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他曾歷經(jīng)滄桑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

出兵打仗，無論是冷兵器時代，還是飛機大炮輪番上陣，從來都不是好事。將領們圖的是“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成就感，而受苦的是小兵們，他們要在一場場的戰(zhàn)斗中拼搏、廝殺，直至流血、犧牲。

估計《紅樓夢》里，賈府的奴仆焦大也是這么一步步打過來的。也跟著自己的主子，忠心耿耿，如影隨形，“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

到最后戰(zhàn)爭結束，朝廷對參戰(zhàn)將士論功行賞自不必說，主子對自己的家奴也是要論功行賞的。知恩圖報這一點，古今中外，都是理所應當?shù)摹Ｍ瑯邮羌遗錾淼臐h大將軍衛(wèi)青，雖說當初發(fā)跡，有一點靠了他姐姐衛(wèi)子夫的裙帶關系，但后來漢武帝給他加官晉爵，還不是因為他南征北戰(zhàn)，東征西討，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嗎?若沒有焦大的舍命，就沒有賈府后來的至極尊榮。所以，賈府怎么也不該薄待他。

家族體制，有田有地，有產(chǎn)業(yè)有官職，就像一個小社會，從上到下都會設管理層：都總管、二總管、總管、管錢糧的、管人事的、管外來流動人口接待的、管內部升遷的，還有管買頭油花粉、米面糧油的。無論把焦大分到哪一塊當頭兒，他的實惠都是大大的。

都總管不用說，只手遮天，誰敢不去巴結?誰得罪了我，好，掃廁所去。誰巴結我，趁著夜黑往我家里送銀子，好，你去管廚房。廚房里東西多呀，山珍海味管飽，沒事兒還可以偷出點兒貨去賣銀子，賣的錢就夠一家子吃個三年五載了。

二總管和總管是上面巴結都總管，然后又被底下一大幫人巴結。管錢糧的不缺錢糧，管人事的相當于現(xiàn)在的組織部長，至于外來流動人口接待，賈府之大，沒禮沒面兒的不敢來，有禮有面兒的要來，必是這些底下人占頭一份。比如有官兒來拜訪賈政，送兩簍子茯苓霜，必有一簍子是分給這些個看大門兒的爺。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若不把這些個門神哄高興了，他說一句“等著”，你還以為他是讓你等著——哪兒知道他早跑一邊兒下棋涼快去了。

若是內部升遷呢?那實惠可大了，下人女孩子都想去寶玉的屋里，沒人想去賈環(huán)的屋里；都想去探春的屋里，沒人想去迎春的屋里。男小廝想干體面些的差事，老婆子們都想著管廚房，沒一個想去固廁行的，這些都要經(jīng)過大奴大仆的手去調度。調你去哪里，你就得去哪里。想去?拿錢來!不想去?也拿錢來!

這么多工作崗位，賈家太爺隨便把焦大安在哪里，都是一個肥差。自己又有政治資本，太爺又賞識，底下人又拼著命地巴結，到最后房子會有的，地也會有的，老婆孩子也會熱炕頭的。雖說是奴才，但也可以像賴嬤嬤似的，底下的兒孫居然也可以贖出身去買個官兒做做了，從此焦家一門，就算是一條咸魚，也可以大翻身了。

但是，焦大居然很潦倒。

老胳膊老腿的糟老頭子，六七十歲了，膝蓋也僵了，腿腳也硬了，走道也不靈便了，居然要送人回家，黑燈瞎火的，那么多年輕力壯的小廝是干什么使的?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

無處安放的差事

那么，我們替賈府的太爺考慮一下，把焦大安到哪里。

都總管?那雖然是個威風八面的人物，也得要會放眼全局，統(tǒng)籌全盤。和主子與奴才間上勾下連，凡事都得操心，累得很。你看榮府的林之孝，雨村降了職，他也和賈璉議論議論，建議賈璉從今以后遠著雨村點兒，說這個人靠不?。患以馄D難，他也放在心上，建議賈璉有空回了賈政和王夫人，開恩放幾家老家人出去，好給家里省些口糧月錢；至于各人的使喚人，他也建議減省一些：“該使八個的使六個，該使四個的便使兩個。若各房算起來，一年也可以省得許多月米月錢。”若是焦大，這家伙有沒有那都總管的氣質?有沒有這么細心經(jīng)營、諸務留心的耐性?

