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萍

口述/惠玲圖/于秀琴

1

2008年4月16日，對我來說是有生以來最惶恐的一天——5歲的寶兒被確診為心肌炎，因為誤診和拖延，孩子已進(jìn)入重度昏迷期，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讓家屬做好心理準(zhǔn)備。從那一刻起，我的身體就開始不能控制地顫抖。我多么盼望此刻身邊能有一個人陪著我度過這可怕的夜晚，給我支撐下去的慰藉和力量。可是，沒有，一個人都沒有。在這世間，我的生命里只有一個人，就是寶兒，我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如果失去了她，我的人生將陷入怎樣無邊的黑暗……

漫漫長夜。

天一點點兒亮起來。醫(yī)生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出來告訴我：寶兒度過了危險期，高燒已經(jīng)退了。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抓住醫(yī)生的手不停地說謝謝。醫(yī)生很關(guān)切地說，寶兒還需住院治療一段時間，以我目前的身體和精神狀態(tài)看，一個人日夜守護(hù)是不可能的，他希望有別的家人尤其是孩子的父親能一起照顧。我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他，寶兒沒有父親。那個給了寶兒生命的男人，或者說是生物意義上的父親，在我心里已經(jīng)死了。

2

我今年27歲，可是，復(fù)雜的人生經(jīng)歷讓我內(nèi)心早已滄桑。我是一個身份很特殊的孩子：父親和母親都是離婚后又再婚走到一起的，分別都帶著兩個女孩。他們結(jié)婚不久偷偷懷上了我，東躲西藏，指望能生個男孩。我的出生加劇了他們對人生的失望和怨恨，因為是超生的孩子，他們被罰了一大筆錢。從我記事時開始，每當(dāng)被訓(xùn)斥，我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真后悔生了你，有那些罰款干什么不行！”我八歲時，他們又離婚了，各自帶著自己的女兒分道揚鑣。按照協(xié)議，我在兩個家里輪流住，半年一換。對任何一個家庭來說，我都是另一方的人，四個只有一半血緣的姐姐還有彼此有著深深怨恨的父母，都不肯真正接納我的存在——我沒有自己的空間，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沒有做人最基本的安全感，整個成長的過程都充滿了不安、惶恐和哀傷。

18歲，我勉強從一所技工學(xué)校畢業(yè)。有一家冷藏廠到學(xué)校招女工，因為工作又臟又累而且工資少，沒人肯去。他們承諾包吃住。我馬上報了名——只要有能力離開那兩個所謂的家，讓我干什么都可以。我的工作是每天負(fù)責(zé)登記并搬運那些冷藏食品。所謂包吃不過是最低廉的伙食；包住，是十幾個人住在一間通風(fēng)漏氣的廠房里。逢年過節(jié)或者是遇上生產(chǎn)淡季，工友都異常興奮，早早打好包往家趕，只有我很發(fā)愁：不想走，又不敢獨自留在宿舍里。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好的去處，在附近有一家很小的網(wǎng)吧，在那里不僅可以打發(fā)掉無聊的時光，而且網(wǎng)絡(luò)真是一個很神奇的世界，它能讓天南地北的人通過這個小小的屏幕連接在一起。虛擬的人情世界讓我暫時遠(yuǎn)離了現(xiàn)實的冰冷和孤寂。

在網(wǎng)上，我結(jié)識了于淼。他的網(wǎng)名叫“我拿生命賭明天”，他說他人生里什么都可以不在乎，都可以拿來賭，只有感情是他輸不起的，因為一旦他愛上了一個女人，他絕對會用生命去愛。我問他：“那你現(xiàn)在有了最愛了嗎？”談?wù)撨@個話題時，我們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相識了四個多月，每天同他網(wǎng)聊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他會逗我開心，會說很讓我心動的話，會提醒我多穿衣服、多吃飯、路上小心。漸漸的，每次不得不下線時，我有些舍不得離開。他說，我和他過去的任何聊友都不同，我?guī)Ыo他很特殊的感覺，認(rèn)識我是他好運的開始，他的人生將因我有很大的不同。如今，當(dāng)我們突然談到了“愛”時，我的心怦怦跳，又期待又忐忑，不知他會給我一個怎樣的答案。他說：“有了。我到今天已經(jīng)確定，我有了深愛的女人！”

