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芳

１

沒有風(fēng)。沒有任何一絲詭異的氣息。陽光正好。樹木的光影也很俊朗。耿土元穿著拖鞋，光著腳趾頭，坐在竹椅上微瞇著眼。蟬在鳴叫。一聲一聲，間隔的時間不長不短。當(dāng)一切靜止的味道都將被機(jī)械的蟬聲牽拉到另一個世界時，耿土元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看見死亡正在穿街而過。

蘭娣不進(jìn)食已經(jīng)三天了。她枯望著墻頂，臉像一張灰鉛色的卡紙。

耿土元心里亂得很，他明白，就在這兩天了。他每一分每一秒鐘都在擔(dān)心，上河岸洗個菜，也是手忙腳亂的，青菜幫子漂得一河灘，他沒頭沒腦跑回來，像只無頭蒼蠅，又不知道往哪個方向飛。

大姨子是個嘴唇皮特別厚的女人，她住了三天，也有點(diǎn)不耐煩了。大家都在等那個關(guān)鍵的時刻，但越是等，就越心焦。它卻偏偏不降臨，好像近在眼前，又似乎遙遙無期。大姨子說：“我家的老呂胃不好，這幾天沒有人給他做熱湯熱飯，老毛病肯定又犯了?！彼D(zhuǎn)過屁股，又咕嚕了一句“小孫子丟給親家母，時間忒長要軋矛盾了?！?/p>

耿土元擤了一手鼻涕，揩在鞋跟上，自言自語，“我又沒請你們呆在這兒，要走走好了！”兩個舅子在廚房喧嘩著，他們在討論喪飯如何安排，因?yàn)閬淼拇蠖嗍翘m娣面上的親戚，兩個舅子一致認(rèn)為菜、酒水、香煙都不能太蹩腳。

耿土元被他們吵得暈頭轉(zhuǎn)向，毛毛躁躁，真想把他們?nèi)繑f走，然后，獨(dú)自陪蘭娣，靜靜過上一兩天。他突然站起來，翻箱倒柜，找照片。抽屜里很亂，藥片、風(fēng)油精、扇子、短褲，亂七八糟堆在一起。蘭娣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年，他也跟著忙亂了兩年，服侍她吃喝拉撒，其他的事只能拋在腦后了。

耿土元的意志很堅(jiān)決，那張照片，他一定要找到，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照片是蘭娣三十五歲時拍的，她梳著油光光的粗辮子，眼睛笑得很花氣，和身上的夾花棉襖很相配。耿土元只要一看見那照片，內(nèi)心就情不自禁暖了一下。

果然，在抽屜的底層，他翻到了，黃漬漬的，已經(jīng)染有霉斑，蘭娣笑得還是那樣花俏，跟現(xiàn)在一比，是天上地下。耿土元歪過頭，打量床上的蘭娣，她被毛病蠶食得只剩一張皮了，她看見他在翻照片，眼睛眨了兩下。耿土元帶點(diǎn)麻木，帶點(diǎn)傷情，用征求的口吻問：“老太婆，就拿這張照片好不好？”

蘭娣沒說話。耿土元自說自話：“那就定了，去放大，掛在堂前，人人都看見你，漂漂亮亮的樣子，多好??！”

大女兒耿娟踏進(jìn)房間，耿土元就這樣吩咐了。耿娟說：“不行，這種場合要正面照?！惫⑼猎萜饋?，耿娟想了想說：“不要緊，我給你單獨(dú)放大好了。”耿土元聽見蘭娣在咳嗽，其實(shí)她已經(jīng)咳不動了，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面部的皺褶堆積在一起，痛苦至極。耿土元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個人面對自己的死亡，是不是覺得一切都是空的，還是充滿著無限的痛苦心酸？

耿土元湊近她嘴巴，她呼出的口氣充滿了污濁味，她張合了幾下，還是什么也沒說。

小女兒耿華又回上海去了，老板在催業(yè)務(wù)單子，她臨走時，說：“媽有什么事千萬記得打我 電話?！?/p>

你媽還能有什么事？不就是等個死嗎？耿土元沖她翻了幾個白眼，氣得七竅生煙，這個耿華，從小就自私，供她吃飯、讀書，現(xiàn)在，拍拍翅膀，飛得無影無蹤！親娘馬上要閉眼了，她還只顧忙自己的事情，錢是賺不完的，可娘只有一個……

耿土元心很寒，現(xiàn)在蘭娣還沒死，在這個世界上，好歹他和她還是捆綁在一起，有形無形，他還看得見她，跟她說兩句話，她也會眨眨眼睛，表示她聽著呢。一旦她真不見了，那落下的只有無邊的黑暗與虛空了，他該怎么辦？

果然，過了三天，蘭娣落氣了。耿華連夜打的從上海趕回來，拖長聲調(diào)，喊了十幾遍媽。人都死了，還有什么用呢？耿土元真想痛痛快快數(shù)落她一番，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虛偽？不該走的時候走，現(xiàn)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頂個屁用！

喪飯、后事因?yàn)橛袀涠鴣?，辦理得妥妥帖帖，耿娟是個操持場面的能手，安排井井有條。耿土元神情木木的，沒有大慟大哀了。骨灰盒是女婿捧在手上，耿土元又不好戴白帽子，只系了條白腰帶，與一般吊唁的親戚并沒什么兩樣。

風(fēng)一吹，白腰帶飄起來，總掛到臉上，像老太婆的手，虛虛弱弱地摸他一下。

２

曲終，人散?？章渎涞姆块g，只剩了耿土元孤身一個老頭子。

樓上熱鬧得很。蘭娣活著時，他們就把樓上三個房間租給了幾戶打工的外地人，一個月三四百元收入，也好抵點(diǎn)藥費(fèi)。那些男男女女，倒是快活，大聲說笑，炒菜做飯，煙熏火燎，還唱歌，夜里還折騰，而且折騰得很強(qiáng)勁。耿土元住在他們樓下，聽得一清二楚。

耿土元剛滿六十，身坯卻結(jié)實(shí)得仍像頭牛，村里的小伙子跟他掰手勁，沒有一個賽過他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他皮膚黝黑，身材魁梧得如寬銀幕電影，頭發(fā)只有三分之一見白，腳步擲地有聲。沒有人相信他已經(jīng)跨入六十歲的行列了。

所以一聽到樓上的風(fēng)吹草動，耿土元的神經(jīng)就莫名其妙緊張起來。年輕時，他很歡喜那種事，還差點(diǎn)犯錯誤。蘭娣病倒后，他忙著照顧，煎藥、燒飯、倒馬桶、洗衣服，夜里分床而臥，倒也漸漸淡了。可淡了不等于完全消失了。尤其是這夜深人靜時，他看著照片上蘭娣花氣的眼睛，心里像鉆進(jìn)了一條毛毛蟲，難受極了。

關(guān)于耿土元的養(yǎng)老問題，幾個至親和女兒鄭重其事討論過。耿土元只恨養(yǎng)了兩個女兒，都是潑出去的水。耿娟和公婆住在一起，耿土元如果住過去，肯定后患無窮。耿華在大上海，白天把他老頭子孤零零一個關(guān)在鴿籠里，不憋死才怪呢！所以一談?wù)摰竭@事，他雙手搖得比撥浪鼓還要緊。

他打算留在家里，前提是兩個女兒幫他把養(yǎng)老金交好。有了養(yǎng)老金，就像城里的退休工人一樣，走到哪里都不怕，這就叫，銅鈿眼里出政權(quán)，胸脯也可以挺得特別起。哪像有些老人，辛苦了一輩子，結(jié)果被子女油水逼干，反過來看子女眼色，哎呀呀，那滋味，跟街上的叫花子差不多。

現(xiàn)在，他耿土元每月有固定收入買買香煙、吃吃老酒，吃穿不愁，倒有點(diǎn)像活神仙了。他有一幫老哥們，赤卵弟兄，五六十年的交情，一起開船、開拖拉機(jī)、賭博、嫖女人、蓋房、喝酒，要有多開心就有多開心！這次蘭娣入葬，老弟兄們都來出喪葬費(fèi)了，比幾個親戚出得還多，他們拍他的肩，表情含混復(fù)雜，有的替老耿難過，也有的說老耿終于脫離苦海了，是啊，那兩年的日子，回頭望望，真叫 苦啊！

那夜，耿土元和老弟兄們喝得酩酊大醉，一腳高一腳低，回家。他死命地拍門，口里大聲喊著蘭娣的名字，蘭娣！蘭娣！恍惚中，蘭娣笑盈盈地開門接應(yīng)他，然后泡茶，讓他醒酒。他手勁大得很，一下把蘭娣咯吱捏在自己臂彎里，手腳沒有輕重，蘭娣疼得噓聲一片，但溫柔極了，服侍他洗頭洗腳，直到他安然睡在床上。

夜色重，寒氣逼人，耿土元喉嚨口燒焦一般炙熱。他“咚咚咚”狠命擂著，蘭娣沒有來開門。他重重一拳下去，門被他敲出了一個窟窿，手也扎傷了，血滲出來，疼痛讓他一下子清醒了。黑漆漆的房間，并沒有人上來問聲寒暖，蘭娣的遺照，甜蜜地，花氣地，立在墻壁上笑著。耿土元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哀地嚎哭起來。

中午，耿土元一人喝悶酒的時候，住在樓上的小肖過來坐了片刻。小肖是湖南人，三十五六歲，長腳，嘴唇上參差不齊留著幾根髭須。小肖拍拍老耿的肩，意味深長地感慨，說著說著，他把一個女人模糊的形象推到了耿土元眼前。

耿土元起初并不在意，白酒火辣辣的，一口一口竄入他胸腔，燃燒他的大腦，把孤獨(dú)的滋味狠狠灑到他心田，昨夜的凄涼感又襲上心頭，他抓起酒瓶，拚命給自己灌酒。

“那女人，跟我是老鄉(xiāng)，嫁了兩個老公，都不如意。湖南又是窮地方，她不愿意回去，只想在江蘇好好找個老實(shí)的男人過日子?！?/p>

小肖似乎有備而來，步步為營，小肖說：“可能年紀(jì)輕了點(diǎn)，才四十三歲，但女人的看相總顯老的，皮色倒雪白，在紡織廠上夜班?！?/p>

“女人，皮膚雪白，才四十三歲?！睅讉€詞語，像一簇火花，噼噼啪啪在耿土元的腦海里閃現(xiàn)。他暈暈然，沒有一口答應(yīng)，也沒有徹底回絕。

小肖又真心實(shí)意地補(bǔ)充，說：“人總要為自己考慮，你看看你兩個女兒，繞著自己男人轉(zhuǎn)，誰會想到你這個老頭子？”

耿土元眼角處沁出了兩坨眼屎，他不想被小肖徹底看穿心思，他含糊其辭，說：“有機(jī)會就看一下?！?/p>

小肖拍拍屁股，走了。耿土元感覺憋得厲害，揪了張報(bào)紙，從后門出去，到茅坑拉屎。蘭娣走了，他也干脆得很，不用刷馬桶了，他大男人一個，解決起來總是方便的。太陽毒辣辣的，他攤開報(bào)紙，迷茫一片看起來。遠(yuǎn)處，小媳婦王淑嬌拎著馬桶過來，看他翹著屁股蹲在茅坑上，害羞地一個急轉(zhuǎn)身，躲在樹林里避讓。

耿土元也注意到了王淑嬌，突然，喉嚨口發(fā)出了幾聲干干的笑。那四十三的女人，皮膚雪白，很強(qiáng)烈地跳進(jìn)了他的意識里，鮮活起來，生動起來，喚醒了他男人的某種欲望。他望著火球一樣的太陽，很暢快地，將報(bào)紙揉成一團(tuán)，擦凈屁股，虎虎生風(fēng)，去找小肖了。

３

這次見面，安排得很私密。在一家小飯館里，花色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兩只蒼蠅嗡嗡嗡繞著菜碟不停地兜圈子。女人，坐在耿土元的對面。皮膚是白，但屬于蒼白，沒有血色的白。人瘦，顯得一雙眼睛很大。到底是做辛苦活的，又不懂得保養(yǎng)，女人臉上的皺紋細(xì)細(xì)密密一層，和耿土元坐在一起，并不顯得突兀。

