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靂火”林庚白
1934年3月4日晚,南社社友109人假上海北四川路新亞酒店雅集。灑酣耳熱之際,社友胡懷琛提議,由柳亞子仿照“東林點將錄”、“乾嘉詩壇點將錄”的前例,開擬當晚筵前座次。蔡元培被推為“托塔天王”(相當于晁蓋)。在其余108人中,林庚白排名第八,綽號為“天猛星霹靂火林庚白”,可見他在南社這一團體中的位置。
然而,正是這位林庚白先生,卻在1929年12月26日和12月28日先后寫了兩首七律對魯迅進行謾罵:
一、諷魯迅
魯迅文章久自雄,癡聾如許殆成翁?
婢知通謁先求刺,客待應(yīng)聲儼候蟲。
畢竟猶存官長氣,尋常只道幕僚風(fēng)。
景云里畔飄檐滴,一笑先生技未窮。
二、再質(zhì)魯迅
刀筆儒酸浪得名,略諳日語果何成?
挾持譯本欺年少,壟斷書坊是學(xué)氓!
垂老終為吳、蔡續(xù),失官遂與段、章爭。
曾聞藝苑呈供狀,醉眼鐮錘夢亦驚。
林庚白之所以謾罵魯迅,是因為他貿(mào)然造訪魯迅被拒引發(fā)的。林庚白有一個習(xí)性:向來喜歡直接找生人閑談而不經(jīng)熟人引薦。1929年12月26日,他直接闖到上海景云里魯迅寓所要見魯迅。這時出來一位女傭,要他遞上名片。魯迅因為跟來人素昧平生,便叫女傭推說“主人上街”,未予接見。林庚白本是個狂人,何曾碰過這種釘子?于是一罵再罵,以泄私怨。但魯迅以柔克剛,始終置之不理,使林庚白碰了硬釘子之后又碰了軟釘子。
林庚白謾罵魯迅,魯迅日記中留有兩條記載,魯迅遺物中保存著這兩封原信,他自然因此背上了惡名。有一篇署名“單黎”的文章,題目叫《〈林庚白的自畫像〉補遺》,被收錄進姜德明著《書邊草》一書(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文章干脆把林庚白定性為“反動派的幫閑文人”,說他仇恨魯迅,用心險惡,與反動派“毫無二致”。今天看來,上述結(jié)論顯然過于武斷,因為林庚白雖擅寫詩,但跟政壇的關(guān)系也相當密切;給他扣“反動”的帽子,也顯得冠大頭小,不大合適。
林庚白原名學(xué)衡,1897年4月21日生于福建福州。相傳他4歲能作文,7歲能寫詩,被視為“神童”。1907年,他因?qū)懻撐牧R孔子、周公,被天津譯學(xué)館開除學(xué)籍,改入天津北洋客籍學(xué)堂。1909年秋,因領(lǐng)導(dǎo)反日運動又被學(xué)校開除。不久由天津赴北京,以第一名考入京師大學(xué)堂預(yù)科,當時傾向革命排滿。1910年,經(jīng)汪精衛(wèi)介紹加入同盟會,1911年武昌起義后擔任京津同盟會文事部副部長。1912年,16歲的他經(jīng)柳亞子等人介紹,參加了著名的革命和文學(xué)團體南社;又經(jīng)汪精衛(wèi)推薦出任南京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內(nèi)務(wù)部參事。孫中山辭去臨時大總統(tǒng)職務(wù)之后,林庚白在上海秘密組織“鐵血鏟除團”,以暗殺北洋官僚和變節(jié)黨人為目標。同年7月25日,出任上?!睹駠侣劇罚ㄈ請螅┲鞴P,力圖“保障共和政體,宣揚民生主義”。1913年春離滬入京,主持國民黨在北方的機關(guān)報《民國報》;同年6月30日出任“憲法起草委員會”秘書長。1917年7月張勛復(fù)辟,林庚白隨孫中山先生南下護法,8月任廣州非常國會秘書長,9月兼任孫中山大元帥府秘書。1921年,受孫中山密派,到北洋第二艦隊做策反工作,未果。從這一時期林庚白的政治態(tài)度來看,他是傾向于國民黨內(nèi)部的左派。