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皮殼是老家具表面的使用痕跡,是經過使用者千萬次撫摸而形成的自然光亮。在有潔癖者眼里是一種污垢,在玩家和文化人眼里則成了鑒別真?zhèn)渭皟r值的標準之一,并被賦予了不乏戲劇性的文化附加值。
皮殼好比老家具的一張臉
“一點也不夸張地說,我在這一行里干得最早。”在滬上南昌路近茂名路的一家西洋老家具商店里,老板周立民一臉嚴肅地對記者說。
周立民早年到北美從事貿易,回國后染指房地產,掘到了第一桶金。他曾在加拿大和美國的一些小城鎮(zhèn)泡過酒吧,上個世紀留下來的椅子、桌子甚至巨大無比的牛車輪,都成了酒吧里的靈魂,不少酒客就是沖著這些老家具來喝酒聊天的?!岸虾?,留下了開埠至今160年來外國人在中國生活的印記,洋房、別墅里家具也一定不少?!敝苷f,“上海的文化人和實業(yè)家的后代對它們總懷著一份說不清的感情,大規(guī)模城市改造中,從老洋房里流出來的舊家具賣得很便宜,而需要它的人又不知道如何得到它,我意識到這里有商機?!?/p>
于是周立民開始涉足這一行,在吳中路開了一家老家具商店,在滬青平公路還有一家工廠。他從山陰路、茂名路、延安西路以及錦江飯店、和平飯店等處淘來老家具,拉到工廠整修,那里有20個工人整天忙碌著。修好的老家具在店里標價出售,獲利數(shù)倍。還有些殘缺的家具并不急于修它,等顧客看中后再修,因為有些老家具發(fā)燒友希望原汁原味的老皮殼。
十幾年來,經他手賣出的西洋老家具不計其數(shù)?!吧虾@险尽|海堂、杜公館、爾冬強工作室、泰康路藝術中心、張信哲在烏魯木齊路新開的‘三千院等,都由我提供老家具。陳逸飛工作室里有兩扇大門你記得嗎?這兩扇門就是從我這里拉出去的,它們是從上海交響樂團老房子上拆下來的,一共有四扇,另外兩扇被虹橋鮮墻房買走了,店主來用裝飾四樓的乾門酒吧?!敝芰⒚裾f,“這一帶房子因為地鐵而拆除,我在另一幢老房子里看到一架壁爐,非常精美,但已經被工人砸壞了,非??上??!?/p>
周老板對記者說:“現(xiàn)在北京演藝界的一些大款也慕名而來買我的貨,裝飾他們的別墅,他們對上海老洋房里的老家具很看重,因為過去北京只有土財主,沒有買辦、資本家。他們平時妒嫉上海人,罵得很刻薄,但在生活情調方面不得不買上海人的賬。”
據(jù)周立民說,現(xiàn)在比較好銷的是沙發(fā)、大餐桌、酒吧臺、玻璃柜、銀器柜等,上海人住房條件改善了,希望生活在十里洋場的環(huán)境里,而依據(jù)就是從電影里看到的畫面。
有個顧客選中了幾件老家具,但嫌皮殼“有點臟兮兮的感覺”,就請周立民洗掉原有的皮殼,重新罩一道清漆。周立民沒商量地拒絕了他:“皮殼是歷史,是感覺,你要想洗掉那種歷經幾十年上百年才積起來的皮殼,還不如買新仿貨。”
由于西洋家具忠實地傳遞了西方的各種藝術流派的雅韻氣息,使得自覺接受西方文化熏陶的上海人,很快地認同它們,并深深地烙進記憶之中,故而在半個世紀甚至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上海的老克勒以及他們的后代,在某個場合不經意地與它們邂逅時,情不自禁地會激起陣陣感情漣漪。
陳逸飛、俞曉夫、鄭辛遙、爾冬強、林棟甫、王儉及吳梅森等等文化人都成了周立民的???。老家具所具有的時間與空間之美是吸引他們的根本原因。“西洋老家具是看不厭的,每次看,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庇釙苑虻脑挻砹诉@群文化人的共同趣味與感受。他還認為,周立民開出的價錢比較公道,物有所值。
老家具是沉默的演員