女人名字叫李桂芹。

耿土元手指頭嘟嘟嘟敲著桌子，完全是無意識的。他居然操起了普通話，很別扭，但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基本上雙方能聽懂。小肖是個滑頭，說出去買包煙，一個小時也不見回來，看來是故意將空間騰了出來。

一開始，耿土元挺尷尬，蘭娣才死了兩個月，他就偷偷出來看女人。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而且從年齡結(jié)構(gòu)上看，他當(dāng)她的父親也差不多。大女兒耿娟比這個李桂芹只小七歲，被她知道了，不曉得會鬧成個啥樣。

耿土元小心翼翼地問：“你以后想長期留在江蘇啦？”

李桂芹并不避諱，攤開兩只手，一五一十，將自己的婚姻史全都告訴了耿土元。她的普通話夾著濃重的湖南口音，牙齒蠟黃，口齒里還有股大蒜味道。她像是在訴說別人的夢，恍惚而不真實(shí)，面色里流淌著傷感。

耿土元聽得很吃力，他支起耳朵架子，全神貫注，生怕一不小心就錯漏了許多重要信息。

李桂芹第一個男人，是小客棧老板。小兩口在湖南山坳里開出第一家客棧，南來北往，客人像山前小溪里流淌的水，源源不斷。于是男人自作主張，請了個小服務(wù)員，說做些漿洗縫補(bǔ)鋪床之類的活。李桂芹就不大樂意，這些活她都能包攬下來，何必再出份工資養(yǎng)活一個人呢？她看小服務(wù)員眉眼細(xì)細(xì)的，一說話兩個酒窩就往外旋，把客人勾得一愣一愣。她下意識里，就有種防賊的感覺，但還是沒防住，自己男人也被這小婊子弄得神魂顛倒。小婊子比她小十歲，粉嫩掐尖的當(dāng)兒，男人看著哈喇子就往外淌，更別說跟她做那種事了。

李桂芹第二個男人——耿土元欠了欠身子，示意李桂芹稍微停頓一下，他喉嚨口焦毛得很，需要抽根煙。順便也換了個姿勢。他聽得有點(diǎn)驚心動魄，這小女人，經(jīng)歷不淺。

李桂芹抿住了嘴，不說話了，像在賣關(guān)子。耿土元抽起煙來像開拖拉機(jī)，云遮霧障。他低下聲催促道，“說呢！”他對眼前這個女人充滿了好奇。

她像蚊子一樣問：“你覺得小肖怎樣？”

耿土元壓根兒沒思考，回答：“不錯，是個熱心人?！?/p>

李桂芹苦笑，說：“他是我第二個男人?！?/p>

耿土元只覺腦子里有一捆麻繩，打了無數(shù)個結(jié)，亂得很。他看見李桂芹將手掌翻過來，眼神盯著掌心密密麻麻數(shù)不清的紋路，憂傷而無奈，然后，繼續(xù)訴說。

李桂芹說：“我有什么辦法呢？一個人拖著十來歲的小孩，總要過日子。小肖雖然窮，卻人好，脾氣好，經(jīng)常到我家來安慰我。我比他年紀(jì)大，他并不嫌棄。我們領(lǐng)了證，也想養(yǎng)個小孩，可偏偏我的子宮出了問題?！?/p>

耿土元還沒轉(zhuǎn)過彎，如同拖拉機(jī)在三岔口，一時不知道往哪個方向拐，手忙腳亂踩剎車，噗嗵一聲，連人帶車翻了過去。

李桂芹的眼淚出來了，一汪，很清澈，滴滴答答，掉在菜碟里。她說：“我給他養(yǎng)不了小孩，待在一起也沒意思了。我也搞不清楚，我上輩子是作了什么孽，什么都讓我一個人扛？”

她抽抽噎噎，鼻涕也跟著涌出來，趴在桌上，肩膀起伏著，滿腹的辛酸厚厚一層，鋪天蓋地向耿土元壓過來。耿土元是喜歡心疼女人的角色，他那只手，懸在半空，猶豫掙扎了半晌，不知道該不該搭上去勸慰她一下。她還在哭，蒼白的臉埋在手掌里，顯得很小。耿土元下定決心，放下去了。他碰著她瘦弱的肩胛骨，她的皮膚很燙，胳膊上細(xì)薄的一層肉下垂著，他順勢摸下去，感覺到了女性特有的柔軟。

他感覺自己褲襠里的東西起了一點(diǎn)反應(yīng)，把自己嚇了一跳，手趕緊縮回來。有點(diǎn)不像話，第一次跟陌生女人見面，就冒失成這個樣子。但這個女人，似乎是有意要委身于她，并不計(jì)較，開門見山說：“現(xiàn)在，我也沒有其他想法，只想找一個男人，真正對我好，再不要東奔西跑，安安穩(wěn)穩(wěn)留在江蘇過日子?！?/p>

李桂芹到水龍頭邊洗凈了臉，再坐下時，兩人的思路都很清晰，仿佛榫頭穩(wěn)穩(wěn)落在木凳的隙縫里。他們都有了撥云見日的欣喜。尤其是耿土元，很痛快，他開了一瓶泗洪特釀，有滋有味喝起來。有了女人，就有了生活的味道，哪像前一陣子，喝的都是悶酒，又苦又辣，喝到最后只想大哭一場。

喝著，喝著，耿土元思維活躍起來。他跟李桂芹大講毛澤東、周恩來、蔣介石，杜月笙。對于這些人物，他如數(shù)家珍。大人物的名字在他嘴巴里跳來跳去，他也變得恢宏大氣了，有著一揮手而江山改的豪邁。李桂芹轉(zhuǎn)身成了虔誠的聽眾，不停為他斟酒、夾菜。她的手也會偶爾不小心落在耿土元的手心里，他用力捏一下，她就笑一下。

夏風(fēng)很爽，一吹，將兩人的迷惘頃刻間吹得干干凈凈。

４

小飛蟲很多，盤旋在燈泡下，嚶嚶嗡嗡，像在商量什么事情。耿土元私藏了內(nèi)心的秘密，貓著腰，從柴垛旁擦過。他家樓上照舊鬧熱得很，誰把音響開得很大，一個男人嗲聲嗲氣在唱著“愛拚才會贏”。小肖已洗完澡，趴在陽臺上乘涼，后背上流淌著水珠。他看見耿土元，硬生生一個招呼打上去“老耿！”耿土元躲閃不及，支吾應(yīng)了聲，掏了根煙出來，他有點(diǎn)別扭，更有點(diǎn)神氣，他媽的，原本你的女人要被我享用了！

踏進(jìn)家門，蘭娣在墻上，笑瞇瞇看著老耿。他打了個寒顫，忽然有了對她不起的歉意。蘭娣一直是善解人意的，她會理解他耿土元內(nèi)心的荒涼。這一點(diǎn)他深信不疑，蘭娣是好人，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就是心善，肯理解和相信別人。

二十年前，他鉆到隔壁人家的柴草垛里，透過一個小小的窗口，張望著。里面是一個女人的背影，全裸著，在嘩嘩嘩地洗澡。

有人在喊，也有人抄著農(nóng)具劈面趕到他家。蘭娣的臉?biāo)矔r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不斷下旋、下旋。她尷尬地給他開門，又似乎無法責(zé)備，她默默地用手捂自己的臉。他從前屋竄到后屋，實(shí)在無路可逃了，他側(cè)身跳進(jìn)了屋后的一條小河，死活不肯上岸。蘭娣對來人一遍一遍地解釋：你們看錯眼了。

半夜，他濕淋淋從水里鉆出，一上岸，就被蘭娣厚厚的棉衣裹住了。他喉嚨口嗚咽一聲，急促逃竄回家，熱水澡也準(zhǔn)備好了，跟往日一樣。他捂在熱呼呼的被子里，百感交集。蘭娣把自己剝得干干凈凈，全面攤開，熱淚俱下，問：“我比別的女人少什么？你到現(xiàn)在還沒看夠？”

他說不出，他向蘭娣發(fā)誓，眼睛再往那些地方斜，就把眼睛戳瞎。

現(xiàn)在，情形更不一樣了。他不是個忘恩負(fù)義的人，他牽記著蘭娣，但蘭娣在冥界，他一個人孤單心慌得不曉得生活的滋味了。他再要個女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蘭娣想來是不會動氣的。

小肖笑得十分奧妙，站在耿土元對面，他像統(tǒng)帥全局的將軍，笑容里露著幾分狡猾和流氣。耿土元突然發(fā)現(xiàn)他其實(shí)是個很難對付的人，他是他的房客，他又主動將前妻介紹給自己，他葫蘆里賣的到底是春藥還是迷魂藥？

小肖壓低聲音說：“她不錯的……”

小肖又很通人情世故，他告誡耿土元，“現(xiàn)在，你還不能跟她接觸太緊密，你老婆還沒過三個月的祭日呢！”

耿土元想起他上個月的房租還沒給，就故意咳嗽，放大音量問：“你打算什么時候交房租呢？”

好像這句話傷了和氣，小肖臉上有點(diǎn)掛不住，悻悻地，說：“月底廠里發(fā)工資給你就是了，急什么急，都老?？土藸?/p>

耿土元漫不經(jīng)心遞給他煙，掏掏耳朵，轉(zhuǎn)身侍弄院子前種的一排大蒜。大蒜長得粗粗壯壯，跟他一樣，亟待著春風(fēng)細(xì)雨的滋潤。

住在前宅的秦二妹端了一碗玉米，遞過來給耿土元吃。耿土元象征性地拿了一個。秦二妹胖胖的，跑急了就直喘粗氣。自從蘭娣死后，她來得很勤，隔壁相鄰，相互照應(yīng)，也很正常。秦二妹是王淑嬌的婆婆，前兩天王淑嬌搓麻將，輸了錢，又和男人吵架，順便把婆婆罵得狗血噴頭。

秦二妹心里憋屈，差點(diǎn)在耿土元前落眼淚，她用衣角揩揩臉，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說：“老頭子死了那么多年，我一人吃辛吃苦，把他拖養(yǎng)大，哪想到討個媳婦能拆天！早曉得，我隨便找個老頭子嫁了，也好有人幫我說說話！”

耿土元眼梢揚(yáng)起來，他不知道秦二妹說這話是有心還是無意。秦二妹胸前鼓鼓囊囊一大塊，可惜，像捆在粽葉里的肉粽子，白花花，肥得激不起他任何一絲其他想法。他將玉米粗枝大葉啃了兩口，就丟在垃圾桶里。

耿土元斜睨著，立在墻角，細(xì)想，這天上不可能掉餡餅下來的，秦二妹這樣哭哭啼啼，自有她的小算盤！

誰說不是呢？秦二妹兒子沒有好行當(dāng)，摩托車修了半年就關(guān)鋪?zhàn)恿?。王淑嬌也不是省油的燈，是個喜歡吃吃喝喝搓搓麻將的女人，不到半年，就把家里的積蓄啃光了。

秦二妹當(dāng)然感覺到了耿土元的異樣，她只是裝作沒看見。她還在抹著眼淚，突然，她瞟到耿土元的汗衫上一個大洞，她堅(jiān)決地說：“老耿，你把衣服脫下來！”

老耿嚇一跳，心想，這老太婆瘋了，我脫了難道她也跟著脫下來？這像什么話了！

老耿十分堅(jiān)決地?cái)[擺手。老耿的小腿肚上甩滿了泥點(diǎn)子，那是因?yàn)閯倓偤屠罟鹎鄯质趾?，他心情特別爽快，沿著小路疾步前行，噌噌噌，如同關(guān)羽單刀赴會，高亢、鏗鏘，充滿了節(jié)奏感。

秦二妹的手指頭在耿土元眼前晃了兩下，她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雞屎的味道，她提醒他說：“老耿，你的魂飛了?！?/p>

耿土元回過神來，索然無味，他伸了個懶腰，困意頓時爬上他頭發(fā)尖。

５

在小肖的指引下，深夜十二點(diǎn)，耿土元等在了元浩紡織廠的廠門口。女工像潮水涌出來，唯獨(dú)不見李桂芹，耿土元縮在角落處，又不好明目張膽等，那味道像做賊骨頭，很不暢。到后來，女工稀稀落落幾個，全是不認(rèn)識的面孔，耿土元滿腔的熱情也被這夜色一點(diǎn)一點(diǎn)撳滅。他轉(zhuǎn)身想走的時候，只聽一聲“呀”，李桂芹從天而降，立在他視野中央。

