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桑德拉·希斯內羅斯
桑德拉?希斯內羅斯(Sandra Cisneros),1954年出生于芝加哥,做過高中教師、校園詩人、大學文員和文科管理員;現(xiàn)以訪問作家的身份在美國的許多高校任教。由于在詩歌和小說方面的出色表現(xiàn),桑德拉?希斯內羅斯曾兩度獲得全國教育協(xié)會(NEA)獎學金。她之前發(fā)表的作品有:短篇小說集《芒果街上的小屋》和詩集《我極度邪惡的行為》。
桑德拉?希斯內羅斯的母親是墨西哥裔美國人,父親是墨西哥人。她有六個兄弟,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至今未嫁,目前生活在得克薩斯州的圣安東尼奧。お
這一天父親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了胡安?佩德羅,從此可莉菲拉斯就要離開父親的懷抱,一路顛簸,跨越美墨邊境到邊境的另一頭,美國的一個小城鎮(zhèn)生活。那時,父親已經猜想到,有一天他的女兒會舉目眺望,眼望南方,夢想回到這個家務纏身、有著六個一無是處的兄弟和一個總是抱怨的老父親的家中。
但在熱鬧的人群中,在分別的那一刻,父親說:我是你的父親,任何時候都不會拋棄你。當他擁抱可莉菲拉斯,繼而讓她離開的時候,他是這么說的。但那一刻可莉菲拉斯正在四處尋找她的伴娘,看看鮮花應該如何安排。直到后來,她才記起父親離別時的話:我是你的父親,任何時候都不會拋棄你。
現(xiàn)在,初為人母的她記起了父親的話。此時她和她的小兒子坐在溪邊。無論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如何相愛,有時候他們的愛也會變味,但父母對孩子的愛,孩子對父母的愛,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這就是她丈夫沒回來的那個晚上可莉菲拉斯所想的。她躺在床上,傾聽著美墨邊境聲音的回響,遠處的狗吠聲,山核桃樹發(fā)出的沙沙的聲響,像女孩穿著緊身的裙子,噓—噓—噓,噓—噓—噓,伴她入睡。
在她成長的城鎮(zhèn)里,終日無事可做,她只是有時陪著姨媽和教母到處玩玩牌?;蛘咴偃ル娪霸嚎催@周新上映的電影,銀幕上總是有惱人的斑點和絨毛似的東西在閃動?;蛘呷ナ兄行馁I一個時而會有人賣的奶昔冰淇淋,或者去女朋友家里看最新的電視浪漫劇,效仿里邊女孩子梳頭發(fā)的樣子,看她們如何打扮自己。
但自從可莉菲拉斯長大后,她經常倚在窗邊,一直在等待,一直默默低語、嘆氣、傻笑,一直期待愛情和激情的出現(xiàn)。她心目中的戀人不是《阿拉瑪》雜志封面上拿著血淋淋餐叉的那種。她渴望的電視是最純粹的,最浪漫的。是在書中、歌中和浪漫劇中所描述的那種。是一生的摯愛。無論為他付出多少代價,都在所不惜。
《非你莫屬》是當下最受歡迎的電視浪漫劇。劇中美麗的主人公露茜婭?門德斯心中經受著萬般磨難:分離、背叛、仁愛,但無論發(fā)生什么她都保持著那份愛,因為愛彌足珍貴。你看過露茜婭?門德斯拍的阿司匹林的電視廣告嗎——她難道不可愛嗎?你認為她染過頭發(fā)嗎?可莉菲拉斯決定去藥店買一瓶染發(fā)劑;她的女朋友賽拉就會幫她染——實際上一點都不難。
因為你沒有看昨天晚上的那一集,那一集中露茜婭坦言他是她一生的最愛。是一生的最愛!在表演的開始和結尾她一直在唱主題曲《非你莫屬》。無論如何,人應當像那樣生活,難道不是嗎?非你莫屬。為愛而忍受痛苦是值得的。痛苦也是甜蜜的。這就是浪漫劇的結尾。