再看寧府的來升，一聽鳳姐要來跨府辦理秦可卿的喪事，馬上傳齊眾人，說道：“如今請了西府里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我們須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后再歇著，不要把老臉丟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蓖瑯邮橇R鳳姐，他絕不會傻到吃錯藥，當著鳳姐的面叫她“烈貨”，而是把自己的立場擺在奴仆們一邊，全心全意替他們著想，這就叫會做人。焦大有沒有這個本事，聽到鳳姐要來，召齊同事人等說這樣的話?如果他要說的話，估計就得換換詞兒：“大伙昕著!如今西府里的璉二奶奶要來了，那家伙是個母老虎，不好惹，你們都給老子聽點兒話!”要光這樣說也就罷了，最怕的是他傻勁兒一犯，大叫：“大伙聽著!如今西府里璉二奶奶要來管事了，都說那家伙是個母老虎，不好惹，今天焦大太爺我倒要看看，是他厲害，還是我厲害!”

這樣就全完了。這下子別給秦可卿辦喪事了，估計先是焦大率領一幫子人要唱全武行了，再就是要給焦大辦喪事了。

所以說，他當都總管，恐怕是不行的。就是他想當，主子若是個會用人的，也決不會同意。

用人是門大學問，如同下棋，一步走對，全盤都活。你看曾國藩，一天散步歸來，在客廳外頭看見仨人，都是李鴻章薦來的。他二話不說，立馬派活兒：左邊那位，忠厚，叫他干后勤，中間那位，陽奉陰違，兩面三刀，別給他派重要活兒，怕他貪污受賄，吃里扒外；右邊那位不得了，重用他。李鴻章嚇一跳：我還沒介紹呢，怎么這老家伙什么都知道?曾國藩說：原因很簡單，左邊那位一見我過來，嚇得頭都不敢抬，膽小，老實，就是叫他守一座金山他也不敢搞貪污；中間那位看見我恭恭敬敬的，我剛一走過去他就開始賊眉鼠眼，到處亂看，一看就不是個好鳥；右邊那位，我這么大一個人物來了，他動都不動，昂首挺胸的，嗯，不錯，是大將之才。

右邊那位就是后來清政府改臺灣府為行省后的首任巡撫——劉銘傳。

用人出問題的，一步錯，步步錯。諸葛亮用馬謖，失了一個小小的街亭也就罷了，關鍵在于它的嚴重后果，就像毛宗崗在《三國演義》第九十五回點評中所說的：“南安不得不棄，安定不得不捐，天水不得不委，箕谷之兵不得不撤，西城之餉不得不收。遂使向之擒夏侯、斬崔諒、殺楊陵、取上邦、襲冀縣、罵王朗、破曹真者，其功都付之烏有……”怪不得諸葛亮揮淚斬馬謖，不斬不行，不光是他立了軍令狀的問題，這小子壞了蜀國大事!

別看現(xiàn)在賈府越來越敗了，鳳姐又貪又酷，居然當起家來，那是因為除了她，別人沒這個本事。賈母老了，邢夫人愛貪小便宜又沒才干，王夫人忒老實，不是金剛鉆，攬不了這份磁器活兒。就只有王熙鳳，心眼子多，眼皮子活，嘴巴又尖快，只好派她了。賈璉本事又不大，還怕老婆，居然主持賈府的外交，問題就在這兒，不讓他主外，又能讓誰呢?賈赦不受賈母待見，賈政又是官呆子一個，沒事只會拿大板子蓋寶玉，要不就

是和門客相公談談詩畫啊，下下棋啊，讓他當家，他的腦袋變成兩個估計也不行。至于寶玉?那更不是當家的材料，只要有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再叫這么多姐姐妹妹圍著，那就是天堂了。別再提錢啊物啊，俗!于是，就只好讓這兩口子施威了。賈家敗家的禍根也就埋下了。

