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實
香港導演陳可辛專訪
他所要拍攝的,一定是陳可辛的電影,而不是吳宇森或者其他任何人的電影。
陳可辛的通告排得非常滿,見到他的時候他雖然依舊健談,卻掩飾不住臉上的倦容。為了這部古裝大片,他可以說是傾盡心力。女兒剛剛出生,他就開始投入到這部自己籌備已久的《投名狀》中,他說在這段時間中,對于女兒和家庭是有一些歉疚的。
他固執(zhí),一定要這樣做。也許拍一部他所擅長的愛情片,可以在香港取景,他也可以輕松一些,但是陳可辛還是做出了另一個選擇。他對筆者說,到了他這個年紀,想的只是如何突破自我,而不是墨守成規(guī)。
1991年,由陳可辛導演的第一部影片《雙城故事》(張曼玉、譚詠麟、曾志偉主演)給香港影壇吹來了一股清新的風。之后的《金枝玉葉》(I、II)、《甜蜜蜜》、《金雞》(I、II)、《如果?愛》、《三更》……幾乎每一部影片都在票房和口碑上獲得“雙贏”?!短鹈勖邸繁弧稌r代》周刊評為當年的十佳影片;在2006年第四十六屆臺灣電影金馬獎上,他憑借《如果?愛》摘得該年度的金馬獎最佳導演獎,可以說是實至名歸。也許是太沒有懸念了,在頒獎典禮上,嘉賓曾志偉(也是陳可辛早年的電影公司UFO的拍檔)面對另一位頒獎嘉賓陳可辛的夫人吳君如時,看都沒有看信封里的人名,就撕掉信封,面對全場觀眾大聲宣布:“最佳導演陳可辛。”讓吳君如又驚又喜——這種噱頭在今年的金馬獎頒獎典禮上,更成了其他嘉賓模仿的對象。
美國著名影評人大衛(wèi)?波德威爾在他的那本《香港電影的秘密》中對陳可辛導演、張國榮主演的《金枝玉葉》這樣評價說:“《金枝玉葉》是UFO自覺要搞精致的高檔作品,故事結構匠心獨運,是全片魅力所在。陳可辛及其創(chuàng)作班子,都曉得節(jié)奏與呼應,伏筆與轉折,以及相得益彰的對應場面,統(tǒng)統(tǒng)可塑造感情。”陳可辛的早期電影沒有驚心動魄的追逐場面,也沒有天馬行空的武俠飛人,但是卻擅長用傷感的愛情故事征服觀眾。拍《雙城故事》時,一場張曼玉與譚詠麟離別的戲份感動得令所有在場的工作人員都熱淚盈眶。而最讓影迷津津樂道的非張曼玉和黎明主演的經(jīng)典愛情片《甜蜜蜜》莫屬,1996年,這部影片更史前無例地在香港電影金像獎中贏得9項大獎。
很少有人知道,陳可辛最初入行的時候有過協(xié)助吳宇森拍片的經(jīng)歷。雖然之后他的作品和吳宇森幾乎沒有什么影像上的關聯(lián),但是他的心底似乎一直有一個夢,就是拍出一部能與《英雄本色》系列相媲美的古裝大片。只是他并不去一味模仿吳宇森,他所要拍攝的,一定是陳可辛的電影,而不是吳宇森或者其他任何人的電影。
一開始,《投名狀》的片名是《刺馬》,取材于清代四大奇案。很多媒體將這部影片說成是重拍邵氏張徹導演的經(jīng)典武俠片《刺馬》,陳可辛覺得這并非他的原意,他改掉了片名,也改掉了片中主角的名字,他并不希望觀眾拿這部影片和張徹的《刺馬》比較,就像人們總是要把徐克的《刀》和張徹的《獨臂刀》一較長短一樣。他對筆者一再強調(diào),雖然《投名狀》和他之前的電影在形式上有很大的不同,但他所要表達的主題卻始終如一,那就是對人性的殘酷的刻畫。為了這種真實感,他們在北方的冰天雪地中拍攝室外場景,令部分香港工作人員叫苦不迭,要知道,在香港,這時候只要穿一件單衣就可以了。李連杰感慨地說:“這部影片得不得獎并不重要,為了這部影片,導演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心血,承受了巨大的壓力?!迸鹘切祆o蕾也對這部影片的艱辛難以忘懷,她覺得這是她拍得最苦的電影之一,但為了這樣一部影片,很值得。