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之后,林庚白因?qū)︸R克思主義的唯物觀產(chǎn)生懷疑而一度消極,閉門讀書,研究詩詞。1929年底他拜訪魯迅的時候,正被時人譏之為“詩狂”,目中無人,不可一世。他后來自己承認:”我生平瞧不起任何人,誰配來領(lǐng)導(dǎo)我?關(guān)于革命的理論,除卻馬克思、列寧復(fù)生,我不受任何人的領(lǐng)導(dǎo)。關(guān)于文藝方面,便是高爾基來領(lǐng)導(dǎo),我也認為不配”(《關(guān)于我和文藝春秋會》,載1932年8月1日《時事新報》)。由此看來,他對魯迅的謾罵宜視為“詩狂”的囈語和宣泄,而不宜在政治上上綱過高。
“九?一八”事變發(fā)生之后,林庚白極力主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之后,他力主“斷絕中日國交”,并于1937年10月出版《抗日罪言》(列為中山文化教育館編印的“抗戰(zhàn)叢刊”第6種)。1938年2月23日,他的長女出生,命名為“應(yīng)抗”,寓抗戰(zhàn)到底決心;1940年2月29日次女出生,命名為“應(yīng)勝”,寓抗戰(zhàn)必勝之意。同年3月,他將1937年以來的詩作集為《吞日集》,在自序中再次表達了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心。同年5月選編《今詩選》,其中包括了魯迅、毛澤東的詩作。林庚白認為,魯迅的舊體詩,如《七律?慣于長夜過春時》,“不假雕琢,耐人尋味”,可見他并非如有些論者所說,“對魯迅的仇視可謂一以貫之”。
1941年12月1日,林庚白攜眷屬由重慶赴香港,準備創(chuàng)辦一份日報。這一計劃得到了愛國華僑陳嘉庚的支持。12月8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根據(jù)一份錯誤情報,誤將林庚白當成國民黨中央委員,對他進行搜捕。19日下午,林庚白獨自出門,想另覓避難之所,被附近的日兵擊斃,終年45歲。其遺骨草草掩埋于香港天文臺道的菜田之中。
林庚白遺著頗豐。他最感得意的是生前選定的《麗白樓自選詩》。1944年,友人柳亞子又將他詩作輯為《麗白樓遺集》、《麗白樓詩集》、《麗白樓自選集》,當時均未付印。1946年3月,開明書店出版了《麗白樓自選集》。建國后,柳亞子又將林庚白1928年至1936年的詩作輯為《庚白詩札》,現(xiàn)藏國家博物館。林庚白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有《三年》(又名《玉女士》)、《床上》、《愛的剩余價值》,短篇小說集有《印象》。理論著作有《走哪一條路》、《庚白文存》。另著《中國革命史》一部,似未刊。綜觀林庚白的一生,固然有恃才傲物的文人積習(xí),但也有可圈可點之處??梢姡瑔渭円詫︳斞傅膽B(tài)度作為進步與反動的分界線,是一種并不科學(xué)的做法。
葉靈鳳的三頂“帽子”
葉靈鳳是作家,又是畫家、翻譯家和藏書家。長期以來,他的頭上一直頂著三頂“帽子”:一頂是“叛徒”,一頂是“漢奸”,另一頂是“反魯迅”。
“叛徒”的“帽子”出自1931年4月28日“左聯(lián)”執(zhí)委會秘書處發(fā)表的《開除周全平、葉靈鳳、周毓英的通告》,其中涉及葉的文字是:“葉靈鳳,半年多以來,完全放棄了聯(lián)盟的工作,等于脫離了聯(lián)盟,組織部多次的尋找他,他都躲避不見,但他從未有過表示,無論口頭的或書面的。最近據(jù)同志們的報告,他竟已屈服了反動勢力,向國民黨寫悔過書,并且實際的為國民黨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奔跑,道地的做走狗。”然而,除開這份“通告”,從那時到現(xiàn)在,并沒有任何個人或其他團體出示過葉靈鳳的“悔過書”,或提供他背叛“左聯(lián)”的其他證據(jù)。