我想賈家的第一代和第二代主子絕不是吃飽混天黑的主兒，要不然也不會掙下這么大一個家業(yè)。那么，他們的最大本事，也就是識人、用人。用人用到點子上，錦上添花，雪中送炭，若是把不當?shù)娜擞迷诓划數(shù)奈恢茫蔷屯炅?。驢拉車只能轉磨道，貓拉車給你拉到床底下，派個天鵝給你拉車，車也不會往前跑，倒把天鵝給墜死了。

再說，焦大也不是天鵝，不過是一頭老倔驢而已。

這樣看起來，不要說是都總管，就是別的職位，恐怕也沒有他的份兒。他這好吃酒、愛表功的臭脾氣，哪兒有一點辦大事的人所應有的風度、心胸和手段?就算出于安慰的目的，主子賞他一個肥差，恐怕也會因為他口無遮攔，上嫌下厭，兩下里一擠兌，煮熟的鴨子都給放飛了。

讀《明朝那些事兒》時看到一個有趣的例子。明太祖朱元璋時，有一個叫藍玉的大將，是開平王常遇春的內弟，有謀略，作戰(zhàn)英勇，屢立戰(zhàn)功。朱元璋對其寵遇甚隆，但藍玉居功自傲，日益驕橫跋扈。他北征時私占大量珍寶駝馬，在其回師夜經(jīng)喜峰關時，因守關吏未及時開門，竟縱兵毀關而入。朱元璋考慮到藍玉的功勞，破例封給他太子太傅的官銜。這是個從一品官職，一般官員只有在夢里才能得到，可以說他已經(jīng)是位極人臣了?？伤{玉就像吃錯了藥似的，居然在很多人面前大叫：“我不堪太師耶!”到最后朱元璋厭極，族誅藍玉。

賈家太爺說焦大你去管管錢糧吧!他說不定也會像藍玉那樣吃錯藥似的大叫：“我這功勞，難道不能給個總管干干嗎?”更要命的是：“我這功勞，難道不能給半個主子當當嗎?”若焦大真要敢這么說的話，恐怕他立馬就得挨四十大板，然后上三門以外候著去呢!

或是到了任上，天天喝得醉醺醺，氣粗如牛想當年：“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底下人逮機會跟主子說，焦大啊，天天在那里充太爺……第一回聽，真正的賈家太爺搖搖頭：這個焦大。第二回，再搖搖頭。到第三回，恐怕他焦大就想不成當年了。來啊，給我把焦大揍一頓，趕去喂馬!

手里剛有一個雞蛋，還沒孵出小雞，還沒變成大母雞，還沒下出無數(shù)個蛋，還沒把自己變成養(yǎng)雞場場主，就這樣給放飛了。別人都進步了，他還在原地踏步；別人都發(fā)財了，他還是窮光棍一個；別人都被人叫太爺了，他還給人當孫子。

那么，焦大的最后埋沒，成了一個無名老仆，也就是很正常的事了，甚至是罪有應得。也許在焦大看來，這就是淪落，于是他加倍地吃酒、罵人、發(fā)牢騷、說怪話，把自己的進身之階徹底堵死了。

說起來，有功的人最怕居功，居功必自傲，自傲必惹禍。惹出禍來，大人物就被殺頭，小人物如焦大，就是被人用土和馬糞滿滿填一嘴。這還算是他的幸運，幸虧他是寧府的奴才。若是在鳳姐的手底下當兵，不給趕出去流落街頭凍死餓死才怪呢!他的眼睛是雪亮的

焦大雖然沒被凍死或餓死，不過，他心里絕不會對其主子感恩。憑什么!當年，要不是太爺我，哪兒有你們這幫小兔崽子?!別瞧你們人五人六的，一個正經(jīng)人都沒有，“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

焦大嘴里的“爬灰”，無非就是賈珍和兒媳婦秦可卿干的那些破事兒。賈珍這個不要臉的，專門在女人身上下工夫，一屋子姬妾丫鬟還不算，又勾搭上小姨子尤二姐和尤三姐。這還不算，還看上風流裊娜的兒媳婦秦可卿，活活一個公畜牲。怪不得曹雪芹會在秦可卿的判詞里毫不客氣地指責：“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那意思是，將來要是賈家一門敗了，也是敗在寧府這個淫窩子的手上。