塞甘,她甚至喜歡它的發(fā)音,遙遠而優(yōu)美。不像“蒙克洛瓦”、“科阿韋拉州”那么難聽。
塞甘,非常清脆的聲音。錢幣般清脆的響聲。她想要穿電視劇中女主角才會穿的外套,就像露茜婭?門德斯一樣。有一幢漂亮的房子,連她最好的女友也會妒忌。
是的,他們會一路開車去拉雷多買她的結婚禮服。他們是這么說的。因為胡安?佩德羅想要馬上結婚,而不想要一個很長的訂婚儀式,因為他不能離開工作太久。他在塞甘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職位,我想是一個啤酒公司的職位?;蚴禽喬S的一個職位?是的,他必須回去。因此他們要在春天結婚,那個時候,他有時間離開工作,然后他們會開著他的新車離開——你看到了嗎?——前往在塞甘的新家。嗯,確切地說,不是特別新,但他們打算將房子粉刷一新。新婚燕爾,就應當粉刷一新,買新家具。為什么不呢?他完全支付得起。之后可能為他們的孩子再增加一兩個房間?;蛟S他們會有更多的孩子。
看吧。可莉菲拉斯總是那么善于織補,小小的縫紉機可以制造奇跡。她一直那么聰明,但也有點可憐。她甚至沒有媽媽告訴她在新婚之夜應該做些什么?;蛟S上帝可以幫助她。一個笨拙的父親和六個一無是處的兄弟能幫她什么呢?你難道不這樣認為嗎?是的,我要結婚了。當然!我要穿的禮服只需要被改小一點點。昨晚我看到了一個新款式,我想那非常適合我。你看見昨晚那集電視浪漫劇《富人也會哭泣?》了嗎?你注意到里面媽媽穿的禮服了嗎?
“吶喊”,這條可愛的小溪有著如此有趣的名字。但人們就是這樣稱呼流淌在我屋后的那條小溪的。雖然沒有人能說清這個女人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痛苦而呼喊。當地人只知道這條小溪是前往圣安東尼奧的必經之路,回來的時候也必須穿越它,它被稱為“女喊溪”,一個沒有人會質疑的名字,更沒有人會理解。
——誰知道呢,城里人總會聳聳肩,因為這條小溪如何會有這樣奇怪的名字與他們的生活毫不相關。
“你為什么要知道呢?”每當翠妮,洗衣店的服務員,給可莉菲拉斯找零錢,或者因為一些小事向她叫喊的時候,她總用生硬的西班牙語這樣問。第一次是因為可莉菲拉斯在洗衣機里放了太多的皂粉,之后又因為她坐在了洗衣機上。再之后,也就是可莉菲拉斯的兒子,胡安?佩德托出生以后,她告誡可莉菲拉斯,在這個國家你不能讓沒有墊著尿布的孩子到處亂走,隨處撒尿,這樣很不好。
對這樣一個女人,可莉菲拉斯如何向她解釋“女喊溪”的名字讓她如此著迷?同翠妮這個女人談話毫無意義。
另一方面,在鄰居中也有一些婦女。在可莉菲拉斯房子的兩側,在小溪的附近都有人租了房子,左邊是索萊達,右邊是多洛雷斯。索萊達喜歡稱自己是寡婦,雖然她的身世是個謎。她的丈夫要么已經死去,要么同一個制冰廠的蠢女人私奔,再或者只是在一天下午出去抽煙,就再也沒有回來。很難說是哪一種情況,因為索萊達從來不提他。
在另外一棟房子里住著多洛雷斯,親切而友好。但她的房子里總是彌漫著香火的味道,而祭壇上的蠟燭也一直為追念在上次戰(zhàn)爭中死去的兩個兒子和因為不能接受喪子之痛而撒手人寰的丈夫燃燒著。多洛雷斯終日想著她的兒子和丈夫,但也悉心地打理她的花園。她的花園里向日葵開得最好,高得只有用掃帚桿和舊木板支撐才能立得起來;紅紅的雞冠花鑲嵌著鮮艷的流蘇;最特別的是玫瑰花,它憂郁的香味讓可莉菲拉斯想起了那些逝者。每逢周日多洛雷斯都會剪掉這些花中最漂亮的一些,把它們放在塞甘墓園里三塊小小的墓碑前。