香港鳳凰衛(wèi)視主持人梁文道在接受筆者采訪時對香港娛樂業(yè)提出了尖銳的批評:“香港在萎縮。越是萎縮,越是要跑到內(nèi)地來,里面良莠不齊。很多人的心態(tài)是香港過氣了,就到內(nèi)地來混。內(nèi)地市場大,做得爛也會有人買,這是香港商人的根本問題所在。他們很短視,只要我能生存下來,我就無意去改變自己,就像珠三角的港商,制造業(yè)做了30年都是這么做?!贝_實,近年來,香港電影再難掀起像《新龍門客?!饭硶r的熱潮,但是陳可辛的出現(xiàn)讓香港、內(nèi)地合拍的電影重新贏得了尊嚴,證明了香港電影除了打打殺殺的黑幫片和飛天飛地的武俠片之外,還有新的生命力。
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投名狀》自12月首映以來,在亞洲各地票房累計已超過3億元,無可爭議地成為了2007年度華語片全球票房冠軍。
現(xiàn)實是殘酷的
記者:我注意到《投名狀》中一個很重要的情節(jié)最后被刪掉了,這個情節(jié)在預告片中有,就是三個人結拜時殺了一個人來歃血為盟,是否迫于審查的壓力?在香港版中是否保留?
陳可辛:當然,這是審查的原因,在香港版中是有的。但其實內(nèi)地和香港的審查制度差別很少,我覺得很多可能是觀念性的問題。事實上,在這一段情節(jié)中,并沒有太多太暴力太血腥的鏡頭。當然就整部影片而言,過于血腥的部分,也刪剪了一些,但這不是主要的,我覺得最主要的還是觀念的差異。其實最終的結果是,雖然你看到這整場戲都被刪了,但實際上,內(nèi)地版和香港版的差別很小,兩者只相差兩分鐘。
記者:有人說您的這部影片有點暴力,包括您夫人吳君如也說沒有去看過這部影片,因為怕血腥場面,但是我覺得您所要表達的還是戰(zhàn)爭的殘酷、人性的殘酷。
陳可辛:對,你說的沒有錯。我的影片所要講述的是人性,要面對人性。我的電影對人性一向比較坦白,比較沒有那么棉花糖。其實我的愛情電影中也有許多殘酷的、不完美的情節(jié)設置。這種不完美并沒有影響到愛情的浪漫,正如現(xiàn)在我講了人性的不完美,描寫一些比較黑暗面的地方。只是覺得這才是真實的情況。觀眾不會像純粹看戲,用看假的東西的態(tài)度來看待它。而如果我寫的都是好人、壞人,都是單面的,大家就會用傳統(tǒng)的眼光來看待它。所以,我拍的電影中的主人公都是有很多缺點的,觀眾可以正視他們。當然,這并不表示我認為現(xiàn)實就沒有希望。比如我在《投名狀》中加了劉德華的角色,他當然還是一個悲劇人物,但我覺得我將人的真善美也都表達出來了。
但基本上,我對于人性的弱點和黑暗面,持一種不逃避的態(tài)度。在我的電影中,那些缺點通常不在反派身上體現(xiàn)出來,而恰恰體現(xiàn)在那些正面的主角身上,這很重要。如果你永遠將陰暗面表現(xiàn)在反派的性格行為中,那么觀眾不會覺得有什么不一樣,也不會反思,人并不完美,也從來沒有什么毫無缺點的神話般的英雄。
記者:《甜蜜蜜》和《雙城故事》也有殘酷的一面,有情人難成眷屬,您似乎總要給片中的主角制造許多困難。
陳可辛:人生就是這樣。電影也許有兩種,一種是給觀眾一個幻夢,一種則是更接近于現(xiàn)實。另外,我要求我的電影能引起觀眾的共鳴。這種共鳴不是表面的共鳴,而是思考之后的共鳴。電影也不一定要殘酷到完全和真實毫無出入,但我希望自己能用比較真實的尺度來看待電影。觀眾會知道你不是在制造幻夢,他會看到你用心呈現(xiàn)的究竟是什么。要有足夠的人生的喜怒哀樂,他才會覺得你沒有在欺騙他們,電影中的人生與他們的人生是有關聯(lián),能夠貼合在一起的。這樣他才會開始相信這部電影,并進而打開自己的心扉,獲得共鳴和感動。