事實上,在上世紀20年代中期,葉靈鳳是一個充滿熱情的進步文藝青年,屬于被“十月革命”震撼過的那一代年輕人。他19歲開始向《創(chuàng)造周刊》投稿,次年由郭沫若介紹正式參加創(chuàng)造社,參與《洪水》半月刊的編輯工作。1926年,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正式設(shè)立,位于上海閘北寶山路三德里A11號。葉靈鳳參與編輯由潘漢年實際負責的《A11》周刊,并因此入獄,寫下了一篇《獄中五日記》。出獄后又與潘漢年合編《幻洲》半月刊,(他編上半部《象牙之塔》,潘編下半部《十字街頭》)。1928年主編《現(xiàn)代小說》月刊,這份刊物刊登了潘漢年的《普羅文學(xué)題材問題》,為“左聯(lián)”成立進行了思想理論上的準備。又發(fā)表了《1929年中國文壇的回顧》,正式宣告一個新的左翼文藝團體即將成立,預(yù)言“它必然的是會為中國的普羅文壇開辟一個新的局面的”。此外,他還主編過《戈壁》半月刊,并跟潘漢年合編過一種裝幀極?。ㄒ淮缍鄬?,兩寸多長)的刊物《小物件》。潘漢年曾任中共中央文委書記,是“左聯(lián)”的重要組織者,葉靈鳳的工作無疑是對他的摯友潘漢年的一種積極配合。至于葉靈鳳后來被“左聯(lián)”開除,據(jù)施蟄存先生分析,是因為他有一個姐夫在潘公展手下出任上海市“教育局”督學(xué),有可能“自以為消息靈通,在兩邊說話,失于檢點。但他畢竟沒有出賣或陷害革命同志。潘漢年每次化裝來滬,總是到編輯部來找他,也許他還為潘漢年做過一些事”(《我和現(xiàn)代書局》,《出版史料》第4輯)。
說葉靈鳳是“漢奸文人”見諸1957年版《魯迅全集》的注釋,主要是因為日軍占領(lǐng)香港期間他曾在日軍文化部所屬的大同公司工作,又在日軍文化部大同印務(wù)局出版的《新東亞》月刊發(fā)表過文章。他為“問題人物”盧夢殊的《山城雨景》寫過序言,他的文章還跟周作人的文章一起收進香港“淪陷”時期出版的《南方文叢》第一輯。10余年前,我曾在《從“紙老虎”談到葉靈鳳》一文中對他的“漢奸”問題予以澄清(后收入《甘瓜苦蒂集》,第59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出版)。歷史已經(jīng)證明,葉靈鳳是一位愛國作家。他1938年10月定居香港。此前曾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理事、常務(wù)理事,《救亡日報》編輯及出版部負責人。定居香港后,他又連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香港分會干事、理事,負責組織部和會報編輯委員會兩項工作,被夏衍譽為當時香港反對投降、妥協(xié)的健將。此外,他還在喬冠華領(lǐng)導(dǎo)下編輯過《時事晚報》副刊,接替茅盾主編過《立報?言林》,在戴望舒主編的《星島時報》副刊發(fā)表過一系列宣傳抗日的雜感和書評(1940年5月,他為《星島日報?肅清賣國文藝特輯》寫的文章被全文“抽檢”),跟葉淺予、丁聰?shù)劝l(fā)起出版過圖文并茂的《耕耘》雜志———這份雜志刊登過延安的文藝消息??梢娫谙愀劭箲?zhàn)文學(xué)史上,葉靈鳳書寫過光榮的一頁。1941年底香港淪陷,葉靈鳳被日本勒令不準離港,并被列入了“抗日分子”的黑名單,一度被拘押過三個月。有當事人證明,葉靈鳳在日本文化部所屬的大同公司工作,是為了以此為掩護搜集日軍情報,當時負責華南地區(qū)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潘漢年也指示他“保持超然的態(tài)度,不直接介入政治,留待將來”。對于曾經(jīng)蒙受的誣枉,葉靈鳳一直淡然處之,似乎從未撰文進行過辯白。
