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瑩

紅艷的一天

2008年3月5日，濟南市收容教育所。

6點30分。起床鈴響了，二區(qū)隊的紅艷一骨碌爬了起來。她熟練地疊好被子，有楞有角地靠床的一側(cè)擺放。

紅艷的宿舍里面排列8張分上下鋪的雙層床，可以睡１6個人。這里，對收教人員實行的是軍式化管理，除了床、洗漱用品和極簡單的衣物，沒有任何其他物品。從早晨6點半起床到晚上１０點鐘熄燈睡覺這一期間，包括點名、學習、出操、打飯甚至洗漱等各項活動都在時間表上列出,學員必須遵守，而且都是集體行動。

紅艷拿了臉盆毛巾，匆匆來到了隔壁的盥洗室，自來水是熱的，水從指縫間流下來暖暖的，因為時間充足她洗得很仔細。

這時候，對面樓上的所長隋國華早已洗漱完畢，來到學員宿舍檢查。學員看到她，馬上立正站好。

7點30分。學員們排著隊去吃飯。早餐是饅頭、粥和兩個小菜，紅艷看著飯就有想吃的欲望，來到這里，她已經(jīng)胖了20多斤了。

8點。學員站隊，報數(shù)，開工了。車間里，紅艷做的是鞋幫，她做得特別快，一天能做200來雙。她現(xiàn)在的心愿是，出去后自己開個服裝加工店，過體面的日子。

這時候，所長隋國華和干警們已經(jīng)在開每天的例會了，熬了一宿的值班隊長也照常參加，交流學員的精神狀態(tài)。隋國華又強調(diào)了下午慶祝三八節(jié)的“趣味運動會”的注意事項。20分鐘結(jié)束，隋國華打開了走廊里“心連心”信箱，里面有2封信，都是學員寫給她的?！靶倪B心”信箱是隋國華的專屬信箱， 學員們有什么心事愿意對所長傾訴，就寫信放在信箱里。

10點05分。紅艷被叫到了隊長辦公室，隊長尋問她關(guān)于她們組“趣味運動會”的布置排練情況，紅艷馬上興奮起來……

中午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平時，紅艷總是睡得安穩(wěn)，但今天下午要開運動會，她和其他學員一樣，1點半就起來了，很激動地在門口排好隊等著。

2點30分?！皯c三八·趣味運動會”開始了。

整個下午有兩件事情讓紅艷興奮不已。一是她在“互助跳”的比賽中拿了第一，獎勵了一套內(nèi)衣；二是來這里聯(lián)歡的老年舞蹈隊的表演讓她驚羨不已，阿姨們平均年齡近70歲了，舞姿卻那么優(yōu)雅，她心里老嘀咕，以后能像她們那樣就好了，而她常讓人說站沒站相，坐沒坐相。

19點30分?？赐晷侣劼?lián)播后，紅艷和學員們又開始議論起下午運動會的情景，大家都很高興，唧唧喳喳地搶著說話。一會兒，以組為單位開始洗漱，準備睡覺。這一天太高興了，紅艷躺在床上有點失眠。還有兩個月就要出去了，她有點舍不得這里的生活，舍不得這里的隋國華“媽媽”。

22點整，準時熄燈。值班隊長是不能睡覺的，凌晨２點鐘，值班隊長要到學員宿舍內(nèi)查看情況，這樣的“坐班”必須一直堅持到天明。

此時，整個收教所除了干警值班室外，一片漆黑。遠處公路上燈火闌珊，不時傳來警犬的吠聲。不知躺在床上的學員，此時可曾夢到自己家中白發(fā)蒼蒼的父母，或是淘氣的寶寶？

這里，每個人都有難言的過去

濟南市收容教育所，是一所教育挽救失足婦女的特殊學校。隋國華所長是一位干練潑辣的中年女警官，她很爽朗地笑，很坦誠地和你說話，有著北方女子的率性。她在收教所一干就是8年，談起這個所，她有說不完的話：“收教所介于監(jiān)獄與學校之間，這里收容的女子既是學員又是犯人，小的只有十五六歲，最大的40歲。由于種種原因，她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誤入歧途的。”

她告訴我：24歲的紅艷，15歲那年父親得癌癥去世了，3年后母親再婚。紅艷從第一眼看到繼父就討厭他了，討厭繼父和媽媽的親昵，討厭繼父像爸爸那樣撫摩媽媽，討厭他叫媽媽的名字，是他奪走了媽媽。當媽媽提出帶著她和繼父一起去外地生活時，她拒絕了。她自己留在了出生的那個城市，后來在一家工廠里打工。

