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江流域土家族傳統(tǒng)民歌資源豐富,其中以五句子山歌傳承最多。僅太陽排(以太陽起興)山歌就遍布全境,土家歌師常能出口成章、分系列唱述完整。若以文化人類學(xué)的視野去觀照這種“太陽排”歌現(xiàn)象,可見土家先民對著太陽究詰生命之火的秘密之原始奇想。
【關(guān)鍵詞】太陽排山歌 火崇拜 清江流域
開門見山,《一聲號子打過溝》是清江流域土家人的基本生活特點(diǎn),有山必有歌決定了這一區(qū)域山歌的資源豐富,如茶歌、柴歌、放牛歌、五句子歌等等,其中以五句子山歌傳承最多。僅太陽排(以太陽起興)山歌就遍布全境,并細(xì)分為“太陽一出”排、“日頭當(dāng)頂” 排、“太陽落土” 排。有山必有歌還注定了山歌的高亢嘹亮,山歌分高腔山歌與平腔山歌,高腔還有穿山號兒調(diào)。除此,在清江流域同一歌種中有代表性,常用的傳統(tǒng)模式易于為歌手掌握使用的山歌排還有“十二月”排、“高高山上”排、“郎在高山”排、“遠(yuǎn)望姐兒” 排、“挨姐坐”排等等,段落多少不一,但各成系列。土家歌師常能出口成章、分系列唱述完整,紅白喜事時均可選唱。在此,以文化人類學(xué)的視野去深入地觀照這種簡單甚至于幼稚的“太陽排”山歌現(xiàn)象,依然可見土家先民對著太陽究詰生命之火的秘密之原始奇想。
一、“火球”——始祖母崇拜
“因為太陽與人類的性器官一樣被認(rèn)為是地上繁殖力最大的象征。”[1]太陽是土家人生命的始祖母,是“女媧”(圣母)、是“儺母”(儺娘)。這與殘留在漢語中的“日”為陽,月為陰,“太陽”則指陽性生殖能力的總代表的原始信仰有所不同,土家人的太陽崇拜不是男性崇拜而是女性崇拜,清江兩岸土家人有記載的女性崇拜歷史可以追溯到5000年前的“鹽水女神”。因而“太陽排”山歌除了毫無聯(lián)系的純粹起興外,也有了以太陽這個“火球”的強(qiáng)弱赤熱喻火喻性的文化意向。最典型的是蔡元享先生在他的《土家族、苗族山歌中的“太陽鐘”現(xiàn)象》一文中舉的一首生殖崇拜的太陽歌:太陽當(dāng)頂照山溝,山中美女來曬“羞”/求天求地求兒女,石頭也興下(生)石頭。他認(rèn)為太陽是有生殖威力的生命之父,是男根,美女仰臥“曬羞”是對太陽的性誘惑,本質(zhì)上是和太陽交媾,從而感應(yīng)生孩子。古人把火視為“陽之精也”,把太陽之火視為生命之源,把太陽神作為性神的創(chuàng)造主之信仰,這不僅在我國的民間,在世界各地都普遍存在,如古印度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就是敘述太陽使處女受孕的神話故事。
但筆者以為,在土家族《太陽和月亮》的傳說中,太陽是土家人的生命始祖,所以山中女子即便祼臥并不覺羞;太陽是土家人的儺母,是送子娘娘,只要沐浴母愛陽光,積蓄陰氣,用人間最濃烈真摯的情愛之歌取悅男神、感動男神,再靠著儺母女神能通神的本事,即使跟毫無精氣的石頭結(jié)合也會生下石頭,這是一種借喻,一道符語。這種有悖于“不貞”“失節(jié)”的“曬羞”舉動,是女性的性維權(quán)和性覺醒,是被弗洛伊德稱之為“利比多”的情欲之火,在對新生命的渴求前提下堂而皇之的大膽體現(xiàn),這不能不說是對女性和對母性的崇拜,甚至于是對女神的敬仰和遵從。至于在山高巒秀的土家族地區(qū),將石頭比喻成男根,將山洞比喻成女陰的現(xiàn)象大有存在。如,在清江的發(fā)源地利川的平壩營國家級生態(tài)保護(hù)林里可以見到的一個形似女性生殖器的洞,當(dāng)?shù)赝良胰朔Q之為“女陰洞”,洞里有一清澈見底香氣襲襲的水池,人稱“仙女池”。以土家族儺戲中的一出《姜女下池》來觀之,“姜女”為儺神之一,“下池”者“浴”也,“浴”者從“水”從“谷”,“谷”者為女陰,演“姜女下池”是求子還愿的寓意。[2]