“圖文并謬”地攻擊魯迅,倒的確是葉靈鳳二十三四歲時的一大過失。當時他是創(chuàng)造社的小伙計,受到創(chuàng)造社元老們的影響,對魯迅也不很理解,很不尊重。1928年,他在《戈壁》半月刊第2期發(fā)表過一幅漫畫,把魯迅畫成一個躲在酒缸后面的陰陽臉老人。1929年,他又寫了一篇小說《窮愁的自傳》,作品中的人物居然花12枚銅元“從舊貨攤上買來一冊《吶喊》,撕下三頁到露臺上去大便。”葉靈鳳的輕薄言行自然遭到了魯迅的反擊。魯迅挖苦葉靈鳳“齒白唇紅”、“染了流氓氣”,并指責他生吞活剝比亞茲萊和麥綏萊勒的作品。
對于這些“圖文并謬”的“少作”,葉靈鳳的確懷有懺悔之心。他說:“這些東西往往使我讀了忍不住要臉紅,或是低微的嘆息一聲,然后就隨手擱到抽屜里,不想隨便使別人見到”(葉靈鳳:《讀書隨筆》第2集,第13頁,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第1版)。其實,葉靈鳳是受《新青年》雜志的熏陶成長的,十三四歲時就讀過魯迅的《狂人日記》,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30年代他也有許多跟魯迅共同戰(zhàn)斗的記錄,如共同發(fā)起“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同時加入左翼作家聯(lián)盟,一起在《中國著作家為中蘇復(fù)交致蘇聯(lián)電》和《中國著作家歡迎巴比塞代表團啟事》上簽名。在香港,他跟喬冠華等出席了《魯迅逝世三周年紀念會》,又主辦了魯迅先生60誕辰紀念大會,參加了紀念魯迅逝世22周年的座談會。他還撰寫了《魯迅捐俸刊行〈百喻經(jīng)〉》、《果戈理的〈死魂靈〉》、《魯迅先生在香港》等文,肯定魯迅在中外文化傳播方面的重大貢獻。他懇切地對友人說:“我已經(jīng)去過魯迅先生墓前,默默地表示過我的心意了。”
周作人的婚戀
“我有過三個戀人”,這是周作人新詩《她們》中的首句,收入他的自編文集《過去的生命》。全詩是:“我有過三個戀人,/雖然她們都不知道。/她們無意地卻給了我許多:/有的教我愛戀,/有的教我妒忌,/我都感謝她們,/謝她給我這苦甜的杯。/她未嫁而死,/她既嫁而死,/她不知流落什么地方,/我無心去再找她了。/養(yǎng)活在我的心窩里,/三個戀人的她卻還是健在。/她的照片在母親那里,/我不敢去要了來看。/她倆的面龐都忘記了,/只留下一個朦朧的姿態(tài),/但是這朦朧的卻最牽引我的情思。/我愈是記不清了,/我也就愈不能忘記她了。”
周作人情竇初開是在14歲那年,第一個夢中情人是跟他同齡的楊三姑,大概比他小一歲。當時為了陪侍獄中的祖父,他跟祖父的姨太太寄居在杭州花牌樓,隔壁一家姓姚。楊三姑便是鄰居姚老太太的干女兒,尖面龐,黑眼珠,瘦小身材。周作人臨摹陸潤庠的字帖時,楊三姑常抱著一只名叫“三花”的大貓,含情脈脈地在一旁觀看。她的出現(xiàn)使少年周作人親近喜悅,于是便在不知不覺間振作起精神,用盡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去練字,“感著一種無所希求的迷朦的喜樂”(《雨天的書?初戀》)。就這樣,楊三姑成為了周作人“對于異性的愛慕的第一人了”(《知堂回想錄?花牌樓下》)。半年后,楊三姑患霍亂夭折。聽到噩耗,周作人不禁黯然神傷,后來到杭州,經(jīng)過楊三姑住過的清波門,仍然感到一種特別的親近。1946年,62歲的周作人因漢奸罪被關(guān)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在押期間作《往昔詩三十首》,其中還追憶起這位初戀的對象:“隔壁姚氏嫗,土著操杭語。老年苦孤獨,瘦影行踽踽。留得干女兒,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門,隨意自來去。天時入夏秋,惡疾猛如虎。婉孌楊三姑,一日歸黃土?!?/p>
