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宮虎彥
昨天,一批馬被運進距八岳山麓一里來地的乙事村馬市交易市場。今天,在母馬的陪同下,一批小馬被牽到了富士見火車站,它們即將被裝入貨車運往遙遠的異鄉(xiāng)。一時,從站前廣場到站內(nèi)的備用路線上,到處都是這種母子馬。小馬體高如鹿,有著小鹿般筆直而又苗條的小腿。它把鼻子貼在高大健壯的母馬胸部,親昵地蹭來蹭去。雖然它已長大了,可以離開母親的膝下,但仍舊緊緊依偎著母親,那怯生生的眼睛里,充滿了幼小動物的不安神色。這些小馬和母馬相對哀鳴著,那低沉的嘶聲好像從咽喉里勉強擠出,如同喃喃自語,又如竊竊私語。低鳴時,母馬宛如已經(jīng)學(xué)會逆來順受的老婦,它眼含熱淚。用那戴上勒口失去自由的嘴巴,不住地上下?lián)崦●R的身軀。
可是小馬似乎還不能理解自己必須離別母親的這種命運,在它眼中看不見絕望的神情,它只是如癲如狂,極端痛苦,它不愿離開生母,如果可能,它要抗拒這種命運。在它的嘶鳴聲中,在它用力跺著細弱的小腿,用蹄子踢起泥土的動作中,逐漸清楚而又強烈地流露出它對母親的責(zé)難與焦急。因為母親完全順從命運,軟弱無能,小馬十分明白時間自白地過去了。
就在此時,小馬的舊主人拿著剛剛割下的青草來喂它,想讓它盡情地飽餐一頓。若在平時,它一定會跳上去搶著去吃??墒墙裉?,主人從桶內(nèi)把青草抓起來送到它口邊時,它卻背過臉去看也不看,它一點都不想吃。主人無奈,只好把青草送到母馬的嘴邊,母馬大概也不想吃,只不過為敷衍一下主人,才叼起四五根草。它瞅了瞅小馬,似乎是催著它說:“香極了,快吃吧!”小馬也似乎無可奈何地把嘴伸進桶中,可是它似乎也在敷衍差事,只銜起兩三根革。
汽笛響了,從備用路線的貨車上走出來的馬販子們?nèi)齼蓛傻爻瘡V場走來。他們一看到自己的賣主,便走到小馬身邊,像是欣賞一件物品似的,仔細地打量小馬,似乎是要再次確認一下自己昨天買馬時眼力是否有誤差。這是冷冰冰的令人厭惡的眼睛,人們常說的魔鬼的眼睛也許就是這個樣子吧。小馬向母親靠得更緊了。有的甚至要藏到母親的腹下。可是當馬販子狡詐地一笑,認定自己眼力沒錯時,他已經(jīng)把小馬的韁繩抓在手中了。他的手十分有力。雖然小馬瞬間腳下加勁兒,想要掙脫出來,馬販子的腕力卻告訴小馬,這樣做是徒勞的。馬販子的手上也有著他眼里的那種魔鬼。所謂命運,就是如此。小馬終于在恐怖之中,也悟到不得不認命了。它向馬販子那邊走了一步,這是向命運邁出的一步。小馬發(fā)出悲哀的哭泣,不,那是嘶嗚!于是,剛才一直強忍著悲痛的母親口中也迸發(fā)出高亢的惜別的哀鳴。從它那睜開的紅色大眼中,淚水順著長長的鼻梁,一滴兩滴地滾落下來。母馬跺著前腳。徒勞地用蹄子刨著地面,用后腿支撐住身體。它拼命掙扎著要把兒子呼喚回來。剛才對命運已經(jīng)低頭絕望的不正是母馬嗎?現(xiàn)在卻輪到小馬了。小馬頻頻回首,痛苦地望著狂亂的母親,一步步地被拉到火車內(nèi)。母馬每悲叫一聲,小馬便停下腳步,緊緊繃住馬販子的韁繩,回首翹望,并報以一聲哀鳴。小馬已經(jīng)知道悲痛欲絕的不光是自己,三四十匹小馬,一個接一個地都被他們從母親身邊奪走了。
當小馬被裝上貨車,用繩索拴在那里之后,一群群的母馬跑到站口的柵欄邊,它們要再看一眼已經(jīng)看不清楚的兒子,作最后的告別。小馬從貨車敞開的鐵門里,凝望著惜別的母親。它已被牢牢拴住,無法把頭伸到門口,只能高聲地悲愴地呼叫著母親。這些母子間的嘶鳴呼喚之聲響成一片,直到開車為止。盡管有三四十對母子,但母親一定能清楚地聽出自己兒子的聲音。兒子也一定能真切地辨認出母親的呼喚。它們相互呼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