李桂芹一笑，耿土元定心了。他推著一輛老式長征自行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騎上去，然后示意李桂芹跳上來乘后座。她自然是明白人，悄無聲息，像葉子一樣落下來，耿土元只感覺女人的一雙手環(huán)著他闊實(shí)的后背，他飛速踩踏著，一不小心，脫鏈了。

他停下來，篤篤定定裝鏈條。他希望時間拉得越長越好，月亮也好像是有情意的，在云層遮掩下一步三回頭。蛙聲一片，熱鬧得很，可能在嘁嘁喳喳開什么家庭會議。耿土元感受到風(fēng)月無邊，心里升騰起輕飄的味道，像喝了半斤老白酒一樣，顛忽而興奮。

李桂芹和另外兩個女工合住在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里，耿土元不便進(jìn)去，就在門外匆匆告別。臨走時，耿土元的喉結(jié)起伏了幾下，其實(shí)，他整晚都在掙扎，想親她一口，但六十歲的老頭，總不能像小伙子一樣孟浪，他嘖嘖嘴，為自己的陰謀未能得逞而感到遺憾。但他已經(jīng)考慮好了下一步，下一步——去買一輛電動車，這樣接送她來去自如；——再問耿華討個二手手機(jī)，給李桂芹，聯(lián)系就方便了；——最后一步，干脆讓李桂芹搬到自家，睡到他家的雕花片子床上，服服帖帖，他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像樓上的那些外地人。想到這里，耿土元全身涌過一種久違的情欲。麻麻酥酥。

耿土元躺在涼席上，吊扇吱扭吱扭轉(zhuǎn)著，他兩眼隨著吊扇一起旋轉(zhuǎn)，久久不能入睡。他已經(jīng)想得很充沛了，李桂芹在兩次婚姻中飽受失敗和辛酸，是個可憐柔弱的女人，現(xiàn)在，他要張開他有力的翅膀，來呵護(hù)她體恤她，讓她曉得，原來這世上，還有——愛！讓她切切實(shí)實(shí)感受到，跟了他耿土元，有房住、有吃有喝、有男人疼，幸福的日歷將一頁一頁翻開。而他，也將重溫生活應(yīng)該有的激情，他才六十歲，健壯，有力，有幻想，也有性的沖動與 功能。

過了兩天，就是蘭娣三個月的祭日。大姨子、秦二妹圍坐在一起，左右手上下翻動，不停地折疊錫箔元寶。她們嘴上也不閑著，唧唧咕咕，神色曖昧。耿土元渾身不自在，他滿腹狐疑，他看見大姨子的厚嘴唇賽過腫脹的豬舌頭，他一向不喜歡她，覺得她嫌貧愛富，好搬弄是非，能把一個人夸獎得賽過觀音菩薩，也能把一個人罵得一鈿不值。

秦二妹眼睛瞇笑成一條縫。她倆何時成了一條戰(zhàn)壕里的人？姐姐妹妹叫得那么親熱！元寶在她們手上變成了一艘艘歡快的小舟，她們也成了掌舵的人，自在、輕盈而主動。她們壓根兒忘記了憂傷，忘記了祭祀這種特殊的氣氛。

耿土元看出點(diǎn)眉目來了，他氣呼呼地向前進(jìn)香，手一重，香折斷了，蘭娣的照片就在他鼻尖底下。他對蘭娣說，：“呸！她秦二妹也想做白日夢，來替代你蘭娣的位置，哼，不先撒泡尿照照鏡子！”

蘭娣以前也評說過秦二妹的胖，那胖是胖得有點(diǎn)離譜，屁股像銅盆，兩只大奶子，一走路就左右晃動，胸脯上的贅肉厚厚沓沓，橫躺下來可以變成麻將桌，讓四雙手上下翻動砌長城是綽綽有余。

秦二妹養(yǎng)雞有一手，一養(yǎng)就是四五十只。耿土元碰到她時，經(jīng)常很滑稽地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稍上染有雞屎的紅黃色，她蹲在雞窩口，蓬亂得如張?zhí)鞄?，在畫符捉鬼?/p>

耿土元在嫌棄秦二妹的當(dāng)兒，自然聯(lián)想到了李桂芹。俗話說，貨比三家。女人與女人之間是有區(qū)別的，雖說上了年紀(jì)，但女人的韻味卻不能失。他是追求浪漫的，年輕時聽越劇，就喜歡看水蛇腰的女人把水袖甩得長長的，然后再一點(diǎn)一點(diǎn)收回。千回百轉(zhuǎn)，把他的心挑得高高的。二十年前那次，他不經(jīng)意從柴垛旁穿過，恰巧從一塊玻璃里瞄見女人洗澡的背影，女人的身材好得像水波，一漾一漾，蜇得他睜不開眼睛。他的心，跳到嗓子口，腳步不由自主往前移，想湊近點(diǎn)看個仔細(xì)，卻不曉得踩到了放在露天的洋面盤，“哐當(dāng)”一聲，女人驚呼起來。他就莫名其妙被人一路追趕。

一直心有余悸，但只要回想那個細(xì)節(jié)，他就神思恍惚。那個女人，并不是本村的媳婦，可能是誰家的親戚，恰巧那夜在耿家村住了下來。他有點(diǎn)念念不忘，私下里一個人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瞎想。

門虛掩著，蠟燭火一躍一躍，祭臺上放滿了全雞全鴨。耿土元想，蘭娣面對這些全葷宴，要打惡心了。大姨子突然提出來，說過兩天要去替蘭娣關(guān)亡，說東橋頭瞎眼巧婆，簡直就是活神仙，已亡人在陰間的經(jīng)歷和感觸，她全曉得。據(jù)說她做法的時候，披頭散發(fā)，口吐白沫，三五分鐘后，已亡人的靈魂就在她身上附體，那說話的腔調(diào)、眉眼里傳達(dá)的味道、動作，簡直是一模一樣，讓你不信也得信！

哼！耿土元聽到那兒，忍不住從鼻子里噴了一捧灰出來，嚼舌頭！他最看不慣的就是這些老太婆聚在一起裝神弄鬼。人死都死了，還什么陰間地獄？大姨子壓低嗓門，故作神秘，說：“已亡人當(dāng)然最牽記的是未亡人！”

很明顯，這個未亡人就是耿土元，大姨子說著把眼神彈過來。耿土元沒理會，但受了點(diǎn)驚嚇，萬一這個關(guān)亡真有點(diǎn)靈驗(yàn)，那她們不都全曉得李桂芹啦？曉得這個離過兩次婚的外地女人，在短短的一個月，在他耿土元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耿土元心緒煩躁，悶頭走到院前樹陰底下抽煙。房客下班回來，自行車丁零零撳得他更加心煩意亂。耿土元擺擺手，像揮只蒼蠅一樣，內(nèi)心充滿了憂傷和無奈。

６

清晨，麻雀在枝上鬧騰的時候，耿娟風(fēng)風(fēng)火火來敲父親的門。

咚咚咚，敲得很急，很重。但耿土元沒有馬上起身，他懶洋洋的，靠著床吸了根煙。敲門聲更重了，好像帶著怨氣。他聽得出。還是不想起身。過了很長時間，他才搖晃著身子出來開門，頭發(fā)蓬亂，眼睫毛上沾滿了眼屎。他見耿娟虎著臉，也明白了幾分。他并不說話，再躺到床上，靠著枕頭，又彈出一根香煙，自顧自抽起來。

房間里有股霉味，被頭褥子橫七豎八，桌子上殘留著隔夜飯菜，好像已經(jīng)餿了，幾只蒼蠅盤旋著?？諝夂軠啙?，耿娟打開窗，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耿娟確實(shí)生氣，剛才敲了半天門，老頭子也不理睬，她還以為他和那個女人鬼混在一起，一夜都沒回呢！

昨天夜里搓麻將，王淑嬌牌德不好，明明一只東風(fēng)扔出去了，眼看耿娟要推牌喊“和”的時候，又出爾反爾，要撈進(jìn)來。耿娟按了下太陽穴，慢條斯理地說：“哪能見異思遷呢？”

成語用得很文縐縐，牌局上說兩句也很正常。偏偏王淑嬌咬住了這句話，不放，她噗嗤笑出聲來，說：“耿娟，這四個字應(yīng)該說你父親才對，老婆才死了一個月，就和別的女人勾搭上了，半夜三更等在人家廠門外，做護(hù)花使者呢！”

王淑嬌說得有根有據(jù)，不像在開玩笑。跟耿娟要好的小姐妹，也曖昧地附和，“看不出，原來你父親風(fēng)流得很呢！”耿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她把眼前的牌狠狠一推，調(diào)轉(zhuǎn)屁股，氣鼓鼓走了。

好像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情！只有她蒙在鼓里。

其實(shí)耿娟一直很擔(dān)心這老頭子，他固執(zhí)、任性，做什么事像個小孩子，根本不用腦子思考，也不為小輩考慮。她當(dāng)然也明白父親在那種事情上的癖好，因此手中老像拴著根繩子，時不時提醒母親系緊他?，F(xiàn)在好了，母親死了，他無拘無束，比出籠的鳥還要快活。

耿娟嫁得并不遠(yuǎn)，離耿家村只隔一條河，河頭河尾兩邊的女人洗衣服，笑得很曖昧。她們拉著喉嚨對話，“外地女人的那凹處好操，是不？”“味道肯定不一樣?！庇谑?，那笑聲，也變得淫蕩起來，落在清亮清亮的河面上，讓耿娟聽得很不是滋味。

耿娟橫豎想好了，要劈頭蓋臉罵父親一通，母親尸骨未寒，他怎么能這樣胡來！可是，當(dāng)她看見耿土元十分頹廢枯坐在床沿上抽煙的架勢時，她的心軟了。

她挽起袖管，開始拾掇房間，忙乎了一個小時，整個兒亮堂起來。耿土元默默地看著女兒，他們的視線里有種對抗和承受，像拉鋸戰(zhàn)一樣，迂回曲折，不分勝負(fù)。

“耿華有電話嗎？”她問。

“沒有?！?/p>

“冰箱里還有肉嗎？”

“沒有?！?/p>

“你要不要到姑姑家住一陣？昨晚她還打電話問起你?！?/p>

耿土元定了定神，吐出最后一口煙，他把頭埋在交叉的胳膊里，啞著喉嚨說：“不去。她有她該忙的事，我去了，反而成多余的人?！?/p>

多余的人？耿娟愣了一下，什么時候，父親變得這么敏感？她看見幾片樹葉飄落在窗臺上，一只麻雀停歇在那里，東啄啄西跳跳。在大自然里，什么都不會顯得多余，好像與生俱來就是這樣一幅情景，和諧，富有生機(jī)。人呢？人怎么會這樣悲哀？會嫌自己是個多余的人？

耿娟不說話了。

關(guān)于那件事，誰都沒有提起。

耿娟抬腳出家門的時候，天色陰沉沉的，快要下雨了，她一路小跑，邊跑邊深深嘆了口氣，父親的日子還長著呢！他的確需要一個女人來打理，可關(guān)鍵是，要尋找一個合適的女人，怎么能隨心所欲地拉一個外地女人呢？這是件大事情，萬萬不可草率行事呀！

她決定給耿華打個電話。

７

耿娟并不提那個女人，是不是表示她默認(rèn)了呢？

耿土元賴在床上，反復(fù)揣摩了很久。她不可能不知道。村上很多人已經(jīng)明著開他的玩笑，他裝傻。他擔(dān)心的是，怎樣過女兒這一關(guān)？得講究些策略，要迂回曲折。他一向覺得自己笨嘴拙舌的人，可剛才，他隱約感覺到，耿娟在讓步。是的，她在 讓步。

想到這里，耿土元從床上一躍而起。

他將自行車踩踏得更加有節(jié)奏感了。鏘鏘鏘鏘，在一番旋律鋪墊下，他竟然朗聲唱起了蔣大為的代表作，“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美麗的家鄉(xiāng)……”他的嗓音沙啞干枯，但這并不影響他對生活的憧憬。小河水嘩啦啦流著，鴨子成雙結(jié)對嬉戲著，耿土元興沖沖的，龍頭一個拐彎，直向李桂芹宿舍方向駛?cè)ァ?/p>

