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叛離家庭,為追求而東奔西走,浪跡江湖,從精神上講,是五四新文化的兒子。這條精神血脈形成了賈先生的人格,也影響了他的命運。
2008年4月24日18點45分,賈植芳先生在上海市第一人民醫(yī)院辭世,享年九十二歲。先生的病房里外,站滿了為他送行的幾代學(xué)生。我的腦子里頑固地反復(fù)想著一句話:先生不死。
走進書房
我第一次見到賈植芳先生,還在復(fù)旦讀本科。那次是北京大學(xué)的王瑤先生來,在第四教學(xué)樓有個講座,賈先生是主人,陪坐在講臺上?,F(xiàn)代文學(xué)研究界的這兩位山西老鄉(xiāng)坐在一起,是很有意思的。王先生抽煙斗,賈先生抽紙煙,我對賈先生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吸煙的頻率極快,而且是抽完一支,接著就點上另一支,我注意到,那天賈先生抽的是黃盒子的鳳凰煙。后來我常常聽到賈先生向人談“養(yǎng)生”經(jīng)驗,宣揚的是王瑤先生的觀點:一不戒煙,二不戒酒,三不鍛煉。
我本科快要畢業(yè)的時候,免試直升研究生。賈先生本來說是不招研究生了,但我還是抱著強烈的愿望想跟先生讀書。于是在一天晚飯后,第一次去賈先生家。我心里非常緊張,緊張的是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話。等我在賈先生的書房里坐了五分鐘之后,這種緊張就完全消失了。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什么話,但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先生滔滔不絕,而且妙趣橫生,用不著我這樣不會說話的人多開口。
從先生家里出來,心踏實下來,我甚至注意到第九宿舍里的樹、房屋和它們在月光下的投影。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轉(zhuǎn)機,我如愿成了賈先生的學(xué)生,而且由賈先生和陳思和老師合帶,也因此成了陳老師的第一個研究生。如果按照現(xiàn)在的講課方式來說,在我全部的讀研究生期間,先生就沒有給我講過一次課。先生的方式就是坐在書房兼客廳里聊天。聊什么呢?沒有限定。這位瘦小的老人,能夠讓你充分感受海闊天空和人世滄桑。你在這里學(xué)習(xí)歷史和認識社會,全是通過具體可感的形式。這個房間里常常爆發(fā)出笑聲,那一定是先生特有的幽默引起的。這里形成了一種特別的氛圍,吸引著各不相同的人。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會固定在每個星期五中午到先生家里,稱為“星期五聚餐會”,節(jié)日一般。這個“我們”,由不同“輩分”的人組成,有老師,有師兄,我是最后的一個,直到又有比我后來的人加入進來。
在賈先生的書房兼客廳里,你不知道會碰上怎樣的人和事。有一陣,大概九十年代初的那兩三年,我經(jīng)常碰見高曉聲。我常在賈先生家里蹭飯,高曉聲呢,印象里也多是在飯時來,背著個包,路過上海,不必事先打招呼,就進家了。
賈先生和高曉聲是一對奇特的朋友。兩人一見面,就有很多話要說,都說得很興奮;但是他們兩個人其實都聽不大懂對方的話。賈先生山西音,高曉聲常州腔,都沒被普通話“馴服”過來。如果還有別人坐在那里,這個人就成了他們兩位各自的聽眾,兼他們之間的翻譯。
高曉聲見賈先生說得樂不可支,就問我說的是什么。我說,賈先生講,您好酒,有一天晚上喝多了,回復(fù)旦招待所,半夜在洗手間摔了一跤。連夜送到長海醫(yī)院,一檢查,摔斷了兩根肋骨。
高曉聲急忙否認,說,那是賈先生瞎編的。見我不信,他就自問自答:賈先生為什么要瞎編呢?因為賈先生自己喜歡酒,有一次喝醉了,走到大街上,結(jié)果撞上了自行車,撞斷了腿,在長海醫(yī)院住了好長時間。他不好意思,所以要編我醉酒的故事。
賈先生被自行車撞斷腿住院的事我知道,這個原因倒真是高曉聲瞎編的。其實是一個青年喝多了酒騎自行車,撞上了賈先生。賈先生被撞得住院,卻不追究這個青年的任何責(zé)任(先生說因為他并不是有意的),這也就難怪,這個“肇事者”,后來也成了出入賈先生家里的客人。
認真與堅持