我顫巍巍地打上兩個字：“是誰？”他突然沉默了，屏幕上只是空白。我的心一點點往下墜。就在我快要跌至谷底時，屏幕上出現(xiàn)了兩個大大的紅字：“是你！”然后是一顆紅心和一束玫瑰！我的全身涌入一股熱流，不由得喜極而泣。

于淼是廣東人。他告訴我他在東莞有一家電子廠，而我在山東，對于從未出過遠(yuǎn)門的我來說，我們之間有著千山萬水的距離。但于淼沒有因此止步不前。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他從廣東發(fā)來的快遞，里面是一部紅色的手機(jī)，還有一封信。他說有了手機(jī)我們就可以隨時聯(lián)系，他還讓我到銀行辦張卡，他會經(jīng)常給我匯款，他說不希望我過得太辛苦。對20歲的我來說，除了驚喜，我心里裝滿了對這個千里之外的男人的感激：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一個人對我這么好、這么在乎過，而他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自己也能被人重視，被人愛！

半年后，仿佛從天而降，他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比起照片，他的相貌更加平常一些，年齡也比他告訴我的30歲要顯得更大，但這些沒有減弱我對他的愛，因為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中的他更加溫柔體貼。他低聲說：“沒想到你比我想象的還漂亮。我真想從此和你在一起永遠(yuǎn)不分離！”動人的情話從我的耳際傳到我的心房又遍布我的全身，我覺得自己成了世間最幸福的女孩。當(dāng)他試探著說希望我跟他到廣東一起生活時，我沒有絲毫的猶豫就答應(yīng)了。為什么不呢？這塊土地，還有這里的人，有哪樣是值得我留下來的？這些年，能脫離這里不是我最大的心愿嗎？更何況是跟著我愛的男人。

于淼給了我一筆錢讓我轉(zhuǎn)給我父母，他希望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貛易撸幌胗腥魏温闊?。我的父母彼此多年不相見，但聽說我要給他們錢，二話不說就坐到了一起。我把錢分成兩份，一份是當(dāng)年因生我而被罰款的數(shù)目，另一份是我大體的估算：長到18歲他們?yōu)槲抑Ц兜乃^的生活費。

做完這一切，跟著于淼，我義無反顧地去了廣東。在那塊我完全陌生的土地上，將來的生活怎樣，未來的路上有什么在等著我，我完全沒有概念，但，我相信于淼會給我一份全新的幸福生活。

3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就像我對于淼的愛，他是第一個讓我覺得被重視的人，他能讓我脫離原有的生活軌道，我對他有著深深的感激，我以為這就是愛。那么，于淼呢？他為什么愛我，不遠(yuǎn)千里到山東來接從未見過面的我，而且前前后后花掉了很多錢，真如他所言，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嗎？

當(dāng)真相一點點浮出水面時，我卻已不能回頭。

在東莞，我們住在一間小小的租來的民房里。于淼很少出門，每天對著電腦，屏幕上是花花綠綠的號碼。他說他的電子廠雇了專人看管，不用他親自打理。每過十天半月他會去一趟廣州，他說他父母在那里，我希望他也能帶上我，但他總是說還不到時候。

同居不久我懷孕了。因為我不懂，到附近的門診做檢查時，胎兒都已經(jīng)三個月大了。到這時我才意識到，和于淼我們是沒有名分的?；氐郊?，我告訴他我懷孕了，我希望我們能盡快結(jié)婚。他沒有反應(yīng)，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幾個月的共同生活讓我漸漸摸出了規(guī)律，這個時候絕對不能打擾他——他的情緒好壞全在那臺電腦上。有時他的心情突然間會很好，抱著我說我真是他的福星，而且會給我很多錢；有時他又會情緒低落地不讓我打擾他，甚至大發(fā)脾氣。

幸運的是那天他的心情出奇地好，我再次告訴他我懷孕了，他笑著說：“好！好！沒想到你是我的福星，現(xiàn)在肚子里又給我?guī)Я艘粋€福星！比你還有福氣呢！”我說：“我們得趕緊把結(jié)婚手續(xù)辦了，孩子不能生下來就沒有戶口啊。”他不以為然：“戶口好辦。結(jié)婚太麻煩了?！?