恰巧是休息日，另外兩個女工外出了，只剩李桂芹。她洗刷著一堆衣服鞋子。一雙男人球鞋，四十三碼，寬寬闊闊，耿土元看著狐疑，她自豪地解釋：“我兒子的?！?/p>

“兒子在一家企業(yè)打工，好歹也是坐在辦公室里，打打電腦?！彼€在絮叨，耿土元看著她的嘴唇，覺得很像雨后的桃花，嬌嫩而濕潤。他情不自禁，站起來，來摸她的嘴唇。

她垂下眼皮，并沒躲避。相反，她做出了回應(yīng)，嘴唇在他手上來回搓著——甚至可以說是在親吻。她的臉漲得通紅。

耿土元身體里那條充滿欲望的蛇終于爬出來了。他急轉(zhuǎn)身，一把抱住了她。于是，在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他完成了念想很久的事。

很爽。似乎有幾年的光景沒有這樣爽過了。耿土元賴著，都不想起床穿褲衩。李桂芹麻利地梳洗干凈后，給他端茶倒水。他容光煥發(fā)起來，好像剛剛服了一顆仙丹。窗外，有幾片淡淡的白云，若有似無，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前移動，如果不仔細(xì)看，一點(diǎn)瞧不出它在南移。耿土元覺得，他好像還是那個二十年前有著一身蠻力的小伙子，挑起河泥健步如飛，肱二頭肌一鼓一鼓，在日光下冒出的一滴滴汗珠很像柴油。

不過，耿土元對剛才的事還有一些不盡興，他感覺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議！就像一列火車嗚嗚穿過一個黑漆漆的山洞，還沒有完全體驗(yàn)，火車頭已經(jīng)又顯露在白花花的天光之下。

耿土元喝了一口李桂芹給他泡的濃茶，腳趾頭動了動。

他問：“你就心甘情愿跟我老頭子了？”

李桂芹不正面回答，問：“你哪兒老了？”

耿土元聽了這話很舒服，愈發(fā)覺得雄赳赳氣昂昂了。他內(nèi)心噴出了一股綿柔之情，他想他是真的喜歡這個李桂芹了，做家務(wù)麻利、干凈，說話體貼，也不多余，更重要的是，她把他人生的激情誘發(fā)出來了。每一片樹葉，每一朵云彩，落在他眼里，都是那么色彩新鮮！

他湊在她耳朵旁說悄悄話，意思是，再熬兩個月，索性讓她搬到他那邊去住，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

哪想到她嘴一噘，說：“我不去，名不正言不順?！?/p>

這一噘，帶著點(diǎn)骨氣和可愛，耿土元更加喜歡了，說：“好好，咱們?nèi)ヮI(lǐng)結(jié)婚證！”

話一跳出口，耿土元自己也怦然心動了。仿佛經(jīng)過漫漫長夜的煎熬后，人生的另一扇大門即將向他開啟。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繼續(xù)抽煙，他要把家里好好裝修一下，不僅要鋪瓷磚，安裝抽水馬桶，還要裝上空調(diào)，再弄個太陽能熱水器！像城里人一樣，一冷一熱再也不用去怕它！他和李桂芹，也可以光著膀子，舒舒服服躺在房間里逍遙！

耿土元回到自家院子里，看見租住他豬房的老丁一家人在吃西紅柿面條。呼哧呼哧，吃得熱火朝天。

老耿有點(diǎn)慚愧，這房屋以前確實(shí)用來養(yǎng)豬的，墻上還存留著豬拱過的痕跡，仔細(xì)一嗅，還有股豬的尿騷味隱隱飄來。但老丁非要租，房租費(fèi)便宜，一個月才三十元，他把兩張木長凳一架，木板一搭、褥子一鋪，床就好了，一個家就像樣了，四口人都睡在那上面，橫七豎八。

他們?nèi)蛶缀醵际强砍悦鏃l打發(fā)的，北方人，對面條情有獨(dú)鐘，也吃不厭，耿土元是個善心人，把自己種的黃瓜、西紅柿、絲瓜隨手會分一點(diǎn)給 他們。

小肖赤著膊，趿著拖鞋，走過來，一路高聲大氣，說：“喲，老耿回來了！”耿土元只覺他身材單薄，肋骨一根一根，看得清清楚楚，不禁有種戰(zhàn)勝者的笑容浮上來。小肖手里捏著幾張爛灰灰的十元錢紙幣，遞給耿土元。

耿土元一數(shù)，“怎么才六十元？”小肖住的房間是樓上，通風(fēng)，采光好，八十元一個月的房租還算便宜他了！

小肖眼睛擠擠，好像有種難言之隱。他們一前一后，來到屋后邊，站到一棵樹底下，撒尿。耿土元瞟了一眼，小肖那玩意兒，好像很不景氣，射程一點(diǎn)也不遠(yuǎn)。算啦！耿土元吐了口濃痰，對于本應(yīng)屬于他的二十元錢沒有細(xì)加追討。

小肖說：“一個女人為我懷孕了，再過兩個月就要生孩子，我要回湖南去一趟?！惫⑼猎犞苄迈r，說：“小肖，你總算有自己的種了?！?/p>

小肖突然一個急轉(zhuǎn)彎，連褲襠上的拉鏈還沒拉好，哭喪著臉，說：“耿大哥，我開心是開心，可回去什么都要開銷，廠子里的錢才發(fā)那么一點(diǎn)，我連坐火車的路費(fèi)都掏不出來?！?/p>

“所以……”小肖的話在喉嚨口哽了兩下，還是下決心說出口。“我想，問你耿大哥借點(diǎn)錢，三百元，行不行？”

耿土元沒有吱聲，內(nèi)心卻波濤起伏，暗想，你小子是放小魚釣大魚呢！

小肖繼續(xù)愁眉苦臉，嘆他的苦經(jīng)，說著說著，他蹲下來，越發(fā)顯得瘦骨嶙峋，蜷縮在樹底下，如同秋天的一片葉子，土灰色，憔悴著。耿土元想，好歹，他和另外一個女人有了孩子，而且要回湖南，那就意味著和他前妻李桂芹不會再糾纏不清，倒也很爽氣。三百元錢算什么？就算打水漂，也值得了。

想到這里，他拍拍小肖的肩說：“起來！男人做事情，要頂天立地，要扛得起放得下，那路費(fèi)包在我身上了?！?/p>

８

天邊黑沉沉一片，仿佛郁積了很多心事。空氣悶熱得很，蜻蜓飛得極低，在耿土元的胸脯上擦來擦去。耿華來了個電話，說星期天她回家。上星期，耿土元開口向耿華討了只二手手機(jī)，她也爽快，已經(jīng)通過郵政匯到老耿手上，現(xiàn)在正被李桂芹用著呢！

耿土元說：“沒啥事，你還是安心做好你的事，多賺錢，也好給你老爹匯點(diǎn)香煙錢。”耿華口齒伶俐，說一定要回來，要給娘上炷清香，磕個頭。耿土元也就不吱聲了。

陣雨還沒完全落下來，兩輛摩托車呼嘯著，沖到耿土元的院子里，是兩個舅子，后面載著厚嘴唇大姨。他們神情嚴(yán)肅，有點(diǎn)來勢洶洶的味道。耿土元木訥著，上前招呼，發(fā)煙，大舅子沒接，徑直向里屋走去，立在蘭娣的遺照下。不消半分鐘，大姨子拉開響亮的嗓子，哭嚎起來，“我苦命的妹子啊……”

耿土元想，這幾天并不需要特別的祭拜，他們過來，事出有因。他靜靜地站著，默默看著墻上的蘭娣，心里有點(diǎn)發(fā)虛。

果然，大舅子開門見山，一點(diǎn)也沒有謙敬的意思，他直呼耿土元的名字，說，“我二姐尸骨未寒，你倒逍遙快活，勾搭上了其他的女人?！?/p>

大姨子哭哭啼啼，鼻涕眼淚混雜在一起，說：“我妹子一輩子沒吃到你好飯，活著時，就受你的冤枉氣，你到處瞎搞，女人一個又一個，我妹子得宮頸癌，大半是你作的孽！”

到處瞎搞女人？耿土元吃了一驚，天地良心！蘭娣活著時，他就她一個女人，因此他也常被那幫老弟兄們嘲笑說，有賊心沒賊膽犇譴嗡偷看到洗澡的女人順溜滴滑的身體后，渴得一連幾夜都沒睡好，但也僅僅是腦子里胡思亂想罷了，還遭遇了一場驚嚇，裹在被子里，渾身像打擺子一樣直 發(fā)顫。

大姨子的厚嘴唇翻翹著，她還在控訴，“那天我們?nèi)リP(guān)亡，蘭娣就抱著我，說，姐兒啊，我在陰曹地府，是萬箭穿心吶！那個賊女人，比我的女兒才大七歲吶，這不是攪得我家要亂倫嗎！她要騙光我家的錢，搶去我的房子，到時連我的女兒要給我燒碗羹飯都沒個地方了！”

耿土元嚇得驚退到墻角，半晌，說不出話來。平時，他最反對巫婆迷信一類的東西，現(xiàn)在，他暗自吃驚，她們憑借什么本事把世事洞察得這么一清二楚？

屋外院子里，不知什么時候，竟站滿了人，張頭探腦，一個個伸長了脖子，連樓上租住的外地人也涌下來。一霎間，耿土元成了千夫可指的對象，唾沫星子如夏天的一場暴雨，噼噼啪啪不分青紅皂白劈面打來。

兩個舅子很強(qiáng)悍地坐在八仙桌旁，臉色赤紫，倒顯得蘭娣的死因是個疑點(diǎn)了，他們砸鍋賣鐵，也要替他們死去的二姐追討個說法了。尤其是大舅子，一拳頭敲下去，震得桌上的瓷杯子跳了兩下。

大姨子還在哭，撕心裂肺，比出殯那天哭得還要厲害。

耿土元只覺眼皮重得很，如同孫悟空當(dāng)年被如來佛壓在五行山下百般無奈。他活了六十歲的年紀(jì)，竟隨著大姨子的幾聲哭訴，所有的歷史全部改寫！他晃了晃沉重的腦袋，自問：我是隨便瞎搞女人的人嗎？

我是隨便瞎搞女人的人嗎？他自己也糊涂了。

大姨子已徹底否定了他是個人的想法，她說：“畜牲，當(dāng)初我媽是瞎了眼，才把我妹兒嫁給你！”

屋子里的氣氛緊張、高亢，大有琵琶聲越彈越高，趨向斷弦的味道。耿土元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悲憤地望著蘭娣的照片，他倒想讓蘭娣開開口，來證明一下他耿土元到底操過誰了！

可惜，蘭娣笑得很曖昧，抿著嘴，故意不說。

幸虧耿娟趕到了，說盡好話，才讓幾個長輩暫時壓下心中的怒氣。

耿土元繞到隔河的自留地上，他看見青菜碧綠鮮嫩，韭菜旺盛蓬勃，他蹲下來，粗糙的手指摸在菜葉上，幾滴眼淚隨即滾落。蘭娣走了，沒有誰能證明他是怎樣的人了！這些蔬菜，吃了一茬又一茬，蘭娣有氣力時，是她在伺弄，蘭娣病了躺倒在床上后，換成他來澆水施肥了。它們看得清清楚楚，他耿土元有怎樣的一顆心，這顆心旁邊安置的又是怎樣一副膽？

月色也顯得有股清寒，河水在月光下一躍一躍，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迷蒙。許久，耿土元聽見女兒耿娟在喊他，那喊聲，一長一短，爸——爸！焦急而擔(dān)心。他委屈得像小孩子，一時間眼淚水簌簌落落。

房子很暗。黑魆魆的，踢翻了長凳，碰倒了茶杯，只有一屋子人的氣息，人都走光了，但味道還在，耿土元的心緊縮了幾下，感到抽搐后的疼痛。他媽的，老子活了一把年紀(jì)，要他們來管？他們有什么好老卵的？他突然有了種反擊的快感，把壓在舌頭底下的唾沫噴射出來，狠狠地吐在剛才兩個舅子坐過的長凳上。