周作人再次萌生男女之情是在庚子事變(1900年)之前,大約15歲的時候,地點在紹興小皋埠的娛園。娛園的老主人秦樹铦(字秋伊)清代舉人,詩人兼畫家,是周作人大舅父魯怡堂的岳父。魯怡堂晚年就寄居在娛園的西廂房。娛園內(nèi)有一座微云樓,還有水池,是當?shù)匚娜四脱缂癸嫷牡胤剑诘胤轿墨I中多有記錄。庚子事變之前,魯怡堂的獨生子成親,周作人前往參加婚禮。當時姨表姑表同時聚集了21人,女的7人,其中有一人跟周作人同年同月生,周作人稱她為酈表姐。在交往中,周作人對她產(chǎn)生了單相思。但他也知道,這位姑娘從小已訂親,不容他有非分之想。有一次,趁她不注意時,周作人跟一些小兄弟溜進她房中拿東西吃,無意中看見她的一件雪青紡綢衫,不禁拿著跳起舞來,感到非常得意。成年后,周作人讀到一首日本詩歌,名為《絳絹里》,描寫一個男子接觸到已故女友衣服時內(nèi)心的紛擾,不禁產(chǎn)生了共鳴:“到龕上去取筆去,/鉆過晾著的冬衣底下,/觸著了女衫的袖子。/說不出的心里的擾亂,/‘呀的縮頭下來:/南無,神佛也未必見罪罷,/因為這已是故人的遺物了?!绷钪茏魅送聪У氖?,酈表姐婚后也因病早逝,只留下了一張早年照片,在周作人母親那里。在《雨天的書?娛園》一文中,周作人記述了他的第二次情感經(jīng)歷。
周作人的第三個夢中情人是日本姑娘乾榮子。1906年夏秋之間,魯迅奉母命完婚之后將周作人帶到日本,寄宿在東京本鄉(xiāng)湯島二丁目的伏見館。周作人在伏見館第一個遇見的人就是館主人的妹妹乾榮子。她當時16歲,兼做伏見館的女傭(日本稱做下女),替客人搬運行李,端茶倒水。周作人嫌惡纏足,最喜見女人的天足,所以乾榮子兩只白如霜的光腳在榻榻米上走來走去,給周作人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他不禁想起張汝南《江南好詞》中的一首:“江南好,大腳果如仙。衫布裙綢腰帕翠,環(huán)銀釵玉鬢花偏。一溜走如煙?!鼻瑯s子在周作人潛意識中留下了深刻印象,致使晚年周作人在夢境中還多次跟她相見,并在日記中留下了記錄。更讓周作人狼狽的是,他對乾榮子的這種單相思招來了妻子的猜忌,引發(fā)了一場接一場的家庭風(fēng)波,使他陷入了“壽則多辱”的困境。在《知堂回想錄?六六最初的印象》中,周作人記述了他的第三次情感經(jīng)歷。
寫到這里自然應(yīng)當如實介紹周作人的妻子。她是一位日本女人,名叫羽太信子,1888年7月生,1962年4月死,享年74歲。周作人是在1906年的夏秋之際跟隨魯迅去日本的,1908年4月8日遷居?xùn)|京本鄉(xiāng)西片町十番地呂字七號,亦稱“伍舍”。這是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的故居,房子大,而入住的只有包括周氏兄弟在內(nèi)的五個中國留學(xué)生。為了照料這五個單身男子漢的生活,特請羽太信子來到這里做雜務(wù)(即跟乾榮子一樣的“下女”)。據(jù)日本東京警方檔案,周作人跟羽太信子于1909年3月18日(農(nóng)歷二月二十七日)登記結(jié)婚。這就是說,從初見到成婚,周作人只花了10個多月時間,感情可謂是發(fā)展神速。令人費解的是,周作人的作品中多次描寫了他那些柏拉圖式的戀人,卻沒有留下他跟羽太信子的婚戀經(jīng)歷。