母親就像真的只愛那個繼父了，很少來看她，紅艷開始變得沉默，開始討厭人群。這時候，她認識了一個比她大10歲的男人，他個子又矮又瘦，但對她表現(xiàn)出了非同一般的關(guān)心，不時地給她送些好吃的，逢年過節(jié)還給她買新衣服，她上夜班的時候，他整宿地等在廠門口接她，她心里很感動。她已經(jīng)記不起來親人是如何掛念她了，自從父親走了，她就沒有親人了，她太需要有人愛了。

有一天，他帶她去飯店吃飯，看見旁邊桌子上有一家三口熱熱鬧鬧地吃飯，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那個男人看出了她的心思，對她說：“只要你愿意我就娶你。”就在這天夜里，他們開始同居了。

然而這個男人并沒有兌現(xiàn)他的諾言。同居不久，便開始冷落她，她不明白為什么。一次她下夜班后來到他家，從院子里望去，發(fā)現(xiàn)屋里面燈暗著，床前放著兩雙鞋，一雙是他的，另一雙是女式高跟鞋……她只覺得大腦轟的一聲響，一片空白，她下意識地躲了出去，在屋外的角落里站了一個晚上，她覺得自己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一樣。女人走了，她才進屋。她怕失去他，她需要有人愛她，她打算原諒他。但這么卑微的要求都不能實現(xiàn)，男人沒有絲毫的愧疚，提出了和她分手?！安唬〔?！”她乞求，她說她是他的人了，不能失去他。她沒有親人了。

然而男人還是拋棄了她，她想到了死。

這時，一位打工回來的鄰居找到她，說如果愿意可以跟她到外地賺大錢，離開這個傷心地。幾天后，紅艷來到了濟南，鄰居把她帶到一家發(fā)廊交給店主，她傻了：“可我什么也不會呀。” “不會就學?！钡曛靼阉龓нM了里間，逼她看淫穢片。她明白了，這是讓她賣淫，她不干。鄰居變了臉，扣下她的身份證，“你不干也得干！掙出5000元再放你走，否則我就回到老家告訴別人你在外面做‘雞了。”她害怕了。

她每天要“接客”三四個?！翱腿恕辈辉覆扇“踩胧?，她也不能拒絕，如果懷孕了，就找個小診所做掉，第二天又逼她繼續(xù)做。她就像牲口一樣被使來使去，她流產(chǎn)三次。一年后，她被抓了。那一天，是她重見天日的日子。

來收教所的第二天，紅艷被篩查出患有梅毒。她傻了，以為梅毒就是艾滋病，活不成了。

她躺在床上哭了三天三夜，誰來勸都不聽。

隋國華天天來看她?？粗邳S枯瘦的樣子，隋國華的心很疼，為她單純無知，也為她受過的苦和屈辱。

隋國華給她講性病知識，告訴她病可以治，她不相信，歇斯底里地大叫，絕食。她的口腔潰瘍了，隋所長就天天下廚給她做飯，做軟的、稀的、好消化的食物，還坐在床前喂她。那天她躺在床上，恍惚中看到母親來給她喂飯，她吃了。

因為患病，導致小便失禁，尿了一床，隋國華和教官一起抱起她，換了被褥，又給她換了新衣。她堅硬的心一點一點被融化了，這里的人沒有把她當垃圾一樣看待，和外面的人、街上的人不一樣。她開始試著配合檢查治療。她要重新做回一個人，做回一個干凈的人。

半年后，她成了二區(qū)隊里的生產(chǎn)組長。這個憨厚樸實的女人，不但每天超額完成生產(chǎn)任務，還帶領(lǐng)所在的區(qū)隊學員多次取得各項勞動比賽第一名。她告訴我，收教所讓她又有了家的感覺。“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人為我過生日，包括我的媽媽。我的第一個生日是這里的管教干部為我過的，他們特意為我買了生日蛋糕。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天，我找到了做人的尊嚴?！?/p>

在這里，每個人都有不堪回首的過去和難言的往事，每個人都有倍受歧視的過去，她們的心就好像長了一層老繭，要讓這樣的一顆心柔軟起來，需要溫暖，也需要智慧。

人的心思最難琢磨，有時候光有助人的意愿不行，還要有這種能力。隋國華參加了山東大學心理學進修班，取得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資格證書。她說：“掌握好心理學知識，就相當于拿到了開啟心靈的萬能鑰匙，這樣才能使燦爛、和煦的陽光照亮學員心中的黑暗。”

8年來，隋國華送走了6000多名學員，她們以健康的心態(tài)回歸社會。隋國華的名字，在學員心里就像是春天的陽光那么溫暖。陽光可能是來自隋媽媽的一個擁抱，一句知心的話，或是生病時的可口飯菜，節(jié)假日里的歡樂瞬間，而這一溫暖被定格在春天的刻度上。