索萊達和多洛雷斯或許在這條小溪擁有它的英語名字之前還知道它的來歷,但現(xiàn)在她們對此一無所知,因為她們整日記掛著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離去的男人們。
痛苦還是憤怒,當可莉菲拉斯與丈夫這對新婚夫婦第一次開車路過這條小溪時,胡安?佩德羅就曾指給她看。“呼喊的女人?!彼菚r這樣說,她大笑。對于一條如此美麗、充滿快樂的小溪,這樣的名字真的很可笑。
她第一次如此詫異,因為她沒有大聲呼喊,也沒有為自己竭力辯護。她曾經說過,如果一個男人或任何男人想要打她,她一定會還擊。
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他一次又一次地打她,直到她的嘴角流血,她都沒有任何反抗,她甚至沒有流一滴眼淚,更沒有像她在電視劇中看到此場景所想象的那樣會逃走。
在她自己的家里,她的父母從未打罵過自己的孩子。雖然她承認由于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也因此備受溺愛,父親視之為掌上明珠——但有一些事情她是絕對不能忍受的,永遠不能。
相反,當他們還未結為正式夫妻時,打罵就曾經發(fā)生過。她驚愕至極,沉默無語,僵硬麻木。她只是無意識地觸碰她灼熱的嘴唇,盯著手上的鮮血,好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無話可說。之后,每當那個男人在她身邊像個孩子一樣哭泣,流下懺悔的淚水,她所做的只是撫摸他黑色的鬈發(fā)。
制冰廠里的男人們。按照她的說法,當他們還是新婚時,她就受邀陪著她的丈夫加入他們的聚會。他們談話時,她默默無語,只是在一旁靜靜等待,品嘗慢慢變溫的啤酒,把餐巾紙揉成一團,再慢慢展開,或折成一朵玫瑰花,時而點頭,微笑,困倦地打著哈欠,或是在適當的時刻禮貌性地大笑,依偎在丈夫身邊,挽著他的胳膊,最終可以非常容易地預測還要講些什么。因此可莉菲拉斯這樣總結,他們中的每一個男人都夢想像在海底發(fā)現(xiàn)西班牙金幣那樣,試圖在夜晚,在每個啤酒瓶里發(fā)現(xiàn)真理。
他們想告訴彼此自己的心聲,但就像一個氦氣球撞到腦袋上,絕對找不到發(fā)泄的辦法。它形成氣泡,慢慢上升,在喉嚨那兒汩汩作響,在舌頭上翻滾,最后從嘴里噴出——打了一個嗝。
如果幸運,在漫漫長夜即將離開之際會看到他們的淚水。在特定的時刻,拳頭會說話。在躺下睡覺之前,他們就是瘋狂的野狗,試圖找到一種方式發(fā)泄,最終歸為平靜。
早晨,有時在他睜開雙眼之前,或在他們做愛之后。又或者當他只是越過她的身體從桌子上把食物塞進自己的嘴里,咀嚼著??衫蚍评瓜?,這就是我一生守候的男人。
并非他不是一個好男人。當她給孩子換尿片,當她擦著衛(wèi)生間的地板,當她試圖為沒有門的入戶通道掛上廳簾,或是為家里的亞麻布漂白的時候,她不斷提醒自己她是愛他的。當他用腳踢著冰箱說他恨這棟破房子,不想再回來,這樣就不會因為孩子的吵鬧聲、妻子喋喋不休的疑問或這樣和那樣的要求擾得心煩不安。每當此時,可莉菲拉斯也心存疑問,這就是她愛的人嗎?因為如果她真有腦子,她就應當意識到,當公雞為覓食和自己的家園而早起的時候,她的丈夫就應該已經起身工作了,而第二天清早,她的丈夫也應該同樣早起,而不應該把一個女人獨自留在靜寂的家中。
