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臻理
李局長的兒子李同結(jié)婚了,李家
在老家柳林莊擺了五天婚宴,今天是第五天,前來赴宴的是李同的同學(xué)和老師們。
十點(diǎn)鐘以后,賓客絡(luò)繹來到,李同的同學(xué)也是三六九等、職業(yè)各異,交通工具啥樣都有:轎車、“面的”、皮卡、摩托車……李局長父子及新郎官的十來個哥兒們,笑容可掬地站在大門口迎接著客人。十一點(diǎn)鐘,村主任從院里走出來問李局長:“哥,人到得差不多了吧?要不就開始了?”
李同沒等父親說話,搶著說:“再等會兒,我高三時的幾位老師還沒到?!贝逯魅涡α耍骸耙粋€教員,有什么好拿捏的?早點(diǎn)兒動身多好?!崩钔f:“叔,你不知道,老師們工作忙,再說,他們又沒有車,騎單車來,七八里地,怎么也得二十來分鐘?。 贝逯魅谓器锏財D擠眼說:“教師的地位不是提高了嗎?怎么還沒給每人配輛車?”村主任剛說完,大家一齊哄笑起來:“哈哈哈……”
這時,有人突然說:“別笑了,你們看,來了幾個騎單車的,是不是他們?”
李同一看,快步迎了上去:“是他們,我得上前迎迎?!?/p>
說話間,幾位老師已經(jīng)來到了大門前,李局長熱情地和他們握手:“老師們辛苦,要知道你們騎車子來,我派車接一下好了,怨我疏忽,怨李同大意,原諒,原諒,請進(jìn),請進(jìn)……”
這些教師中,為首的是當(dāng)年教李同語文的高老師,他一邊應(yīng)答著李局長的寒暄,一邊打量著大門兩邊那副紅底金字、豪華大氣的婚聯(lián),看著看著,他突然停住腳步十分專注地看了起來,一會兒,他問道:“李同,這對聯(lián)是誰寫的?”
李同答道:“是我王叔,我們村主任寫的,怎么樣?”
高老師接著又問:“那么,這又是誰貼的呢?”
“王叔和大家一起貼的,老師,怎么了?”
“字寫得怎樣很難評判,因?yàn)闆]有硬標(biāo)準(zhǔn),但內(nèi)容和形式上各有一個硬傷:內(nèi)容上,對聯(lián)中有錯別字;形式上,上下聯(lián)位置顛倒,這么隆重的場合,怎么能出這樣的差錯?”高老師面對嘈雜的眾人一字一句地說著,那神態(tài),令新郎官李同立刻想起了當(dāng)年講臺上那位一絲不茍的語文老師。
于是,喧鬧的眾人馬上靜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覷,這時候,村主任—也就是對聯(lián)的書寫者、主要張貼者,從院里走出來問:“怎么回事?”有人告訴他,高老師說對聯(lián)上有錯別字,對聯(lián)貼得也不對,村主任鼻子里“哼”了一聲,嘀咕道:“真沒白戴著螺絲轉(zhuǎn)兒的眼鏡,就是有文化?!?/p>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笑聲:“哈哈哈……”
高老師不為別人的訕笑所動,他指著對聯(lián)念道:“‘紅梅葉芳淑女于歸吉祥地,白雪獻(xiàn)端好男領(lǐng)創(chuàng)幸福家,你們聽聽,什么叫‘紅梅葉芳?那是‘紅梅吐芳;什么叫‘白雪獻(xiàn)端?那是‘白雪獻(xiàn)瑞,明白了吧?另外‘紅梅一句,最后的‘地字是仄聲,所以應(yīng)該是上聯(lián),貼在大門的左邊,讀者的右邊;而‘白雪一句,最后的‘家字是平聲,所以是下聯(lián),應(yīng)該貼在大門的右邊,讀者的左邊。大家看,是不是貼反了?”人群中許多人在點(diǎn)頭,笑聲也沒有了。
李局長瞟了一眼村主任,村主任依然昂首挺立,一臉自信,他說:“這位高老師也許就是高,但是——我也不怕丟人了,這副對聯(lián)不是我寫的,是我從書上一字不差抄來的,高老師你難道比書本還高?另外,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是改革開放的新時代,什么上下左右,平平仄仄,全是陳芝麻爛醬,根本沒用,貼對聯(lián),就是圖個喜慶,怎么貼都行,大伙說對不對?”村主任這么一說,也有人點(diǎn)頭稱是,院子里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李局長畢竟是局長,見此情景,忙說:“李同,快把老師們讓到家里去,咱們今天先喝酒,再說別的……大家快往院里請?!?/p>
“不,李局長,我是要喝酒,但是喝酒之前我想看看那本書,還要和主任分分上下左右?!备呃蠋熅芙^了李同的禮讓,堅(jiān)決地向村主任伸出了手,“拿來我看看?!?/p>
