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龍等
流年
去禾木
禾木在哪里?想必有好多人和我一樣不知道。日復一日,我們在各自生活的城市里小范圍奔波來去,不知天外有天,當然也不知道地球E有個叫禾木的美麗小山村。
吾一女友燕子,去年秋天從杭州長途奔襲了一下遠在新疆喀納斯的禾木。十天之后回到江南,她害上了相思病。她不停地嘟囔著要去禾木,要去那里終老此生并與之抵死纏綿。她和每個人談?wù)摵棠?,眼神亮亮的,像是陷入了一場無法自拔的熱戀。
更要命的,是禾木一位英俊的哈薩克小伙子阿列金別克時不時地打電話過來,告訴她冬天來了,大雪封山,更美,更靜,能聽見火堆里火苗子嗖嗖的躥跳聲。春天,阿列金別克說漫山開著野花,而所有花的名字他全都叫得出來。夏日午后,他說自己剛剛打好了一副亮銀馬鞍,想看看哪一匹黑駿馬配得上它。每一次電話時,燕子都在上班,她做外貿(mào),每天和報貨單上一堆數(shù)字打交道??墒?,阿列金別克問她,上班是什么意思?上班是不是就像放馬,馬跑開了,就可以看天唱歌?或者,躺在地上睡那么一會兒?
阿列金別克還在電話里說,他想出來走走,到杭州來看看她。她有點心跳,也有些駭然——這幾千公里路,他如何來得?是騎著那匹黑駿馬就上路了么?雖然我們從來都把路叫作馬路,可是我們從來就沒見過騎馬上路的人。若是他真的來了,或者可以把馬系在她樓下的那棵梧桐樹上,唐詩里不就是那么寫著呢么?可這城市里到處都是警察,他腰上佩帶的刀一定會被收繳。城管也一定會來的,他們怎么會允許寫字樓下的樹上拴著一匹馬呢?
好在電話信號不好,斷斷續(xù)續(xù),阿列金別克的意思她大概聽明白了,可是阿列金別克聽不清她說的話,以為她并不歡迎自己,于是嘟嘟嚷嚷地掛了電話。這邊,報單的電話又在催命似地響了起來,燕子被工作這頭巨獸一口吞了進去,來不及再想些什么……
時間飛快,秋天雨一直在下,冬天暴雪成災,接下來的5月,大地在搖晃……幾乎每一天,這個世界都在劇烈地變化著,只有我們自己的生活,很少改變。她想去的那個地方,還在那兒,波瀾不驚,風霜雨雪,陰晴晝夜。她也還在這兒,偶爾下班走去西湖,尋僻靜處吸枝煙,小規(guī)模地狂想一下。有時,她有煙沒火,有時,她有火沒煙。抓狂總會在任何可能的時候突然襲來。
她曾經(jīng)向我多次提及那想去而不得的禾木,我說,心在天山,身老滄州,這是古已有之的蒼涼心境,也是大多數(shù)人此生已經(jīng)注定的運命。在我心里,也有一個自己一直想去的“禾本”。只是,我不輕易說出來,那是我的秘密。在我動身之前,請允許我一言不發(fā)。
文/張海龍
閱人
被生活招安
一個朋友,曾經(jīng)年輕氣盛,看到社會的不公,總不忘發(fā)揮一個公民的職責,在網(wǎng)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彼時他“出口成臟”,罵名遠揚,文化圈里的人,皆對他敬而遠之。
一個做書發(fā)了財?shù)谋┌l(fā)戶,在一次聚會上,忍不住朝朋友透露了他之所以賺錢的秘訣。原來所謂名家解讀的書籍,皆是幾個人炮制出來,所謂的中考高考滿分作文選,也是找寫手匿名連夜趕出的。這一套做書的規(guī)則,大家心知肚明。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朋友當即在網(wǎng)上發(fā)表了長篇檄文,甚至連身邊人的名字都毫不隱瞞。彼時他被媒體趨之若鶩,卻招來所有好友的一致譴責,說他出賣自己的顏面也就罷了,何苦還要搭上別人的前程?他這樣背水一戰(zhàn),難道,就永遠沒有向世俗生活低頭的一天?