二、太陽——點(diǎn)生欲火之源
土家人居住在大巴山、巫山、武陵山的余脈,居家是開門見山,表達(dá)愛情也是開門見山。清晨,太陽出來了,每一束微光是一支剛?cè)计鸬幕鸺?,射向土家山寨的垰垰角角,溝溝坎坎。太陽是溫柔的,土家少男少女情竇初開,從勞動中的相互關(guān)心體貼到各自身心感受乃至情感發(fā)生變化中,憧憬愛情,但膽小羞澀,情感主動意向主要是男趨女。如以太陽出來起興的山歌唱道:太陽出來照白巖,白巖頭上桂花開/風(fēng)不吹花花不擺,姐不招手郎不來/太陽出來曬山尖,兩個山尖對山尖/兩個畫眉隔山叫,幾時等得一籠關(guān)。[3]表面上說“姐不招手郎不來”,實際上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心底里巴不得早點(diǎn) “一籠關(guān)”。這類歌量較少,所表達(dá)的是一種心動和情動。愛情之火一如清晨的太陽是和煦的、溫柔的和透亮的。再如建始山歌:太陽出來象火球,哥象燈草妹象油/燈草扯油油扯火,哥妹同心不回頭/好似鴛鴦戲水流。其中油扯火、燈扯油,好似鴛鴦戲水流。將一種無法用抽象詞語來確切傳達(dá)的生理上的焦灼之感,用“扯火”的隱喻具象化?;鹑贾跓舨荩瑹舨葜鹪从谟?,油源于火球,火球源于太陽。這就是火崇拜源于太陽崇拜的感恩之情。
而以太陽當(dāng)頂起興的歌謠就一如大火之焰是熱烈的、跳動的充滿生命力的且歌量較多:
太陽當(dāng)頂又當(dāng)中,情妹送茶到田中/去時打爛金邊碗,轉(zhuǎn)來打爛細(xì)茶盅/情妹送茶一場空。[3]
太陽當(dāng)頂,是一天中最炎熱的時侯;太陽似火,是一生中精力最旺盛的季節(jié),在這個生活與愛的耕耘季節(jié)里,在這個血?dú)馍v、充滿激情的場境里,沒有一個火字出現(xiàn),火卻無處不在,情在肆意橫流?;馃岬那槊脼檠缘那楦缢筒鑱恚楦缃栊冒呀懔?,本想以歌傳情,卻欲火攻心、急情似火像“號春”:太陽當(dāng)頂四山青,冤家唱歌像“號春”。 情妹雖純樸也大膽,一面慌亂中打爛金邊碗、打爛細(xì)茶盅,一面卻嘲諷縱容說:太陽當(dāng)頂四山青,冤家唱歌像扯筋/煞急何不早動手,未得兒子先抱孫。這不是火上澆油嗎?真是蒼茫天地間,自有酣暢的歌唱,大膽的表露真情在。情哥雖敦厚卻也說動手就動手:“太陽當(dāng)頂又當(dāng)槽,情哥抱到情妹搖”,純情的土家小妹子究詰生命的秘密,似懂非懂地“妹問情哥搖么子?哥說情姐莫裝“苕”(傻),歇憩正好把姐撩。雀雀鉤頸才頂真?!盵2]一個“撩”字如《紅樓夢》第六十四回中賈璉對尤氏姐妹“乘機(jī)百般撩撥,眉目傳情”一般,將男對女火一樣的傾慕之情,異性間火撩般挑動、引逗的垂涎之意,表現(xiàn)得觸目驚心;而一個“搖”字,一個“雀雀鉤頸”的比喻,將人性本源的沖動,原始求偶的意向,表達(dá)得自然淋漓,毫無遮掩。
三、愛火——生命之輪回