他不是特別高大,不,他看起來也不像電視浪漫劇中的男人們。他的臉因為得了痤瘡有了疤痕。由于長期酗酒他還有了點啤酒肚。他一直那么強壯。
這個男人不僅大聲笑、親吻和擁抱她,還放屁、打嗝、打鼾。不知什么原因,每天早上她都會在水槽中發(fā)現(xiàn)丈夫剃下的胡須,每天晚上她必須要把他的鞋子放在門廊處通風。她的丈夫在公共場合剪指甲,毫無顧忌地大笑、罵人,要求每一盤菜必須為他放在單獨的盤子中,就像在他媽媽的家里一樣霸道。他一回到家,無論早晚,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音樂、電視浪漫劇或是玫瑰花,也不在乎一輪明月掛在小溪的上空,可以透過臥室的窗戶欣賞到它的美景,他都會自顧自地拉上百葉窗蒙頭大睡。這個男人,這個父親,這個伙伴,這個一家之主,這個主人,這個丈夫,直到他的王國來臨。
一絲疑問在心頭。一只洗過的杯子被倒放在架子上。衛(wèi)生間里,她的口紅、爽身粉、發(fā)刷,都換了地方。
不。這是她的想象。房里的東西都和原來一模一樣,什么也沒有變。
丈夫陪她從醫(yī)院回到家中,醫(yī)生說她又懷孕了。令人欣慰的是,在床下仍然可以找到家里的拖鞋,衛(wèi)生間里也可以找到她放在那兒的褪色的家居服。
回到家里真甜蜜,甜蜜得像空氣中粉底的香味。茉莉花的香味,濃濃的。
門上有臟臟的手印,玻璃杯里有熄滅的煙頭,腦袋上的細紋又多了幾道皺褶。
有時候她會想起父親的房子,但是她怎么能回去呢?那是一種恥辱。那些鄰居會說什么,背上背著一個孩子,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回家,你的丈夫去了哪?
散布流言的小鎮(zhèn)。充滿灰塵和絕望的地方。充滿流言的小鎮(zhèn)為她換來了什么?另外一個充滿灰塵和絕望的地方?;蛟S家鄉(xiāng)與此地遙遠,但也因此不再有秘密。
在小鎮(zhèn)中心沒有綠樹成蔭的廣場,但流言依舊蔓延,清晰如故。每逢周日,教堂的臺階上不再有人們聚眾低語。因為在制冰廠天近黃昏時人們才開始竊竊私語。
在市政廳的前面有一棵小馬車那么大的青銅色的山胡桃樹,鎮(zhèn)里的人總是無聊地以它為驕傲。電視維修店、藥店、五金店、干洗店、按摩院、小酒館、律師行、空空的店面,毫無趣味。無論如何,沒有任何地方能去。因為在這個小鎮(zhèn)你不得不依賴自己的丈夫,或安守家中,或開車出去。如果你有足夠的錢買一輛自己的車,并被允許去開它。
無處可去,除非去找鄰居的女伴,索萊達在一邊,多洛雷斯在另一邊。或者去小溪邊。
天黑了不要去那兒,為了你的健康著想,別離家太遠。會有厄運的。否則,你會生病,孩子也會。如果天黑之后在小溪附近游蕩,你會受到驚嚇,到時你就會明白我們說的是對的。
夏天的有些時候,這條小溪只流淌渾濁的溪水。雖然現(xiàn)在是春天,但因為下雨這條小溪生機盎然,發(fā)出自己的聲響,日日夜夜,以其銀鈴般的聲音高聲呼喊。是勞安嗎,一個哭泣的女人?曾經溺死自己的孩子的勞安?;蛟S勞安就是這條小溪名字的來歷,她這么想,回憶著孩提時代她所知道的勞安的故事。
勞安正在向她呼喚,她確定。可莉菲拉斯把孩子放在草地上,側耳傾聽。從白天一直到夜晚。孩子抓起一把野草大聲笑。勞安。是否心態(tài)的寧靜讓一個女人在樹下一直呆到黑夜。
她需要的是……做了一個手勢,好像要拉一個女人到他的腿上。馬克西米利安,路那邊的傻瓜這樣說,引起男人們的大笑,但可莉菲拉斯只是低語:“沒教養(yǎng)的人?!比缓罄^續(xù)洗她的碗。