村主任也不含糊,他讓一個小伙子拿出一本《對聯(lián)集錦》,又親手遞給了高老師:“高老師,第133頁,請過目?!?/p>
高老師接過書來,看看封面,又翻翻內(nèi)容,笑笑說:“這是本盜版書,錯誤百出,不足以做范本?!边@時,村主任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高老師真是‘駱駝的屁股—高眼,來到門前一眼就看出了倆錯別字,拿出書來翻翻,又看出是盜版書來。高,實(shí)在是高,哈哈哈……”
村主任這么一說,驚得眾人瞠目結(jié)舌,李局長父子一時也不知如何應(yīng)付,但是,高老師并沒有被激怒,他笑著說:“主任,請過來看,‘比翼雙飛你該知道吧?你這寶貝書上竟印成了‘比冀雙飛,它是不是盜版你該明白了吧?”說著,他把書遞給了村主任,“主任說現(xiàn)在對聯(lián)不再分平仄,那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事,何況主任也不想聽,也沒必要聽;至于主任說現(xiàn)在不分上下左右,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和你多說兩句,因?yàn)槟闶且淮逯L啊,不定什么時候還真用得上……”
這時,人群居然靜了下來,就連村主任也仰起頭等著下文,高老師繼續(xù)說道:“按我國現(xiàn)在的主流禮儀制度,觀眾、讀者的右為上,為尊,為主;左為下,為卑,為客。這在稍微正規(guī)的場合都是不能顛倒的,大家可以看電視新聞,國家領(lǐng)導(dǎo)人接見客人時,是怎樣站位、怎樣就座的,還有追悼會上……”這時,村主任突然一聲斷喝:“你住口!人家辦喜事,你說什么追悼會?胡言亂語,信口開河,我看你根本就不配當(dāng)老師!”
村主任這么一說,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驚呆了,大家都看著高老師,擔(dān)心他會有過激的言行,然而高老師還是大度地笑笑,說:“是,我不僅不配當(dāng)老師,還不配和主任在一起喝酒?!闭f著,他掏出五十元錢,交給一旁愣著的李同,說:“李同,怪老師給你家添了亂,抱歉,抱歉。這禮錢你先收著,喜酒我改日再喝,不過,記著,對聯(lián)還是要改寫。”說完,高老師快步走到自行車前,沖大家擺擺手,剛要說“再見”,手機(jī)突然響了起來,他掏出手機(jī),瞄一下顯示屏,便接聽起來,幾句話一說,李局長和村主任頓時目瞪口呆,在場的人也全都鴉雀無聲—電話是劉縣長打來的,劉縣長請高老師明天陪他去北京,找一個姓張的老總,談有關(guān)招商引資的事,從電話中說話的語氣和內(nèi)容看,劉縣長和張總?cè)歉呃蠋煹膶W(xué)生……
“好,明天六點(diǎn)半寒舍恭候,再見!”高老師收起手機(jī),便準(zhǔn)備跨上自行車,就在這一瞬間,李局長三步并作兩步,奔了過來,一把抓住高老師的車把說:“高老師,你千萬不能走,說句不怕大家挑眼的話—你要走了,我姓李的臉上無光不說,整個酒場兒就算陰了天?!彼つ槢_著村主任喊了一聲:“還不過來給高老師賠禮道歉!”
村主任這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滿臉堆笑地走到高老師面前,說:“高老師,別和小老弟一般見識,常言道—‘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要不,我給你磕個頭,算行拜師禮,一會兒你給我好好上上課?!闭f著,他一把奪過高老師的單車,李局長推著高老師的后腰,往院子里走去。走到大門口,村主任沖幾個小伙子大聲說:“快把我寫的這破對聯(lián)揭下來,一會兒我給高老師鋪紙、研墨,請高老師給咱們寫副好對聯(lián)?!?/p>
這當(dāng)兒,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主任干脆給高老師脫靴撓癢吧!”
“脫就脫,撓就撓,只要對聯(lián)寫得好?!贝逯魅涡χf,“伺候伺候老師那是應(yīng)當(dāng)?shù)??!?/p>
人群中不知誰又喊了一聲:“那村主任你是楊國忠還是高力士?”
“我是誰都行,只要咱們高老師高興,大家說對吧?”
“哈哈哈……”院里院外爆發(fā)了一陣歡快的笑聲……
(題圖、插圖:楊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