什么鳥人？也配來說我？耿土元越想越生氣，想到剛才大舅子盛氣凌人、不可一勢的腔調(diào)，簡直把自己當(dāng)成鐵面包公了！耿土元一腳踹過去，把長凳踢得老遠(yuǎn)。他算什么好鳥呀！常年在外跑采購，一到一個地方就干姐姐、干妹妹認(rèn)個沒完，還帶回家，一點(diǎn)也沒有羞恥感，大舅子老婆也是睜只眼閉只眼，能怎樣呢？得過且過?，F(xiàn)在倒是他囂張了！這讓耿土元窩火得幾乎想把房子都掀了！

耿娟看他一眼，眼神銳利，他的話就止了。這個家，他只服耿娟。當(dāng)初蘭娣查出得癌癥毛病時，他嚇得六神無主，癱坐下來，眼巴巴瞅著耿娟。耿娟是小學(xué)老師，說話鏗鏘有力，做事有條不紊，耿土元依賴這個女兒，也似乎有點(diǎn)懼怕她。

耿娟蹲坐在灶鍋前，燒熱水，柴火在灶膛噼啪噼啪地響，她還是不提那事。

她站起身揭開鍋蓋時，一縷頭發(fā)從額角飄落下來，她的身體呈弧形狀，腰部發(fā)圓，也有中年發(fā)福的趨向了。

她只比李桂芹小七歲。耿土元忽然意識到事實(shí)中存在的尷尬了。但他很會自我消化，女兒是女兒，女人是女人，兩碼事，小鍋里的水不會長腳跳到大鍋里的。

耿娟沖好了洗澡水，耿土元暈暈沉沉，一腳踏進(jìn)去洗澡，末了，才發(fā)現(xiàn)替換的短褲沒拿，又不好光著身子出來，他沙啞著嗓門，喊耿娟。耿娟推門，又不便正面遞給父親短褲，只見那短褲從上方盤旋而來，如同飛碟，可惜耿土元兩手沒有抓住，落空了，掉在澡盆里，又成了濕漉漉的一條。

他發(fā)狠，恨那短褲居然也跟他作對，他一定要娶一個能親手遞給他短褲的女人！

深夜，青蛙的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咕咕呱呱，吵得耿土元無法入睡。他翻來覆去，眼前盡是李桂芹的影子，他似乎嗅到了她身上的肥皂味和花露水的香氣。兩種味道夾雜在一起，就像鍋里煮的紅薯，讓他激動起來，小腿也伸得筆直。他想，我和李桂芹在一起，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憑什么讓他們 作梗？

９

小肖還沒回湖南，不過快了。那頭的女人還有一個月就要臨盆，小肖一想到他的親生骨肉快要從娘肚皮里鉆出來，就忍不住要振臂高呼。喝酒！他提議喝酒，要痛痛快快、高高興興喝一場！沒想到，耿土元很爽氣地答應(yīng)了，這就意味著皮夾子是他老耿來掏，恰巧，老丁做工回來，被老耿揪住了，三人轉(zhuǎn)身就往鎮(zhèn)里的小飯館走。

幾杯酒下肚，耿土元心飄忽忽的，飯館里老板娘來敬酒時，故作風(fēng)騷，一只手十分綿軟地搭在他手背上，他的心噗噗噗緊跳了幾下。他想的倒不是老板娘，而是李桂芹，他覺得，他要對她忠貞起來了，外界環(huán)境越是兇險(xiǎn)，他越要忠貞不渝，來捍衛(wèi)他和她之間的感情——如果這也算得上是愛情。

他臉紅了，為自己的動情。

老板娘的手又搭在小肖的肩膀上，這小子趁機(jī)用胳膊擦了擦她的乳房，兩人都在瞬間體悟到偷情的快感，酒杯連舉了三次。老丁最老實(shí)，一動也不動，眼睛盯著鼻尖，似乎什么也沒看到。

耿土元想，我是真心要和李桂芹過日子的，回去無論如何要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鏘鏘鏘鏘！鏘鏘鏘！十一點(diǎn)鐘，門被撞開了，三個男人步履踉蹌，推推搡搡，滿臉酒氣。他們?nèi)撕攘宋迤裤艉樘蒯?，居然一個也沒趴下，那味道，真叫爽?。?/p>

一路上，耿土元唱京劇，“穿林?！^雪原——?dú)鉀_霄漢——哈——哈——哈——哈！”耿土元盡情地吸著松樹那令人陶醉的清香。人，應(yīng)該是自由的！他有權(quán)選擇自己的生活。六十歲又怎么了？也許對別人來說，六十早該知天命，得老老實(shí)實(shí)聽從命運(yùn)的安排啦！他不是這樣認(rèn)為的，他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沒有誰能夠粗暴地干涉！他是人，是個健康存在的男人！雖然不會像年輕人那樣激情，但起碼，他需要感情，需要溫度，需要?dú)庀?。否則，他就會像是蜘蛛網(wǎng)上那蒼蠅的空殼，一碰就碎，比糠皮還輕，任何時刻都會隨風(fēng)而去。

兩個女兒，正坐在客廳等他。耿華什么時候回來的？他自然很高興，嘴唇牽了牽，但很快，他覺察到了她們臉上的不悅。耿娟眉毛擰成了疙瘩，一副清湯寡水的樣子。耿華拉了個鋼絲型頭發(fā)，雙手交叉抱在胸前。

小肖打了個飽嗝，上樓睡覺去了，老丁也屁股一轉(zhuǎn)，回他的住房了。耿土元喉嚨口似乎有火燒的焦毛味，他手腳用力劃了幾下，指指喉嚨，意思要喝水。耿娟想了想，遞給他一個大茶缸。等他喝凈水，落座，談話開始了，氣氛有點(diǎn)沉悶。

耿娟開門見山，問：“你們是怎樣認(rèn)識的？她怎樣的狀況？”

耿土元一五一十，沒有偷工減料，也沒有添油加醋，懷著對生活的熱愛，他敘述得很深情，當(dāng)提到李桂芹這個名字時，他的嗓音帶著甜蜜的節(jié)奏感，李——桂——芹，舌尖抵著牙齒，輕快得很。

“就這樣?！惫⑼猎獢傞_兩手，看著兩個女兒驚愕的表情時，他竟有種從生活底層中跳躍出來的快意。對，跳躍！就像魚兒掙扎著躍出水面時凌空的那個動作。

耿華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說：“她？四十幾歲的女人，離過兩次婚，心思密著呢！她會心甘情愿跟你這個老頭子？鬼才相信！還不是看上你的房子和養(yǎng)老金？”

耿土元說：“這你就錯了，我們決定過了年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p>

耿娟站起來，倒了些水，慢條斯理說道：“爹，你找女人，我們并不反對，有個老來伴，你的生活也充實(shí)，我們做子女的也放心。問題是要找個知根知底、年齡相仿的人。你看，我們對那個女人的背景一無所知，離過兩次婚，介紹人竟是她的前夫，還住在你家的樓上，這不讓人笑掉大牙嗎？到時他們神不知鬼不覺把你的東西席卷而空，你還不清楚呢！依我看——索性爽爽氣氣找個本地阿姨，有個照顧，能過日子，不就行了！”

耿華尖著嗓門，附和著：“是啊，就像隔壁秦二妹，就挺不錯的！”

她？秦二妹？耿土元習(xí)慣性地從鼻子噴出了一捧灰，渾身的雞屎味，讓他和這樣的老太婆過日子，生活中還有什么情趣？

耿土元干笑著，問耿華：“你開什么玩笑呢？那老太婆尖酸又刻薄，處處打著小算盤，她進(jìn)門，才是一場禍害！”

耿娟又給耿土元列舉了另外幾個人選，杏花村，蓮?fù)?，夏家橋，趙石基，方圓十里四五個村喪偶的老太婆名字全都報(bào)上來。耿土元側(cè)著身，一邊用棉簽掏著耳屎，然后，翹起蘭花指，將耳屎吹得遠(yuǎn)遠(yuǎn)的，慢吞吞說：“這些人我一個都不中意?！?/p>

耿娟惱火了，聲音提高了八度，很不客氣地質(zhì)問起來：“你就中意李桂芹嗎？你搞過她了？這樣一根筋！”

耿土元的腳趾頭往后縮了一下。

耿娟忽然也被自己的問話驚嚇住了。萬一父親真的碰了那女人，她以此為把柄來要挾，那事情還真沒完沒了！這些外地人，誰知道會鬧出怎樣的荒唐事！

耿娟狐疑的眼神再次落到耿土元臉上，耿土元沉默著。他的沉默就像一只地鱉蟲，軟弱、自私，但又任性、偏執(zhí)。當(dāng)年是母親蘭娣屈忍著，為他遮住了種種難以啟齒的丑事。想不到，母親過世了，他脾性未改，依然胡鬧著，絲毫不為她們做女兒的考慮。

耿娟看看黃漬漬的墻，母親在笑，她卻想哭了，父親怎么這么快就把母親遺忘了呢？還盡給她出難題。

昨晚，她就受了一肚皮的冤枉氣，丈夫?qū)O俊回來吃飯，虎著個臉，筷子扔到湯碗里。他反問耿娟，“你父親到底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個科長，走出去有頭有臉，現(xiàn)在要被他這種丑事恥笑。”

耿娟一口飯噎在喉嚨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臉嗆成豬肝色。她沒想到，丈夫也被牽連到父親的風(fēng)流韻事里了。孫俊原本就對她娘家的人不冷不熱，現(xiàn)在更不用說了，眼梢提得老高，一臉的鄙視。

耿娟越想越傷心，嗚咽了幾聲，竟像開閘的水，一瀉千里，再也收不住了。

耿華說：“爸，做人不能太自私了，你該替我們想想，總不能——在我們臉上抹黑吧！”

抹黑？我在你們臉上抹黑？耿土元瞪大眼睛往外瞧，就像一只尖嘴鳥被套在鳥袋里。屋里的窗子都關(guān)著，有一股許久未散的煙味。

耿華還沒消氣，又使勁甩出了幾張花花綠綠的碟片。耿土元一看，傻眼了，他向樓上小伙子借的毛片，藏在抽屜里，怎么被她倆搜到了？

毛片封面上的幾個女人，脫光了衣服，正沖他擠眉弄眼。

１０

凌晨，耿土元擰開了燈，燈光如暮春黃昏的落日，溫暖著屋子。他悶吸了幾口煙，煙裊裊地飄散，在溫暖中從容起舞。他做了一個夢，還年輕著，立在船頭，一聲巨吼，兩邊的水嘩嘩嘩分流著，船像箭，飛速疾馳著。耿土元按了下自己手腕處的靜脈，它正有力地搏跳著，他倏地從床上爬起來，拔上鞋跟，出門。

河面上籠著一層薄霧，耿土元深深吸了一口氣，十分酣暢。他騎著電動車，電動車如小驢子，有種歡快的勁兒，這輛車，花了他一千多元錢，他喜歡擰到最快的速度，疾馳，李桂芹就把他的腰抱得緊緊的，他是故意驚嚇?biāo)知?dú)獨(dú)享受起他被驚嚇以后的可憐相。

其實(shí)，他對李桂芹最滿意的地方，就是她從來沒問他要過一分錢。錢這東西，誰不敏感？他也不是糊涂人。現(xiàn)在方圓十里，哪個不說李桂芹是沖著他這點(diǎn)錢，才和他老頭子過日腳？她的兒子，二十多歲，還未成家，要想在這江南一帶落戶，沒有房子等于是做夢！

在他眼里，李桂芹樸素而優(yōu)雅，她絕口不提錢字，好像手上有塊抹布，會把那種銅錢味道揩得干干凈凈。有時，上超市，她倒會給耿土元買上幾雙襪子和大短褲。耿土元一穿上她買的花色沙灘褲，就會不由自主興奮起來，他看她的眼睛，有種調(diào)皮的笑意。