她知道他說這個不是因為那是真的,而是因為他想要和這個女人睡覺,他不想每天晚上只是在制冰廠里喝酒,然后跌跌撞撞地獨自回家。
據說馬克西米利安殺了自己的妻子,只是因為他的妻子拿著一桿拖布到制冰廠和他吵架。我不得不開槍,他說——她有武器。
在廚房窗外可以聽到他們的笑聲。她丈夫的,還有她丈夫的朋友們。馬諾羅,貝托,艾弗蘭,佩里科,馬克西米利安。
當她丈夫談及此事時,可莉菲拉斯夸張了嗎?報紙上到處充斥著這樣的故事。這樣的女人在美墨邊境有很多。有的女人從飛馳的車中被推出,時而會發(fā)現(xiàn)女人的尸體,有的女人已經不省人事,有的女人被打得渾身淤青。她的前夫,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她的父親,她的兄弟,她的叔叔,她的朋友,她的同事。總有這樣的事。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總是出現(xiàn)在每天的各大報紙上。頃刻間她把一只玻璃杯浸泡在肥皂水里——渾身顫抖。
他扔了一本書,那是她的書。從房間的這頭扔到了那頭,在她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重重的傷痕。對于傷痕,她可以原諒。但讓她不能忍受的是那是她的書,科林?特拉多的愛情小說,是她現(xiàn)在最鐘愛的一部,因為在美國沒有電視機的陪伴,也沒有浪漫劇。
當她丈夫不在家,她也有空閑的時候,可莉菲拉斯才會偶爾到鄰居索萊達那兒瞥上幾集浪漫劇,多洛雷斯不喜歡那類劇,而索萊達也總是好心地對她講電視劇《非你莫屬》中的情節(jié)。電視劇中,一個可憐的阿根廷鄉(xiāng)下女孩很不幸地與阿瑞查家族的美貌男子相戀。而她就在這個大家族里做工,同住一個屋檐下。也就是在這里,周圍放著灰塵刷和地板擦,這個方下巴的男人向她示愛,我愛你,瑪瑞亞,聽我說,親愛的,但她不得不說,不,不,我們不屬于同一個階級,并提醒他,他們不應該相愛。你可以想象,她這么做的時候悲痛欲絕。
可莉菲拉斯想,她的生活就應該像那樣,就像電視中的浪漫劇一樣,只是現(xiàn)在情節(jié)變得越來越可悲,就像在電視劇中沒有任何廣告和笑料作以調劑,看不到任何幸福的結局。當她和自己的孩子坐在屋后的小溪邊時,她這樣想。她甚至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托帕茲、雅桑尼亞、可瑞斯托、艾德里安娜、斯蒂芬尼亞或安德里亞,任何比可莉菲拉斯更有詩意的名字。有像珠寶一樣漂亮名字的女人似乎可以擁有任何可能,但可莉菲拉斯能擁有什么呢?一無所有,只有臉上的那道傷痕。
因為醫(yī)生這樣說,她不得不走。為了確定可莉菲拉斯懷的孩子一切正常,醫(yī)生為她預約了下周二的檢查。他最好帶她來,僅此而已。
不,她不會提起身上的淤青是從哪兒來的。她許諾。如果醫(yī)生問到,她會說是從前門的臺階上跌倒或是當她去后院時滑倒的,她這樣跟他講。她下周二必須去,胡安?佩德羅,為了即將出生的孩子,為了他們的孩子。
她可以給父親寫信,或許還可以要些錢,只是借,做即將出生的孩子的醫(yī)藥費。即使他愿意,她也不肯,是的,她不會那么做。請不要再那樣做,不要。她知道以他們現(xiàn)有的花銷想存點錢談何容易,如果再有大筆的開支如何能擺脫債務?他們要付房租、吃飯,電費、水費、煤氣費,還有不知所云的雜費,錢已經所剩無幾。但是至少要到醫(yī)生那里去,這是她唯一的要求,她一定要去。她為什么如此焦急不安?