幾年后網(wǎng)絡(luò)言論鋪天蓋地,朋友那點聲音,被淹沒其中漸漸沒了聲息。那時他也娶妻生子,被供房、養(yǎng)老和教育費用沉重壓著,只是一個普通職員的他,漸感力不從心。昔日激情飛揚的他,在聚會時,開始底氣不足。看看身邊被他批過的人,一個個混得油光滿面,與他說話,眼神都是向上斜睨著的。
如今朋友真的是怕了,年齡漸老,卻還沒有跳出中規(guī)中矩靠薪水生活的日子。怕父母生病,怕妻子進美容院,怕兒子討要學費,怕親朋好友變著法收紅包。曾有一次,我給他打電話,他開口便慌張問我,是否有了什么喜事要喝酒慶賀?說完了便自我解嘲,真是窮怕了,連好友電話都不敢接了。
朋友就在這時去見了一個三番五次請他出山幫忙策劃圖書的老總。起初朋友還很羞怯,后來書出來后,真的將一大批人的錢忽悠了來,而且反響竟然不錯,自己的荷包,也被老總給塞得滿滿的,回家后連老婆孩子都拿崇拜的眼光看他,這才讓他臉上的躲閃與慌亂,終于成為意氣風發(fā)的從容與不迫。
半年后我去見他,他請我喝烏龍茶。喝第一杯時,味道濃郁,熱烈張揚,猶如一個個性鮮明不知疲倦的青年;再喝,那股甘草的“沖”味有所減淡,宛若在社會上拼打得略略疲憊的上班族;及至第三杯,便有了沖淡平和之味,一切沉淀到最好,這應是人生里的中年,看淡看開了一切,可以退進自如。等到第四杯,便少了可以細品的滋味,漸顯白水的寡淡,此時人生,逼近暮年。
而今的朋友,是那第三杯的茶,當初向生活拒不妥協(xié),而今被它生擒了去,竟是心生感激,覺得還是與它打成一片的好。至少,那種被金錢捆縛住手腳無法前行的尷尬時日,可以遠去。而這種物質(zhì)實惠,不知是否高高在上的生活,給予投降者的一份犒賞。
但被生活招了安,無論如何,俯首稱臣的時候,總還是有你我不肯承認的悲壯與蒼涼。
文/安寧
眾生
馴夫有術(shù)
馴夫似沙漠行走,長路漫漫,堅持才會勝利。馴夫,與美貌無關(guān),與智商無關(guān)。阿佳妮美,留不住丹尼爾·戴·劉易斯,希拉里智商高,克林頓為一條超短裙出軌。
男人的腦袋分兩個半球,一半裝著妖精夏迎春,一半留給會打仗的鐘無艷。他們是性格倔強的小獸。心底總埋著三妻四妾酒池肉林的執(zhí)著夢想。外表猥瑣者如是,道貌岸然者亦如是。
甲,精明能干,滴水不漏。和老公分居兩地,緊緊抓住經(jīng)濟命脈,每月老公公司收入直接打入她的銀行賬號,每筆款項由她遠程操控。老公的情婦都偷了電話號碼打上門去了,春節(jié)聚會,她依然笑靨如花,感謝婆婆生得這么優(yōu)秀的老公。一家老小多半見過那情婦,看她打腫臉充胖子,暗中佩服。會做,會演,也算馴夫有道——給我錢,給你自由。
乙,鞍前馬后,鞠躬盡瘁。老公就是天,老公事最大。一年365天,老公360天在忙工作,不忙工作的時間也在談工作,對她永遠是心不在焉“嗯,嗯,嗯!”在她,官太太的名分大過一切,出門有車,場面上有名頭——給我人前風光,不怕人后稱臣。
馴夫,其實無非尋個相安無事,白頭到老。兩個完全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怎么愛到地老天荒?無非是習慣,慣性,怕麻煩。
男人難馴啊!男人比女人自私,要么愛情感受大過天,要么事業(yè)有成大過天,女人是他們前進道路中的點綴;男人比女人舍得,家庭舍得,孩子舍得,就連拼命奪得的江山都舍得?;橐鲞@條路途上,不是遇見胡蘭成
陳士美,就是遇見吳三桂溫莎公爵。愛情保質(zhì)期,因人而異,可長可短,切勿貪念。