她越是這樣，他就越歡喜。她的樸素里含著尊嚴(yán)，他要讓她把尊嚴(yán)長久地保存。他在枕頭上翻來覆去想，枕頭也被他頭發(fā)擦出了一股油膩味，他聽見蛙聲高低錯亂，不知道在吵鬧些什么，他想，這世界上的人都不知道我究竟要些什么？蘭娣可能明白，但她走了。那么，誰還有權(quán)利來支配我呢？我是我自己的。

一個安徽人，攔住了耿土元的電動車，用生硬的普通話說，他孩子重病，他也餓了兩餐，向他要十元錢。耿土元掏給了他，聞到他滿口酒味。

耿土元的思路并沒有受到多少打擾，他還在持續(xù)，像一支射出去的箭，聽得見聲響，也感受得到力度。他抬頭望望，地闊方圓，芊芊莽莽一片。蒿草叢中飛出許多蛾子，簇?fù)碇?，擠在他的眼前，晃個不停，他覺得這些蛾子像極了他身邊的人，指指戳戳，成天在胡說八道，他對他們充滿了嫌惡，呸！本地人，本地人！他才不要再找本地人當(dāng)老婆呢！本地人心腸最惡，他們噴出來的口水都是有毒的。

女兒呢？那的的確確是潑出去的水，靠得著什么呢？那夜，他喝多了酒，望著黑沉沉的天，悲從中來，撥耿娟手機(jī)，關(guān)機(jī)，肯定在麻將桌上，怕人打攪。撥耿華電話，盲音，根本就沒人接。他靠在楊樹根上，嘔吐了幾次，心想，我要是跌到河里淹死了，也沒人曉得，可能要等到三天以后尸體浮起來才會被人發(fā)現(xiàn)。風(fēng)，挺冷，刮在他脖子上，涼颼颼的。天上還殘留著幾顆星星，似乎也在哀嘆他的可憐，他想，人活著，真是孤獨(dú)??！

最后，他是撥通了李桂芹的電話。李桂芹夜班回來，摸黑趕到他待著的楊樹根前，她瘦弱的肩胛骨撐起他闊實(shí)的后背，有點(diǎn)站立不穩(wěn)。他伏在上面，開始嗚咽，他覺得自己活了一把年紀(jì)，到頭來卻像只沒人要的狗，蜷縮在荒野里，而她是個好心人，收留了他，給他飯吃，喂他水喝。他雙手緊緊攥住了她的胳膊，生怕她一不留神，會突然丟下 了他。

這些話，他懶得跟女兒講了，她們太忙，哪有閑工夫聽他扯這些，可能也不會相信。人又何嘗不是一只狗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無非想找一個溫暖的 狗窩？

耿土元的電動車?yán)@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李桂芹的宿舍，不過她人并不在，同屋的人說她去長途車站送人了。送人？耿土元第一個反應(yīng)是她去送小肖了！醋意頓時像條蟲子爬到他眉心，吱嘎一聲，電動車向前竄出百米遠(yuǎn)。

果然，兩個人在車站默立著，耿土元躲在墻角后，暗中觀察。李桂芹從隨身攜帶的布包里掏出幾件嬰兒服和一雙虎頭鞋，遞給小肖，說：“你要做父親了，我替你高興，沒啥送你，這些是我親手做的，想來你也不會嫌棄。”

小肖斜立著，像株被風(fēng)吹歪了的高粱，他抹了抹臉，臉有點(diǎn)紅，說：“老耿是個好人，你和他在一起，應(yīng)該能享到福了。”

李桂芹看了他一眼，認(rèn)認(rèn)真真說，：“那我更要謝你了！”

小肖有絲慌亂，連聲說：“同鄉(xiāng)，同鄉(xiāng)，那么客氣干嘛！”

耿土元腳底有點(diǎn)發(fā)軟，心想，我的媽呀！幸虧沒說夫妻，如果說了夫妻，他耿土元又算哪根蔥呢？

李桂芹又掏出兩條煙給小肖，說：“這煙麻煩你給我父親，只是——你千萬別跟他提老耿的年齡，老耿是大我很多，但人好，我就貪他這點(diǎn)。人活著，怎樣才能算滿足呢？”

耿土元平時有點(diǎn)耳背，偏偏李桂芹這幾句話滴水不漏淌進(jìn)他耳朵里，聽得他鼻子有點(diǎn)酸酸的。他看見李桂芹的臉正對著朝霞，一縷頭發(fā)在晨風(fēng)中飄得很好看，他的內(nèi)心涌上了一股柔情。

他暗暗想，我得堅(jiān)持。堅(jiān)持。沒有什么能嚇退我。

１１

天色完全黑了，鴨子還在池塘里，呱呱呱歡暢著，是哪家的主人忘了把它們趕上岸去，任憑它們逍遙。

耿娟給丈夫放好洗澡水，拿好浴衣，一回頭，孫俊的手機(jī)響了。孫俊說：“所里有活動，我出去一下。”

耿娟點(diǎn)點(diǎn)頭，近乎麻木，她知道活動內(nèi)容，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娛樂業(yè)發(fā)達(dá)得很，男人一律往ＫＴＶ走，飆歌、美酒、小姐，把她們的丈夫搞得暈暈乎乎。她也好像默認(rèn)了，他往歌廳跑，她就往麻將桌前靠。說到底，人總有一樣?xùn)|西在支撐填補(bǔ)著生活。輸輸贏贏，打久了，并不覺得心驚肉跳。有人說，打麻將相當(dāng)于坐禪，練到最后榮辱不驚，春風(fēng)秋月等閑度。

唯獨(dú)現(xiàn)在，她靜不下心來。她不可能像耿華一樣，把自己當(dāng)作局外人，拍拍屁股上的灰，人一下子溜得沒個影。從小到大，她是家里的主心骨，嫁出去以后，仍然沒少操心，母親臨走時，有一顆淚從干澀的臉上滑下來，眼睛遲遲不肯閉上，還費(fèi)力地?fù)沃?。耿娟記得自己邊哭邊扯著嗓門喊：“媽！媽！你放心，我們姐妹倆一定會照顧好父親的！”

母親似乎就是在等這句話，聽完，眼睛一閉，兩腿伸得筆直。

耿土元當(dāng)時眩暈過去了，房間里沒有第四個人，耿娟慌亂又恐懼，拚著命喊“媽——”直到隔壁鄰居手忙腳亂沖進(jìn)來，才終止了那悲情的畫面。

時間，真是最好的魔法師，它撫平了人間的憂傷，也淡忘了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這一點(diǎn)，耿娟是最有體會的，當(dāng)時母親落氣時，她眼睜睜看著父親耿土元向后倒去，那種悲傷，怎么可能是裝出來的呢？幾十年的夫妻情，十指連心?，F(xiàn)在呢？她最怕人家問起她父親。他倒好，越老越?jīng)]記性，越老越糊涂得出了格。

孫俊似乎也因?yàn)檫@件事，看輕了她幾分，說話時鼻子里噴氣，說：“感情？感情值幾鈿？”中午，酒桌上恰好說到耿土元，有人就指著孫俊的鼻尖說：“你老丈人挺趕時尚，也屬新新人類，真是舊的不去新的哪來？難怪你……”孫俊惱火了，站起來，二話沒說，一杯啤酒迎面潑過去，把說話的那人潑得一愣一愣，幸虧旁邊的人反應(yīng)快，勸住了。

孫俊是心高氣傲的人，哪受得了一幫鳥人作踐自己，因此把火全撒在了耿娟身上。耿娟想，眼不見為凈，索性像耿華一樣，在上海不聞不問倒也罷了，但她偏偏挨著耿家村住著，方圓十里，哪個不是熟面孔？誰家出了點(diǎn)桃色事件，還不像猴子出把戲一樣，要被閑人看個究竟。

上梁不正下梁歪。父親再胡鬧下去，孫俊也就更有資本嘲笑她、羞辱她，然后，光明正大去泡小蜜。那她的家庭豈不是也毀了？

樹葉一片一片，開始飄落，落到河里，落到去耿家村的路上。這些葉子黃黃綠綠，根本禁不起一夜風(fēng)的猛吹。天氣涼了，人也變了，更何況大自然的一草一木呢？

耿娟一起床就感覺頭昏惡心，昨夜麻將搓到凌晨兩點(diǎn)才收工，講好十二點(diǎn)結(jié)束的，王淑嬌不肯，她輸?shù)枚啵恍南敕?，其他人也只好陪下去。耿娟有點(diǎn)心神不定，邊搓邊猜，她和孫俊會誰先到家呢？結(jié)果，還是她先到家了。黑漆漆的房間，摸著門把鎖，心也有點(diǎn)寒。孫俊手機(jī)關(guān)機(jī)。最近他的活動越來越頻繁，小小一個科長，哪有那么多應(yīng)酬？前一陣子，耿娟還旁敲側(cè)擊，企圖用溫柔的言語來跟孫俊溝通一下。夫妻之間，溝通最重要了，如果兩人僅僅是睡在一張床上，吃在一個鍋里，彼此不聞不問，那跟一般人相處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可惜，孫俊只安靜了一個晚上，他們的身體暖在一起，像兩只氫氣球。兩人都明顯發(fā)福了，人到中年，沒有了沖勁，只是能歇就歇，何必去拚命呢？孫俊懶洋洋地?fù)崦⒕甑男馗?，也沒有做那種事的念頭。結(jié)果，屁股對屁股，睡著了。第二第三天，孫俊生活一切照舊，說與不說，好像一個樣，耿娟立在枝頭下，苦苦的，澀澀的，老公畢竟不是學(xué)生，可以一把耳朵揪住，讓他好好反省反省。

耿娟憋住了，不想讓自己嘆氣，女人多嘆氣，皺紋也會多生幾條。她踩在樹葉上，聽見窸窸窣窣的響聲，這聲音細(xì)密得很，但讓人警覺，耿娟停下來，彎腰撿起一片，掉了兩滴眼淚。耿娟想母親活著的時候，她要忙里抽空，硬是擠出時間，回家給母親擦身，梳頭，喂飯。那時真叫累?。∫雇韮蓷l腿擱在被褥上，都能感覺出骨頭里發(fā)出的嗡嗡嗡的聲音。父親在廚房里煎藥，中藥的味道溢出來，聞到最后也習(xí)慣了，覺得中藥里有股淡淡的香味。母親看著她，吃力地微笑著，笑容里帶著滿足。耿娟并不指責(zé)妹妹耿華，她是長女，多服侍一下雙親也心甘情愿。所以，那時的日子雖累，卻很充實(shí)。

現(xiàn)在呢？母親走了，連同她的生活也空虛了。怎么會這樣？耿娟吸了下鼻子，覺得有點(diǎn)不可思議，耿華忙著賺錢，父親迷戀上了外地女人，孫俊熱衷于喝酒唱歌，她卻犯上了麻將癮。這，很不好，她也知道，但身不由己，她能怎樣呢？難道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成天胡思亂想？

１２

江南的秋天和夏天連接得那么緊密，就在一片模糊不清的季節(jié)里，耿土元穿上了長袖線衣。線衣是李桂芹一針一針織出來的，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織出來的。她下班回到宿舍，還有一大堆活兒，伏著背，鎖著眉，在二十支光燈泡下一針上一針下做外貿(mào)加工活，一直要做到深夜十二點(diǎn)。耿土元替她算過了，一個袖口加工才三毛錢，一晚上撐死了加工二十個袖口，才六元錢，何苦來哉！

她不是這樣算的，眼神總是笑瞇瞇，說：“聚少成多嘛！”

房東來收一個季度的房費(fèi)了，算一算，也要四百五，等于她每個晚上的辛苦活全白做了。耿土元抓住了機(jī)會，拚命游說她住到他家去，何必花這個冤枉錢呢？他家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為什么不利用起來呢？二來也省得他每晚摸黑趕路，到底年紀(jì)大了，有時一腳跨過去，真怕踩到河泥塘里，從此再也爬不上來了。

李桂芹猶豫了一陣，她那時的表情，特別像春天到處飛舞的柳絮，有點(diǎn)悵然若失。耿土元喚了她好幾聲，她才慢悠悠調(diào)轉(zhuǎn)過頭，說：“好吧?！?/p>

就在那天晚上，耿土元見到了她兒子，挺正氣的一個小伙子，眉清目秀，一米八的個頭，他喊耿土元伯伯，耿土元胸口被堵了一下，黯然神傷，心想，我要是也有一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兒子，就不會這樣孤單了！