來自家人的支持

收教所里實施的是“人性化管理溫情教育”，隋國華自創(chuàng)的這種管理方式已經(jīng)在全國收教系統(tǒng)進行推廣，被稱為收教管理的“濟南模式”。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開放式探視日”。

每月的15日和28日，是收容教育所的開放式探視日。

“開放式探視日”，就是利用每個月的探視時間，讓學員親屬參觀收教場所，讓他們親眼目睹學員的學習生活環(huán)境，包括觀看學員自編自演的文藝節(jié)目，目的是讓學員家屬配合所里的工作，給學員鼓勵，給她們加勁，也讓家屬對收容教育工作有全新的認識和了解。

“原來我以為這里像監(jiān)獄一樣，有高墻，有電網(wǎng)，孩子在這里要受大罪。原來這里不是監(jiān)獄，倒更像一所職業(yè)學校，生活、學習條件這么好，還能長本事，民警對孩子像親人一樣，我現(xiàn)在放心了！”學員小朱的父親說道。

在看到了妹妹編寫的手抄報，觀看了學員們自編自演的文藝節(jié)目后，小王的哥哥也抓住了民警的手激動地說：“我妹妹以前很不懂事，可是自從來到這里后，我每次來探視都發(fā)現(xiàn)她長大了，這真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p>

隋國華說這叫“雙管齊下”，給受教育的孩子們一個疏通感情的通道，給家長一個安慰。

為方便學員與家人的聯(lián)系和溝通，隋國華在收教區(qū)安裝了15部電話。雖是一周短短5分鐘的親情電話，但讓孩子得到極大慰籍，了卻了家人的掛念。

隋國華和干警們還成立了“自我管理委員會”，建立了學員廣播站，學員自己編寫手抄報，撰寫學習教育心得，大家互相激勵，努力成長。她還聘請了張海迪為名譽所長，定期到所講課，與學員面對面交流，鼓勵她們克服困難，擁抱新生活。邀請省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作輔導員，進行各種形式，活潑生動的幫教。

給她們一個未來

讓隋國華最擔心的就是這些人出去后的出路。能不能獨立生存，是不是可以生存下去，沒有就業(yè)的人往往會再犯。

她多方聯(lián)系，在濟南市勞動局的大力協(xié)助下，成立了插花、刺繡、美發(fā)等職業(yè)技能培訓基地。開設各類培訓班，在這里有869名收教學員拿到了職業(yè)資格證書。在這里，多少年從沒拿過筆的手會寫家信了，從沒摸過電腦的人能熟練上機操作了，沒有就業(yè)本領(lǐng)的人掌握了一技之長。從這里出去的人，90%以上的都有了穩(wěn)定的職業(yè)，有的組織搞出口被加工；有的發(fā)揮對插花藝術(shù)的悟性，開起了花店；有的利用學到的農(nóng)業(yè)種植技術(shù)，在家鄉(xiāng)建起了蔬菜大棚，依靠勤勞致富。

也有解教后出去的孩子們來求隋國華幫助，不管是多麻煩多累，她都盡心盡力。

菏澤的學員李里至今不忘隋媽媽的援手，是隋媽媽帶領(lǐng)干警們給她捐錢，才使她順利在家鄉(xiāng)建起了蔬菜大棚，現(xiàn)在，每年的收入都是四五萬元。她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隋媽媽，現(xiàn)在我花的是自己勞動掙來的錢，心里踏實，特別自豪和光榮。

這是隋國華期望的。她說，她們失足的原因已經(jīng)令人心痛，今后的人生路還很長，我們有責任送她們一程。

在她眼里，所有的榮譽，只是讓她更堅信，今天選擇的工作是對的。對于8年來的成績，她說：這幾年也是對我的鍛煉，提升了個人的境界。我們挽救了一個孩子就是挽救了一個家庭，她們幸福，我很欣慰。

隋國華希望更多的人將溫暖的雙手，伸向那些正在迫切等待幫助的學員們，她們已經(jīng)艱難地走出了沼澤，為了她們今后的生活，人們別歧視她們，給她們一個未來。

我們這篇文章發(fā)表時，紅艷已經(jīng)回到了她的家鄉(xiāng)，重新開始了她的生活。外面的一切都有些艱難，離開了隋媽媽的日子里，她有點忐忑，經(jīng)常用隋媽媽的話鼓勵自己——無論遭遇到什么樣的艱辛和不公平，都不能放棄，努力做一個干凈的好女人。

（文中涉及的學員全部是化名）

chenying1114@126.com

（編輯：陳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