可以說太陽當(dāng)頂,火球的熾白印證著土家人情感的率真執(zhí)著;光焰的強(qiáng)烈蒸騰出土家人人性的萬丈豪情。這是土家人由對太陽崇拜延伸的太陽之火引發(fā)而來的生命活力的歌唱和膜拜。實際上太陽當(dāng)頂是以太陽炎熱的意象為性欲火起興,表達(dá)的是性躁動、性?;蠹靶詻_動,情感主動意向也主要是男趨女。而以太陽落土起興的歌則變得安祥得多,甚至混濁和灰暗起來,而且歌量最多。如“太陽落土四山黃,情妹出來收衣裳/雙手抓住晾衣桿,一收衣裳二望郎”[5]隨著太陽西沉,滿懷希望的白天過去了,充滿激情和歡樂的青春期過去了,夕陽的悲壯愴涼景色與土家女人苦澀無奈的心境合二為一,生活中不再是郎撩姐郎搖姐,而是姐望郎姐留郎,生怕小郎睡不得,留得二姐空守黑。“太陽落土四山烏,后園斑鳩叫咕咕,扁毛畜生該要死,成雙成對叫什么“孤”,分明笑奴沒丈夫。[6]太陽去了心也冷了,留下的是無盡的長夜,無限的孤獨(dú)。情感主動意向變成了女趨男。這個時段的太陽歌成了思女怨婦排遣孤獨(dú),發(fā)泄情欲,掙脫憂郁的幽情之歌。
在太陽排山歌里,不僅有表示一個時段的,還有表示一個時間輪環(huán)的。如:太陽起來照屋脊,情哥還在姐房里/白布襪子噴濕水,鵝緞鞋子濺把泥/說是情哥才來的?!盵2]在這里“太陽起來”不僅只是起興,只是早上,還暗示太陽鐘的一個時間周期。因為這里的太陽起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了,一個“還”字,說明情哥明明是昨天來的,在姐屋過了夜,但為掩人耳目,卻故意將情哥的“白布襪子噴濕水,鵝緞鞋子濺把泥”, 造成清晨的露水打濕了哥的襪,早上的濕泥濺臟了哥的鞋之假象,來掩飾偷情的真相。太陽出來——太陽落土——太陽再出來,很明顯的一個太陽周期,也是情哥情妹感情發(fā)展的一個周期、人類生命的周期。
注釋:
[1]卡納:《性崇拜》,中譯本,臺北:臺灣國際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85年第49頁。
[2]恩施市委、市政府:《恩施市民間歌曲集》,內(nèi)部資料,2005年12月版第17頁。
[3]張漢卿:《“女兒”,女神的衍化》,內(nèi)部資料,2005年7月版第10頁。
[4]利川市民族民間文學(xué)三套集成編委會:《利川市民族民間歌謠集》,內(nèi)部資料,1991年第302頁。
[5]徐開芳:《恩施民間歌謠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3月版第42頁,91頁。
[6]蔡元享:《土家族、苗族山歌中的“太陽鐘”現(xiàn)象》,中央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1993年第6期。
基金項目:湖北民族學(xué)院南方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課題《清江流域土家族歌謠研究》成果之一(基目編號:08ZX05)。
作者簡介:
謝亞平,女,侗族,湖北恩施市人,湖北民族學(xué)院藝術(shù)研究所特聘教授、南方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研究員,《湖北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編審,中國民族學(xué)學(xué)會昭君文化研究特聘專家審稿人,中國民俗學(xué)學(xué)會會員,湖北省理論家協(xié)會會員,在省級以上刊物公開發(fā)表學(xué)術(shù)論文40多篇,出版《土家族民間文藝的文化人類學(xué)闡釋》、《景陽社區(qū)文化》等論著,現(xiàn)主要研究方向為民間文化藝術(shù)。