我的心里突然打了一個“旋”。我說：“我不會讓你大操大辦，我只要一個手續(xù)。如果不能馬上辦，這個孩子就不能留下?！彼琶φf：“你千萬不要做傻事！你等我忙過這一陣子一定和你辦手續(xù)?！?

但是幾個月過去了，我的肚子越來越大，我每天都在催他，他總能找出各種理由搪塞我。其實，我心里早就預(yù)感到這其中有問題，但我不敢深想，也不能相信他會騙我。直到那天，被我逼急了，他終于說出了真相：“我在廣州有一個家，我十年前就結(jié)婚了，而且有兩個孩子?！?

我哭得昏天黑地，為肚子里的孩子，也為自己。于淼反復(fù)表示他一定會離婚。他又說：“結(jié)婚有什么用呢？你父母不是很好的例子嗎？結(jié)了婚感情不好照樣會離婚。而有些人即便不結(jié)婚，就像我們，只要感情好，會一直在一起?！?/p>

坦白說，他的話擊中了我的要害。的確，從我父母那里，他們帶給我的啟示是婚姻不是恒久不變的，婚姻也不是什么所謂的港灣和歸宿，婚姻里充滿了齷齪、爭吵和冷漠。如今聽于淼說出這番話，我的心突然平靜下來，那一紙婚約也變得不再重要了。

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我為她取名叫寶兒，我說是寶貝的寶，于淼卻說是元寶的寶。我沒有想到寶兒的出生讓他的態(tài)度急轉(zhuǎn)直下。以前他的情緒時好時壞，但好情緒居多。寶兒還沒滿月，他的態(tài)度突然變得特別惡劣，罵人，砸東西，最可怕的是有一天他砸了電腦，巨大的響聲嚇壞了寶兒，孩子大哭不已。于淼沖過來對著孩子大吼：“都是因為你給我?guī)砹嗣惯\！自從生下你，老子一直在輸，我還從來沒這么背過，他媽的今天把所有的老本都輸進(jìn)去了……”看著他血紅的眼睛，我驚恐不已，緊緊摟住女兒。在他的罵聲中我終于明白，他在賭“六合彩”，他本以為寶兒可以給他帶來好運，沒想到連我?guī)Ыo他的那份運氣也沖沒了。 突然之間，我什么都明白了，他是個賭徒！而我，僅僅只是他的“運”——他一直認(rèn)為是好運。他曾經(jīng)一輸再輸，無意中在網(wǎng)上遇見我，那天他贏了一大筆錢，他因此認(rèn)為遇見我是他轉(zhuǎn)運的開始，他不惜到山東接我到身邊，就是為了讓我給他帶來更多的運氣。

這就是真相！

這就是我一直以為可以天長地久的這份感情最殘酷的真相！

我甚至來不及療傷。輸紅了眼的于淼說再也不想看到我們母女，只要寶兒在，他就會一直遭遇霉運，他讓我們滾！

我已經(jīng)到了欲哭無淚的境地。抱著寶兒在東莞的街頭徘徊了一夜后，走投無路的我坐上長途汽車回到了山東。父親或母親家我都不想去，但走到這種地步，能讓我們母女有個安身之處是我最大的奢求。我騙母親說于淼到國外做生意去了，不放心我一個人帶著孩子，我強顏歡笑跟母親解釋著，內(nèi)心卻如刀割油煎般無以言表。為了讓她收留我們并對寶兒好一些，我又承諾說等過個一年半載于淼回來，我們一定會好好報答她。