周琴勝、祁林生這對黃金搭檔在上海老家具業(yè)內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他們最先在斜土路一條弄堂里開了一家“老上海1920西洋家具店”,指向十分明確。與周立民一樣,他們也到處打聽動拆遷的消息,在第一時間趕到拆房現(xiàn)場,搖搖晃晃、漆面斑駁的大餐桌、沙發(fā)、書柜、多寶柜、銀器柜甚至舊壁爐架,都被他們一網打盡,一番修整后待價而沽。后來因地塊改造,他們將門市部搬到宛平路,并在龍華飛機場里租了一個很大的倉庫做工廠。
徐家匯花園建成后在一片綠地中留下原上海唱片公司一幢俗稱小紅樓的老洋房,現(xiàn)在是一家西餐館兼酒吧,那里的老家具都是從他們那里選的。
這幾年有不少劇組到此來挑選老家具布置片場。祁林生告訴記者:“前不久《傷情》、《梅蘭芳》、《約翰?拉貝》劇組就來借老家具,每次都是兩百件一借,裝幾卡車,租期一兩個月,租金六七萬元?!币耘f上海為時代背景的影視故事就在這些老家具的襯托下徐徐展開了,西洋老家具成了沉默的演員。
這些老家具完成使命后并不影響出售,如果有些損壞,他們賠起來也相當爽快,這對經營者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祁林生轉身指著一個法式柚木酒柜對記者說:“這是從山陰路上一位老太太手里花3000元買來的,現(xiàn)在有人出到2萬元我們也不賣。如此風格的老家具現(xiàn)在即使在國外也很少了,它是我們的鎮(zhèn)店之寶?!?/p>
不少在上海工作和生活的老外也常去虹橋地區(qū)淘寶,一買就是一批,塞進集裝箱往自己國家運,然后再擇機脫手,這一來一去可以賺很多錢。
二十倍的利潤
西洋老家具的材質以柚木、橡木、桃花心木和椴木為主,也有少量紅木,設計精巧,做工考究,花紋繁復,木質紋理猶如牛角,細木鑲嵌令人嘆為觀止,使用起來也很能體味到濃濃的人情味。這與中國古典家具的拘謹莊重相比,它更讓人親近,這也是老上海青睞它的另一個理由。
有一次祁林生鄭重其事地將記者帶到一對椅子面前:“這是桃花心木的,修好后應該賣到1萬元。”桃花心木之于西洋家具,就像黃花梨之于中國明清家具。
“現(xiàn)在,西洋老家具越來越少了,我們收起來難了,有時淘到一件有特色的老家具就會興奮好幾天,打電話給老顧客,希望他們買回去,我們不愿看到這些好東西運到海外去?!敝芮賱僬f。
也因為貨源日益稀缺,這些老板開始從國外跳蚤市場購買便宜的舊家具,運回上海后修整一下出售。另一個辦法是大量仿制,“新家什”也做得出使用痕跡,也有可以亂真的包漿,一般愛好者根本看不出來,遇到老朋友上門他們才會“坦白交待”。
西洋老家具也受到了酒店業(yè)、餐飲業(yè)和娛樂業(yè)的關注,上海有不少名流經常出入的場所,比如雍福會、夜上海、仙炙軒、首席公館、乾門等,都以西洋老家具裝潢為特色,精心營造十里洋場的氛圍。盡管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只是一種間接的“閱讀經驗”,但畢竟是一種精神寄托。以西洋老家具為載體散發(fā)出來的濃濃的懷舊情緒,撓到了人們的癢處。
經營西洋老家具無疑有豐厚的利潤,最近十年里至少漲了二十倍。但是這個行當需要很大的場地,十年前,在虹橋、吳中路一帶借一個數(shù)百平方米的空置廠房,價錢并不貴,而隨著房地產業(yè)快速發(fā)展,租金自然也是年年水漲船高。周立民就曾因為店堂內常常透風漏雨、租賃方要提高租金或場地被迫搬遷,在南昌路買下一層老洋房開店,想不到這一招讓他撿了一個大錢包,現(xiàn)在南昌路的物業(yè)就值好幾千萬了。
還有一個現(xiàn)象也頗為有趣,十年前到上海尋找機會的臺灣人拼了命購買西洋老家具,或者自己使用,或者運到臺灣地區(qū)和日本去賺大錢?,F(xiàn)在,他們中的發(fā)燒級藏友也在上海開設老家具商店,店里幾乎所有的老家具都是從上海老板店里“搬磚頭”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