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
我在小梅被執(zhí)行槍決之后的半個月里,每次坐出租車路過我掛職的看守所,都會下意識地繞道而行,我懷疑,我不會再進到那個鐵門緊閉的太院里去了。
19年前,小梅出生在廣西的看守所里,她的母親因此逃過一劫,帶著她回到了四川老家。19年后,當(dāng)我在武漢的看守所里遇見小梅,她已經(jīng)殺死了欺騙她的男人,被判死刑之后,正在看守所里度過她在人世的最后一段時光。
我?guī)缀跏堑谝谎劬拖矚g上了這個女孩子。一天中,我起碼會聽到她10次以上的笑聲,那笑聲就像永遠不會停止,清脆,響亮,旁若無人。我也看見過她發(fā)脾氣的樣子,這多半是因為放風(fēng)的時候又有人欺負了她的姐妹,一到這時,她就要憤憤不平地出來主持公道,其實她的姐妹都比她大出了好幾歲。除此之外,我還見識過她更多的快樂和氣憤,譬如她唱歌獲得了第七名,譬如她在電視里看見了害人不淺的偽劣嬰兒奶粉。
和此前見過的別的犯人不同,不管我說什么,她都點頭,微微笑著,眼神里不斷會閃過驚奇,有過看守所生活經(jīng)歷的人都會知道這是多么難——幾乎每個犯人的故事都可以寫一本書,所以,絕大部分的時候。他們的眼神里并不會有相信和驚奇。就是在這樣的相信中,在看守所院子里的一叢葡萄架底下,我聽她說起了她出生的鎮(zhèn)子;初來武漢時站在武昌南站外的慌張:為了見一個男人。先用冷水把自己淋得重感冒,然后再去請病假;當(dāng)然,她還說,她愛北京天安門。
她說:“天氣真是冷,我淋了自己兩桶水,跑出門的時候,覺得胳膊都要凍掉了?!?/p>
“從四川出來的時候,我就想,要是能去天安門看一次升國旗就好了?!彼止χf,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后來有好多次想去,每次都有事,都把錢寄回家了,到現(xiàn)在也沒去成。”
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好幾個看守所的同事對我說起過小梅剛被逮捕歸案時的事情,那時候,無論警察問什么,她都拒不開口。后來,她說她想去北京看天安門,看過了天安門,想說什么都可以,但是出于紀(jì)律,沒有人答應(yīng)她的請求。說來奇怪,應(yīng)該是在去年冬天,我做夢的時候夢見了一個在天安門看升國旗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抬起頭來直瞪瞪地看著國旗,并且和眾人一起唱國歌,因為激動,她一直都在緊緊地攥著自己的小拳頭。
畢竟只是夢境一場,我相信,類似的情景也曾在小梅的夢中出現(xiàn)過。最終,她把天安門放在了腦后。跟著姐妹們做操、唱歌、繡十字繡,就像她把死放在了腦后,該笑的時候哈哈大笑,該生氣的時候就把牙齒緊咬。記憶中惟獨的一次說到死,是她想聽我的MP3,我當(dāng)然就摘下來給她聽。她對里面的音樂不感興趣,我連忙問她喜歡什么,并且告訴她,回去之后我可以把她喜歡的音樂拷進去,等下次來的時候再給她聽?!鞍?,還可以這樣啊?”她好玩地拍打著身上的腳鐐,對著我的MP3看了又看:“那能不能快點啊,我馬上就要死了?!?/p>
不止一次,我看著小梅的背影出神,有時候,我甚至希望眼前的這個背影在音樂聲里掙脫腳鐐。跑過武漢關(guān)的鐘樓,跳上阿四川的火車。而她越變越小,直至最后,回到了八九歲的時候,在荒僻的四川小鎮(zhèn),她赤足鉆進了她說起過的,綿延了十幾公里的油菜花地。事實的情形卻是,小梅,她在看守所里迎來了生,她還要在看守所里迎來死,就像那個寫出了《長夜漫漫路迢迢》的尤金·奧尼爾,“生在旅館,真該死,死也死在旅館”——這是他的臨終之語。而我們身邊的世界,這廣大而滴水不漏的世界,它不會停止,到頭來,我們每個人都還只能看著它繼續(xù)沉默地運轉(zhuǎn)不息。
6月7日,小梅被執(zhí)行槍決。出于懦弱,我沒有去送她。
(寶兒摘自《你要愛你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