小伙子叫陳立，中專畢業(yè)，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辦公室管理電腦。

別看陳立胡須還沒長硬，做起事來卻老成持重，有板有眼，他發(fā)了根煙給耿土元，下意識帶著耿土元來到巷子口，開始了男人之間的對話。

陳立說：“我媽這半輩子過得太辛苦了！現(xiàn)在，我尊重她的選擇，她待人善良，也希望對方能誠心誠意對她?！?/p>

耿土元連連點(diǎn)頭，說：“那是，那是?！?/p>

陳立又說：“這次，你請她住到你家去，她考慮了好久，她也不想被人看作是隨隨便便的人?！?/p>

耿土元也是個聰明人，哪會等到陳立點(diǎn)穿呢，他迫不及待接口說下去：“你放心，過年我就將你媽戶口遷過來。”

李桂芹搬到耿家村，也算是喬遷之喜，陳立掏出一百元錢，要熱鬧一下。他們來到小飯館，老板娘倚在門口，胸脯挺得像剛出籠的饅頭，散發(fā)著陣陣熱氣。陳立用手機(jī)打了電話，不一會兒，過來一個男人，五十開外，齙牙，酒糟鼻，皮帶歪歪斜斜束在毛衣外頭，一雙皮鞋沾滿了泥巴，襪子各不一樣。

李桂芹并不驚訝，站起身，提壺倒茶。

陳立的普通話說得比李桂芹標(biāo)準(zhǔn)多了，他做了個手勢，介紹道：“我父親，陳國強(qiáng)。”

耿土元的大腦瞬間出現(xiàn)了短路現(xiàn)象，他呆呆立了片刻，陳立的父親？那也就是李桂芹第一個前夫了？怎么這些前夫都生活在她的周圍呢？好像關(guān)系也都還不錯，彼此之間并不像苦大仇深的樣子。

四個人坐下來吃飯，一人一位。風(fēng)騷的老板娘還不忘記來敬敬酒，這讓耿土元有了一種外援的力量。因?yàn)殛惲㈤_口一個爸，閉口一個媽，顯然他們是一家子，他耿土元擱在中間整個一傻冒。耿土元筷子嘩啦滑到地上，老板娘幫他撿起來，撿得時候暗中擰了一下他的大腿，然后撩起衣裙擦了一下筷子，遞給耿土元。

耿土元驚醒了，他調(diào)整呼吸，喝酒！他要喝倒陳國強(qiáng)，喝翻陳國強(qiáng)！這叫氣勢上壓人！他給陳國強(qiáng)斟上滿滿一碗黃酒，說：“干杯！”陳國強(qiáng)酒糟鼻上幾根外翹的鼻毛動了動，他面露難色，說：“隨意吧！”

“男人怎么能隨意呢？”耿土元沙啞著喉嚨說。

李桂芹順勢做到耿土元邊上，撳住他的碗，說：“你也不要干，你以為你是小伙子，身體要緊?！?/p>

陳立趕緊打圓場，說：“對，對，身體要緊，喝得痛快就行，都不要強(qiáng)求?！?/p>

氣氛緩和下來，李桂芹也不坐回去了，她就待在耿土元身邊，夾菜、添酒，有時手還要搭在耿土元肩上，搖兩下，耿土元覺得她是故意做給陳國強(qiáng)看的。看來，當(dāng)年山村里的客棧小老板，生活得也并不如意?。∷》?wù)員結(jié)婚后生了兩個娃，日子就開始走下坡路，不得已也到江蘇來打工。他們那個村上的人幾乎都出來了，窩在山村干嘛？等著喝西北風(fēng)？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在江蘇賺上一年，回老家至少可以花上三年！

喝酒喝到正事上了。陳國強(qiáng)也擺出了男人味道，借著酒膽，粗聲大氣，說：“老耿，我陳國強(qiáng)福氣沒你好，硬是讓桂芹從我身邊跑了，現(xiàn)在我把她交到你手上，你——今年底——一定要和她去領(lǐng)結(jié)婚證！不能糊里糊涂！”

陳國強(qiáng)叉著腰，十分粗壯，似乎他代表著正義，說起話來也是那么義正詞嚴(yán)。李桂芹低眉順眼。眼前的狀況，很讓耿土元感慨，女人的命運(yùn)啊，正如一片葉子，在湍急的水流里漂來漂去，卻不知道歸宿到底在哪兒！

耿土元把陳國強(qiáng)的酒氣當(dāng)成了豪氣，只覺熱血沸騰，他也拍胸脯，口齒含糊，說：“放心！我耿土元答應(yīng)的事決不會當(dāng)屁一樣空放！”

回去的路上，李桂芹有些吞吞吐吐，哽了半天還是說出來了，她說：“老耿，今天喝酒，你千萬別以為陳國強(qiáng)是我叫過來的，是陳立。到底是骨肉親，這娃惦記著父親也很正常，做人吶，哪能都那么絕情呢？過去他是太狠心了，但人的心到底不是石頭做的，它也會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發(fā)生變化?！?/p>

耿土元若有所思，伸出手臂將李桂芹挽得更緊了。路過耿娟的房子，耿土元抬頭看了看，耿娟的屋里亮著燈，人影印在窗簾上有點(diǎn)發(fā)虛。耿土元看著女兒的身影，竟覺一會兒寒，一會兒暖。他的眉毛耷拉下來，顯得心事重重，腳步也飄忽不定了。

１３

離耿家村不遠(yuǎn)的夏家橋竟發(fā)生了一件兇殺案！貴陽人租住本地人房子，兩家的小孩發(fā)生了爭執(zhí)，貴陽人竟活活將東家小孩悶死，丟棄在糞坑里。

這血腥事件太殘酷了！它讓耿家村的老百姓也坐臥不寧，議論紛紛。跟這幫外地人有什么道理可言？他們根本就是法盲，愚昧無知到了極點(diǎn)！村民們開始猶豫了，考慮要不要再將房子租給他們。

臨晨四點(diǎn)多，耿娟還沒睡著。失眠，像一只可惡的怪獸追咬著她，嚇得她渾身冒虛汗。原因很多，關(guān)鍵還是那件兇殺案，她聽得毛骨悚然——她的生活中也被很多不相識的人介入，他們像空氣中的塵埃，無聲無息，但有極強(qiáng)的爆發(fā)力，一不小心，就會把她的世界破壞得不堪設(shè)想。

她越想越怕，“咚”的一聲從床上跳起。不行！她得去找父親，她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荒唐下去！

推開耿土元的房門時，她并沒有料到房間里正發(fā)生著故事。她一腳踏進(jìn)去，就驚呼著退了出來，臉紅得像熟柿子。耿娟逃出耿家村，狂亂的心跳才漸漸地平穩(wěn)了一點(diǎn)。她覺得她對事態(tài)的變化越來越把握不住了，好像誰都很快慰，他們風(fēng)流快活，逍遙自在。唯獨(dú)她，驚懼，傷感而憤怒著。

整整半個月，父女倆沒有對話。

耿娟吃不香、睡不穩(wěn)，天天做噩夢。

耿娟不停地打寒顫，她兒子上初中，上學(xué)放學(xué)都是一個人騎車，如果耿土元有什么事處理不當(dāng)，那報(bào)應(yīng)不都在她兒子身上？她驚嚇得臉色蒼白，大口喘氣?？磥恚赣H與那女人是糾纏不清了，她真不愿回想那畫面。但人就是怪，越想逃避，它就越像條蛇要往你的心上鉆，而且要咬個大大的窟窿，讓你哭，讓你難受！那天，推門進(jìn)去，父親裸著上身，女人留給她的也是光溜溜的背影，然后是刺眼的白。耿娟匆忙收回自己的眼睛，轉(zhuǎn)眼又瞥到地上凌亂的衣服，她的心被重重刺痛！

瘋了。真是瘋了！

耿娟去河灘邊洗衣服，秦二妹蹲在她邊上擇菜。

秦二妹故意將嗓門壓得很低很低，耿娟最討厭這樣的做法了，故作神秘，她很不想搭理。但秦二妹硬要湊過來，還湊到她的耳根邊，一字一頓地說：“你阿曉得，你父親和那女人的前兩個男人都吃過飯喝過酒，親熱得很哪！小心，他們一幫人就是一個團(tuán)伙，你父親是耍不過他們的，到時，吃虧受害的是你們小輩啊！”

耿娟沾了一手肥皂泡，泡泡在陽光下閃耀著七彩的光芒，她吹了一吹，說，“當(dāng)心，今晚有暴雨，記得要把門窗關(guān)好?！?/p>

果然，晚上的暴雨劈頭蓋臉打下來，一下就是三個小時，耿家村小池塘里的水漲起來，漂滿了枯枝爛葉。閃電轟隆一響，恰恰把耿娟家的電視機(jī)給打壞了。一縷白煙，“噌”的溢滿了房間，焦糊味沖進(jìn)了耿娟的鼻孔。她神經(jīng)質(zhì)地尖叫起來。

征兆！不吉之兆！她忽然對此深信不疑。

早晨，她快快趕到父親庭院，那女人蹲在墻角刷牙，一嘴的泡沫，她知道耿娟的身份，慌忙立起來想招呼。耿娟勉強(qiáng)笑了一下，就蹩進(jìn)房屋。耿土元還沒起床，靠在床欄上抽煙，房間里煙霧騰騰。耿娟反手把門上了鎖，她說：“爹，你就準(zhǔn)備和她過日子了？”

耿土元眼睛鮮亮亮。這幾天他也在反復(fù)考慮，怎樣和耿娟把話題挑明呢？他明白女兒的擔(dān)心，問題的根源是女兒還不清楚李桂芹是怎樣一個人。所以，他要竭盡全力把李桂芹的好處說出來。

他并不性急，慢悠悠抽著煙，這幾個月他的感觸太深了！李桂芹的脾性跟蘭娣一樣溫柔，沒有火氣，做什么事都是為別人考慮，自己吃點(diǎn)虧都不要緊，這樣的女人，就是水，滑滑嫩嫩，他和她在一起，也年輕了一大截。李桂芹的雙手是閑不住的，把廚房收拾得一塵不染，臥室里更有股溫暖的滋味，他耿土元老了，最渴望的就是這家的氣息。夜晚，李桂芹溫一壺黃酒，他喝一口酒，看一眼在旁做加工活的李桂芹，心里就暖一下，他真想跟耿娟耿華說，女兒啊！李桂芹說不定就是你媽安排她到我身邊來的，你們可千萬不要怠慢她?。?/p>

耿土元打定了主意，這年一過，他要陪她去趟湖南，回來就領(lǐng)證結(jié)婚。

現(xiàn)在耿娟就在眼前，問的正是他所想的，他不緊不慢，讓心里話一句句流淌出來，說到深情處，眼淚也掉下來。

耿娟不說話，牙齒咬得緊緊的。

許久，她說：“你干嗎一定要領(lǐng)證呢？這樣湊合著過過，不就得了？”

耿土元瞪大了眼睛，說：“那不是非法同居？虧你還是個老師，一點(diǎn)法律意識都沒有！”

耿娟生氣了，冷笑說：“你有法律意識？你有沒有想過婚姻法里的具體內(nèi)容！”

耿土元張嘴結(jié)舌，一下子愣住了，這些細(xì)節(jié)他倒沒有考慮過，看看耿娟那副自命清高的樣子，他就來氣，剛才一番情真意切的話非但打動不了她，還拿什么法律條文來唬他，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明天他就到鎮(zhèn)上律師事務(wù)所去打探個清楚。

末了，耿娟蠻橫地追添了一句，“不經(jīng)過我和耿華同意，你和她結(jié)婚，休想！”

“你！”耿土元?dú)獾冒咽诌叺牟璞映鋈?，“哐?dāng)”一聲，驚嚇到了門外的李桂芹。她來敲門，耿娟不容分說，推開她，風(fēng)一樣疾步往回走。耿娟的眼里蓄滿了淚水，她也想哭！狠狠哭一場！