所以與其說是馴夫,不如說是自我馴服。無論什么形式,都脫不了一個“忍”字。忍他花心大蘿卜,忍他事業(yè)高于一切,忍他惱人的孩子氣……實在不行收拾他,收拾完了,記得傷心欲絕地告訴他,你有多愛他。
男人就是要打一巴掌,給顆糖吃。不要硬碰硬,他們很好騙。
但是他永遠不會聽你的話。裝聾作啞,不表態(tài),是他們漠視老婆最安全最常用的態(tài)度。這個時候,老婆還是知難而退,高唱“我不是黃蓉,我不懂武功”的好。
那天和朋友一起喝茶,其中一位男性無比神往地希冀,下輩子生為貴族,擁有姓氏,擁有財富,買游艇,弄一大群穿三點式的模特,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我和他的女朋友聽了,嗤之以鼻,罵他低級趣味。我更自不量力地對“趴耳朵”老公說,不要學他哦,下輩子我們還是在一起,我?guī)阃?。老公看看我,身體往那個朋友靠了靠,低聲說,下輩子我也想和他一起,上游艇耍。無語!
文/阿西
后窗
生命的哀傷
陪朋友去婦科看病。
專家號,人山人海,病歷亂發(fā),隨時都有人企圖把病歷插進隊列,為了保證自己的看病權(quán),只能圍在專家桌前等候。
有一個女孩子,很精巧,很秀麗,穿一件窄窄的淺橘黃背心,斜斜有一大朵花。裙下,她有一雙鉛筆般纖細筆直的腿,小小的夾趾拖鞋。輪到她了,醫(yī)生一看化驗單:“你有生殖器皰疹。你有異性朋友嗎?”“有。”“叫他一起來做檢查。”
她沒有回答。這沉默,對醫(yī)生來說,大概不是特殊現(xiàn)象吧。老太太醫(yī)生只說:沒治愈之前,不能同房。她仍然沒有回答。
她拿著一堆檢驗單出去,人山人海頓時向兩側(cè)回避,此情此景,形容起來就是“摩西過紅?!薄?/p>
另一個女孩子,看上去很小,事實上也很小。穿著一套上下淺藍的運動服,胸口繡著兩個字“××”。我心想這牌子也太奇怪了,這么土的名字。
她上了檢查床,聽不到她的聲音,只聽到老太太的聲音:“你十七歲?別怕別怕。我從肛門給你檢,不疼的?!狈浅睾?,如同呵護孫女。隔著帷幕,所有人都聽見,老太太突然想起來似的地問:“你有異性朋友嗎?”
有,我“做”過一次。
開始我以為那個“做”指性,后來我才想通了,很可能,指的是“人流”。
老太太的聲音立刻嚴厲起來:那我要給你做婦檢。你有過經(jīng)驗就沒必要從肛門檢了。手拿開!別妨礙我。都“做”過了你還怕什么疼?拿開!你耽誤我多少時間,多少病人在外面等……
她在叫:啊,啊,啊。她叫得我都覺得疼了。
老太太從帷幕后出來,對助手說:“……明顯壓痛,三度宮糜,霉菌很多——沒見過這么多的,給她開TCT?!?/p>
TCT,我剛剛閑著沒事,在樓下看宣傳畫,是查宮頸癌的。
17歲,癌癥。
小姑娘拿著一堆化驗單出去了,我還看著她胸口絲線繡出來的字,然后我反應過來了,她穿著校服,她胸口的,是自己的名字。
生命何其哀傷。
我覺得很熱,于是我出來站在走廊上。醫(yī)院里人很多,大概正是小孩子體檢的日子,樓上樓下全是抱著嬰兒的媽媽。我低頭看,有一個年輕的小媽媽正拿衣服蒙著頭,和孩子玩躲貓貓,小孩子樂得咯咯的。
起初,生命都非常美好,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歲月這么驚動,人生其實歡少悲多。
身為女子,身為一個女子的母親和另一個女子的女兒,我于是感覺到生命的哀傷。
文/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