那么，焦大說的“養(yǎng)小叔子”，又是誰養(yǎng)誰呢?有人說是諷刺鳳姐養(yǎng)小叔子。這話不好理解。賈瑞倒是看上過鳳姐，他們是叔嫂關系，可鳳姐不但沒養(yǎng)，反而還三下五除二把這小子給治死了。又有人說是鳳姐養(yǎng)寶玉。這更奇怪，寶玉多聰明啊，最知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道理，他連鳳姐的心腹平兒都不肯親近，更何況是鳳姐她呢?這條活龍，又會詩，又會詞，又有才情，豈是她鳳姐能養(yǎng)得來的?還有人說是鳳姐養(yǎng)賈蓉和賈薔，這更是沒影的事。鳳姐和賈珍是兄妹，又是弟媳婦和大伯哥，賈蓉是她的侄子，賈薔也是鳳姐的侄子，這豈不是亂了輩分?所以，要找犯罪嫌疑人，首先就得把鳳姐排除在外。況且，鳳姐在男女關系上，確確實實是個正經(jīng)人，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想翻案都沒有趁手的兵器。

那么，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就是秦可卿了，秦可卿和誰呢?賈蓉是她的丈夫，和賈蓉好的就只有賈薔這個如花似玉的男人。關系好了，可能就不避里外，賈薔可以直接登堂入室，于是下人就給造謠生事。我想這應該是造謠生事，因為整本書翻破，也找不到秦可卿和賈薔之間的一點點蛛絲馬跡。

若是這個被焦大無法無天地吵出來的“爬灰”實有其事，那么“養(yǎng)小叔子”就既可以理解成實事，也可以理解成像作詩一樣，為了和前邊那句話對仗起來，特意作了虛指。實實虛虛，虛虛實實，焦大的意思就是告訴賈府的人，別在你焦大太爺跟前裝蒜，你們那點兒破事，老子全知道!

真不知道他是嫌活著不耐煩，還是想死得快。這樣的話他肯定不止說過一次，只不過往常都是私底下，吃醉了，和一幫奴才們亂嚼嚼舌頭根子，過過嘴癮而已。而且這話肯定也不止他一個人說過，不過當著主子的面兒，那層皮還是要蒙起來的——“現(xiàn)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戳破那層紙兒”?？涩F(xiàn)在這層紙兒叫焦大給戳破了，他不倒霉，沒有天理。

他的下場悄無聲息

焦大后來的結局如何，書中沒交代。說到底，賈府不是一個橫生殺戮的地方，不會動不動就砍了你，或者用藥麻翻你。所以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把他遠遠地發(fā)配到一個莊子上去了。莊子嘛，就像烏進孝的莊子那么遠——有人考證他的莊子在鐵嶺。若是這樣的話，要想輕易走到京城來，可就難了?？此勾笤谀抢镞€能逞什么威風。就算不被發(fā)配到莊子上，他這一輩子也算完了，徹底完了。

所以說，一個人一定要正確對待自己的功勞和歷史。立天大的功勞，那也是過去，不能把歷史搬回到現(xiàn)實。更不要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兒，這個東西又不生利息，只能越吃越少，到最后只會吃沒了了事。這還算是好的，最有可能是老本兒沒吃著，反而把自己的前程和性命都搭進去了。

再者，無論走到哪一步，都要學會平心靜氣，好也能過，壞也能捱。你看人家薛寶釵，有錢的時候能過有錢的日子，沒錢的時候也知道儉省，玉也不佩了，富麗閑妝都沒有了。你再看阿Q，祖上三代都是窮光蛋，卻偏偏要叫囂“老子以前闊得多啦，你算什么東西?”當然，像他這種不平之氣只會使自己心境不開，心境不開就會做事失當，做人有偏差就會招致別人不喜。你是忠是奸，別人可能通過肉眼辨不出來，就像判斷紅心黑心，你不可能扒開胸膛叫人家去核驗吧?讓人看的，就是你的做人行事，如果這方面不及格，那你就完戲了。

可惜焦大這個大傻瓜，光知道一味表白忠心，還要沖進祠堂去哭太爺：他不知道，別說太爺在天之靈，就是佛祖基督也可能只會感動于他的忠誠，而絕不會贊同他做人處世的方式。

編輯汪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