據(jù)史實推斷,周作人新婚之后的一段時光應(yīng)該還是開心的,所以他在詩中寫下了“遠游不思歸,久客戀異鄉(xiāng)”一類的句子。但結(jié)婚歸國之后家庭就時起風(fēng)波,主要是因為羽太信子患歇斯底里癥,稍不如意便會大發(fā)脾氣。到了晚年,遇到三年自然災(zāi)難,物質(zhì)供應(yīng)匱乏,再加上乾榮子頻入周作人的夢境,羽太信子心生猜忌,懷疑周作人1934年7月11日至8月28日東游日本時曾與乾榮子幽會,遂冷嘲熱罵,如噩夢昏囈,不堪入耳。事實上,周作人此次東游是跟羽太信子同行,一貫“懼內(nèi)”的周作人不大可能有越軌之舉,更何況他并不知道乾榮子的下落,也已表示“無心去再找她”。
被共同生活了半個世紀的妻子懷疑、辱罵是十分痛苦的事情,寫日記發(fā)牢騷就成為了周作人宣泄的“爆發(fā)口”。早在建國初期,周作人跟妻子發(fā)生沖突之后就在日記中留下了“甚不愉快”一類記載,后來經(jīng)?!安豢臁?,到了1960年家庭危機似乎達到了頂峰,致使周作人“精神動搖”,“終日不快”,無法工作,唯祈速死。在矛盾劇烈時,周作人曾發(fā)出感慨:“臨老打架,俾死后免得想念,大是好事”。但待妻子一旦作古,周作人仍不免有所追思。因為羽太信子之所以猜忌暴戾、不可理喻,的確跟她的宿疾有關(guān),更何況她平素信佛,崇拜觀音,不但長年照顧周作人的飲食起居,而且也幫鄰里做過一些好事,既不是“圣女”,也不是“惡魔”、“冤孽”。早在《雨天的書?與友人論懷鄉(xiāng)書》中,周作人曾援引這樣一段話:“有某甲妻甚兇悍,在她死后某甲懷念幾成疾,對人輒稱道她的賢惠,因為他忘記了生前妻的兇悍,只記住一點點好處,逐漸放大以至占據(jù)了心的全部?!闭l能想到,38年之后,這番話竟在周作人身上得到不同程度的應(yīng)驗。
由“哥哥”而累及“妹妹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論爭史上的一件趣聞
20世紀20年代的北京文壇,曾經(jīng)發(fā)生“語絲派”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著名論爭。前一營壘出場的大將有魯迅、劉半農(nóng)等,后一營壘出場的主將是陳西瀅。這場論爭涉及很多重大的、原則的問題,已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研究者和讀者所熟知,故不贅述。本文只想介紹論爭中的一件趣事,即由對陳西瀅的批評株連到了他無辜的妹妹。
這種情況應(yīng)該說是徐志摩引發(fā)的。1926年1月13日,徐志摩在《晨報副刊》發(fā)表了一篇《“閑話”引出來的閑話》。他贊揚陳西瀅的文章“可羨慕的嫵媚”,并希望“上帝保佑他以后只說閑話,不再管閑事!”文中引述了陳西瀅跟他妹妹的一段對話。妹妹說:“阿哥,你不要再作文章得罪人家了,好不好?回頭人家來燒我們的家,怎么好!”哥哥答道:“你趁早把自己的東西清點了,開一個單子給我,省得出了事情以后你倒來向我阿哥報虛賬。”陳西瀅兄妹是無錫人,他們說話自然也是無錫腔,嗲嗲的,十分有趣。
讀了徐志摩的文章的第二天,魯迅寫了一篇《有趣的消息》,發(fā)表在同年1月19日的《國民新報副刊》。魯迅重申他在論爭中決不回頭的嚴正立場。他諷刺道:“倘使有一個妹子,如《晨報副刊》上所艷稱的‘閑話先生的家事似的,叫道:‘阿哥!那聲音正如‘銀鈴之響于幽谷,向我求告,‘你不要再做文章得罪人家了,好不好?我也許可以借此撥轉(zhuǎn)馬頭,躲到別墅里去研究漢朝人所做的‘四書注疏和理論去。然而,惜哉,沒有這樣的好妹子……”
