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冕

“站臺上沒有人是清白的……”我懷疑《新京報》的這篇報道，是記者含著淚寫下的，所以他的質問也就格外令人痛心！“乘客馬明磊說：‘我?guī)缀跏潜蝗巳簥A起來往前移動。到檢票口一看，沒人檢票，也沒工作人員”……關心時事的讀者應該都知道這件事，1月13日下午5時許，安徽女大學生冷靜在蕪湖火車站被洪水般的人流擠下站臺，被尚未停穩(wěn)的火車當場軋死?！拔腋闪耸裁矗亢捅娙艘黄鹜懊鏀D，一起把她推到了冰冷的鐵軌下?！背丝推てず坪普f，“我相信我和當場大部分人的觀點是一樣的：擠并習慣著，‘春運嘛，就是這樣的，不擠就只有等下輪了?！庇浾叩墓P觸令人震撼，面對一個年輕生命的悲慘結局，他試圖告訴讀者這樣一個事實：在這場悲劇中，站臺上的所有人都是冷靜的“謀殺者”，但同時也是“幸存者”。

讀著這篇浸含著記者淚水的報道，我眼眶發(fā)潮。

但在心酸的同時，我卻又想，我們有理由指責這些“謀殺者”嗎？可以設想，假如當時被擠下站臺的不是女大學生冷靜，而是別人，冷靜也就成了一個“謀殺者”。那么，我們還可以設想，假如冷靜當時不去擁擠，她又能選擇什么，等下一趟車？隨著春節(jié)的臨近，可以肯定的是，這下一趟車只會更加擁擠！

這也就是說，所有的“謀殺者”都是由于無奈，哪怕這種無奈并不能減輕他們內心的愧疚。

其實，我們還可以接著設想，假如1月13日那天沒有發(fā)生悲劇，冷靜擠上了車，其他人也都擠上了車，站臺上的這些人就都清白了嗎？很明顯，那僅僅是一次“殺人未遂”而已，而這樣的“殺人未遂”事件幾乎在中國每年春運的每個車站上演！

據調查，鐵路部門給蕪湖站出售5082次車票額定量為四十張，而事發(fā)當天實際售票量卻為四百八十四張，而當時只有一名警察和兩名工作人民維持著七百名乘客秩序，是的，我們?yōu)榇丝梢灾肛熫囌痉矫妫聦嵣?，蕪湖車站也的確受到了懲罰，其站長及值班副站長均已被撤職，但絕不是替這兩個“倒霉蛋”抱屈，我只是想說，假如車站不賣出那么多票，只是額定的四十張，又會怎么樣？

報道中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當軋死冷靜的5082次列車緩緩進站時，人流跟著向前涌動：“怎么不停車”、“不會不讓上車吧？”沸騰的人群中，有人開始拍打行進中的列車的車門，而有人則開始在地上找能夠砸向車窗玻璃的東西……我們可以設想，假如當時車站只賣出額定的四十張票，被砸的一定是售票大廳！而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經歷過的1994年春運時的成都車站，當時站臺上不僅有警察，還有武警，他們扯下皮帶抽打爬車窗的旅客，但那些人卻前赴后繼地迎著他們的皮帶往車上沖！

據悉，中國目前每年的春運，有二十多億人次的人口流動，而中國的人均鐵路長度是五十七毫米——一支香煙的長度。那么我們應該去指責誰？是指責鐵路建得太少，還是去指責中國人口太多？抑或是這么多的中國人為什么偏偏都要趕在春節(jié)這個時候回家？這樣歸咎下去，恐怕除了站臺上那些人外，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謀殺者”，我們今天“合謀”殺死了冷靜，可能明天還要“合謀”制造另一場悲劇。

這是一個巨大的虛無，而可悲的是，那惟一的答案恰恰就是虛無。

報道中說，冷靜死后，其母陳敏曾想去蕪湖火車站工作，她說她要守著這一公里長的站臺，不讓別人的孩子再掉下去。而我在想，她或許能護著不讓別人在蕪湖火車站再掉下去，但中國的火車站成百上千，每個車站上都擁擠著那么多的人——冷靜絕不是最后一個“被謀殺者”。

【原載２００８年１月２４日《新京報》】

插圖 ／ 李育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