢。
根子想說什么,喉嚨一堵,眼里有了淚,一伸手搶過岳母手里的掃帚,“嘩嘩嘩”地掃起來。
這時候,走過來幾只雞,在岳母腿前跳來跳去的。根子望著岳母說,這雞是不是少了一只?岳母看了看那些雞,說不短啊,一只也不短。根子就又松了口氣,想,岳母還是能看到什么的,雞確實一只也不短,五只都在呢。岳母常常跟她的這五只雞說話,沒事能說上半天。也不知道在說什么,好像是說過日子的事,也好像是說玉英的事。
我這就去接玉英了。根子掃完院子,看了岳母一眼說。
知道了,你快去吧。
出門時,根子又叮囑道,媽,您千萬別亂走,我這就去鎮(zhèn)上了。
從岳母家出來,根子又回了自家院子,他當然不會去鎮(zhèn)上了。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必須守在屋子里,一步都不能離開。他要等著玉英和那兩個女警察。屋子里坐不住,他有些心神不寧,總聽得耳邊有腳步聲響起。就走到院子里,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的,他的幾只雞也跟著走來走去的。他知道過不了多久,玉英和那兩個女警察就會進門的。三個人誰會走在前邊呢?是玉英,還是那兩個女的呢?或許是玉英吧,他在電視里好像看到過這種場面,犯了錯的人在前,而看押她的人走在后面。她們進來后,他該說些什么呢?說,歡迎你們來,謝謝你們把我家玉英送回來?又覺得這么說不妥,跟自己的身份不相稱。那怎么說,怎么說呢?說,坐了這么久的火車,你們一定累了吧,快進來歇歇?說,我家玉英讓你們受拖累了?然而又覺得這樣說也不妥。
太陽是越掛越高了,根子忽又記起了仲明的話,警察的飯還是我管吧,你只管招呼玉英就成了。仲明為啥要這么說?他不是說村委會沒錢嗎?不是說鍋都揭不開了,咋又說飯他管?不行,飯他還得準備,是玉英出了事,玉英出了事他怎么能讓仲明管飯呢?就算仲明是村長,就算仲明說這飯他要管了,他也不能讓他管,家里光景再不好過,一頓飯也還是管得起的。再怎么說,警察也是遠道而來的,不要說她們是來送玉英回家,就是路過來家串個門也要接待一下啊。不管她們在還是不在,他也要好好地接待一下,他在電視上看過一些場面,警察把人送回來了,家屬就很感激,就和面包餃子,兩方的人都有說有笑的,是一種很暖人的場景??墒?,準備些什么飯菜呢?這就讓他心里有些犯難了。他為自己的疏忽感到內(nèi)疚,怎么把這么大的事忘了?來的可不是一般的客人,是兩個警察,又是女同志,平常的飯菜是端不上去的。要是那只羊沒賣,他會毫不遲疑地把它殺了,香噴噴地煮上一鍋,讓她們吃肉,讓她們喝羊雜湯。他又跑到南墻角看了看,圈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沒有了。
正急得不知怎么才好時,院門給誰推開了,根子抬眼一看,是岳母拄著拐杖慢慢慢慢地進來了。他心里不由一緊,想岳母一準知道他在欺哄她了,知道玉英上午要回來了。他怔在那里,屏著呼吸,緊縮著身子,好像怕岳母一把抓住他,問他為啥要欺哄她。但岳母卻好像沒看到他,慢慢地走過來,好像是跟自己說話呢,這孩子啊,真是急昏頭了,人去了鎮(zhèn)上,倒忘了鎖門。根子忽然明白了,岳母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看不到了,可她卻假裝眼睛很好使呢,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明明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可是她卻在假裝,假裝。
媽,我還沒走呢。根子一急就出了聲。
岳母嚇了一跳,咋還沒走,你磨蹭啥呢?
本來就要走了,想想還是先給她們弄點飯吧。
你這孩子還真是想得細致,昨天咋不早說呢?對了根子,玉英她不是一個人回來?
一個,就她一個啊。
那你還說是她們?快去吧你,我回去給玉英包餃子,我知道她最愛吃胡蘿卜肉餡餃子了。
根子想這也好,岳母找到了事做,就不急著過來了,就碰不到那兩個警察了。岳母慢慢地朝門口走去,走了兩步忽又停下來,把臉轉(zhuǎn)向他,哎,我說根子,你這院子咋這么靜?咋聽不到羊走動了?說著朝羊圈那邊走去,根子知道她看了也是白看,她根本就看不到了。但他還是跟著往岳母那邊走,還是應答說,在呢,那只羊在呢。岳母搖搖頭,茫然地望著圈子,在,咋聽不到走動,聽不到叫喚?根子怔了一怔,背過身去,學著黑眼圈“咩”地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根子學得太像了,他太熟悉他的黑眼圈怎么叫了。
還真的在呢,在叫呢。岳母顯得很高興。
是在呢,咋能不在呢。根子顫著聲說。
在就好,在就好。
岳母說完便朝院門那邊走去,拐杖敲得地面發(fā)出很響的聲音。
根子望著岳母,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給敲疼了,那拐杖好像就走在他心頭,他忍不住說,媽,您不要瞞著我了,眼睛究竟啥時看不到的?岳母驀地停在那里,扭過頭看了他一眼,你這孩子,瞎說啥呢?媽眼睛好好的,咋會看不到呢?你都問了幾次了。這讓玉英知道了心里會難過的,知道嗎,你這一瞎說,玉英會當真的呢,會以為我真的看不到了。你可別瞎說啊,瞎說了媽會生氣的,你媳婦也會罵你的,知道了嗎?根子不知道說什么了,只是覺得喉頭有些堵,服里也酸酸的,好像飛進了只小蟲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摸到的卻是濕濕的淚水。再看時岳母已出了門,好像是要證明什么,竟然把拐杖扔了,走起來就踉踉蹌蹌的。
根子心里懸懸的,由不得跟在后面,擔心岳母撞到墻上,卻又不敢作聲。
走到巷子口,不提防就撞過來幾個人,根子就停下了,看到前面的那個是仲明,仲明后面的是玉英,人是憔悴極了,再后面的是兩個秀氣的女人,都穿著便裝,可能她們就是警察吧。根子知道她們回來了,心慌慌地跳了起來,血液好像也加快了流速。岳母也停在那里不動了,可能也聽到對面有人過來了,一雙眼睛茫然地看著,嘴巴張得很大,手也伸出來,好像是想要抓到什么呢。再看玉英,眼亮了一下,忽而又暗淡下來,頭也低下了。仲明呢,嘴張了張,想要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說。根子又把目光轉(zhuǎn)到岳母臉上,擔心她突然叫出聲來,然而,岳母看了半天,嘀咕了幾句,又斜著身子慢慢慢慢地朝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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