回來后的第二天，我求母親幫我照看寶兒，自己在外面跑了一天，希望能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我，22歲，中專學(xué)歷，相貌身材都還可以。我不說，沒有人看得出來我生過孩子。這樣的條件找一份收銀員之類的工作不是問題，但這類工作工資低，上班時間長，既不能保證我們母女的生活，又不能讓我多出時間照顧寶兒。連著跑了幾天都沒有頭緒，我心急上火，母親也疑心很重，怪我把孩子扔給她自己跑出去玩。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有一天，我又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街上亂走時，遇到了一個技校的同學(xué)，她看到我很驚訝：“聽說你嫁到廣東去了，怎么又回來了？”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顧自尊和顏面地說：“說實話我過得很不好，只有回來。而我家里的情況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很需要一份工作能讓我從家里搬出來自己生活。你能幫幫我嗎？”也許是我的窘迫讓她很同情，沒過幾天她來找我，悄悄問我愿不愿意到歌舞廳去上班，每天晚上最低也可以有兩三百元的收入。怕我拒絕，她一再強調(diào)，只是陪酒，不做別的。她不知道，只要有能讓我和女兒生存下來的條件和空間，讓我做什么都可以。走到今天，我回到起點，除了多了一個女兒，處境更可憐卑微外，對未來我已沒有任何期待。

我在那家歌舞廳一做就是幾年，女兒一歲時我自己租了房子，從母親家搬了出來。

4

寶兒三歲時，于淼輾轉(zhuǎn)找到我，希望我能帶寶兒回廣東。

這三年，為生計奔波，我很少再想到他，如今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他說這幾年他想了很多，覺得對不起我們娘倆，而且他已經(jīng)離婚了，可以和我正式結(jié)婚。最后他說：“你不為自己想也得想想寶兒，我是她的親生父親，這個事實永遠(yuǎn)改變不了?！?

我真傻！就是這最后一句話又打動了我。給寶兒一個健全的家庭，讓她免受我的成長之苦確實是我最大的心愿。不過對于淼我到底還是不能徹底地放心。我把寶兒托付給幼兒園，自己獨身一人到了廣東。

見到我，于淼很欣喜，他拿出離婚證給我看，證明他沒有說謊。我看他住的這套房子里沒有電腦，就淡淡地問了句：“不會再賭了吧？”他忙說：“不會，不會。在做別的生意?！彼f當(dāng)年他連電子廠都輸進(jìn)去了，只好給別人打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點積蓄，他想好好跟我過日子，一起把寶兒養(yǎng)大。

我這幾年也存了一些錢，我想等再過些日子，如果于淼真的徹底改正，我就把積蓄給他投資做生意，一家三口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但，我的夢再一次被打碎。有一天半夜，我聽到于淼在衛(wèi)生間用很小的聲音打電話，好像在耐心解釋著什么，要對方不要著急，再等一段日子。我突然有了種很不安的感覺，第二天趁他不注意查看了他的手機(jī)，里面不僅有很多男女之間曖昧的短信，還有關(guān)于一些賭博的數(shù)據(jù)和號碼。我在幾條短信中突然看到了我的名字，他在向某個女人解釋，有大師給他指點，因為在某年某月遇見了我，這段日子只要跟我在一起他就會轉(zhuǎn)運，等轉(zhuǎn)了運他馬上會回到她的身邊。

原來如此！

我不怒反笑：這樣愚昧無知又執(zhí)迷不悟的人，我居然傻到再一次相信了他！

他，終于讓我徹底死了心！

他是個賭徒，人生的一切都可以拿來賭。但，我不是。我要認(rèn)認(rèn)真真地生活，和我最愛的女兒寶兒，一起過下半輩子。以前我告訴寶兒她的父親在國外，再次從廣東回來后我下定決心，等寶兒再大一點兒，我會告訴她她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

當(dāng)寶兒經(jīng)過一場大病從生死線上掙扎著活過來時，我是多么感激上蒼對我的厚愛。不管我的生命里曾有過多少磨礪和傷害，我還健健康康地活著，而且有寶兒陪伴，我已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