不僅魯迅跟陳西瀅論爭累及了陳西瀅的妹妹,而且劉半農(nóng)跟他的論爭也株連了他的妹妹。1926年1月20日,也就是《有趣的消息》發(fā)表的第二天,劉半農(nóng)撰寫了一篇《罵瞎了眼的文學(xué)史家》,刊登于《語絲》周刊第63期,對陳西瀅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他寫道:“從前我很失望,說中國近數(shù)十年來,不但出不出一個兩個驚天動地的好人,而且出不出一個兩個驚天動地的壞人,如名盜、名賊、名妓等。后來可漸漸地感覺到我的謬誤了?!毕挛膶⒚^直指陳西瀅。劉半農(nóng)說,最近聽說同事中出了一位奇人,乃是北大教授陳源先生,即署名西瀅的便是。陳先生的英文,據(jù)說比狄更斯更好。同時他還兼了三個法國差使,既是伏爾泰(Voltaire),又是左拉(Zola),更是法朗士(France)。文末,劉半農(nóng)代陳西瀅抱不平,除痛罵文學(xué)史家瞎眼之外,還建議北大趕緊添設(shè)“陳源教授之研究”一課,替中國撐撐場面。在劉半農(nóng)這篇文章的后面,《語絲》周刊還刊登了一篇《劉博士訂正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冤獄圖表》,署名“愛管閑事”。圖表中把段祺瑞比做俾斯麥,徐樹錚比作林肯,徐志摩比做泰戈爾,陳西瀅比做伏爾泰、左拉和法郎士。圖表的最后一行借陳西瀅妹妹之口說:“阿哥的英文比狄更斯好?!眻D表后面,還有林語堂的一篇文章:《寫在劉博士文章及愛管閑事圖表的后面》,形成了對陳西瀅的“萬炮齊轟”。
這期《語絲》出版之后,引起了陳西瀅的強烈反彈。針對“陳先生的英文據(jù)說比狄更斯更好”這句話,陳西瀅于同年1月25日寫了一封信公開質(zhì)問劉半農(nóng):“我很希望知道我的妹妹在什么地方對了什么人說過,請先生給我一個回答,要不然,無緣無故的欺負一個弱女子,就是五六年前的半農(nóng)先生也有些不好意思吧!”由于陳西瀅正式質(zhì)問,劉半農(nóng)便寫了一篇《奉答×××先生》,刊登于《語絲》64期。劉半農(nóng)鄭重聲明,署名“愛管閑事”的那個圖表并不是他做的,“妹妹一語,非弟所說”?!澳闳粢驯砝锏脑捯伯斪魑业模M不是等于要把漢朝人的《四書注疏》中的話,也當做了孔老先生的話么?(我做文章,一向喜歡用真名,不寫劉復(fù)就寫半農(nóng),除五六年前做詩,有時寫寒星二字之外,再沒有什么別的外號?!異酃荛e事究竟是誰,我至今還沒有知道”)。不過,劉半農(nóng)承認,在《罵瞎了眼的文學(xué)史家》一文中他提到了狄更斯的名字?!斑@句話是根據(jù)于一個朋友的報告;但他說是你的姊姊這樣說,并沒有說你的妹妹……其實呢,我也并不知道你有沒有姊姊或妹妹,更不知道你的姊姊或妹妹是強女子或弱女子?!奔热挥衅畚辍叭跖印敝?,劉半農(nóng)在文末三次重申:“陳通伯(陳源的字)的妹妹并沒有說她阿哥的英文比狄更斯好?!?/p>
從表面來看,劉半農(nóng)的這兩篇文章似乎都是游戲文字;拿姊姊或妹妹說事,也不符合行文的正道。但劉半農(nóng)的深意在于,當時有些西洋留學(xué)生歸國之后自我感覺太好,過于膨脹,而且互相標榜,黨同伐異?!暗珮税褚驳糜袀€分寸。若說我家有個大雞蛋,說它和鴨蛋一樣大可以,說它和鵝蛋一樣大亦可也,即推而至于說它和駝鳥蛋一樣大,也總還可以勉強。不料現(xiàn)在人一說就說它和地球一樣大,再一說就說它和太陽一樣大,這不要叫人笑歪了嘴巴么?”劉半農(nóng)還援引吳稚暉的話說:“留學(xué)生好比是面筋,到西洋那大油鍋里去一泡,馬上就蓬蓬勃勃地漲得其大無比,懿歟盛哉!”劉半農(nóng)針砭的這種情況,不僅當時確存在,而且更值得警惕。這也許就是劉、陳之爭的文化意義吧。
(選自《剪影話滄桑:中國現(xiàn)代文壇珍聞趣事》/陳漱渝 著/上海遠東出版社/2008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