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興
去年年底,我扛著一個蛇皮袋打工回家。袋子里是一床破被子,一個木工刨和給兒子買的一個上了發(fā)條會跑的坦克玩具。路上下起了大雪,車不敢開快,到縣城時天已全黑了。大巴小巴平時見了客人你拉我拽的,這會兒卻連個影兒也沒了。
我回家心切,加上打工掙的錢早已寄回了家,身上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也不怕路上遇到歹人,所以就決定走著回家。
雪還在下,地上的積雪已有半尺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為了給自己壯膽,我扯著嗓子甩著胳膊唱:“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還別說,軍歌就是軍歌,這一唱,膽也壯了,腿也有勁了,走得也快了。下了公路,拐上田間小道,只要再穿過這一大片雪野,就到家了。我仿佛都看到我家落了厚厚一層雪的柴垛,以及窗戶上透出的橘黃色的燈光。
感覺正好的時候,突然腳下踏空,身子往下直落,撲通一聲,水從袖口領(lǐng)口褲子口里灌了進(jìn)來,然后就沒了頂——我本能地用手撲騰,加上棉衣棉被被浸水都很慢,在沒浸透之前它們是挺好的救生衣,所以我很快浮了上來。
四周一片漆黑,我抬頭向上一望,鍋蓋那么大的一塊天。天啊,我掉進(jìn)了路邊的灌溉機(jī)井里了!
原來,在大雪中我偏離了正路,而井口又被大雪封住了。這樣的機(jī)井直徑不到一米,井壁是一節(jié)一節(jié)一米半長的水泥管摞成的,一般都有三百米深,從地面到井口,也有二十米。
雖然喝了兩口水,又掉到那么深的機(jī)井里,我心里卻又不是很緊張,因為地?zé)岬脑?,機(jī)井里的水并不涼,反倒有點溫乎乎的。只要用手腳撐著井壁,就可以爬上去??墒堑任覔沃谕吓溃怀鏊胖?,一身棉衣浸了水有多沉。我一咬牙,把蛇皮袋扔了。一床破被不值多少錢,但是我給兒子買的坦克也在里面呢,這讓我心痛不已。
扔了也不行,眼前直冒金星,手足一點勁兒都沒有,每往上挪一寸都非常艱難。爹娘妻兒的臉老在我眼前晃悠,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好不容易爬到一半,到離井口四五米的地方,我的手觸到了一片冰涼。我用手把頭上方的井壁摸了一遍,一顆心重又墜入深淵。
原來,井里的熱氣上升,使井口的雪融化了一些,雪水沿著井壁流下,又在井壁上結(jié)了冰,有四米多長,溜滑溜滑的,根本撐不住,更別提往上爬了。如果我爬不上去,再這樣零下幾十度的三九天里,穿著一身濕衣服,用不了一個小時就得變成冰糖葫蘆了。就算凍不死,手腳凍麻了,一個撐不住滑到井底,我可就再沒有第一次的力氣往上爬了。
零星的雪花從井口飄下來。落在臉上,涼涼的。我又朝下望了望,黑咕隆咚的。也不知我給兒子買的坦克沉下去沒有。本來。蛇皮袋里的被子就算浸透了水。也不會沉的??墒抢锩孢€有個刨子……刨子,刨子!我眼前猛地一亮!
我想到井壁是用一節(jié)一節(jié)的水泥管子疊成的,這些管子之間必有一條縫。如果我把刨子上的刨刃取下來,再用刨身當(dāng)錘子,應(yīng)該能把刨刃打進(jìn)縫里。然后我踩在刨刃上,那就不會滑回井底憋死了??墒?,刨子在井底,要就得再回去拿。求生的本能高于恐懼,我一咬牙,伸手把棉衣脫下,又把褲子也脫了丟下去,只留腰帶——這是等會兒別刨子要用的。我知道濕棉衣也是保暖的,脫了它們我必定被凍死得更快,可是火燒眉毛,我總不能讓這身沉重的衣服在井底下先要了我的命啊。
棉衣一脫,摸到濕內(nèi)衣,我把它也脫了。我把兩條褲腿打了個結(jié)系緊,然后兩手撐著褲腰往下跳,內(nèi)褲在空中充滿了氣,我的兩手飛快地往下一拉,就鉆到了自己的褲襠里。然后把褲腰上的松緊帶系到了脖子上。這樣,當(dāng)我浮出水面的時候,我就有了一個分叉的氧氣瓶。
謝天謝地,蛇皮袋還沒有沉下去。我解口袋取刨子,費了不少時間,所幸有“氧氣瓶”。當(dāng)我的手碰到兒子的坦克,也拿出來別在腰帶上,趕緊往上爬。這時雖沒有棉衣的累贅,但沒了衣服的保護(hù),粗糙的井壁像無數(shù)把小刀拉著我的皮膚,滲出了血。
終于爬到剛才的地方,我取下刨子,把刨刃和刨刃上面的墊鐵都磕下來了。看到墊鐵,我腦子里靈光一閃,我沒按預(yù)想得把刨刃打進(jìn)縫里,而是把墊鐵打進(jìn)去一半,把腳踩在墊鐵上,試試還禁得住,這樣,我只需兩腳一收就可站在井里。我用騰出來的那只手拿刨刃刮冰,刮出一條路來以后,把刨刃達(dá)到頭上面的管子縫里,然后把腳踩的墊鐵拔出來用牙咬著,沿著我刮出的路往上爬,爬上一節(jié)管子,腳就踩上了剛打進(jìn)去的刨刃……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dāng)我的手腳都酸軟抽筋時,我的頭已從井口探了出去!
我穿上濕內(nèi)褲,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家跑去。到家時身上不但不冷,還出汗呢。敲門聲驚醒了兒子,他睡眼惺忪地接過坦克,看了看我,說了一句話:“爸爸,我不是非要坦克不可的,你不必把棉襖棉褲都當(dāng)了來買它?!?/p>
選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