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蒞驪
沒有最低者,最高者便站立不住。然而,若不認識最高者,我們永遠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就是那最低者。
《約翰福音》第八章講述的故事非常著名:一個因行奸淫而被捉的女人,男女老少齊聚要用石塊殺死她。耶穌站出來很智慧地說道:你們中間誰沒有罪的,可以拿石頭砸她。
這個故事的現(xiàn)代版本隨時都在上演,但并非每次都有救世主在罪人的身邊。《追風箏的人》現(xiàn)在也變成了一個很有名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一對行奸淫的男女在體育場里被當眾砸死了,但是沒有人站出來。來自文明世界的阿米爾只是把頭轉(zhuǎn)到了一邊。
雖然卡勒德·胡賽尼在小說的序言里表明自己無意攪渾水,但《追風箏的人》偏偏在一個敏感時期問世了,而且毫無懸念地,走紅了。這本書里有太多動人的元素:家庭,友誼,愛情,背叛,寬宥和救贖……當然還有阿富汗的歷史、政治和文化。這些由一個在美國的阿富汗人娓娓道來,中性,節(jié)制,深沉,而且回味無窮。我很喜歡胡塞尼敘述的腔調(diào),而這正是電影無法復制或重現(xiàn)的東西。
幸運的是,我是先看了電影再讀的原著,因此,沒有感受到大多數(shù)書迷們的失望。故事的交代和展開,確實像很多書迷所抱怨的,并不充分。尤其是哈桑和父親之間感情鋪墊不夠,所以當二十六年后謎底揭開的時候,有那么點出人意料。
我一直奇怪,為什么作者要讓哈桑成為父親的私生子呢?只是為了增加故事的戲劇性嗎,或者讓阿米爾對索拉博的收養(yǎng)更加合法化?哈桑的身份對于父親這個人物其實未必是必需的,父親的形象已經(jīng)很飽滿了:正直勇敢,仗義疏財,心地善良,為人原則,愛憎分明……他既然可以為一個陌生婦女不顧安危地挺身而出,那么為忠仆哈桑的兔唇支付昂貴的手術費,或者在阿里父子離開的時候落淚勸阻,也并不在情理之外……
讀了小說之后,我才恍悟:這個身份其實是為阿米爾設置的。
胡塞尼在構(gòu)思的時候,說,腦海中有兩個男孩:“一個在感情和道德上不知何去何從,搖擺不定;另外一個單純、忠誠,生性純良正直?!边@些詞語的確恰切地表現(xiàn)了阿米爾和哈桑的個性,但是兩個男孩的友情前景黯淡,卻絕不是因為個性上的差異,更多的是身份的不同。小說里,字里行間流露的是阿米爾對于哈桑的優(yōu)越感,阿米爾從未把對方看作一個地位同等的朋友,所以在愧疚中不斷合理化自己當時的怯懦:他只是一個哈扎拉人。如果哈桑的身份不揭開,阿米爾也沒有勇氣沖破封鎖線,把自己的侄子帶回來。阿米爾需要這樣一種意識:我弟弟哈桑曾經(jīng)深愛過我,以前無人那樣對我,以后也永遠不會有。
然而在電影中,阿米爾那種與生俱來似乎無可厚非的優(yōu)越感和為取悅父親不惜犧牲哈桑的焦躁冷酷全部被弱化了,他的背叛似乎只是出于他“不敢為自己挺身而出”的懦弱。同樣被弱化的是哈桑堅貞忠勇背后的宗教力量。小說里,哈桑說“安拉保佑”時純潔得要死的表情,被強奸時毫無反抗、臉上帶著逆來順受的待宰羔羊的神情,以及多年以后,在塔利班橫行的危險世代,哈桑卻在寶麗萊快照里微笑:似乎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很美好……這些對哈桑純良正直的性格做了最好注解的語言和畫面,是鏡頭無法捕捉和闡釋的。
費薩爾寺。阿米爾匍匐在地,開始了自己遲到的懺悔。他終于完成了自己的救贖……
《四種愛》里說:沒有最低者,最高者便站立不住。
然而,若不認識最高者,我們永遠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就是那最低者。
不論這個最高者,是安拉,是耶穌,或者只是讓我們敬畏卻毫不知情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