好萊塢的很多影片完全是粉飾太平,什么都很簡單。我相信像我這樣的觀眾,不會要求那么低,他們需要看到的是更有深度的電影,至少,它們沒有唬你。打開心門的時候才能夠獲得感動。當然也不是說好萊塢完全沒有優(yōu)秀的電影。那些小制作關注人生的電影不去談它,就大片而言,《蜘蛛俠》就是一部很有趣的電影,它的第一、第二集都讓我很驚訝。它的導演很有想法,不像很多好萊塢導演都是技術人群,把動作視作第一位。《蜘蛛俠》不一樣,導演想把蜘蛛俠拍成常人,而不是簡單的一位神話英雄。在我看來,這也是《蜘蛛俠》的經(jīng)典性的一個方面。大家都在拍超級英雄的電影,科幻也好、武俠也好,都是如此,但是在我看來,似乎只有《蜘蛛俠》比較人性化。
記者:您對于《投名狀》投入了非常大的心血,可是它與您之前的作品在影像上完全不同,為什么會想到要拍一部古裝大片?
陳可辛:我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會想拍不同的電影。每一個人生階段對人生的感悟是不同的。另外,我需要一些新鮮感。在電影中談了不少戀愛,身邊的朋友也都一把年紀了,如果在我的生活中,我拍來拍去都是這樣的電影,我就會覺得有點乏味。我覺得應該嘗試新的東西。所以我拍了這部戲。雖然在這部戲中,情節(jié)、場景、動作和我之前的電影有些差別,但就風格而言,它最核心的部分并沒有什么改變。
《甜蜜蜜》中的人物和故事并不完美,張曼玉因為錢而離開了黎明?!峨p城故事》和《如果?愛》也是。其實都是對人生一個比較寫實的態(tài)度?,F(xiàn)在的《投名狀》也是這樣,還是把人性的缺點暴露出來,不逃避、比較坦白地去描寫,當然,即使這部影片再多暴力,我仍然沒有將它完全灰暗地去看世界。
盡了最大的努力
記者:“投名狀”出典于林沖與王倫的一段對話。我覺得您的野心非常大,《投名狀》既有《刺馬》的故事,又有《水滸》的影子,故事就挺復雜,您覺得自己第一次駕馭這么大的場景和故事,自己滿意嗎?有沒有遺憾?
陳可辛:其實沒有多少《水滸》的故事,就是借了《水滸》中投名狀的典故來做我心中的電影。人力、物力方面,我都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但所有的作品肯定有遺憾,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記者:拍的時候有沒有特別困難的地方?
陳可辛:是。動作片以前沒有拍過。當時我們在北京之外的小城鎮(zhèn),開車有兩至三個小時的路程,一個很小的地方。天氣很冷,對香港的工作人員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困難,包括對于內(nèi)地的工作人員來說都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很少有影片在12月份的北京開拍,天寒地凍,太冷了,所以你看電影中大家說話,每句話都哈氣出來,可能也只能在這樣的天氣狀況下才能拍出那樣的場面,拍出那樣的效果,演員也能進入那個狀態(tài)。挺辛苦,但是回想起來也會有很多美好的回憶。動作指導程小東雖然拍過很多武俠電影,但是也沒有拍過這么實的動作片,所以很多他們的強項都可能派不上用場,因為他們沒有做過這樣的嘗試,所以大家都去琢磨去找解決的方法和途徑,找到之后大家就很興奮。
可以說《投名狀》電影劇組的每個人都為這部影片付出了非常多的心力,這是一次艱難的過程,幸好,電影拍出來還能對得起觀眾,對得起我們自己。
記者:媒體和影評界都對李連杰這一次的演出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您也對劉德華贊賞有加,但比較少關注到金城武在這部影片中的表演,我也想想聽聽您對金城武的評價。
