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勇敢的荷蘭海員,他整個一生都是在海上度過的,他是一位堅定而冷靜的觀察家,他坦率地說起大海給他的第一印象便是恐懼。對于陸地上的生物來說。水是一種不適宜于呼吸的、令人窒息的元素。這道永遠(yuǎn)不可逾越的天塹截然分開了兩個世界。倘若人們稱之為海的這泓浩瀚的水,迷茫、陰沉而深不可測,它的出現(xiàn)在人們的想象中留下了十分恐怖的氣氛,我們也不必為此大驚小怪。
東方人認(rèn)為海只是苦澀的漩渦,黑夜的深淵。在所有印度或愛爾蘭的古代語言里,海這個字的同義詞或類似詞是沙漠和黑夜。
倘若人沒人海中,下沉到一定程度,就會立即不見亮光,進(jìn)入某種混沌的狀態(tài)之中。這里永遠(yuǎn)是一種色澤,陰森森的紅色,再往下去,連這點色澤也消失了,只剩下晦暗的長夜,除了偶爾意外地閃過幾道可怕的磷光之外,完全是一片漆黑。這無限廣闊、無限深沉的海域覆蓋著地球的大部分,仿佛是一個幽冥世界。這就是使原始時代的初民感到震驚畏懼的原因。他們以為沒有亮光的地方生命即已終止,除了上層之外。這整個深不可測的厚度,它的底(如果這深淵還有底的話)是一個黑黢黢的偏僻去處,那兒除去無數(shù)枯骨和斷殘的木片,只有荒寂的沙礫、碎石,困頓慳吝的環(huán)境只取不與,它們把那么多人類失去的財物都嫉妒地埋葬在它秘密的寶庫之中。
這空靈剔透的海水絲毫不能叫我們安心。這里并沒有幽澗清泉那些動人的仙女。這水浩渺冥蒙,昏暗而沉重,整天猛烈地拍擊著海岸。誰到大海里去冒險,誰就會感到自己被高高地托起。是的,它幫助了游泳者,但一切依然由它擺布。你會感覺到自己仿佛是一個瘦弱的幼童似的。被一只強悍有力的手臂搖晃著,蕩漾著,然而它也能隨時使你粉身碎骨。
人們在沒有看見大海以前,就聽說并猜想到它的可怕了。開始,遠(yuǎn)方一陣陣蒼郁而整齊的嘈雜聲。漸漸地,一切喧囂都給它讓位,被它淹沒了。一會兒,人們注意到這種莊嚴(yán)的更迭,同樣的強烈而低沉的吼聲不住地回旋,跌宕,愈加奔騰呼號起來。這大鐘不規(guī)則的響聲,蕩漾起伏,是在給我們計時呢!不過這鐘擺可沒有那種機械的單調(diào)乏味。人們感覺,仿佛感覺到生命的顫動聲息。確實,漲潮的時候,海面一浪推過一浪,無邊無際,宛如電掣,隨海濤而來的貝殼、千萬種不同生物的嘈雜聲和洶涌澎湃的潮音交錯在一起。落潮了。一陣陣輕微的嘁嘁喳喳聲使人們知道海水和著沙土把這幫忠實的水族又帶了回去,納入它寬廣浩瀚的懷抱。
格朗維爾原屬諾曼底,外觀很像布列塔尼。它驕傲地以懸崖峭壁抵抗住巨浪的兇暴沖擊,巨浪有時從北方帶來英吉利海峽洋流不調(diào)和的狂怒,有時從西方卷起千里奔騰中不斷壯大的洪波,以從大洋積累起來的全部力量猛擊過來。
我真喜歡這奇特而略帶哀愁的小城,小城的居民們依靠最危險的遠(yuǎn)海捕魚為生。家家戶戶都懂得他們所依靠的只是碰運氣,得彩頭,不是生,就是死,拼著性命在于活。這一切使得這海岸嚴(yán)肅的性格中染上一種認(rèn)真而和諧的氣氛。我常常在這里領(lǐng)略這份黃昏的惆悵,或者在水面已經(jīng)顯得有些陰暗的海灘上散步,要不,我就從位于山崖絕頂?shù)母叱怯^看日頭漸漸沉人微微蒙著霧霜的地平線。那茫無涯際的半圓時常印上一道道黑色和紅色的紋路,逐步沉沒,不停地在天空繪制出奇妙的幻境。萬道金霞,令人目眩。8月,已是秋季,這里已經(jīng)不大有黃昏了。太陽剛下山,就立即吹起涼風(fēng),浪花涌起,黯淡無光。只見一些披著白色襯里的黑斗篷的婦女的影子在活動。傾斜的山坡牧場俯臨海灘,高可百尺,野草稀疏,還有不少羊群停留在那里,發(fā)出“咩咩”的哀鳴,愈發(fā)增人愁思。
城堡甚小,面臨大海,全呈黑色,筆直地高聳在北面深谷邊緣,迎風(fēng)而立:極其冷峭。這里都是一些簡陋房屋。人們把我?guī)У揭粋€專門制作貝殼畫的手藝人家。踏著石級,走進(jìn)一間陰暗無光的小屋。從狹窄的窗子里我瞥見這凄慘景象。這使我像從前在瑞士的時候一樣激動,那時,也是從一扇窗子里。完全出其不意地眺望到格蘭瓦爾德的冰川。我看冰川仿佛一個尖頭的冰雪巨魔向我迎面撲來。而這里,格朗維爾的海,波濤洶涌,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至。
這位屋主人并不老,但身體非常衰弱,容易激動。8月的天氣,他家的窗戶還用破紙堵著。我一邊觀看他的作品一邊談話,我看得出他的腦筋有些頹唐,已經(jīng)被一些家庭里的變故損壞了。他的兄弟早就在一次殘酷的冒險中在這個海灘上死去。他覺得海就是災(zāi)難,海似乎總是對他懷著惡意。冬季,大??偸遣痪氲赜帽┖蛣C冽的寒風(fēng)抽打他的窗子,不讓他睡覺。大海一刻不停也不息地在漫長的黑夜里沖擊他屋下的巖石。夏季,大海向他展示不可估量的雷雨,閃電滿天。逢到大潮,那就更糟,海水上升到60尺,狂怒的浪花跳躍得更高更歡,蠻橫地一直打進(jìn)他的窗子。當(dāng)然不能說海永遠(yuǎn)堅持在那里。它滿含敵意,狠狠地捉弄他一番。他實在無法覓得一個避身之所。也許他不知不覺地被什么鬼魅吸住住了吧。他好像不敢跟這位可怕的神祗徹底鬧翻。他對海仍然保持著某種敬意。他從來不談到海,通常總是暗指,但從來不直呼其名。就像冰島人在海上航行時不敢呼叫“烏爾格”一樣,怕它聽見了就會到來?,F(xiàn)在我還看見屋主人那張蒼白的臉,他正凝視著海灘,說;“啊,這叫我害怕?!?/p>
(許星摘自《米什萊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