賈先生平易,風(fēng)趣,就我所見,他的書房是歡聲笑語最多的書房;但我所說的特別的氛圍,還不僅僅就是這些。有人贊美先生的達觀,以為先生歷經(jīng)劫難之后,什么都“想開了”,其實是錯的。先生的認真和堅持,是骨子里的東西,八十歲時先生寫自壽聯(lián),上一句就是“脫胎未換骨”。
就說我們這些學(xué)生,在賈先生那里完全可以無拘無束,賈先生自己也不講究形式,但其實,賈先生是有他的要求的,做人上的要求,學(xué)業(yè)上的要求。這些要求就在那些隨意的聊天中透露出來,就在他自己的日常行為中暗示出來。這些要求,不刻板,不是條條框框,在精神上卻不能不說是嚴格的;同時,又因為是在開闊的境界里,雖然嚴格,卻不死,反而能夠激發(fā)和喚起人的潛能。
從南區(qū)到賈先生家的路太近了,我動不動就到了先生家里。我好像沒有什么問題要向先生請教,但也可以說,那時的我也正經(jīng)歷著精神上的困惑和苦惱,說不清楚是什么,可它又確實在那里;我甚至想說,這樣的困惑和苦惱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跟我差不多年齡和經(jīng)歷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坐在先生書房的沙發(fā)上,聽先生講歷史和現(xiàn)實,講他自己的傳奇經(jīng)歷,講他所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奇奇怪怪的事,講寫書編書譯書(先生認為,這是一個學(xué)者應(yīng)該具備的基本技能),講社會新聞,講潮流風(fēng)尚,不知不覺中,心就安靜下來,堅定起來。我的困惑和苦惱也慢慢地化解于無形之中,又在無形中培育起新的精神力量。
在賈先生的日記里,我看到這樣一段話:“下午,張新穎來替我整理堆在地上的舊雜志,作了一些剔除,只保留一些有專業(yè)學(xué)術(shù)價值和文獻價值的東西,剔下來的東西預(yù)備作廢紙賣掉。他晚飯后別去。和他談了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人生追求和生活道路,作為他們青年一代的歷史參照?!保?990年12月26日)最后這一句的鄭重其事,在多年后的今天讀到,仍然令我心里一凜。
我畢業(yè)參加工作以后,先生送我一本英文版的德國傳記名家艾米爾?路德維希的《人之子》。這本書先生年輕的時候讀過,對它很有感情。我就在工作的間隙,斷斷續(xù)續(xù)把這本書翻譯了出來。我把這本書的翻譯看成是受教于先生的一個紀念。
“能生師俠盜,敢死學(xué)哀兵”
胡風(fēng)在漫長的牢獄生涯中想念友人,寫《百花贊》——因為沒有紙筆,其實不能叫作“寫”,只能是“吟”,儲存在記憶里。其中《酒醉花贊——懷賈植芳》后來憑記憶寫出,共十首,開題句是“酒醉花無忌,常披急義心”,第一首是總括,后面九首從賈先生各個時期的經(jīng)歷和追求刻畫他的壯氣豪情和丹心赤膽。第一首,賈先生的精神氣質(zhì)和人格特征就躍然而出:
能生師俠盜,敢死學(xué)哀兵。
懶測皇天闊,難疑厚土深。
欣夸煤發(fā)火,恥贊水成冰。
大笑嗤奸佞,高聲論古今。
就從這篇《酒醉花贊》,也可見出有著生死情誼的兩個人之間的深刻理解。胡風(fēng)詩中的賈先生的形象,和二十世紀中國社會的復(fù)雜變動聯(lián)系在一起,突出了一個人大義凜然、能生敢死的勇者氣概。我在這些年的平常日子里聽賈先生談話,看他做事,表面上似乎這樣的年代沒有那種危機時刻的選擇和行為了,我卻依然感受到胡風(fēng)詩的真切:賈先生還是那個樣子。
我還記得,在八十八歲的壽宴上,賈先生很動情說,我十三歲離家,家庭觀念淡,朋友觀念深。先生叛離家庭,為追求而東奔西走,浪跡江湖,從精神上講,是五四新文化的兒子。這條精神血脈形成了賈先生的人格,也影響了他的命運。
胡風(fēng)集團案剛平反不久,有一天陳思和老師去賈先生家,碰上先生的很多朋友聚會,神色莊重。等他們散后,先生問陳老師:今天是什么日子?
原來那天是魯迅的生日。
先生說,他們一些朋友,在五十年代,每逢魯迅的生日都會聚在一起。
經(jīng)歷了二十多年的災(zāi)難,他們剛剛獲得自由,首先就恢復(fù)了這樣一個近似儀式的傳統(tǒng)習(xí)慣。這也就是賈先生所說的“脫胎未換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