１４

耿土元雙目緊閉，這是夜間最黑暗的時刻，他猛抽一口煙，吸進(jìn)了秋蟬衰弱的鳴叫聲。

不經(jīng)過我和耿華同意，你和她結(jié)婚，休想！

反了還不成？誰是父親？誰是女兒？她有什么資格說這種話？哼，說到底，現(xiàn)在結(jié)婚程序方便得很，兩個人的身份證往婚姻登記所的桌子上一放，誰能阻攔？

那摔破的茶杯又被李桂芹撿起來，用強(qiáng)力透明膠粘好，放在桌子上，他看著就扎眼，耿娟啊耿娟，你設(shè)身處地為我孤老頭子考慮了嗎？人活著，總要活得舒心坦然啊！

李桂芹在被窩里動了動。她并沒有睡著。可也不說話。耿土元手伸進(jìn)來，窸窸窣窣，碰到了她的乳房。軟軟滑滑。他并不打算摸下去，給她掖好被角。

“我女兒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動氣?！彼q豫了再三，還是說了這句話。

“嗯?！?/p>

“我倆自己的事，誰能阻止呢？真是笑話，要看她們臉色了！”耿土元憤憤地嘟囔了兩句。

“嗯?！?/p>

她還是這么一個字。

耿土元發(fā)慌了，他不知道“嗯”是什么意思。他睡了她也近有兩個月，穿過她沉默的后背，他仿佛看見了小肖、陳立、陳國強(qiáng)三雙眼睛，它們虎虎地盯住他，分明在告誡他什么……

耿土元毛毛躁躁，一夜睡得很不是滋味。清早他睜開眼睛時，李桂芹已上早班去了，鍋里留著熱粥，咕嚕咕嚕還在泛泡泡。他吃了一碗，反背著兩手踱到耿家村的拐彎口時，發(fā)現(xiàn)許多村民圍聚在一起，談得熱火朝天，唾沫橫飛。有人激動得手腳都揮舞起來，也有在樹底下暗自發(fā)呆。

耿土元心一緊，不知道是禍還是福，伸長脖子去問個明白。

一打聽，他的心也高漲起來——因修建高速公路，整個耿家村拆遷。拆遷的原則是按照面積多少提供相應(yīng)的公寓房。高速公路在這一帶呈弧度行，穿越整個耿家村，其他相鄰的村莊并不妨礙。也就是說，他三間二層舊樓房，可以換上大小兩套公寓房。

拆遷工作半年以后要強(qiáng)制執(zhí)行，紅頭文件已下到鎮(zhèn)里，看來這件事不容更改。這樣重要的事怎不讓耿家村沸騰呢。

喜悅，像山澗流淌的春水，把他的心緩過來了。耿土元坐在墻根的板凳下，樂滋滋盤算起來。陽光灑著芝麻的香味，為他打開了幸福之門。

他想好了——大的一套，他和李桂芹、陳立住。一家人，熱熱鬧鬧，多好！陳立是個不錯的小伙子，他打心眼里喜歡。陳立也該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了，將來結(jié)婚，就給他騰個新房出來，養(yǎng)個胖孫子，那就更有家的味道了！他耿土元再也不要忍受孤獨(dú)的滋味，一個人只和自己的影子說話，活著也好像是多余的了。當(dāng)然，小的那套房子給耿娟和耿華，怎么分配？由她們姐妹倆自己說了算。

他給自己沏了壺茶，好像在招待客人。好，就當(dāng)個客人，有客人來訪：新的基點(diǎn)，新的起點(diǎn)。

他端起茶，慢悠悠地呷上一口。

１５

一只小黃狗，整天被拴在耿娟院子里的鐵樁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枯燥的汪汪聲，聽得她心煩意亂。她嫌棄狗，想扔掉算了。可孫俊死活不同意，說狗能帶來財(cái)運(yùn)。這不，他屁顛屁顛從摩托車上翻身下來，告訴她耿家村即將拆遷的好消息。

好消息？耿娟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對昨天碰到的那個女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可真有預(yù)見性??！早就預(yù)料到江蘇的農(nóng)村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所以三五一伙，合計(jì)著找上她父親的家門。

偏偏她父親又是個頭腦發(fā)熱、喜歡心血來潮的人，中了邪還沒有知覺，一定要見了黃河才算心死呢！

聽完耿娟的抱怨，孫俊神情也陰郁起來，他并沒有上前抱住疲憊不堪的耿娟，給她安慰，只是冷冷地譏誚，“哼，不趕走那女人，事情有得折騰了?！?/p>

他搖了搖身子，像鐘擺一樣來回?cái)[了兩下，又跨上摩托車，留下一股刺鼻的尾氣。

耿娟空落落地跌坐在藤椅上。大腦轉(zhuǎn)得很是暈沉，她堅(jiān)強(qiáng)了幾十年，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脆弱不堪，連一片樹葉也不如。她顧慮太多，仿佛大都為別人活著——母親、父親、丈夫、小孩，一個一個，排著隊(duì)，結(jié)果他們并不領(lǐng)情，走的走了，背叛的背叛，前方是渺茫的荒原。這一場辛苦到底為誰忙？她哀哀地苦笑，像衰敗的喇叭花，收攏了曾有的顏色和形狀。

不行，說到底她也得為自己爭取一份利益！當(dāng)年蓋那三間樓房，她才十七歲，假小子一樣，在烈日下，隨著母親搬磚頭挑黃沙，眼看著汗珠一滴滴往下淌，濕透了她的內(nèi)衣?，F(xiàn)在，她怎么能隨隨便便把這份家業(yè)拱手送給那外地女人？聽?wèi){她坐享其成？她耿娟又怎對得起母親在天之靈呢？

１６

耿土元動了動手臂，忽然醒了。醒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李桂芹并不在自己身邊，今晚她上夜班，還沒有回家。耿土元聽見樓下有聲音，有五六個人在粗聲大氣直嚷嚷，口音都很熟悉。他卻并不感到親切，整個身子如一張弓緊繃起來，借著黑暗中微弱的光線一步一步下了樓梯。

客廳里點(diǎn)著蠟燭，上著三支清香，蘭娣照片下供奉著幾盆水果。耿娟面色枯黃，兩個多星期不見，她竟然瘦了很多！耿華什么時候也趕回來了？她一臉焦慮地盯著耿娟，問，“姐，你乳房上的腫塊發(fā)現(xiàn)有多久了？”

還有四個人，一字排開，臉都繃得緊緊的，像四大金剛，幾乎都是怒目相向。那是他女婿孫俊、大姨和兩個舅子。耿土元下意識去掏煙，但棉毛衫上并無口袋，他的手落空了，就像他的意識，一片尷尬，一頭霧水。

那天是蘭娣的生日，他卻忘得一干二凈！他忙著和李桂芹在床上折騰，折騰夠了，就憧憬眼前的幸福生活。

他很是羞愧，眼神怯怯地瞥過去，方寸也亂了，他搞不清出了什么問題，特別是看見耿娟的臉黑瘦得脫了個人形，他慌亂中隱藏著驚懼。

“那腫塊是惡性還是良性，要到后天才能知道?！睂O俊憂心忡忡回答。

耿娟的淚水嘩啦留下來，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說：“媽！你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我！”

耿土元腦袋嗡了一下，明白過來。他神色倉惶起來，好像耿娟的毛病與他有直接的關(guān)系。果然，大姨子開口了，搖頭晃腦說：“妹夫，你做事不能太隨心所欲，一定要為親人考慮！你細(xì)想想，為啥耿娟這么快就得病，而且也是婦科病，你的罪孽不輕?。　?/p>

耿土元神色更加倉惶，原本他對迷信占卜這類嗤之以鼻，如今它倒是很像一回事，昂首挺胸站立在他面前較起勁來。

耿華的聲音還是那么尖利、短促，說：“爸，沒啥好猶豫！明天你就請她出門！”

她？——她特指誰？還用再指名道姓嗎？很顯然這一屋子人都是沖著她而來的啊！

大姨子說：“瞎眼巧婆已經(jīng)有言在先了，說她的身上有股邪氣，邪里帶著惡字，她走到哪里，就會把霉運(yùn)、厄運(yùn)帶到誰家！你還吃得消嗎？”

耿土元眼前有些發(fā)黑，他慢慢向門口摸去，看見幾顆殘星，快了，再過兩小時，她就要下夜班回來，而晨曦也將從天邊漸漸閃現(xiàn)。

天亮得太快、太猛，耿土元一時有點(diǎn)手足無措，同時一顆心也莫名其妙彈跳起來。昨晚，面對一屋子的人，他似是而非點(diǎn)著頭，這頭可不是好點(diǎn)的，它意味著承諾，要去兌現(xiàn)，要打開天窗說亮話，把李桂芹請走。他當(dāng)然心疼女兒，他剛剛失去老婆，怎能眼睜睜看著女兒再染上什么惡疾？三炷清香，心誠則靈，他哆哆嗦嗦，給蘭娣磕了三個響頭。他再到廚房劈柴點(diǎn)火生爐子，準(zhǔn)備燒熱水，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一屋子的人散了，都沒留一句話，他的淚水涌上來，來回打轉(zhuǎn)。

李桂芹回來，他沒吭聲，他是個嘴笨的人，三言兩語，他說不清楚，只等隔個時辰再提起，于是慌慌忙忙拉上被角睡去了。一夜睡得很累，夢中亂七八糟的人向他發(fā)脾氣，卻看不清面孔。

醒來，發(fā)現(xiàn)李桂芹又不見了，可能又去忙田間農(nóng)活了。

老習(xí)慣，他依靠著床欄，不想起床，把被子掖好，點(diǎn)根煙，腦子還是暈沉的。把電視打開，早新聞，報(bào)道著一場詐騙案，主角是個女人，在監(jiān)獄里蓬亂著頭發(fā)，黑瘦的臉埋在手掌心，很不愿意被鏡頭拍攝。耿土元突然坐直了身子，思維中兩個點(diǎn)很蹊蹺地連在一起，——他懷疑起來，昨晚的一幕，極有可能是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jì)的！目的是什么？跟這宗詐騙案一樣，錢！——他的兩套公寓房！

這樣的分析似乎又太過武斷，萬一不是這樣呢？他怎能去懷疑他嫡親兩個女兒呢？尤其是耿娟，她疾病纏身，萬一查出來真是駭人聽聞的消息，她怎么面對生活呢？耿土元掐了把自己大腿，覺得這樣的胡思亂想有點(diǎn)過分。

快過十一點(diǎn)了，李桂芹還沒有回來。他忽然覺得胸口很悶，他體內(nèi)一種器官像是毀了，他第一次有了老之將至的感覺，沒有一點(diǎn)力氣，沒有一絲希望，飄飄蕩蕩，恍恍惚惚，漫無目的。很多東西在倒塌，煙消霧散。他又很不忍心，撲上去，心在痛。是的，很有可能，他的心臟出問題了。

他有氣無力，撳遙控器。沒有一個節(jié)目能中他的意，所有的人，都裝模作樣說著什么。他算是看透了。

再換一個頻道，點(diǎn)歌臺，有個披著長頭發(fā)的歌手唱得聲嘶力竭，似乎要把心都摳出來。那首歌歌名叫《私奔》，很曖昧的一個詞語，字體大大的，跳躍在屏幕上。

他忽然來了興致，帶上老花眼鏡，看屏幕上滾動而出的歌詞。

把青春獻(xiàn)給身后那座輝煌的都市，

為了這個美夢我們付出這代價(jià)，

把愛情留給我身邊最真心的姑娘，

你陪我歌唱陪我流浪陪我兩敗俱傷。

一直到現(xiàn)在，才突然明白，

我夢寐以求是真愛和自由。

想帶上你私奔，奔上最遙遠(yuǎn)純真。

想帶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因?yàn)槎?，他不斷將遙控器音量向上摁，音樂震耳欲聾，把進(jìn)門的李桂芹嚇了一跳，她叫了一聲耿土元的名字，他沒應(yīng)。她再叫一聲，他還是沒聽見，她忍不住沖到他耳根邊，大聲叫喚，“耿——土——元！”

耿土元回過頭來，臉龐上亮晶晶的一行熱淚，他唏噓一聲，動情地問：“桂芹，今晚我也帶你私奔，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到一個誰也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去做頂幸福的人，你看怎樣？”

李桂芹聽得莫名其妙，“噗嗤”笑出聲來，不緊不慢說了三個字：“神經(jīng)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