因為她要確定這個孩子沒有任何異常。是的,下周二,五點半。我會帶上小兒子,準備好,一起去。但那是他僅有的鞋子,我會把它們擦亮,一切就緒。你一下班,我們就去。我們不會讓你蒙羞。
費利西!是我,格雷西拉。
不,我不能大聲說話。我在工作。
瞧,我需要你的幫助。有一個病人,一個女人,她出了點問題。
等一下,你在聽我說嗎?
我真的不能大聲說話,因為她的丈夫在隔壁。
你在聽嗎?
我要給她做超聲波——她懷孕了——她剛跟我哭訴。費利西!這個可憐的女人渾身青紫,我沒開玩笑。
是她丈夫打她,還能有誰?另外一個從邊境那邊來的新娘,她的家在墨西哥。
狗屁。你認為他們會幫助她嗎?給我一點時間。這個女人甚至不會說英語。她丈夫也不允許她打電話回家或是寫信或做任何事情,這就是我為什么打電話給你的原因。
她需要搭載。
她不是要去墨西哥,傻瓜。只是要去圣安東尼奧。
不,只要搭載。她自己有錢。你要做的只是在你回家的路上把她放到圣安東尼奧。求你了,費利西。如果我們不幫她,誰會幫她?我本來可以自己開車送她,但是她需要在她丈夫回家之前上車。你覺得怎么樣?
我不知道。稍等。
馬上,就明天。
如果明天對你不合適……
這是個約定,費利西,星期四。就在凱詩恩的10號站點,就中午。她將一切準備就緒。
哦,她的名字是可莉菲拉斯。
我不知道。又是一個墨西哥圣徒,我想。另外一個受難者。
可—莉—菲—拉—斯。她拼著,記下來。
謝謝,費利西。當孩子出生時她會以我們的名字為她(孩子)取名字,不是嗎?
好的,一個常規(guī)的肥皂劇情節(jié)。生活就是這樣啊,親愛的,就這么定了,再見。
整個早晨都是在恐懼和擔心中度過的。那一刻,胡安?佩德羅很可能會出現(xiàn)在門口,出現(xiàn)在街頭,出現(xiàn)在汽車站點,像她夢中夢到的那樣。
那是必須要想到的,是的,直到車開的那一刻。之后,她們便可以心無旁騖地直奔圣安東尼奧。把你的包放在后面,上車。
當她們跨越小溪的時候,司機費利西張開嘴巴大聲呼喊,像墨西哥街頭的流浪藝人一樣。這不僅嚇著了可莉菲拉斯,也嚇到了她的小兒子。
看我多可愛。我嚇到了你們兩個,是不是?對不起,我本應該先告訴你們的。每次我跨越這座橋時,我都呼喊,因為它的名字,“女性呼喊”。因此我也呼喊。她用西班牙語夾雜著英語說道,然后大笑。你注意到了嗎?費利西繼續(xù)說,這周圍沒有什么是以女性命名的?真的。除非她是一個貞潔女子。我猜,只有是貞潔女子,你才會被人認可。她再次大笑起來。
這就是我為什么喜歡這條小溪名字的原因。讓你想要像《人猿泰山》中的主人公那樣大聲呼喊,不是嗎?
關于這個女人的一切,這個費利西,使可莉菲拉斯驚嘆不已。費利西開著車,要知道,當可莉菲拉斯問到這是否是她丈夫的車時,她說她沒有丈夫。這輛車是屬于她自己的。她自己選的,她自己付錢買的。
我也曾經擁有過一輛車,但那車是男人們的,現(xiàn)在的這個才是一輛真正的車。
這是女人間的一段什么樣的談話? 可莉菲拉斯想。但是費利西與她遇見的所有女人都不同。你可以想象,當我們跨越小溪,她就開始瘋狂地大聲呼喊,她會把這樣的故事講給她的父親和兄弟聽。就是這樣的故事。誰不想聽呢?
誰不想呢?痛苦或是憤怒,不是不滿的呼喊,就像費利西那樣。讓你想要像《人猿泰山》中的主人公一樣大聲呼喊。
然后費利西又開始大笑,但那不是費利西的笑聲。那是從她喉嚨發(fā)出的笑聲,長長的笑聲,像潺潺的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