陳可辛:他把后半部的電影撐起來了。前半部他一直站在一個觀察者的角度,不像李連杰和劉德華可以正面出場,有很多表現(xiàn)自己演技的機會。更難的其實是這種角色,一個演員如何能夠不讓觀眾忘記他的存在,這是個難題。金城武在后半部的表現(xiàn),包括他在最后情緒的崩潰,給我的沖擊是很強烈的。同時,我覺得這可能是他拍得最好的一部影片,把情緒澎湃之處都釋放出來了。但這個問題還不是這么簡單,最重要的是前半部,完全不是他個人的秀,而他能夠達到這樣一個程度,即只要他在,就能讓人感覺到他的存在,他的表演的魅力和表演的火候,已經(jīng)達到可以在李連杰和劉德華兩大巨星身邊而不遜色,都能夠鎮(zhèn)得住,這是非常了不起的,很不簡單。只是大家似乎更多地把目光投射到李連杰和劉德華的身上,放到劉德華的轉變上去了,這對他是不公平的。
筆者:香港的邵氏電影公司之前拍了一版《刺馬》,堪稱經(jīng)典,邵氏全盛時期的武俠影片對您影響大嗎?特別是《刺馬》的導演張徹,近年來對他的評價越來越高。
陳可辛:張徹對我的影響是對一個孩提時候的陳可辛的影響。我后來長大之后,其實都沒有怎么愛看武俠電影和武俠小說。武俠世界對我來說太假。當然,張徹的電影還好,他還是比較真實,不會在天上飛來飛去。張徹的影像風格犀利、干凈,是很有魅力的一個香港導演。只是我們回頭來看,那個年代的電影太簡單了,故事也好,對人性心理的描述也好,都有這方面的問題。
不模仿其他導演
記者:1986年協(xié)助吳宇森拍攝《英雄無淚》是您第一次正式入行,可是為什么后來您自己開始拍片卻以都市言情片為主,似乎他對您的電影觀念的形成并沒有起很大的影響。
陳可辛:不能說他對我沒有影響,不能因為我和他的電影風格不同,講故事的方式不同就說他對我沒有影響,影響是肯定有的。當然,其實也沒有任何一個導演對我有決定性的影響,我不是在模仿一個導演的風格中成長起來的。
記者:我覺得您的影片與徐克、程小東為代表的香港武俠電影和吳宇森早期暴力美學的動作片,完全不同,沒有一點花哨的動作設計,您的目的還是要表現(xiàn)一種真實性?
陳可辛:對。其實你問我十個問題,我的回答都會回到這個答案上來。我希望有觀眾的共鳴。如果我希望有共鳴,那么我就必須要讓他們有思考的空間,而且必須有真實感,如果你的電影太虛,那么怎么可能讓他們認同你?如果他感覺是在看電影,不會真正將自己的感情都融入到情景之中去。所以我需要在服裝上、場景上、動作上都給人以實在之感。我不會追求夢幻,所以我不會拍虛的。飛來飛去的武俠電影所追求的是夢,和我的追求完全不同。
記者:《甜蜜蜜》的拍攝是否因為您本人是鄧麗君的歌迷?
陳可辛:其實不是。鄧麗君是中國很重要的一個偶像,這個偶像就相當于在歐美的披頭士樂隊的影響力。你要拍兩個內(nèi)地來香港的年輕人的愛情故事,這是一個最能將他們拉到一起的偶像。而且我拍這部影片的時候她剛剛去世,也是一個靈感。但是對于鄧麗君本人來說,我從小就聽過她的歌曲,但沒有特別的感受,反而是在拍了《甜蜜蜜》之后,我才會重新來看待她的音樂和她的人生,有新的、更深的認識,以前都是在街上聽到她的歌,如此而已。
記者:您拍恐怖片《三更》,拍歌舞片《如果?愛》都獲得成功,此次又拍古裝大片,在口碑和票房上是雙喜臨門,我不知道您的下一部會是怎么樣的影片?
陳可辛:我還沒有想清楚。本來我有一大堆想法,但現(xiàn)在都沒有確定?!度绻?愛》在做宣傳的時候,記者問我,我下回要拍什么樣的電影,我說在籌備《投名狀》。當時確實是有在籌備,但這次是完全沒有下文了,只能等我的想法成熟以后才開始新的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